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舅爷似乎清瘦了些,穿着一件蓝色锦袍,依然面如冠玉,像是早就等着似的,云珠才看过来,就撞上了他结满情丝的双眼。
上次在桥上曹绍用这种眼神看她,云珠多少还有点感慨,这次,她已然知道那些深情都是假的,或是水面上的浮萍,虽然存在却也容易随风漂走,云珠便心如止水,一点多余的念头都没有。
她跟在曹勋身边,以曹家长媳的身份给曹家的祖宗们磕头上香。
祭拜结束,四人一起去吃早饭。
潘氏在云珠面前丢了一次大脸,没有外人的时候,她连伪装慈母都懒得伪装了,板着脸,只与曹绍说话。
曹绍尴尬地看向兄长。
曹勋用眼神表示无碍。
饭后,兄弟俩单独相处时,曹绍向兄长赔罪道:“因为我的婚事遇挫,母亲心中不快,还请大哥与嫂子多加担待。”
曹勋:“人之常情,我们岂会跟母亲计较,二弟不必多虑,倒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曹绍回望祠堂的方向,一扫先前的阴郁,眉目开朗:“我想效仿大哥,先立业再成家。等我重新证明自己已经改正了之前的不足,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曹家儿郎,自然会有闺秀愿意嫁我。”云珠也不会看不起他。
曹勋欣慰道:“说得好,这才像我们曹家子弟,大哥等着你青云直上。”
曹绍谦逊地笑笑:“我与几位同窗约了今日去寺里看僧人做法事,大哥若没有差遣的话,我先走了?”
曹勋颔首,等年轻人走远了,他回后宅找云珠。
云珠人在书房,书桌上摆着她提前命人从寺里领回来的灯纸。
她问曹勋:“你会做河灯吗?”
曹勋点头。
云珠反倒稀奇了:“你还喜欢做这些?”
曹勋没有解释什么,走到她身边,陪她一起裁剪灯纸。
河灯上面还要写上祭文,两人面对面坐在桌案东西两侧,云珠要祭祖父祖母,写完了,她抬起头,发现曹勋还没停下,云珠轻轻放下自己的河灯,绕到了曹勋这边。
九瓣莲花的河灯,曹勋居然打算在每一片莲瓣上都题上字。
云珠在祭文开头的一串称谓中,看到了“母亲”。
云珠忽然记起曹勋的身世,如今位高权重的国舅爷,其实才半岁的时候就没了母亲,几乎是由他的父亲一手抚养成人。
云珠从小就被父母宠爱,她无法想象自己没有母亲该会如何长大,而曹勋,甚至都记不得他母亲的样子。
做了河灯,晚上当然要去放河灯了。
对云珠而言,放河灯的趣味要多过祭奠的意义,她喜欢看着一盏盏河灯点亮夜色顺流而下,也喜欢曾经围在她身边的曹绍等少年郎痴痴盯着她看的傻模样。或者说,任何一个少男少女们可以聚集游玩的节日,云珠都喜欢,她就是爱做众星捧月的那轮明月。
今晚,少年郎们都不在了,换成了曹勋,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曹勋特意选了一处清幽的河段,一棵颇有年头的老粗树投下斑驳的树影,差点挡住了青石砌成的埠头。
曹勋扶着云珠拾级而下。
来到最底层的石阶,云珠慢慢蹲下,看看手里的河灯,再看看曹勋,打趣道:“放了这么多年的河灯,今晚是最冷清的一次。”
曹勋看着她,道:“是吗,于我反而是最热闹的一次。”
云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以前应该都是一个人放的,今晚好歹多了一个她。
“算了,便宜你了。”
曹勋笑了笑,落后她两次呼吸的功夫,将手里的河灯放到水面,随着她的那盏浮波远去。
渐渐的,有其它河灯从上游漂了过来,且越来越多。
曹勋见小夫人喜欢看,便坐到上两层的台阶上,将她抱到怀里。
云珠靠着他的肩膀,看了一会儿灯,她幽幽叹口气,转身反抱住他。
曹勋:“冷了?”
云珠摇摇头:“就是抱抱你。”
谁叫他小时候那么可怜呢。
成亲一个月,曹勋被自己的小夫人抱过很多次了。
几乎都是在帐子里,她难忍时会抱住他呜咽或抓挠,其他时候,多是在撒娇,譬如她在次间榻上躺得舒舒服服,不想自己走去内室,便会翻到他怀里,要他抱她进去。
小姑娘撒娇的姿态浑然天成,好像她要什么他都该答应,毫无他可能会拒绝的顾虑。
曹勋确实也没拒绝过她这些小要求,毕竟都是举手之劳,更是夫妻之乐。
“就是抱抱你。”
听到这句,曹勋下意识地笑了,并不拆穿她,等着她抱完了自己开口。
水波卷着一盏盏河灯流向远处,朦朦胧胧的灯光迤逦成一条线,似是在为飘荡无根的幽魂引路。
七月中旬的夜晚确实不算冷,莫非这边过于幽静,她怕了?
中元节也称鬼节。
曹勋笑笑,刚要抱紧她一点,小夫人忽然在他耳边问:“你几岁开始记事的?”
曹勋回忆片刻:“三岁?”
云珠惊讶:“这么早?我只记得六七岁的事了。”
曹勋:“为何想到问这个?”
此时云珠是坐在他怀里的,双手绕到他背后那么抱着他,头枕着他的左肩。
她看着月光下他模糊的侧脸,有些怜惜地问:“那从你记事起,有人这么抱过你吗?”
曹勋忽然明白了小夫人为何要抱他。
他笑了笑:“我有乳母。”
云珠登时觉得自己白同情他了,好的乳母跟亲娘也差不多,曹勋定是从乳母那里得到了足够的温情,才会用这么平和的语气谈及此事。再者,他已经长成了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或许早就不在乎那些小孩子才渴望的亲情。
他的肩膀太宽,云珠张开双臂去抱也够累的,既然他不需要,云珠便立即松开手,重新侧坐在他的腿上,继续看河灯漂流。
曹勋捏她的耳朵:“你刚刚是在可怜我?”
云珠:“有那么一点点,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你根本不需要。”
曹勋:“确实,父亲对我很好。”
云珠见过他父亲,记忆中是个剑眉星目的大将军,只是都跟自家祖父一个辈分了,云珠自然不会太关注一个爷爷辈男人的容貌。
曹勋如此优秀,老国公爷待他大概就跟自家祖父稀罕弟弟那样疼爱吧?
看够了河灯,两人便坐马车回了国公府,到底是鬼节,今晚除了放河灯,城内并没有太多值得玩的。
不过鬼节并没有影响曹勋一身的阳气,将近二更天,云珠才终于不用再承受他的炙烤。
擦过身子,她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曹勋仰面躺在一侧,黑暗之中,他目光清明。
他算是早慧之人,三岁时已经明白了很多事。
别的三岁的孩子,无论有没有母亲,日常基本都是乳母照顾,小孩子们也与乳母亲近。
曹勋不一样,他厌烦乳母的说教,不喜与乳母亲近,父亲以为是乳母的问题,换了好几个,可他待这些乳母都一样,父亲这才放弃。
或许乳母们都想给他生母般的温情,可曹勋连抱他的机会都没给过那些妇人。
潘氏就是在他三岁的时候进的门。
乳母讨好他,更多的是为了保住这份富贵差事,但她们毕竟是下人,曹勋只要表现出不高兴,乳母们绝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潘氏却是定国公府新的女主人,她想证明自己是个温柔可亲的继母,想得到他的认可进而赢得父亲的喜爱。
为此,潘氏可以不顾他的厌烦,强行要将他抱入怀中。
但三岁的男童固执起来,力度惊人,潘氏被他抓过胳膊踢过腿,很快就放弃了利用他取悦父亲。
所以,从曹勋记事起,没有任何人像今晚的云珠那样抱过他。
他也不需要。
十六这日不用上朝,曹勋准备陪小夫人多睡一会儿的。
只是天刚微微亮,定国公府就来了一位客人,还是一位大国舅也必须招待的贵客。
门房迅速将消息传到正院,阿九再让小丫鬟报给连翘、石榴。
“夫人快醒醒,国公爷来了!”
云珠正要恼连翘坏了她的好眠,听到“国公爷”三字,她猛地惊醒过来,虽然京城有好几个国公,包括她枕边的这位,可如果是自家人口中说出来的国公爷,云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父亲。
她看向帐外,问已经迅速起身出了拔步床的曹勋:“什么时辰了?”
曹勋看眼漏刻,皱眉道:“卯时三刻。”
这个时间,大多数百姓都还没有睡醒,父亲过来,肯定出了大事!
云珠连头都没梳,以最快的速度穿好外衣,小跑着跟在曹勋身后,随他一起去前厅见父亲。
整个定国公府都还静悄悄的,前厅这边,只有张泰、阿九守着。
曹勋看眼二人,带着云珠进去了。
云珠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父亲,身上的深色锦袍沾满了灰土泥污,脚上的靴子更是脏得像在土里滚过一样。
曹勋推测道:“岳父刚刚进城?”
李雍的脸色非常难看,看眼女儿,他将刚刚写好的一张纸塞到曹勋手里:“这个地方,你即刻抽调百人前去查封,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一旦动手便要拿住所有人,别给他们自尽或烧毁任何字据的机会。你尽管去,你走之后,我马上进宫去见皇上。”
曹勋看眼纸上的地点,什么都没问,转身离去。
云珠担心道:“爹爹,出了何事?”
李雍拍拍女儿的手,不想让那些畜生所为脏了女儿的耳朵:“有人作恶,其中可能有官官相护之嫌,我现在只信得过复山,他先去拿了人,我进宫后才不怕有人暗中通风报信,叫那些人毁了人证物证。好了,我也要进宫了,你不用担心。”
他脚步飞快,云珠现在的样子也不方便跟到门口。
回到后宅,云珠已经冷静下来。
是父亲发现了别人的罪证,宁国公府上下行得正坐得端,确实不必要担心什么。
宁国公府,孟氏几乎一晚没睡。
丈夫说他要为官府抓捕那些凶犯归案,为了寻找线索跟踪可疑之人,确实有几次在外面过夜的情况,可昨晚日子太特殊了,纵使孟氏不信鬼神,看不到丈夫的人影,她这心也慌慌的,而且昨天黄昏丈夫只说说出去走走,并未乔装打扮,除非丈夫鬼迷心窍去喝花酒了,必然是中途遇到了什么意外。
反正睡不着,她早早地来前院等丈夫。
李耀要进宫当差,得知母亲的不安,不甚在意地安慰道:“我爹有一身的武艺,遇到歹人那也是歹人倒霉,您就别担心了。”
孟氏:“他是厉害,可万一他遇到了一堆歹人呢?”
李耀:“天子脚下,那些歹人疯了才跑到京城为非作歹。”
孟氏:“行行行,你快走吧,看你就烦。”
李耀:“……”
他便只管自己出门了。
经过一个路口时,从右边冲出来另一匹马,惊得他的马抬蹄嘶鸣。
李耀正要破口大骂哪个孙子敢冲撞他,忽地愣住:“父亲?”
李雍没理儿子,骑着从女婿家里借来的马,继续往前跑去。
李耀紧跟而上,上下一打量,怒了:“您还真被人欺负了啊?谁干的,儿子替您报仇去!”
李雍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到了皇城外,宫人一道道将李雍求见的消息报到乾清宫。
元庆帝睡得正舒服,得知许久没见的李雍要见自己,打个哈欠坐了起来:“宣。”
一刻钟后,李雍单独进了帝王寝宫。
元庆帝还在龙榻上躺着,一只绿眼睛的黑猫从榻上跳了下来,围着李雍绕一圈,兴趣寥寥地走了。
元庆帝也被李雍一身的狼狈惊到了:“你又去做了什么?”
李雍想到昨晚查到的罪恶,愤怒到额头青筋暴起:“回皇上,京城有官员结伴奸害童女,还请皇上彻查!”
元庆帝瞌睡顿飞,勃然色变,指着李雍道:“把你查到的都说与朕听!”
李雍自然不敢隐瞒。
如他跟妻子说的,他这几个月都只是在查尚未抓捕的凶犯而已,昨夜中元,京城解除宵禁,李雍原本只是打算在城内随便走走,不想逛到闹市时,发现两个行事鬼鬼祟祟的瘦小男子,专门盯着路过的小女孩们看。
起初,李雍只当他们是普通的人贩子,便暗中跟随,免得真有无辜孩童遇害。
没想到跟了半个时辰,那二人一直物色不到合适的目标,放弃了,躲在黑漆漆的巷子里休息时,说了很多闲话,先是唾骂今晚运气不好,再唾骂那些有钱有势的狗官,不满他们辛辛苦苦找到的小美人全便宜了狗官,诸如此类。
李雍猜到里面藏着更大的罪行,连夜出城,寻到两人提到的一处郊外别院。
借着夜色掩饰,李雍小心翼翼潜入别院,亲眼见到了一屋子等待被调教的天真稚女,也亲耳听到了一些男人在屋子里……
换成那个从未去过战场的李雍,他可能当时就冲出去了,可李雍已经尝过冲动行事的教训,他忍着愤怒继续藏好身形,在黑暗中看着那些疑似官员的男人戴上掩盖五官的面具陆陆续续走出来,再在夜色中分路而去。
李雍没有车马,知道自己无法在城门关闭前赶回去,索性继续探查这座别院,再在黎明时赶回京城。
得知李雍进宫前已经派了曹勋去查封那处别院,元庆帝冷笑道:“做得好,连你都能查到的事,锦衣卫居然一直都没消息,恐怕里面的人早被那些畜生拉拢过去了!”
说完,元庆帝四处看了看,赤脚下地,捡起他昨日佩戴的一枚龙纹玉佩,递给李雍:“这案子朕就交给你了,给我狠狠地查,无论是谁,一个都不许放过!”
连弱小幼女都能下手,这种官员已经不配为人了,人都不是,如何做官?
第31章 “斩首之前,全部处以宫刑。”
除了锦衣卫、上直卫归皇帝亲自掌管,京城的其他卫所以及各地卫所都归五军都督府管辖,五军都督里又属曹勋这个中军都督权力最大。
与岳父李雍分开后,曹勋直接去中军都督府治下的神策卫抽调了一百名精兵,以临时演练为由带走了。
此时仍是清晨,只有一些早起的百姓之家屋顶上飘出了炊烟。
快马加鞭,在距离那座名为“畅园”的别院还有五十丈远时,曹勋勒马。
他身后的百名精兵立即也停了下来,无人喧哗,只等大都督号令。
畅园里面专做见不得人的事,故意建在远离附近村庄的一处山脚下,清晨时分,周围基本无人靠近,最多里面的家仆可能会出来打扫,或是去镇上采买菜肉。
曹勋点了八名弓箭手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悄悄埋伏过去,一旦有人冒头,立即射杀,以免对方跑回去通风报信。
弓箭手就位后,剩下的神策卫精兵亦跳下骏马,疾行从四个方向包抄过去。
曹勋骑在马上,带领一支二十人小队直奔正门。
单匹骏马的马蹄声并不明显,抵达畅园的正门外,站在曹勋马前的百夫长与大都督对个眼色,模仿三声鸟鸣为号,随即率领十九个手下翻墙而上,从里面打开门后,再分别朝着各处房屋而去。
李雍给女婿的纸上不但交待了畅园的位置,更是绘制了畅园的舆图,将里面什么房屋做什么用途标注得清清楚楚。
曹勋直接去了畅园主人纪惟芳的庭院。
他过来时,纪惟芳已经被神策卫的精兵破门而入五花大绑,曹勋见到的便是一个只穿绸缎中衣披散着头发的惶恐男子,皮肤苍白,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甚至有种书生的文雅,然而他床上还躲着两个七八岁的女童,慌乱害怕地抱在一起,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曹勋只扫了一眼,一脚便踹在了纪惟芳的胸口。
纪惟芳仰面跌倒在地,嘴角立即渗出血来,可惜他的下巴早被人卸了,只能含糊不清地哀嚎。
短短两刻钟后,畅园里面所有活人都被带到了正院,五十多个从六七岁到十一二不等的女童暂且安置在后院,其他人全部绑了手脚嘴里塞上抹布,防着有人咬牙自尽。
半个时辰后,神策卫翻遍畅园各个角落,将寻到的所有书信账本字据等物都搬到了曹勋面前。
曹勋并未过目。
他只负责查封畅园,皇上自会派遣合适的官员来查案。
几乎他这边才查封完毕,李雍与圣旨一起到了。
宁国公李雍奉元庆帝之命彻查“畅园案”,锦衣卫、大理寺、顺天府都得随时听从李雍调遣,且李雍有权召任何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商贾百姓到畅园配合审查,违者按抗旨罪论处。
除此之外,元庆帝临时将曹勋调来的这百名神策卫的精兵交给了李雍,倘若一百个用起来还不够,李雍可以继续找曹勋要。
这案子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因为是李雍审案、曹勋查封的畅园,凡是好奇畅园里面究竟出了什么案子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两座国公府。普通百姓只能在心里好奇,与曹、李两家有交情的女眷们便纷纷登门了,想从云珠母女口中套点消息。
可惜了,云珠母女俩同样不知晓内情。
李雍领了这差事后就直接去畅园审案了,孟氏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曹勋人在都督府,云珠要等傍晚才能见到他。
潘氏是第一个来找云珠打听的,在这种惊动全城的大案面前,一时放低身段也是可以的,满足好奇心才最重要。
云珠没跟潘氏虚与委蛇,笑着直言:“第一,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无可奉告。第二,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太夫人还是找别人打听去吧。”
两句话把潘氏气得脸色铁青,恨恨离去。
又应付了几位夫人,云珠干脆交待门房,今日定国公府闭门谢客。
挠心挠肺的众人并不知道,云珠其实跟他们一样好奇。
今晚曹勋回来的却比往常都要晚,要不是为了跟他打听消息,云珠真的自己吃晚饭了,才不等他。
“皇上让我爹查案,怎么你也回来得这么晚?”
在前院见到曹勋,云珠先埋怨道。
曹勋看看第一次跑到前面来等他的小夫人,解释道:“皇上让神策卫协助岳父审案,下值后我便去了一趟畅园,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好了,我这一身都是汗,你先去后面等我,我换过衣裳马上过去。”
云珠已经等了一天了,不耐烦再等,跟着他去了前院的浴室。
云珠当然对看他擦拭身体没有兴趣,站在屏风这一侧,小声问:“那边到底怎么了?”
曹勋其实不想跟她说,可她肯定好奇极了,而且案子查完时总要宣告天下,迟早她还是要知道。
曹勋尽量简练地说了案情。
就因为他说得太简练,云珠居然没有弄明白,等曹勋不得已进一步解释后,云珠愣了愣,下一刻就恨不得亲手要了那些人的命:“他们怎么敢!都还是人吗!怎么下得去手……”
没有骂完,云珠突然捂着嘴转过去,不停地干呕起来。
曹勋匆匆将巾子围在腰间,转过来扶住她,一手帮她顺背。
云珠本来就恶心,瞥见他腰间的巾子,想到那些可怜无辜的女童们,呕得更厉害了,因为还没有吃过晚饭,肚子空了一下午,吐出来的全是苦水。心里难受肚子也难受,眼睛都红了:“怎么有那么恶心的人!”
曹勋尽量站在她身后。
他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云珠渐渐平复下来。
曹勋回到屏风背面,简单擦擦便换好衣裳,抱住她道:“老天有眼,叫岳父撞上了,你不放心别人,总该相信岳父,一定会叫所有犯事之人绳之于法。”
云珠确实相信自己的父亲,父亲或许打仗不行,为人最是正直,一定会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讨回公道。
只是这晚饭她是实在吃不下去了,丢下曹勋自己,她早早地躺到床上。
曹勋哄了几次,她都不肯吃东西。
半夜云珠还做了噩梦,曹勋听见她一边抽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不要”,就猜到她多半梦见了畅园里面的事。
他不得不将她叫醒。
云珠趴在他的肩头,一会儿哭一会儿骂的,好不容易才重新睡着。
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李雍查到的官员也越来越多。
最开始,只有畅园的主人纪惟芳这一个畜生,放着父母为他娶回来的美妻不喜,专要七八岁的女童。
纪惟芳是商贾,商贾很多时候都要跟官场打交道,渐渐的,有同样人面兽心的官员听说了纪惟芳的癖好,贪污时便不要金子不要银子,只要纪惟芳做点特别的安排。
有一就有二,为了更方便地伺候这些官员,纪惟芳便精心修建了畅园,专门派人从各地物色眉清目秀的女童,或是打着买来做丫鬟的名义,或是干脆坑蒙拐骗。总有那穷得过不下去的百姓,有那贪财卖女的心狠爹娘,就这样,畅园里的女童从未少过五十。
除了纪惟芳自己讨好的官员,还有官员们之间的互相介绍,有些官员甚至怕东窗事发,想方设法地把同僚或上峰或权贵往这条道上引,恨不得全京城的文武百官都坐上同一条船,彼此互相照应。
还真叫元庆帝猜着了,锦衣卫的副指挥使王满昌早在五年前就上了这条船,所以哪怕锦衣卫收到过一些风声,都被王满昌想法子压下去了。顺天府、大理寺那边都是一样的道理,要是贪图金银、杀人放火的大案,官员们或许不敢隐瞒,可畅园里关着的只是一些被爹娘卖了的女童,死了都没有人关心的女童,他们又何必为了这些草芥得罪同僚、上峰?
李雍整整查了二十三天,才将所有涉案官员的名单交到了元庆帝手上。
这二十三天里,李雍审案的手段也越来越铁血无情。
想当初他第一天审案的时候,纪惟芳的嘴闭得紧紧的,神策卫的百夫长提议用私刑,李雍还有点下不去手,怕有屈打成招逼供之嫌。李家家风甚正,老国公爷、李耀脾气火爆,可能还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李雍则是完全按照书上的君子之风要求自己的,连自家家仆都很少说句重话。
正为难的时候,他的好女婿来了,得知审案卡在这里,曹勋亲手挑了一条鞭子,直接当着李雍的面抽去了纪惟芳半条命。
够狠,也够管用。
曹勋对李雍道:“岳父对这些人心慈手软时,只管想想他们对那些无辜女童做的恶。”
李雍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
元庆帝展开罪臣名单,一个一个地数,数到“六十七”,终于数完了。
看着白纸上的一个个名字,大多数都是饱读诗书先考的进士再封官的“栋梁之材”,元庆帝笑了。
“这六十七贼,全部拉去午门斩首。”
“凡其家族子弟,有爵者削爵,为官者夺官,此生不再复用,后世三代禁考功名。”
大夏积弱百余年,好不容易才重新迎来太平盛世,既是太平盛世,又怎可纵容官员为恶,鱼肉百姓?
元庆帝就是要重重地罚,就是要其他官员动这些丑恶心思之前,好好掂量掂量,看看是脖子上的脑袋重要,还是那二两肉……
“对了,群贼斩首之前,全部处以宫刑。”
瞥眼缩在茶几下的一只小时候十分调皮骟了后就变得异常柔顺的黑猫,元庆帝幽幽补充道。
第32章 “我们总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畅园案”牵连甚广,除了亲身犯案的那六十七个大小官员,还有一些官员虽然没有踏足过畅园,但也因为他们收受贿赂、知情不报、帮忙掩饰而受到了牢狱、贬官等惩罚。
其中以锦衣卫、大理寺、顺天府的变动最大,谁让他们尸位素餐,竟让畅园在天子脚下作恶了十来年?
锦衣卫的副指挥使王满昌因为参案被砍了头,指挥使高敛虽然什么都没做,但也错在了什么都没做,元庆帝在朝堂上直接将这睁眼瞎的指挥使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得高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最后是被宫人抬下去的。
最终,高敛因失职被外放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空缺出来,正好宁国公揭发、审理此案有功,元庆帝便让李雍顶上了。
去年战败之前,李雍担任的是禁卫军总指挥使的差事,这个位置,非帝王宠臣心腹不可当。
同样的,锦衣卫是天子督查百官、天下的眼睛,从锦衣卫成立到现在,其指挥使都是历代皇帝的亲信武将。
也就是说,哪怕元庆帝冷落了李雍将近十个月,李雍在他心里的亲信地位并没有任何动摇,差的就是一个立功起复的机会而已。
云珠回了一趟娘家。
李雍重新受到重用,对李家众人而言本该是桩大喜事,可是想到畅园案里那些受罪的女童们,无论云珠还是孟氏都没有特意为此庆贺的心情。
母女俩坐在水榭里说话。
八月上旬的京城,天蓝如洗,清风徐徐,置身园景间很是舒服。
云珠帮母亲倒了一盏茶:“案子审完了,我爹在锦衣卫做的如何,可还习惯?”
孟氏叹气:“光一个畅园案就把他气瘦了一圈,锦衣卫积了多少案子,又换了一批人,有的他忙了。”
跟锦衣卫的差事比,禁卫军指挥使的差事要轻松多了,关键是省心,不用太费脑子,也不用为蒙冤受害的苦主们心疼动怒。
孟氏与李雍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早就知道丈夫是什么人了,出生就是两百年勋贵之家的世子爷,七八岁起就入宫给元庆帝当伴读,享受着荣华富贵,远离民间疾苦,又因为李家人口简单家风正直,李雍身边也没有出过什么肮脏事。
丈夫战败前受过的最大的委屈,大概就是总被亲爹嫌弃纸上谈兵。
如今经历过三次战败、数月蛰伏、畅园之案,丈夫就像经历过三次风雨的浇打,从内到外都有了新的变化。
黄昏时分,事隔二十多天,云珠终于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