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婢引着沈聿父子恰进到二门,便听院子里一阵嘈杂。
金大夫认得怀安,拉着他就是一通抱怨,什么一大清早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啦,扁食都没吃上一口就来给姚阁老诊脉,结果上次嘱咐他的事项一概没有遵守,这会儿病倒了,又叫他来。
怀安劝道:“别发脾气了,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回回给他下药吧?!他如今也不吃这一套了。”金方海道。
怀安被他吵得脑袋嗡嗡响,忙将食指竖在嘴边,叫他小声点说话。
金方海这才看到沈聿,疑惑的问:“这是谁?”
“是家父。”怀安道。
“沈阁老?”金方海朝沈聿打了个躬:“劳烦您去劝劝姚阁老,他的病一定要戒嗔怒,禁劳累,他偏偏整夜的熬,熬到最后油尽灯枯,华佗来了都没得救!”
沈聿从没有见过脾气这么大的郎中。
怀安忙替金方海解释:“爹,金大夫无意冒犯,是急坏了。”
沈聿颔首道:“我会去劝他。”
金方海对着不相干的人发了火,也有些赧然,见人家堂堂次辅都没与他计较,这才缓和了语气:“药方已经开好了,照方抓药便是,我隔日再来。”
姚夫人忙命管家奉上诊金:“有劳金大夫了。”
金方海朝她行了个礼,收起诊金,背好医箱离开了。
沈聿被人引进内室,怀安则留在外面跟姚泓说话,姚夫人叫人拿来老家的茶点给怀安用。
姚泓一脸愁容道:“我们都知道劝也没用,只要他还在这个首辅位上,就不可能安心养病,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是他的选择。”
怀安心如明镜,只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喝茶吃点心,回想起当初起复姚阁老的旨意,还是他跟陈公公一起去传的,如今姚阁老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心里也不舒服。
“我要去考中书舍人,进内阁帮他!”还当着外人,姚泓突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怀安愣住。
姚夫人也同样惊讶,问道:“书院那边呢,你不去教算学了?”
姚泓看看怀安,焦躁的挠挠头:“还不到考试的时候,我再考虑考虑。”
如果姚泓心意已决,怀安是不会劝阻的,书院的课程固然重要,可在他眼里,家人是无可替代的,时下精通算学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再慢慢寻找便是。
正月初九,姚滨刚从病榻上爬起来,就逮着姚泓大骂。
前年叫他去考试,他非要去雀儿山书院教算学,如今又闹着要辞去书院的职务。再回来考中书舍人,这不是耍人玩吗?
他气的砰砰直拍桌子:“你都快四十岁了,又不是四岁,还不定性,非要我死都闭不上眼吗?!”
姚泓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臭德行,气得他险些又病一场。
话是这样说,正月初十,百官复衙,姚滨劳心案牍之余,还是替弟弟弄到了考试名额。
正月十五休沐,姚泓去了沈家找到怀安递辞呈,他下定决心辞职考公了,还顺便向怀安举荐了他在邢州的几何学老师——来自泰西的传教士安戈斯。
怀安当场让姚泓写了信,派何文何武拿信去邢州找这个叫做安戈斯的传教士,在他的印象里,传教士是很喜欢跟士大夫打交道的,希望对方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待长兴端着笔墨下去,四下无人,姚泓悄悄对怀安说:“就算这个安戈斯来了,你也给我留个位置。”
怀安一愣:“为什么?”
姚泓道:“我离开不了太久,这次的中书舍人考试,我要舞弊。”
“啥?!”怀安吓得险些叫出来,低声问:“又舞弊啊?”
姚泓点点头:“我要把他拉下水,让他被迫致仕。”
怀安嘴角直抽抽,又来,这也太坑了吧……
“没有别办法了,必须让他致仕,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养病去。”姚泓道。
怀安皱眉咋舌——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挨揍吧。
正要劝他三思,沈聿来到前厅,怀安立刻闭了嘴,灌了口茶水压压惊,状若无意的聊起了别的话题。
中书舍人考试,设立在文渊阁一个空置的偏殿,姚泓入场之前,怀安特意来看他。
书坊的郝师傅技艺精湛,雕刻印刷出三份字体极小的夹带,一份《大诰》,一份《会典》,一份《亓律》,都是必考内容,缝在直裰的夹层里,这样的考试又不比科举搜查严格,只要姚滨带进去,当着监考官员的面明目张胆的拿出来抄,这次的舞弊就成功了。
“你舞弊归舞弊,可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呀。”怀安千叮万嘱。
“放心,”姚泓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参与。”
怀安点点头,心脏在嗓子眼扑通扑通的跳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对是错,他既不想让姚泓舞弊,又不想让姚阁老累病而死,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日头一寸寸的升高,飞檐上冷翠的绿瓦反射着耀眼的光。
此时正值散朝,几位绯袍官员在下属的簇拥下朝着文渊阁走来。姚阁老走在最前头,正与沈聿絮絮讨论着什么,精神抖擞,目光灼灼,如果忽略他暗黄的脸色,几乎看不出病态。他不肯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即便走在路上,也在一心多用,分派着大小事务。
姚泓的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他的兄长,那一袭绯红色的苎丝官袍,方方正正的补子,是一只洁白傲然的仙鹤,祥云环绕,振翅欲飞,套在姚滨有些老朽而清瘦的身躯上,尽显一身嶙峋风骨。
这时,怀安越过攒动的人头放眼看去,文渊阁外门的官员已经开始点名。
“姚泓。”官员点到了姚泓。
怀安手里突然被塞进一团皱巴巴的纸。
姚泓红着眼眶:“帮我销毁!”
“什么?”怀安懵了。
“他把一腔抱负看得比命还重,我不能毁了他,我要去帮他。”姚泓说完,毫不迟疑的跑去点名处应卯了。
怀安低头一看,是他打算夹带的小抄,姚泓事到临头放弃了舞弊的念头。
“怀安。”沈聿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怀安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将夹带藏在身后,心虚道:“去东宫路过,来瞧个热闹。”
言罢,背着手的朝几位大人见礼。
“藏什么呢?”沈聿又问。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脚底抹油,边说边往后出溜,“爹,您忙,我上学去了。”
言罢,嗖的一声不见了人影。
陆显一头雾水:“这孩子,到底是去东宫,还是去上学?”
第195章
怀安溜出宫门来到大街上, 漫无目的的逛了逛,被一阵香甜气吸引到小胡同里,那是个烤红薯的摊子, 包了几块烤红薯,趁摊主打开炉膛添炭火的时候,将一团小抄扔了进去,看着它化作一团灰烬。
胡同口恰好有个小塾学, 学堂里传出孩童稚嫩的读书声:“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 所恶有甚于死者……”
怀安喃喃道:“所恶有甚于死者, 故患有所不辟也。”
“小爷, 您说什么?”长兴问。
“没什么, ”怀安振作了不少,“咱们去女校吧。”
找韫妹妹一起吃烤红薯去!
次日再回国子监时,谢彦开将修订完毕的《字海》的给了怀安。
怀安兴奋的双手去接, 谢彦开却晃他一下, 又收了回去。
“这个月共让你背了十三篇程文,一起背来听听,背一篇给一本。”谢彦开道。
怀安瞠目结舌:“什么?”
他这个烂记性, 即便是当时背下来了, 现在也都忘干净了。
谢彦开叹了口气,指指窗边的一副桌椅:“给你一天时间, 就在这里背, 背下来就算。”
怀安愁眉苦脸, 唉声叹气,可他实在急于将《字海》拿到手, 拿到书坊刊印,赚一笔钱……不是,是刊行天下,让更多人识文断字,读书明理。
“快去快去!”谢彦开推掉了所有不急的事务,打算陪他耗到底。
怀安捧着一卷厚厚的程文去了窗边坐好,从一个月前的一篇开始背。
谢彦开慢悠悠的说:“这些程文篇篇都是精品,选自今科秋闱可能出任主考的官员旧作,折角的篇幅和朱笔标注的位置,你要认真领会,不能牵强暗记。”
怀安嘴里应着,心里特别感动,岳父待他真好啊,在他身上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
“你底子太差,眼下让你通读三通四史、秦唐疏义,固然是来不及的,后面的时间我会带你揣摩这些的文章,摸索命题规律,也算走个捷径罢。”
怀安两眼一亮,居然有捷径诶~
他搓着双手惊喜感叹:“早知道有捷径,何必去读这十几年的经书呢!”
谢彦开气的,抄起一方盛满墨汁的砚台,直想扣在他脑袋上,让他清醒清醒。
“我错了我错了……”怀安缩头缩脑:“您让我背什么我就背什么,绝不废话!”
熬死熬活,怀安将十三篇程文重新温习背熟的时候,夜幕都已经降临了。谢彦开放下书本,活动酸痛的肩颈,还算满意的将《字海》十三卷都给了他。
怀安如获至宝般将这些书稿捧回家去,次日又告假,天光微明,去顾家叫上姐姐怀薇,去谢家叫上韫妹妹,一起去书坊开会,着手安排雕版印刷工作。
姚泓居然通过了中书舍人考试,成功上岸了,来找怀安递辞呈。
怀安很难不信这其中没有黑幕,不过这不重要,他问姚泓:“你真的打算放弃算学了?”
姚泓道:“不算放弃,我哥要搞税改,算学还是很有用武之地的。”
怀安拿着辞呈反问:“你确定吗?”
姚泓笃定的点点头:“我从小常常恨他不许我钻研算学,可我强迫他致仕,与他强迫我读书科举有何区别?我不能那么做,即便真有一天……只要他不后悔,我都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怀安道:“你想清楚就好。”
于是怀安更忙了,书院最近人事变动、课程调整频繁,来了几位新的先生,分别教授建筑和律法,派去寻找安戈斯的何文何武还没有消息,张岱倒快要回来了,还要开设一门农政……
谢彦开看着那个窝火啊!
就好比一个高三的学生,到了冲刺阶段,每天不是操心他姐姐的《字海》,就是操心他的书院,不然就是操心他媳妇儿的女校,还时常给太子提请的武备学堂出谋划策。
自己的书都没读明白,还天天操心着全天下人读书的事,这叫什么道理啊。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他借着公事的空闲质问沈聿:“还有七八个月就是秋闱了,你到底管是不管?不管我把他带回去管。”
沈聿一脸求之不得的表情:“子盛兄,如此甚好啊!”
谢彦开:???
他只是随口一说。
沈聿甚至朝他作了一揖:“真是有劳了,我与拙荆深谢子盛兄厚德!”
谢彦开对沈阁老的厚脸皮彻底无奈了。
不过想来,沈聿也真的太忙,的确无暇顾及怀安的功课。反正已经砸手里了,也不差这六七个月,不把这小棒槌雕出个人形来,如何放心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交给他?
沈聿回家与妻子商量了几句,便决定将怀安打个包,系上蝴蝶结,送到老岳父家读书去。
怀安听说要住到谢家去,眼睛一亮:“那岂不是天天能和韫妹妹待在一起了?”
沈聿干咳一声:“你们成婚后日子还长呢,眼下还是要把学业放在首位。”
怀安点点头,收拾好他的家当,带着长兴搬进谢家。
谢夫人韩氏听说怀安要来,早早命人在前院收拾出一间客房,一应用品与谢韫的三哥谢韬一样。
听说他喜欢涮锅子,隔天便命厨下搬了两个铜锅出来,拿菌子熬了汤底,片好羊羔肉、牛上脑,并宫里赏赐的生鹿肉,配上豆腐、时蔬,分两个食桌涮着吃。听说他喜欢吃甜食,还亲自炖了糖酥酪温在锅里。就这样过了几日,怀安的学问没长进多少,肉倒长了几斤。
年前谢韬就回来了,看着怀安在他家作威作福还心安理得的样子,笑呵呵酸溜溜的说:“小妹,我看怀安这样,想起一个典故来。”
“什么?”谢韫问。
谢韬道:“此间乐,不思蜀。”
众人一阵哄笑,韩氏笑骂:“我看你是想讨打了。”
谢韬也打算参加今年的大比,和怀安一起吃住在前院,很快便混熟了。
在谢彦开的高压政策下,怀安也体验了一把昼夜不辍寒窗苦读的辛酸,白天去国子监上课,晚上谢老师给他们开小灶,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某日无意间照镜子一看,觉得自己都不帅了。
不过每到睡前,谢韫会给他们送一碗养胃安神的山楂甜茶,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抚慰他伤痕累累的小心灵。
谢韬与哥哥妹妹相比,差的并不在脑子上,不过他生来特别懒,能用一分力气解决的事绝不肯多用半分,从小擦着大人们的底线读书,绝不放弃每一个偷懒的机会。
谢彦开想到苏洵壮年四处游历求学,看到壮阔的河山无以用文辞表达,回乡后勤学苦读,终于大器晚成,他希望幼子效仿苏老泉,出门游历一番见见世面,明白什么叫“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继而发奋图强,奋起直追。
谁知谢韬远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他是纯旅游去了,见天儿跟怀安和谢韫讲述自己一路的见闻,从塞北讲到江南,长城上嶙嶙的砖石原来各不相同,北境热闹的马市上轻易就能买到上好的皮草,西湖一年四季各具特色,闽海的稻田像金黄色的海浪,三山五岳,峡谷瀑布,奇峰怪石……壮丽的山河看都看不完。
说的谢韫满心向往。
谢韬向小时候一样皮,趁着妹妹发愣的间隙,抢走了她的那碟儿椒盐炒米,和一对儿沾着白芝麻的小酥皮。
谢韫一脸无奈,家里什么点心吃不上啊,三哥却偏喜欢招惹她。
怀安将自己还没动的碟子递过去:“你吃我的。”
谢韫接过来放在中间:“一起吃。”
两人对视甜甜一笑。
谢韬:……
感觉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怀安又道:“咱不羡慕他们,等咱们完婚了,就去蜜月旅行。”
“什么是蜜月旅行?”谢韬问。
怀安道:“相传在很远古的一个部落里,新婚夫妇要喝首领赏赐的酒和饮品,是由蜂蜜酿制的,以蜂蜜的甘甜寓意浓情蜜意,这酒要连续喝一个月,所以又叫蜜月。蜜月旅行,自然就是在婚后出去游玩了。不过一个月太短,我们先浅浅玩它个一两年,玩够了再回来。”
谢韬:……
感觉自己的提问也很多余。
“真的吗!”谢韫满心期待:“不过……女校和书院的事怎么办?”
“女校有我姐在,书院有太子在,咱们跑个一年两年应该不成问题。”
谢韫点点头,兴奋的说:“那我要好好计划一下了!”
怀安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你真好。”
“你更好,你比什么都好!”
“两位,两位……”谢韬打断他们,“我还在这儿呢。”
两人同时看向谢韬, 谢韫的目光露出阴测测的杀意。
谢韬打了个寒战:“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谢韬与谢韫年纪相近,就连婚期都挨得很近, 两人从小拌嘴吵架长大,对外却相互保守秘密。
因此两人的逃家计划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韩氏照常令厨下照顾怀安的口味,变着花样做美味的吃食,谢彦开照常翻着白眼念叨:“慈母多败儿。”
教了怀安三年, 他实在不觉得这孩子比旁人笨在哪里,只是自己没兴趣的事,就不愿意投入精力去做, 这实在是举业上的大忌, 圣贤经书毕竟枯燥无味, 有几个人是真正感兴趣的?
如今他几乎要找根绳子把怀安捆起来, 走到哪带到哪,省得他每天到处搞事情靡费光阴。
人的作息一旦规律,时间就过得很快。
转眼间到了夏末, 几场连绵的阴雨过后, 敞开门窗,也能感受到一丝丝凉意了,怀安和谢韬这样, 准备今年下场参加秋闱的考生, 也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怀安还收到了赵盼的来信,他也要在今年参加秋闱, 如果顺利取中, 年底就要进京参加会试了。怀安便在回信中提到了自己的婚期, 让他到时早点动身,争取赶上参加自己的婚礼。
八月初一开始, 连着几个黄道吉日,长辈们频频赴宴参加婚礼。
谢彦开不在家盯着他们,怀安和谢韬终于松了口气,两人都不是自觉的性子,丝毫没有大考将至的紧迫感。
怀安也已经大半年没搞事情了,快要憋疯了。
这天芃姐儿突然来找谢韫玩,两人在屋里下了好几盘棋。谢韫见她兴致很足,也不忍扫她的兴,只好叫厨下将晚饭送到她的闺房里来,横竖长辈不在家,小辈们举动随意,自在极了。
夜幕降临,门外传来一声难听的猫叫,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谢韫专心棋局并未在意,芃姐儿却将手中几枚棋子扔回棋篓中去:“韫姐姐,咱们去前面,看看我哥和谢三哥晚上吃什么。”
谢韫反问:“你没吃饱?厨房里还蒸着三丁包子,晚点让她们端上来,给你配着米粥吃。”
芃姐儿摇头,跳下椅子:“我已经饱了,就是想看看他们吃了什么。”
说着,自顾自的开门跑了出去。
谢韫忙去追她,结果刚一出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她的小院子里,摆着四支一人高的木座灯台,交相辉映的灯火将院子照亮,一条鲜花铺就的小径直通向院门外。
“韫姐姐,快来!”芃姐儿像个神出鬼没的小精灵,站在院门口喊她。
沿着那条鲜花小径向外走去,一直穿过垂花门,她惊讶的下巴险些掉下来。
只见宽敞的前院里摆满了各色花束,唯有一条小路可以落脚,直通向正中央的一块被红色蜡烛圈起来的圆形空地,长身玉立的锦衣少年就站在其中,手捧一束鲜花,朝她伸出手。
他的背后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匣子,暂不知是何用处,谢韫已经震惊的无以复加了,环视四下姹紫嫣红的花海,提着罗裙朝他走去。
怀安将一大捧花束送到她手里:“今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谢韫一愣,什么日子?在书坊门外第一次相遇的日子?好像不是今天吧……
“十二年前,我们第一次认识,就是在今天。”怀安道。
谢韫恍然大悟:“那年我们只有六岁和七岁,在你家玩了一整天,你还送了我很多礼物,后来我跟着我爹外放,就……”
怀安点点头,让开半个身子,指着身后层层堆叠的匣子:“所以我准备了十七件礼物,特意赶在今天送给你,把另外的十七年补齐!”
谢韫瞠目结舌,看着怀安一样样的打开那一地精致的匣子。
从婴孩时带着铃铛的赤金手镯、虎头绣鞋,到儿时精致的娃娃、糖果、九连环、蹴鞠球,再到开蒙后的文房四宝、孤本字帖,再到及笄时的紫晶头面、花钗发簪……前前后后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
“其实只有十六件,第十七件是我。”怀安道:“我把自己送给你,你愿意接受吗?”
躲在角落的芃姐儿洋装打了个喷嚏,这是暗号,屋顶院墙顶都藏了人,闻声便将无数花瓣从天空洒落。
谢韫站在漫天花雨中,泪水模糊了视线。
怀安又有点慌了:“……别哭啊,我以为你会开心的。”
“我没哭。”谢韫道:“我很开心。”
怀安松了口气,握住她的一只手:“我这辈子,或许不能位极人臣,给你一个一品诰命,但我会努力让你天天开心,支持你去做所有想做的事,陪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你愿意嫁给我吗?”
谢韫张口结舌:“我……我们不是已经定亲了吗?”
“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怀安道,“我还要正式跟你求婚的。”
“我……”谢韫脸颊顿时浮起一片红晕:“我愿意。”
二哥二嫂三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起哄般的鼓起了掌。年纪尚小的侄儿侄女一人挎着个小花篮,将更多的花瓣洒向天空。
谢韫余光瞥见二嫂偷偷拧了二哥一把,似乎在说:“你看人家!”
她忍不住笑了,用力握了握怀安的手。
“我带你去个地方。”怀安将芃姐儿托付给谢二嫂嫂,不容分说拉着谢韫离开大门。
马车驶离胡同,朝着西长安街行去。
“咱们去哪儿?”谢韫问。
“去灯市。”怀安道。
谢韫更迷糊了,距离中秋节还有半个月,哪里来的灯市?
殊不知,西长安大街,已经被各式各样的灯火照的亮如白昼,沿街的小摊贩卖力的叫卖,各大商铺的花灯争奇斗艳,歌舞百戏、高跷杂耍,好不热闹。大街上人流如织,京城的百姓听说这条街上提前开了灯市,纷纷赶来一看究竟。
孩童们提着街口免费赠送的小花灯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不少年轻男女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挽着手四处游逛,俨然是一个十分盛大的节日——尽管没人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怀安和谢韫手拉着手,漫步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
怀安道:“这几年上元节和中秋节,咱们都是一起过的,今年过不成了,所以提前过。”
乡试第三场,恰好在中秋当日,他正关在贡院里遭大罪呢。
谢韫惊讶的问:“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怀安笑道:“随便招呼一下,你喜欢吗?”
“喜欢!”谢韫笑靥飞绽。
熙熙攘攘的大街中央,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被堵得仅能缓缓移动,最后索性停在路边,前车走下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正是许听澜,被繁华的灯市吸引,想下来走走逛逛。
韩氏也从后车下来,二人便相携逛起了夜市。今日建昌侯家有喜事,两家都去赴宴了,回来便遇到这样一番盛景,颇觉有趣——这才八月初,京城居然办起灯会来了!
沈聿和谢彦开也只好下了车,随机寻访一名百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道啊。”
“缘何这般热闹?”
“不知道啊。”
总之是一问三不知,两人只好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拖拖踏踏的缀在后头。这个年纪的男人说起话来也无趣的很,不是聊公事,就是聊子女。
“怀安最近还是很安分的,每日读书读到很晚,文章也有长进了。”谢彦开道。
老丈人一旦夸起女婿来,多半是真的不错,沈聿感激的话语刚要出口,便见不远处人群中,有一对年轻男女的背影很是眼熟。
不是怀安和谢韫有是哪个?
谢彦开此时也看见了,两人默契的跟了上去。
谢韫拿着一盏兔儿灯,两人吃小吃、看杂耍、猜灯谜、套圈儿、放焰火,玩的差不多尽兴了,正在闲逛聊天呢。
她问怀安:“还是很想知道,这些是跟谁学的?叔叔婶婶平时也这样相处吗?”
怀安断然否认道:“我爹才不这样,虽然他对我娘也很好,但他没什么钱。”
沈聿已经开始撸袖子了。
谢彦开一把按住了他,将食指竖在嘴边,劝他稍安勿躁。
“我爹也不这样,还常惹我娘生气呢。”谢韫道。
这回轮到谢彦开撸袖子了。
谢韫忽然站住了脚步,谢彦开不及反应,险些撞上去。
“我总觉得后背冷飕飕的。”她说。
“有吗?”怀安说着,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正要披在她身上,这一回头不要紧,吓得“哇”的一声尖叫。
谢韫也回头看去,也是“哇”的一声尖叫,引来四下疑惑探寻的目光。
谢韫窘的说不出话来,怀安还敢嬉皮笑脸:“爹,谢伯伯……你们也来逛灯会啊?”
他知道他们的爹虽然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但一定是情绪稳定的人,这不,气的嘴角都开始抽抽了,也没在大街上发火。
“回家再说。”谢彦开沉着脸道。
二人叫人传话给两位夫人,有点小事亟需处理,让她们多逛一会儿,尽了兴再回来,转头将两人拎回家去。
回到家的谢彦开才叫傻了眼,他花费无数心思布置的轩敞古拙的前院,已经变成了一片花海,满庭芬芳。
“成何体统,啊?成何体统!你还有几天考试,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怀安将目光移向别处。
看着儿子把老岳父家里霍霍成这样,沈聿好半晌才缓过这口气来,攒眉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求婚。”怀安道。
“……”
沈聿觉得自己考中探花的脑袋不太够用。
还得是考中状元的谢彦开一语中的:“西长安街的灯市,也是你搞得?”
怀安老老实实的点头承认,还不忘补充:“我向顺天府衙报备过了。”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谢彦开一脸不可思议。
“没做什么,是附近的商铺老板们都愿意给面子。”怀安谦虚的陪着笑。
无他,钞能力尔。
“铺张浪费。”沈聿道。
“劳民伤财。”谢彦开道。
怀安狡辩道:“鲜花长出来不就是为了好看嘛,百姓有钱赚,又有乐子看,算不上劳民伤财。”
谢彦开开口刚要反驳,忽然打了个喷嚏:“阿嚏——”
顿时,空中飘起一阵花瓣雨。
“阿嚏——”
又是一阵花瓣雨。
“阿嚏——”
又是一阵……
两个爹手足无措的站在一片花的海洋中,漫天的花雨纷纷扬扬,这场面连怀安都看不下去了。
“能不能让岳父大人别打喷嚏了?”怀安低声问谢韫。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暗号,藏在墙头房顶的伙计们听到喷嚏声就会狂撒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