上次在曹家的那次见面,云珠就发现父亲晒黑了一层,这次再见,父亲肤色没有太大变化,额头却长出了明显的细纹,之前清透平和的目光变得沉重复杂起来,仿佛一个逍遥了半生的俊逸神仙,突然要为人间疾苦而奔波。
“爹爹。”云珠心疼地扑进了父亲怀中。
李雍瞧见女儿的红眼圈了,笑道:“不是过来恭喜爹爹的吗,怎么还哭了?”
云珠:“您是有差事了,可是一看就受了不少累。”
李雍摸摸女儿的头,目光温和:“以前我是轻松,现在看来全是碌碌无为,现在是要累些,却可以真正为皇上为百姓做些实事,我甘愿如此,云珠也不必心疼什么。”
云珠明白父亲的意思,她也尊重父亲的抱负,笑了笑,尽量活跃气氛道:“那爹爹也要照顾好自己,看您这里都长皱纹了,小心我娘嫌弃您。”
李雍看眼妻子,笑道:“爹爹都四十了,长皱纹也正常,你娘看习惯了就好。”
孟氏将父女俩都瞪了一眼。
李耀今天回来的也很早,一家五口重新坐到厅堂共用晚饭。
李雍问女儿:“复山最近忙不忙?早上跟他说过你今晚要在这边吃完饭再回去吗?”
云珠:“说了,他说正好今晚有同僚设席,散席后他会过来接我。”
李雍想到女婿拿鞭子抽人的冷血手段,眼睛都不带眨的,甚至打完了还能笑得像个温雅君子,不禁替女儿捏了一把汗:“你也不小了,以后切不可在复山面前任性胡闹……”
云珠挑眉,不高兴地打断父亲:“好好的怎么突然教训起我来了?难不成他去您面前说了我什么?”
李雍忙道:“没有,复山岂是那种人,爹爹是怕你任性过头了,他不会像我们这样纵容你,你自己委屈。”
李耀哼道:“能娶到妹妹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就该处处捧着妹妹,敢叫妹妹委屈,咱们就把妹妹接回来。”
云珠笑着给哥哥夹菜。
李雍:“……”
孟氏笑眯眯地看着,少年郎李显对这一幕也早已习以为常。
定国公府。
正院的两位不在,潘氏早早地来了儿子的东院。
曹绍从翰林院出来就直接回府了,穿着一袭青色官袍,面如冠玉,只是曾经意气风发的俊美公子,不知从何时开始,眉目间似乎总是笼着一抹轻愁,倒也让他的气质稳重沉淀下来。
潘氏作为母亲,看到这样的儿子却有些心疼。
“母亲来了,可是有事找我?”曹绍刻意笑着道。
潘氏先陪儿子用饭,吃完才自嘲道:“先前我以为宁国公在皇上面前失宠了,才……现在他又复宠了,绍哥儿会不会怨恨母亲?”
她打着为儿子着想的名义毁了儿子与云珠的姻缘,现在这名义成了笑话,她怕儿子翻旧账。
曹绍垂眸,声音低了几分:“都过去了,母亲不必再多想,或许我天生与她有缘无分。”
怨恨母亲又如何,后悔懊恼又如何,云珠已经嫁了大哥,两人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了。
曹勋与同僚吃完席面,骑马来宁国公府接小夫人回家时,云珠一家五口都坐在厅堂。
李雍在旁观两个儿子下棋,云珠与母亲坐得远些,在谈论畅园案里的五十多个女童。
孟氏道:“有家可归的,皇上叫人送回各家,每人就近补偿十亩良田,无家可归的,由朝廷设立的养济院抚养,及笄后也能拿到十亩良田。田契都记在她们的名下,不可赠送不可售卖,便是亲生父母也抢不走,人若不清不楚地没了,官府会收回田地。”
云珠点头:“这法子还算周全,至少能保证她们这辈子衣食无忧。”
怕的就是孩子们受了苦,还要承受来自乡邻的议论指点甚至父母的剥削谩骂,有了绑在自己名下的良田,亲友为了这份利益也得想办法照顾好她们。
孟氏:“是啊,听你父亲说,这些都是顾首辅建议皇上的,皇上仁善,还派了两个宫里的嬷嬷去教导那些孩子,一是开解,二是教会她们如何保护自己与手里的田地,一个月后再送她们回家,也省着她们对回去后可能面临的处境毫无准备。”
云珠:“顾老有心了,难怪百姓们都敬重他。”
孟氏:“那也得皇上愿意听才行。”
明君贤臣,缺一不可,不然遇到个昏君,再多的贤臣也无济于事。
“国公爷,夫人,国舅爷到了。”
孟氏笑着拍拍女儿的手,今晚的谈话就到这里了。
李耀、李显兄弟俩去门前将曹勋迎了进来。
曹勋来到厅堂后,李雍不动声色地闻了闻,发现女婿虽然才从席上回来,身上却没有多少酒气,更没有什么胭脂水粉之香。
曹勋恭敬地朝岳父岳母行礼。
孟氏笑道:“早知道你有应酬,就让云珠自己先回去了,这么晚还要叫你多跑一趟。”
曹勋看眼云珠,道:“云珠很久没见到岳父了,多陪陪岳父也好。”
李雍:“好了,天色不早,你们就别耽搁了,改日得空再一起过来吃饭。”
云珠这才离席,拜别父母,随曹勋上了停在外面的马车。
车厢里摆着灯,曹勋见小夫人眉目舒展,猜测道:“看来岳父在锦衣卫适应得还不错?”
一提这个,云珠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肯定很累,眉心都长皱纹了。”
曹勋笑,李雍都四十了,还能因为皱皱眉头就叫女儿心疼,足见以前的日子过得有多悠闲舒适。
回到国公府,夫妻俩前后沐浴,进了拔步床。
灯已经灭了,曹勋从后面靠过来,结实的手臂揽住她的腰,温热的呼吸落在云珠颈后,意思十分明显。
云珠习惯地拿胳膊肘往后推他:“睡觉吧。”
曹勋沉默片刻,温声讲道理:“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总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畅园案对她这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姑娘刺激很大,曹勋能理解,所以这二十多日她抗拒,他都没有强求。
可总不能一直这样冷下去。
云珠当然清楚曹勋没有犯任何错,她就是莫名抵触起来,忍不住去想那些孩子遭的罪。
这都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念头,念头一起,身体自然僵了,配合不来。
她闷闷地道:“就是不想。”
回应她的,是一道长长重重的鼻息,失望之意非常明显。
就在云珠担心这人会不会发些牢骚时,曹勋松开她的肩膀,默默躺了回去。
云珠松了一口气,又有那么一点点愧疚,毕竟曹勋纯粹是受了无妄之灾。
胡思乱想一会儿,云珠睡着了。
然后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被曹勋吻醒。
他热得像一团火,远胜新婚之夜。
困意与火一起将云珠烧得晕晕乎乎的,没等她清醒到足以去产生那些让人难受的联想,曹勋已然得手。
“可有不适?”他一动不动地问。
云珠咬唇,诚实地摇摇头,不愧是打了十几年仗的大将军,挑了一个好时机。
曹勋亲了亲小夫人的脸颊,撑起双臂道:“那就好。”
第33章 “你朝我发什么脾气?”
八月十二这日上午,云珠收到了淮安侯夫人的请帖,说明日是侯爷张行简三十三岁的小生辰,邀请云珠夫妻傍晚过去吃席,除了他们,张家还邀请了顾清河夫妻。
曹勋今年才回京,云珠对他的交友情况并不熟悉,还是那次她约顾敏去万华山钓鱼,偶遇曹勋后,顾敏给她讲了曹勋与其父顾清河、淮安侯张行简是至交好友。
所以,侯府主要是邀请曹勋,云珠完全是附带的。
既然是曹勋的好友,云珠就没有花心思琢磨寿礼的事,黄昏曹勋回来,她递了请帖给他:“我想着,你可能会自己准备一份符合淮安侯喜好的寿礼,你要是没精力,那我再叫张总管去库房帮你挑一份。”
曹勋看完帖子,道:“不必了,我已经准备好了。”
云珠好奇问:“难道你一直记得他的生辰?”
曹勋看过来:“是,有何稀奇吗?”
云珠没回,端起茶碗低头喝了一口。
其实她觉得很稀奇!
曹勋在她眼里就是一个精通人情世故的半老狐狸,对同父异母的弟弟都只是面子活儿,对她这个少妻也就是表面哄哄,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个人能让他真心对待,没想到曹勋居然记得淮安侯张行简的生辰。
云珠还以为,他与张行简二人的所谓至交好友,就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交情,像曹绍与谢琅。
放下茶碗,云珠再看他一眼,试着问:“那你记得阿敏父亲的生辰吗?”
曹勋:“嗯。”
云珠:“那,你岳父的生辰?”
曹勋笑了:“我记得你的。”
云珠瞪了他一眼,两人成亲合过八字,才过去这么久,他记性得多差才能忘?
不过曹勋的回避恰好说明了他的态度,只有顾清河、张行简才是他上心的异姓兄弟,已经变成岳父的昔日“李兄”只是嘴上称兄道弟的交情。
翌日傍晚,曹勋提前两刻钟回府,换过一身常服,带上云珠一起前往淮安侯府张家。
除了几件从公库里挑选的俗礼,曹勋还亲手拿了一个长长的画盒。
云珠:“大家名画?”
曹勋:“如果我在你眼里也算大家的话。”
云珠:“……你还会作画啊。”
说着,她伸手就要去碰他放在旁边的画盒,想展开看看。
曹勋握住她的小手,笑道:“马车颠簸,仔细弄坏了,到时候我送不出手。”
云珠嗤道:“不给看就不给看,我还不稀罕呢。”
甩开他的手,她故意坐到了离他最远的位置。
曹勋追上来,将她抱到腿上,捏着她的耳垂哄道:“画艺不精,怕你笑话罢了,倒没有什么不可给你看的。”
云珠歪着头:“不用解释,我已经没有兴趣了,就算你逼着我看我都不会看。”
这就是还在生气,曹勋笑道:“你若不嫌弃,回头我单画一幅给你。”
云珠懒得理他。
再拐一个路口就到了,曹勋看看板着脸的小夫人,提点道:“侯爷身体不好,他若咳嗽或有其他症状,你只当没瞧见,不必大惊小怪。”
云珠冷笑:“怕我失礼,以后你自己来,不用再叫上我。”
她是十八岁,不是八岁,需要他如此?
曹勋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车厢狭窄,他胳膊又长,云珠没能躲开。
私底下怎么置气都好,当马车缓缓停下来,云珠自然而然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曹勋见了,放心地下了车。
透过他挑开的帘子,云珠看到了一起迎出来的两对儿夫妻。
站在最前面脸色苍白却俊朗的男子便是侯爷张行简了。
张家并不是京城的老牌勋贵,与自家也没有什么交情,张行简从战场负伤回来后一直都深居简出,云珠几乎都没见过他,周围也很少有人提到这位侯爷。
要说两家唯一的联系,便是张行简的儿子张护也在东宫给太子当伴读。
可惜李显很少说闲话,就算云珠有心打听弟弟与太子、伴读相处的怎么样,李显也缄默不语、守口如瓶。
张行简的妻子姓柳,单名一个静字,容貌秀美,看起来十分温柔。
顾清河及其妻子赵氏是客,站在主人家身后。
云珠由曹勋扶着下了车,站稳后,她笑着对张行简道:“恭贺侯爷生辰,我们竟是来迟了。”
又朝柳静三人一一点头见礼。
月光之下,张行简笑容温柔:“弟妹客气了,小生辰而已,你们能来我们已是蓬荜生辉。”
曹勋:“你这话越发见外了,好了,都不是外人,我们进去吧。”
三个男人走在了前面。
云珠被赵氏、柳静夹在了中间。
赵氏拉起云珠的手笑:“你出阁前与阿敏是姐妹,如今倒与我成了姐妹辈,这叫我如何唤你?”
云珠也头疼。
柳静笑道:“云珠,我们就直接唤你的名字了,你唤我们夫人、姐姐都行。”
云珠决定单独与她们相处时都随着曹勋这边叫:“赵姐姐、柳姐姐。”
赵氏:“这声音可真甜,喊得我们都年轻了十来岁。”
云珠垂眸笑。
这时,一阵轻风吹过来,柳静身上的衣裙顺着风贴向身上,勾勒出腹部还不算特别明显的圆润弧度。
云珠抬头。
柳静见她注意到了,看眼前面的丈夫,轻声道:“四月里诊出的喜脉,快五个月了。”
云珠由衷道:“恭喜姐姐了。”
柳静眼里全是慈母的温柔。
临近中秋,月光皎皎,侯府的小寿宴摆在了花园里的一处水榭。
八扇绢面的屏风将水榭分隔成两处,男女客分开而坐。
相比云珠三女的柔声细语,男人们那边的声音就大多了,云珠第一次听见曹勋也会发出那般开怀的笑声。
这一刻,她忽然有种错觉,屏风对面那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跟哥哥与曹绍、谢琅坐在一起也差不多。
就在宴席吃到一半的时候,张行简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柳静以不符合她孕妇身份的速度站了起来,快步绕过屏风,熟练地替丈夫顺背。
张行简咳了很久,咳得云珠的心都跟着一惊一惊的,这一听就不是普通的身体不好。
她忧心地看向赵氏。
赵氏深深地叹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张行简的咳嗽被压下去后,拒绝了两位好友劝他马上回房休息的提议,坚持继续畅谈赏月。
柳静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
云珠不了解内情,不好草率开口,赵氏低声对柳静道:“等会儿我推脱不舒服,早点散了吧。”
柳静摇摇头,露出一个让观者为她难过的复杂笑容:“算了,也许明年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他高兴就随他去吧。”
云珠心中一惊,张行简竟然病到了这个地步?
柳静并没有消沉太久,很快就又恢复了轻松神色,劝两位同伴:“来,咱们继续赏月。”
云珠看向半空。
八月十三的月亮,美是美,终究还是少了一块儿。
淮安侯府的寿宴持续了一个时辰才结束。
张行简带着妻子,将两对儿夫妻送到门外。
顾清河已经彻底醉了,完全由赵氏扶着,曹勋酒量虽好,但他今晚放开了喝的,也喝了实打实的八成醉。
张行简对赵氏、云珠道:“都怪我一直灌他们,还望嫂子、弟妹莫要生气。”
友人喝酒,他以茶代酒。
赵氏:“哪里的话,你们快进去休息吧,我们也走了。”
曹勋还能扶云珠上车,云珠上去了,他转过来,醉意朦胧地对张行简道:“明年,明年再来为你庆生。”
张行简含笑应道:“一言为定。”
曹勋这才上了车。
车夫听主子们坐稳了,驾车出发。
因为张行简的病,云珠也没有心情继续与曹勋置气,等马车开出这条巷子,她低声问道:“侯爷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勋靠在一侧,闭着眼睛,就在云珠以为他已经醉得睡过去时,曹勋好像才反应过来,睁开眼睛看看她,问:“你没听说过?”
云珠摇头。
曹勋:“那就算了。”
云珠:“可我听柳姐姐的意思,侯爷可能,可能等不到下一个生辰了?”
曹勋摆手:“不会,御医说过,休养好了还有三四年。”
他醉醺醺的,但关系到张行简的寿命,他那话必然不是酒后胡话。
三四年也只是比一年好了一点点而已。
云珠最先想到的是柳静,难受道:“柳姐姐才怀了身孕,真到了那一天,她与孩子也太可怜了。”
曹勋因为醉意而四处晃动的视线忽地一定。
他慢慢看向旁边的小夫人:“她与孩子可怜?”
最该可怜的难道不是行简?
云珠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惋惜道:“是啊,柳姐姐还那么年轻,孩子……”
曹勋冷声打断她:“年轻守寡就叫可怜了?你又怎知那孩子不是她自己求来的?”
他声音冷,脸色也不好看。
云珠只觉得莫名其妙:“……是不是又如何,你朝我发什么脾气?”难道她同情一对儿即将失去至亲的母子还同情错了?
曹勋抿唇,偏过头去。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定国公府。
曹勋不知是醉得慢了反应,还是睡着了,靠在那里没有动。
云珠也没等他,自己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了。
阿九提着灯笼站在车外,等了好一阵也没见自家主子下车,不由地唤了几声。
曹勋被他吵醒,皱皱眉,看向旁边,小夫人已经不在了。
娶个妻子,知冷知热?
曹勋自嘲一笑。
有月光照亮,倒也不是很需要灯笼,曹勋单独走在前面,要拐去后宅的时候,忽然脚步一顿,吩咐阿九:“备水。”
洗去一身酒气,曹勋直接在前院睡了,醉得厉害,几乎沾床就着。
柳静拧干巾子上的水,走到床边,要帮丈夫擦拭。
张行简握住她的手:“你身子重,就不要再劳累了,我自己来吧。”
柳静:“才五个月,没那么娇气,我都生过一次了,难道还不如你懂?”
张行简拗不过妻子,只得脱了上衣配合。
他今晚虽未喝酒,却沾了些酒气,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可以随意饮酒的时候。
柳静垂着眼,看着丈夫清瘦的身体,擦着擦着,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她还记得那个骑马打自家门口经过的俊秀少年郎,记得新婚夜他喝得大醉顶着一张红通通的脸跟她赔罪,记得冬日下雪,他怕她冻了脚,背着她在洁白的雪地里踩出一行行脚印。
许许多多的甜蜜,就这样流水般地过去了。
柳静伏到丈夫背上,用巾子悄悄抹去眼泪。
张行简能感受到妻子的情绪,他故意提起今晚的宴席:“你觉得弟妹性情如何?”
清河好歹有个跟云珠差不多大的女儿,能从女儿口中听说云珠二三事,他与妻子膝下就一个儿子,夫妻俩又不好交际,故而张行简真的不太了解好兄弟的新婚妻子。
但他是关心的,希望曹勋婚后美满。
柳静笑道:“还是小姑娘脾气呢,也不知道平时国舅爷有没有耐性哄着人家。”
婚姻是一扇门,有的姑娘跨进这扇门,会下意识地收起从前的性子,努力模仿长辈们的稳重做派,赵姐姐如此,她也如此,但柳静看得出来,云珠不是周围常见的女子,她的眼神与少女时一般鲜活灵动,带着初开牡丹的朝气蓬勃。
稳重的妻子会照顾丈夫,娇滴滴的小姑娘则需要丈夫多多费心。
提到曹勋,张行简就很熟悉了,回答妻子:“他都娶了,自然是愿意哄着的。”
柳静:“也是,国舅爷一看就是个温柔的人。”
张行简的肩膀抖了两下,柳静疑惑地往前看,就见丈夫以拳抵着唇,想笑又憋着的模样。
柳静又急又恼:“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张行简缓了缓,给妻子解释道:“如果你见过少年时的复山,绝不会夸他温柔,不过是官职越来越高,不好再像以前那样率性而为。”去看看官场那些老油条,有几个肯轻易露出真性情的,看到政敌都能笑得如沐春风。
柳静糊涂了:“你先说国舅爷愿意哄着云珠,又说他并非温柔之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行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喜欢弟妹,自然愿意哄着。”
柳静:“确实,换我是男人,我也会把云珠捧在手心里宠着。”
张行简:“你这话又把复山想得过于肤浅了,他可不是贪色之人,边关虽然清苦,地方官员总有手段寻到一些千娇百媚的美人,隔一阵子便有人想拿美色拉拢复山,复山理都不理,一概拒绝。”
柳静停下动作,想了想,自信道:“我懂了,国舅爷是为了信义娶的云珠,男人重信重诺,只凭这两个字,他也一定会对云珠好。”
张行简觉得今晚的妻子真是可爱,将人拉到前面,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傻,太夫人与绍哥儿失信,与他何干,又不是生母一胞兄弟。复山是最不会委屈自己的,他娶弟妹,必然是弟妹哪里合了他的意、动了他的心。”
信义不过是幌子而已。
柳静想想曹勋、云珠并肩而立的画面,柔声道:“果真如此,那就更好了,又是一桩情投意合的好姻缘。”
说完,她抱住丈夫,亲在他日渐消瘦的肩头:“就像你我。”
她爱他,如果可以,她愿意跟他均分自己的命。
定国公府。
曹勋喝了太多的酒,容易腹胀,半夜去了一次净房,黎明前又去了一次。
到这时,曹勋的酒也彻底醒了。
所有窗户都关着,室内一片黑暗,曹勋坐在床上,回忆昨晚的宴席。
行简又要多个孩子了,做父亲的很高兴,也有遗憾,说什么两个孩子以后都要劳烦他与清河多加看顾。
曹勋捏了捏额头,不愿再想这件事。
小夫人气冲冲的眉眼忽地浮现眼前:“是不是又如何,你朝我发什么脾气?”
曹勋怔住,他有发脾气吗?
好像语气确实不太好。
继续坐了一会儿,曹勋用屋子里备着的水重新清理一遍,换上一套常服,出去了。
外面依然一片夜色,迎面吹来的秋风有些凉了。
连通前后院的游廊中间设了一道小门,白日敞开,夜里主子们睡下了,守门婆子会把小门锁上,防着家贼外贼闯过来。
曹勋走到门前,试着推了下,锁着的。
这时候叫门,动静太大,不进去的话,等天亮时再见她,以她的脾气,定要多费很多功夫才能哄好。
神策卫的精兵们能轻而易举地翻过高墙,带兵打仗的国舅爷只会比他们翻得更轻松,八尺有四的伟岸身形,跳到地面都没发出什么动静。
堂屋的门从里面落了栓,曹勋试探着去推内室南面的几间窗,居然有一扇是虚掩着的。
曹勋便从这扇窗翻了进去。
云珠睡得很香,只是再香,当身上突然多了一条颇有分量的手臂,脖子也被人亲了几口,云珠还是醒了。
她恍惚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昨晚曹勋是歇在前院的!
在她身体紧绷起来的瞬间,曹勋及时道:“是我。”
云珠松了一大口气,跟着又冷笑起来,一边扯开他的胳膊拉开距离,一边讽刺道:“你不是睡前院了吗?为何又跑了过来?”
当时他一身酒气,说话也不中听,云珠很是不待见,得知他睡在了前院,云珠只觉得高兴。
但曹勋肯定是因为恼她才不过来的,不提他有什么理由凶她,他又凭什么觉得,她的床是他想弃就弃、想来就来的?
云珠翻坐起来,指着外面道:“哪来的回哪去,这几日我都不想跟你同床。”
曹勋就猜到她会如此,这是他将她堵在床上了,换成白日,她可能会当着丫鬟们的面跟他吵。
曹勋也坐了起来,试着去拉她的手。
云珠一巴掌狠狠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国舅爷的手长,骨节也长,又是握惯了刀剑的,哪怕手处的骨头也硬如铜铁。
云珠这么狠狠一打,曹勋疼不疼她不知道,自己的手心可是火辣辣地疼!
她暗暗咬着牙不肯露馅儿,只气得骂他:“别碰我。”
曹勋猜测道:“是不是打疼了?”
云珠:“跟你没关系,你赶紧走。”
曹勋:“行简他,可能确实撑不到明年生辰了。”
云珠愣住了,看着那道垂首静坐的模糊身影,再想到神色苍白笑起来却叫人觉得温润如玉的张行简,云珠心里也不太好受:“你,你不是说休养好了,还有三四年?”
曹勋:“那是御医拿来安慰人的吉祥话,一年才是最可能的情况。”
云珠:“行,我知道了,他是可怜,可我同情柳姐姐有错吗?你为何要凶我?”
曹勋:“你没错,是我喝多钻了牛角尖,刚刚酒一醒我就来找你赔不是了。”
云珠舒服了一点,但还是讽刺道:“喝多了就可以乱发脾气吗?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故意喝醉了,再借着酒意无缘无故骂你一通,醒了随便赔个不是,你就得宽容大度地原谅我?”
曹勋:“酗酒伤身,只要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可以随便骂,不用故意去喝酒,为了骂我伤了自己不值得。”
云珠:“……”
曹勋:“我不记得岳父的生辰,是因为岳父庆生时没有邀请过我,我无从知晓。”
他与李雍差了十岁,虽然见面都以兄弟相称,但平时并玩不到一处。
云珠:“……我爹三月生辰,今年的早过了,怎么邀请你?况且他现在的年纪,也不会特意庆生,都是自家人吃顿席面就算了。”
曹勋:“就算岳父不想庆生,你我做子女的,以后每一年也都该预备上寿礼。”
云珠:“……”
到此时,她心里的气火已经只剩两分。
“你给张侯爷的寿礼是什么稀奇物吗,我连看一眼都不行了?”
曹勋沉默片刻,道:“清河九岁时颇为顽劣,有一次被顾老罚跪祠堂三日,行简听说后,翻墙溜去顾家祠堂,送了一只烧鸡给他。我画的便是当时的情形,不给你看,是怕在你面前损了他二人的威严。”
云珠确实想不到温文尔雅的顾清河居然也跟自家哥哥一样被罚跪过祠堂,更想象不出苍白体弱的张行简还揣着烧鸡翻过墙。
她被逗笑了,瞪曹勋:“哪有你这样的,这算什么寿礼?”
曹勋:“能让他观后会心一笑,便是送对了。”
云珠哼了哼,重新躺了下去。
曹勋抱过来。
云珠还是推他:“不是喜欢睡前院,何必又来跟我挤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