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方海背着医箱匆匆赶来——他还没见过病的半死不活的首辅呢,多新鲜啊!放下手头的事火急火燎就来了。
姚夫人见金郎中也就三十几岁,连大白胡子都没有,不禁有些失望。
金方海进屋便瞥见床头的小几上堆满了劄子,姚滨卧在病榻上,一副面如金纸的憔悴病态。
金方海一番望闻问切,说辞与太医差不多,开出的药方却与太医院的截然不同。
姚夫人这下犯了难,太医和金大夫,该相信谁呢?
“两个药方并不冲突,可以都吃,每次一副,每日两次。”金方海道。
这么草率吗?
怀安将金大夫拽到一旁问:“靠不靠谱呀?”
金方海翻了个大白眼:“不相信我叫我来干嘛?”
“不是那个意思……”怀安道。
姚夫人忙命管家奉上诊金,客客气气的将金方海送走,并令人去药房抓药、煎药。
“你们先出去稍候,我有话跟怀安单独谈谈。”姚阁老道。
姚夫人便请沈聿去外堂奉茶。
见他们离开,姚滨费力的撑起半个身子。怀安趁机将两个枕头摞在床头,让他靠着,坐着舒服一些。
姚滨幽幽叹道:“我常常想,要是我也有个儿子,是不是也如你一般。”
怀安就事论事的说道:“那您要操的心可比现在多一倍。”
“你这孩子啊。”姚滨朗声笑了,又问:“你们打着陛下的名义搞出来的书院,最近如何了?”
怀安道:“已经招收了两百多名学生,其中一半是北直隶各地的府学生员,共开设了八项课程,今年还要再加律法和财税,明年还要再加农政和建筑……”
怀安像作报告似的对姚滨说出了他们的三个五年计划。
第一个五年,从各地百姓、小吏和官员中找来各行各业的“专家”,培养出第一批具有专业素养的官吏;第二个五年,开海能带来的不仅有真金白银,还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天文、历法、数学、测量和水利等技术,我们要引进外籍专家,与本土专家合作交流,逐步建立各个领域的学术体系;第三个五年,在全国开设分校,致力于培养合格的官吏,而不是空谈‘之乎者也’的儒生,并开办速成扫盲班,让更多的百姓读书明理。
姚滨的脸上,由戏谑变得严肃,又由严肃变得震惊,继而剧烈的咳嗽起来。
怀安忙起身为他拍背:“怀安一时激动,出言狂悖了,您可千万别生气呀。”
姚滨咳得说不出话,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你接着说。”
怀安又道:“科举制度距今近千年,一直围绕着经史子集选拔人才,选出来的官员个个都是文学家,朝廷不缺清廉守法的循吏,也不缺您和我爹这样真正想做事的干吏,缺的是水利、农田、财政、军事等方方面面的专业人才。姚师傅,我们已经落于人后了,必须迎头赶上,才能避免……”
他想说“才能避免错失这个时代,避免落后于列强,避免国家因为自给自足的优势,反而陷入被动的局面。”
但他还是改口道:“才能使新政顺利施行,国祚绵延。”
天朝上国的骄傲在士大夫心中根深蒂固,姚滨不知道怀安脑海中那段刻骨铭心的屈辱历史,因此也不能完全体会怀安所说的“落于人后”,不过他是聪明人,尽管他性格耿介,脾气暴躁,也不可否认是顶级的聪明人。
太子和怀安最近做出的一些举动,令朝中许多人都当成还没长大的孩子在胡闹,朝中和他一样主张新政的官员有很多,他们将目光放在土地、税收、边防、吏治上。可他们谁也没有亦或不敢提出,国朝有今日,或许从根子上就出了问题,说句胆大包天的话,只学孔孟的学说根本不能经世致用。
孔孟程朱之学是士大夫立身的根本,他们怎么能有所质疑呢?可是直觉告诉他,太子和沈怀安并不是在胡闹,他们的思路是对的。
“怀安,”虽然心中认同,但姚滨还是劝告他,“还不到说这些话的时候,出了这个门,就咽到肚子里去,我和你父亲心里都有数。”
怀安连连点头。
这时姚夫人亲自送药进来,她踟蹰着问:“金郎中开的药,喝还是不喝?”
姚滨浅笑道:“喝啊,我相信怀安推荐的郎中。”
怀安心里很虚:我不太相信啊……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姚阁老将那碗药汤一饮而尽,将药碗放在托盘上,茶水有些烫,暂放在了一边,又拿起了邸报。
怀安见状起身:“师傅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明天就去书院传消息,叫师叔回来看您。”
他说的“师叔”自然是指姚泓,尽管两人忘年之交,当面都是以兄弟相称的,不过在姚阁老面前还是得论个辈分。
“不必。”姚滨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且没到时候呢。”
怀安:……
姚滨又道:“千万别告诉他。他这半辈子一向不知所谓的,如今总算做了件正事,让他安心的做吧,说不定将来是一条出路呢。”
茶水凉的差不多了,怀安递到他手里,开解道:“其实他心里还是很敬重您的,去年过年躲在书院不敢回家,把您的画像挂在墙上磕头拜年呢。”
“噗——咳咳咳——”姚滨一口茶水喷出,呛的脸都红了。
怀安抢过邸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别让他回来,”姚滨边咳边说,“我还想多活几年。”
怀安不得不接着替姚泓大兄弟美言几句,结果越说越不招人待见,姚滨再次拿起邸报,都有点撵人的意思了。
怀安识趣的闭了嘴,告退出去,走到门口又退回来劝道:“您要多休息,少操劳……”
话没说完,便见姚滨已经歪在床头不省人事,手里的邸报也滑落在地。
怀安吃了一惊,小心翼翼的上前试探姚师傅的鼻息,不知道是不是该喊人进来。
片刻,鼻翼间响起规律的鼾声,竟然是睡着了。
怀安轻手轻脚的退出去,跟着老爹回了家。
结果次日寅时,姚家的下人便找上门,说姚阁老还在睡,吃饭都叫不醒。
此时天还没亮,已换好官服的沈聿将怀安从被窝里拽出来,怀安也吓坏了,骑马去的安济堂,把金方海从被窝里拽出来。
“姚阁老为什么长睡不醒啊?”他急迫的质问。
金方海惺忪着睡眼,缓了许久才回过魂来:“睡不醒就对了,我给他开的药方就是让他睡觉的。”
“啥?!”怀安震惊。
“睡觉是最好的良药,睡得好,胜过一切养生。”金方海振振有词。
这话听起来太耳熟了,怀安眨了眨眼,想起来了,上辈子大姑还是三姨转发到家族群里的养生!
怀安想咬人,咬牙切齿的说:“让你去是给他治病的,不是给他下安眠药的。”
金方海耸耸肩:“太医的药方就是治病的,医嘱也是对症的,可是你有办法让他戒嗔怒、忌辛劳,十天不看邸报不批公文吗?”
“……”怀安道:“没有。”
“那不就得了。”金方海拉上薄被:“出去出去,我也要睡觉。”
姚泓到底还是知道了姚阁老病倒的消息。
倒不是怀安出尔反尔, 实在是金方海那个大嘴巴来书院上课时,见到姚泓的第一句话便是:“姚阁老病成那样,你怎么不回家?”
姚泓惊讶道:“我哥病了?!”
金方海一愣:“诶呀呀, 当我没说。”
姚泓怎么可能当他没说,红着眼眶,几乎是掐着他的脖子逼问,才问出了姚阁老的病情。
“帮我向钱夫子告个假。”他说着, 便沿着狭长的连廊往外跑去。
“哎,记得督促他按时吃药!”金方海在他身后叮嘱道。
姚阁老得的是肝疾,又不是脑疾。金方海开的药吃完就不省人事, 一觉能睡五六个时辰, 醒来又要吃药, 再睡五六个时辰, 他岂能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如是两轮之后,就拒绝在服用金方海的药了, 只吃太医的方子。
正值新政的紧要关头, 他很忙,需要保持清醒。
门外忽然响起哭天抢地的嚎啕声:“哥呀!呜呜呜啊啊啊……哥!”
姚泓快四十岁的人了,冲进屋里就趴在床边嚎哭, 悲痛欲绝, 如丧考妣。
姚滨睡得那一天一夜倒是养足了精神,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句:“滚出去!”
“诶。”
姚泓滚出去了, 但他将金方海的叮嘱奉为圭臬, 每天盯着灶房煎药, 姚滨不喝,他就将两副药掺起来煎。姚滨索性都不喝了, 他就跪在床边哭。
当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这场面了,可是姚泓不知道跟谁学的,像个撕不掉的狗皮膏药,还是很一贴很聒噪的膏药。
最终姚滨选择吃药,两眼一闭换取清净。
“还是你有办法。”看着熟睡的丈夫,姚夫人用手帕沾沾眼泪。
姚泓叹气道:“他把新政看得比命还重。”
姚夫人道:“可不是么,你说我们连个子女都没有,他这又是为了谁啊。”
姚泓也不知道,他是个极其简单的人,一张桌子一沓稿纸就能坐上一天,哪里能理解老哥的想法,只是每天简单粗暴的将他放倒,除了一日三餐,就只是让他睡觉。
旬日之后,姚滨果然养足了精神,销假回到内阁。
案头上的公文已经堆积如山,不过在沈聿、曾繁的协助下,很快便理清了头绪。
内阁公务繁忙,只剩三名阁员显然不够,月底便举行廷推,推举陆显、孙燮入阁。
赵淳在南直隶推行的“清丈均田”取得了初步成效。
在姚滨与沈聿的力主下,皇帝下旨令全国清丈田亩,并推行总赋法——即地方将田税、徭役、摊派及其他征项汇总为一项,按亩折算缴纳。
与此同时,施行币制改革:由户部重新发行通行钞,作为金银铜钱的辅助,但必须做到有限发行,不能滥发滥用,并将其与金、银绑定,制定兑换比例,允许百姓持通行钞到各钱庄票号对付现银。
所有民力征调、战争物资、奖励赏赐等行为,都不得使用通行钞,避免不限制印刷导致大量通行钞流入市场等等。
地方缴纳税赋,可以用现银,也可以用朝廷发行的通行钞,各项税赋合并、赋与役合并,按亩缴纳,且不分官田民田,一律均派。
这两项政令的颁布,无疑给了各地的士绅豪强当头一击。
反对的奏疏如雪花般飞入内阁,姚滨均依靠强权铁腕,强行压下。
秋冬交替之际,劳神劳力的姚阁老又病倒了一回。
屋漏偏逢连夜雨,如郑迁先前所料,曾繁的老父在老家过世,讣告传入京城,曾阁老竟在值房里吐出一口鲜血,随从和书吏齐齐抱住了他,才没有摔倒。
四下响起劝他节哀的声音,都是模糊不清的,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被赛进马车送回了家。
老父猝然离世,曾繁必须向朝廷报丧,请求回乡丁忧,然后在家里扎起一个灵棚,披麻戴孝,等待皇帝的圣旨。
密密麻麻的挽联供奉于灵堂两侧,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
怀安也跟着老爹前来吊唁,看着曾经教过他的曾师傅披麻戴孝,面色惨白,再想想缠绵病榻的姚师傅,再看看老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担忧。
首辅告病,次辅丁忧。沈聿每日忙到深夜方归,就连芃儿从书院休沐回家,困得在正房的罗汉床上睡着了都没能等到他。
看着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晒黑了不少,沈聿心疼的问:“她还没玩够?”
许听澜摇头叹气:“没呢,说后天回去就要正式上课了。”
“我还当她一时兴起心血来潮,怎么这次这么有耐性?”沈聿纳罕道。
“我也奇怪呢。”许听澜扯过一张毯子盖在芃姐儿身上:“说书院里的课跟家里学的不一样,她都很想学。”
许听澜有些担忧的说:“不落窠臼本是好事,可是芃儿这样,是不是太不拘一格了?”
“我也不知道。”沈聿怅然道:“人只有这一世,我只希望他们都能按自己想法的活。”
当然,以“才女他爹”的身份名留青史也是非常拉风的。
此时外面想起了敲门声,云苓拉开上房的门:“小爷来了?”
怀安走进来,脱下貂绒领子的大衣裳,瑟瑟缩缩的钻进东屋烤火盆。
“这么晚了还没睡?”许听澜问。
怀安笑道:“我来给爹娘请安。”
“何曾变得这么懂事了。”沈聿道。
“一直都很懂事好吧……”怀安欲言又止的,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沈聿夫妇反倒有些稀奇了:“有话就说,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怀安道:“天凉了,你们要多喝热水。”
二人:……
“夹袄也要穿起来了,少饮酒,少吃冷食,吃饭要细嚼慢咽,三餐按时,只吃七分饱,不能饥一餐饱一餐,更不能因为忙碌就不吃饭,或者整夜的熬着不睡觉。”
二人面面相觑。
“尤其批评我爹。”怀安道:“一面劝姚师傅多休息,一面自己在值房里通宵达旦。吃饭又快,生冷不忌,还不喜欢添衣裳,值房的炭火也烧得不热……”
沈聿又好气又好笑,礼崩乐坏了,纲常倒置了,儿子开始教训爹了。
刚想打趣他几句,谁知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开始哽咽。
“今天这是怎么了?”许听澜问:“深更半夜的,突然说这些?”
“娘……”怀安唤了一声,又低声道:“爹,要不咱们早点致仕吧,我不想当什么小阁老,平时都是开玩笑的,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沈聿恍然大悟:“你是看到姚阁老生病,曾阁老丁忧,所以担心爹的身体,对吗?”
怀安点点头。
沈聿认真道:“你放心,爹身体好着呢,一定好好保养,不会让自己过于操劳。”
怀安红着眼眶说:“拉钩。”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拍落他的手:“幼稚。”
许听澜也安抚他说:“好了,娘会帮你看他的。”
怀安点点头,又从袖中掏出一盒药丸:“这是苏大夫调配的养荣丸,很适合中年妇人调理身体——尽管娘看起来远不到中年,但是吃了总归没有坏处。”
“娘吃饭口味重,偏咸偏甜,都要稍微节制一点才好,有时坐在那里盘账,一坐就是半天,其实很伤肩颈腰锥,要经常站起来走动走动。”
他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把亲娘也数落一顿,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老父亲老母亲颇为感动,这孩子虽然小时候漏风,长大了还是很贴心的,知道心疼爹娘了。再看向熟睡的女儿,心里被幸福填满。
许听澜道:“别叫醒她了,你去前院跟儿子睡吧。”
沈聿:???
他已经多年不被撵出去跟沈怀安挤着睡了,来到前院,怀安一脸同情的看着他:“您咋又被撵出来了呢?”
“少废话,往里一点儿。”
怀安像个大蠕虫似的往窗户边上挪动,长兴取来一床枕头和锦被。
睡到半夜,沈聿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掉下床去,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那臭小子将自己挤到了床边,没办法,只得与他换个地方,到里面去睡。
半梦半醒间听见一阵响动,睁开眼,怀安身上的被子不翼而飞,穿着中衣缩在床边睡着。
沈聿咬牙切齿,巴不得把他缝在床上,气呼呼地扯了自己的半截被子给他盖上。
次日寅时,沈聿打了个寒战醒来,身上轻飘飘的,伸手一摸,摸到自己单薄的衣衫,他坐起身来,借着微弱的天光,只见他的大孝子正紧紧裹着他的被子睡得香甜。
“阿嚏——”他浑身冰凉,如坠冰窖,冷的打了个喷嚏,但并未吵醒身边的罪魁祸首。
压着火气爬起来,更换官服上朝。
“阿嚏!”
怀安终于凭借一己之力,让多事之秋的内阁雪上加霜。
沈聿着了风寒,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也一并告假,不知要耽误多少要事。只得忍着头昏脑涨鼻塞流涕,继续上朝、料理阁务。
苦熬一天,头昏脑涨地回到家里,许听澜才知道他病了,立刻叫人去请郎中。
“不必不必。”沈聿摆摆手:“睡一觉就好了。”
怀安捧着一碗红糖姜水进来,不好意思的赔笑道:“爹,您多喝热水啊。”
沈聿实在怕了他了,条件反射般的往妻子身后一缩,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知道了……放那吧。”
第191章
夜已经深了, 许听澜打发怀安先去睡觉,又看着沈聿喝了姜糖水。沈聿沉沉咳嗽了几声,便叫丫鬟去书房准备笔墨。
“今晚还有公事要做?”许听澜问。
“嗯, ”沈聿道,“写一份奏疏。”
许听澜暗自怀念十年前刚回京城,丈夫还是个闲庭信步的翰林官,如今年至不惑, 反而劳形案牍,即便如此,他依旧是内阁最年轻阁老, 也是整个大亓建立内阁制度以来, 最年轻的次辅。
年轻的好处就是精力旺盛、处事果决, 皇帝都曾不止一次的发出感慨:“沈师傅挥斤游刃, 善谋善断,可比明相姚崇。”
夫妻二人聊了几句家事,丫鬟铺好了纸, 研好了墨, 沈聿便拖着重感冒的身子去了书房:提笔蘸饱了浓墨写下:“臣以为以为国之大事在戎,今人心懈惰,京城内外, 守备单弱, 臣常以为忧。如此若非假借天威亲临阅视,不足以振积弱之气, 而励将士之心。”
他建议皇帝效法祖宗故法, 每间隔一年, 在冬日农闭之时,检阅京卫将士。这道奏疏一上, 满朝武官便知道,沈阁老既整顿边防之后,开始着手整顿京卫了。
到农闲时节,还有不足两个月。是以皇帝还未下旨,兵部尚未经过部议,听到风声的各营将领便先后开始了整顿和操练。
回想太祖太宗年间,京营之兵有数十万,如今武备积弛,早已不复当初盛况,在籍者约有十四万余,真正可以操练的不过□□万人罢了。
如此军备,再加上一群只知钻营和盘剥的将领,京卫的战斗力可想而知。
圣旨一下,礼部立刻参照古制,制定出一套详细的阅兵仪规。沈家则被京中各营的武将踏破了门槛,眼见阅兵已是板上钉钉,都来求沈阁老指一条明路。
怀安是半个大人了,半个大人的意思就是,他得替他那政务繁忙又很没耐心的爹打发这些军方大佬。一天到晚,脸皮都笑僵了,废话说了一大箩筐,没有一句是有用的,这些京营将领们想把他拍成肉饼的目光藏都藏不住。
这些人他暂时都能应付,直到潞国公陈亮亲自登门。
怀安差点就哭了,潞国公是谁?开国名将、一等公爵的玄孙,历事三朝,如今担任总督京营戎政,还在五军都督府挂名,每年都要代表皇帝祭祀天地,可谓朝臣最德高望重第一人。
就算是郑迁扳倒吴浚父子,声望达到顶峰的那几年,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这位大佬有一个特点,就是极少参与军国大事。即便掌握着京营最高领导权,依然每天闲庭信步,装傻充愣,将大权放给副手,认认真真的做一个德高望重的吉祥物。
还以为他这次又会称病躲清闲呢,谁料老爹一记大雷,把这位老宅男都给炸出来了。
怀安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殷勤的迎出门去,躬身施礼:“陈公爷,您怎么亲自来啦?”
说着,忙将他老人家请至前厅稍坐。
前厅的花架子是一株名贵的素心梅,被修剪的光秃秃的极为难看,不知为什么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陈亮平时最爱侍弄花草,心疼的盯着它看了半晌,问怀安:“正是花季,这怎么弄的?”
怀安随口道:“秋天生了虫害,剪枝让它重新长。”
陈亮听出他话里有话,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怀安依旧赔着笑脸:“您老最近身体可好?”
陈亮皮笑肉不笑:“哼,好啊,不好也得好。你父亲呢?怎么派你一个半大孩子出来应付我?”
“家父有事进宫了,真不在。”怀安无辜的眨眨眼道:“哪想到您会亲自登门啊,等他回来,晚辈立刻转告。”
军国大事,陈亮跟他一个小辈还说不着,不过是单纯的宣泄情绪罢了:“他搞出这场阅兵,只给两个月的操练时间,到时在陛下面前搞砸出丑,他这个兵部尚书,连同我这个总督,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怀安小声提醒道:“公爷,京卫有多少家底,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
陈亮意外的看向他:“你这叫什么话?”
怀安道:“这次校阅的地点在北郊校场,既没有通知各地藩王,也没有邀请四方藩国遣使节前来观礼,甚至不去太庙告祭祖宗,陛下不就是想看看京卫的真实情况吗?”
“想是一回事,真正展露在眼前又是一回事。想要整饬京卫,未必就要在陛下面前,把脓疮血淋淋的撕开。”
怀安道:“公爷,姚阁老先前说过,脓疮是捂不住的,越捂着烂的越快。不但要露出来,还要剜疮割肉,放血排毒,方能有痊愈的机会。”
陈亮十分的头疼,他一大把年纪,爵位有了,声望也有了,就想混个无功无过,让后世子孙继续享受祖上的恩泽,为什么临到晚年,遇到一帮如此冒进的愤青同僚,非要拖他下水不可!
他不禁纳闷的问:“令尊和姚阁老,身为文官已然登峰造极,到底图个什么呢?”
怀安故作不经意道:“这个家父倒是说起过,他希望我们兄妹三个一生顺遂平安,不经受离乱之苦。”
这句话,直接把老头儿说愣了。
一等公爵,世袭罔替,陈亮一辈子靠着祖上的功勋享尽荣华,只想着这份功勋可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却没有仔细想过,他的儿孙能不能躲过朝代颠覆的危机?
怀安就差跳起来指着老头儿的鼻子说:要有格局啊!尸位素餐者永远只顾眼前的摸鱼,看不到唇亡齿寒的悲剧。
老国公也不再找寻沈聿的麻烦,回去积极督促各营训练去了。
沈聿回到家,听到怀安叙述与潞国公谈话的经过,欣慰不已。
孩子真是长大了,可以为他分忧解难了!但他只敢在心里感慨一下,不敢夸赞出口,这孩子不经夸,每次刚夸几句,就非得给他捅出点篓子——他的风寒才刚刚痊愈。
腊月初十,正值农闲,皇帝在北郊校场举行大阅。
校场外围布满岗哨,各路军兵严阵以待,文武官员皆身穿曳撒,携带牙牌于校场等候御驾。卯时正刻,钲鼓齐鸣,圣驾抵达校场阅武门外。
皇帝穿一身龙纹对襟罩甲,骑着纯黑色体型高大的蒙古骏马,倒是平日难得一见的英武。身后的荣贺同样穿着罩甲,腰跨宝剑,红色的盔缨在风中飘扬,英气十足。
总督戎政官陈亮、兵部尚书沈聿率领大小将官,身着戎服跪迎。
一众文武官员如倒伏的麦田,黑压压的跪倒一片,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朗声道。
沈聿奏请皇帝、太子殿下登城阅阵。
鸿胪寺官员一声令下,随着三声炮响,马步军开始演练阵法。
历经两个月的集训,军兵们表演几套阵法不在话下,加之号角齐鸣,黄旗猎猎,将士们手执亮银色的刀枪,步伐整齐,声势浩荡。使台上观礼的官员无不热血沸腾。
连皇帝都不禁吟诵:“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演毕,便是三声振聋发聩的山呼:“万岁!”
号角再次吹响,将官将士各回本营。
接着,是神机营的火器操演,在周将军的整饬和训练之下,数千名手持火铳的士兵,一边按照阵法相互掩护,一边形成数百丈的射击线,对着数百辆战车上移动的活靶进行射击,几乎在瞬息之间,人形靶子全部击倒,而拉车的战马没有一匹损伤。
文武官员顾不上礼仪,四下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皇帝连道三个“好”字,下旨重赏。
沈聿笑看潞国公,谁说一定会出丑啊?神机营的表现就很出人意表!
潞国公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做人啊,还是不要高兴的太早……
随后,沈聿奏请阅射。
公、侯、伯、驸马等勋戚,各京卫将官,开始在台下比试射箭。规则为骑马者各射三箭,徒步者各射六箭,由御史及兵部官员汇报并记录成绩。下级军官及士卒分头较射,由各部将官进行记录。
较射才刚刚开始,皇帝的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了。
只见打头的一位将官飞马向前,双手松开缰绳,从箭囊中抽出箭矢,张弓射箭,箭矢一个抛物线,软塌塌的扎在面前不远的土地上。
“陛下。”潞国公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道:“陛下,此人昨日过于紧张,一宿未眠,所以……”
皇帝面沉似水,荣贺打圆场道:“特殊情况,可以理解。”
话音刚落,又一勋戚子弟张弓搭箭,弓弦拉满,极有气势,结果弓飞出去了,箭还在手里。
皇帝捂着额头,没眼看了。荣贺错愕的张着嘴,比比划划,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潞国公硬着头皮解释:“个别勋贵子弟专攻举业,疏于习武,所以……”
皇帝紧抿着嘴,荣贺只好道:“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话没说完,又一武官飞马而出,这次弓没出去,人从马头上飞出去,随着一声尖叫,重重摔落马下,在扬尘中滚了几圈,险些被马蹄踩踏。
一时人仰马翻,乱做一团。
这下,潞国公也没话说了,低头在地上找地缝。
幸而间或夹杂着几个把箭射出去的,并且射到靶子上的将官,才让潞国公没有愧死当场。
其实这些情况,皇帝早有心理准备,国朝重文抑武多年,人人以崇文为荣,习武为耻。阵法演练是演给外行看热闹的,骑射弓马才是真本领,将官都表现成这样,士卒就更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