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都极重视这个孩子,名字定下来,次日便开祠堂,上族谱。
趁着长辈们在祠堂里祭告祖先的时候,怀安私下里跑去问郝妈妈:“为什么妹妹这么丑?”
郝妈妈妈妈笑道:“刚下生的孩子,在腹中泡的皱皱巴巴的,少有好看的,过些日子你再看,一定是个极漂亮的姐儿。”
见怀安将信将疑,郝妈妈又道:“哥儿刚生出来时也差不多呢,如今不也是眉清目秀,人见人夸的?”
沈怀安自己照了照镜子,这才放下心来。
许听澜才出月子不久,就到了年底,因在丧期,家中不办庆典,不给亲友贺年,门楣上挂的是□□花指的挂签,贴的是哀挽行孝的蓝色对联,孩子们不能放爆竹,不能放肆的谈笑。故而并没有什么期盼之感。
只是一家人围坐在上房吃了年夜饭,听着巷子里传来的爆竹声声,晚辈给长辈磕头拜年。怀安朝父母额手一拜,便自觉的伸出两只小手,好娘亲是从来不吝啬给孩子们发大额红包的!
芃姐儿的洗三礼、百岁宴更是一样也办不成。不过让怀安欣慰的是,妹妹真的一日比一日好看啦!过了百日后,可爱的像个白瓷娃娃,肥胖的胳膊腿如段段藕节细嫩白皙,黑眸如葡萄,闪着专属于婴孩的光。
除了长孙怀铭需守孝三年外,孙辈为祖父母服丧,都是齐衰不杖期,孝期一年。因此一开春,怀远、怀安、怀莹、怀薇兄弟姊妹四个就出了服。
都是长身量的年纪,一年前的衣裳早已经短了,陈氏叫人来给孩子们重新量尺裁衣。
家里虽仍在治孝,孩子们的衣裳也多以素色为主,那麻布齐衰一换下来,仍是多了几分鲜活气。
二月里,罗汉床上小小的一只芃姐儿正四脚朝天的躺着,沈怀安躺在她旁边,使尽浑身解数的教她翻身。
芃姐儿无聊犯困,两眼缓缓合上,长长的睫毛耷拉到下眼睑。
“哎哎哎,你怎么睡得着的?”沈怀安扒拉她两下:“你这个年龄段,你这个阶段,你睡得着觉?”
芃姐儿又睁开了眼。
“哥哥最后再给你示范一遍。”怀安缓缓翻身:“看好了,腰用力,两腿跟上,一二三走!”
芃姐儿挥舞着小手小脚给他鼓掌:翻的好,再来一个!
沈怀安板着脸数落她:“沈兴旺,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已经不是三个月的小娃娃了,你五个月了,三翻四坐懂不懂?你连翻身都学不会,已经落后别人很多了!”
芃姐儿也板着小脸,翘着二郎腿,冷冷从哥哥脸上扫过,扭头看向窗外,原是一对斑鸠停在窗台觅食。
“不许学你爹拿眼剜人!”沈怀安道。芃姐儿是他们兄妹三个里头最像老爹的,生气时瞪人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怀安正教妹妹,怀铭撩开帘子进来。
怀安见他穿一身月白色暗花直裰,头戴网巾,神采气度与沈聿如出一辙,端的是温润如玉,举止优雅,但相处久了,怀安又觉察出他们的不同。
不过,大哥温润儒雅的气质更加纯粹,老爹虽也温和,却总有种内敛着的锋芒,让人在亲近的同时又不免心怀敬畏。
随着怀铭进屋,灌进一屋子料峭春寒,沈怀安赶紧将芃姐儿身上的衣裳裹紧。
“怎么又在玩妹妹,爹娘呢?”怀铭问。
“我不是玩妹妹,是在教妹妹。”沈怀安认真强调道,又说:“爹娘去祖母院里说话了。大哥来的正好,帮我一起教她翻身。”
他想起一大清早,郎中给芃姐儿看过,说这个月份应该翻身了,不知道是懒得翻,还是骨头长得不好。等他背着药箱离开,娘亲笑着说郎中危言耸听,老爹盘着佛珠说顺应天性。
好一对夫唱妇随的佛系父母,可把他当哥哥的急坏了!
沈怀铭闻言,也重视起来,站在床下端详了许久,分析道:“你若说她骨头长的不好,偏头抬头都没问题,小小年纪还会翘二郎腿?”
怀安心急如焚:“可不是么!”
唯独不会翻身。
两兄弟一个示范着,一个轻扶着颈部和腰加以辅助,或用玩具吃食引诱,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搞出两身热汗,给芃姐儿饿的直哭,却见不到半点成效。
郝妈妈和奶娘掀了帘子进来抱她喂奶,芃姐儿一见奶娘,不知是不是饿急了眼,打了个挺,小胖腿一瞪,就翻了个身俯趴着,既而扬起脑袋,支起身子,稳稳当当的箕坐在床上,伸着小手哭的极惨。
吓得沈怀铭没脱鞋就跳到床上去,护着她的脑袋久久不敢放手。
这通一气呵成的操作,不光兄弟二人看呆了,连郝妈妈和奶娘都看呆了。
沈怀安气的去捏她的胳膊:“好哇,小小年纪居然会藏拙!”
芃姐儿饿得发脾气,甩脱了哥哥的手,往乳母身上爬。
“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道就饿她一顿了。”沈怀安擦擦额头的汗。“你饿她一顿,爹扣你半个月点心。”沈怀铭打趣他。
“我把大哥那份吃光。”沈怀安也不甘示弱。
奶娘要喂芃姐儿,兄弟二人说笑着避去外间,天色不错,怀铭又难得没在前院用功,怀安缠上了他,连哄带拽的央他去投壶。
投壶属“射”礼,君子六艺之一,沈怀铭自然也会,只是精于学业不太擅长,怀安则正在摸索,处于人菜瘾大,越挫越勇的阶段。
沈聿和许听澜从主院回来,经过花园,撞见两兄弟在玩耍。
沈怀铭坦然向父母行礼,沈怀安却有些心虚的说:“爹,我书都背完了。”
沈聿从筒中取出一支铜制的箭矢,并不看他,而是瞄向对面的兽首铜壶:“君子喻于义。”
得,不出意外的又被提问了。
怀安背着小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这是《名贤集》里的内容,共背了八句,是今天布置的功课。
“背的好。”沈聿笑道:“爹教你一招。”
话音刚落,手中小矢飞出,分明是箭头先出,却是箭尾稳稳落入壶中,这招叫“翎花倒入”。
两兄弟瞠目结舌。
怀安抚掌唏嘘:“牛子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沈怀铭将先秦诸子的名字过了一遍,奇怪的问:“牛子是谁?”
“没有谁,”怀安忙道,“就是很厉害的意思。”
许听澜巧笑,亦不甘示弱,取出一支箭矢投出,斜卡在壶口而不滑落到底,道:“斜插花。”
兄弟二人鼓掌喝彩。
沈聿再射,这次同样是箭头飞出,箭杆却平着稳稳落在壶口上。
怀安惊呼。
“这叫贵妃……”沈聿本想按时下文人游戏时流行的说法,叫它“贵妃春睡”,话到嘴边又觉察稚子在侧有些不妥,改口称:“平耳。”
“贵妃平耳是什么意思?”怀安颇觉奇怪。
沈怀铭揣着明白会心一笑,纠正他:“没有贵妃,就叫平耳。”
“哦。”怀安应道。
许听澜再射,只见她背对着铜壶盲投,微抬起头感知风向,抬手向后一抛,箭矢稳稳落入贯耳。
怀安惊叫连连,好娘亲居然还有这一手!
夫妻俩一个道“佩服”,一个道“承让”,许听澜便着急回东院去看芃姐儿。
见两个儿子没尽兴,沈聿似乎也没尽兴,便嘱咐着:“要下雨了,玩够了早些回来,别着凉。”
在怀安呆愣愣的目光中,沿着花园小径施施然离开。
抬头看看天,乌云密布,似在酝酿一场雨。
三人兴致不减,沈聿玩不过妻子,教两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一招漂亮的“双飞雁”,让儿子们喝彩不跌。
许听澜回房的时候,恰见女儿在罗汉床上翻来翻去……
郝妈妈和奶娘在一旁,时不时就得拦一拦,拦的久了也不行,急了眼会吼叫。
“这是怎么了?”许听澜问。
郝妈妈道:“两个少爷教了一晌午,芃姐儿总算翻身了!结果又学会个新顽法,觉也不睡,在床上翻个不停,翻的都吐奶了。”
许听澜:“……”
她将芃姐儿抱在怀里轻拍脊背,那柔软的小手自然环上了娘亲的脖子。
她笑道:“将来又是个不省心的。”
总算将芃姐儿拍好了嗝,哄入睡了,轻手轻脚放她到小床上,须臾又醒了,咧嘴就哭,只好重新抱起来。
奶娘怕累到少奶奶,伸手去接。
许听澜没应,耐心拍哄,又过了一刻多钟,那长长的睫绒终于不再颤动,睡熟了,也搁在了床上。
因笑道:“养个孩子岂是那么容易的,十月怀胎的时候总想叫她出来,如今出来了,倒不如揣回去省心。”
郝妈妈几人笑着称是。
天色阴沉沉的,未几便下起了雨。一声春雷隆隆炸响,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窗纸。
许听澜心中一惊,她的大中小三个傻男人还在外头疯呢。
唤一声天冬:“快去给大爷和两位哥儿送伞!”
春雨不会太大,但密密麻麻的急。父子三人大难临头各奔东西,沈怀铭回前院,沈聿带着怀安往东院奔。
他们跑的快,打伞去接他们的丫鬟刚出跨院,就碰上这对疯够了的父子,风一样的跑进来,甩了她们一身水。
许听澜迎出去一看,忍俊不禁,分明是一对落汤鸡回巢。
洗了个热水澡,怀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任母亲擦干他蓬乱而纤细的头发。
许听澜扒拉着儿子的头发,对丈夫道:“你儿这头发太稀疏了,最好多剃几遍再蓄。”
沈聿没理她,歪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不时瞥一眼他们母子,举着个空白簿子在画画。
许听澜叫云苓拿剪刀、刮刀、篦子、水盆来,要给怀安剃头。
这时代的儿童在十岁之前通常不蓄发,多会频繁剃发以达到养发的目的,又有一种说法,小孩子内火旺,易夭折,剃发可以克制内火。
沈怀安捂住了脑袋:“娘,不要!”
他一向不喜欢剃发,每每是能逃则逃,去年赶上守孝,一年不能剃发,这才留下了一头将将能束起来的乌发,他不喜欢顶着光头,想像老爹那样束起头发,潇洒飘逸的练剑。
“乖,娘给你在发顶留一缕。”许听澜哄劝道。
怀安差点发出土拨鼠叫,时人给孩子剃头,多会在头顶留下一撮,或盘成发髻,或编个辫子……
总让他想起清人的“金钱鼠尾辫”。
怀安炸了毛一样的抱头鼠窜,丫鬟们一时捉不住,屋里乱成一团。
许听澜掐腰对丈夫道:“在画什么?还不管管你儿子?”
沈聿往床那头缩了缩,许听澜觉得哪里不对,夺过他手中的簿子一看,画的是一只母猴在给小猴捉虱子。
若不是当着满屋的人,许听澜非劈手将画砸过去不可。
沈聿笑道:“不愿剃就算了,怀铭蓄发的时候比他大不了多少。”
许听澜听着,不知该骂他还是该夸他。时下的父亲,能将子女们的生辰齿年齿记准无误的已不多见,沈聿实属于更罕见的。
怀铭什么时候分的房,什么时候蓄的发,什么时候换的牙,他记得倒比自己这当娘都的清楚。
如今总算将怀铭拉扯大了,轮到怀安了。
忽听噗通一声,循声望去,原来是怀安躲避丫鬟追捕,绊到门槛摔了一跤。
夫妻二人匆匆过去,只见他不哭不闹,慢条斯理的爬起来,朝地上吐。
一颗混着血的小牙被他吐了出来。
云苓和天冬吓坏了,忙跪地告罪。
许听澜扒开怀安的嘴,果然下门牙处缺了一颗,还有些冒血。
沈怀安捡起那颗牙,怕爹娘怪罪责罚丫鬟,便谎称:“娘,这颗牙原本就活了。”
许听澜看穿了怀安的心思,但对于幼年孩子的善心,她还是选择小心维护。便对丫鬟道:“行了,没事,起来吧。”
沈聿拿着那牙端详片刻:“爹给你扔到房顶去。”
怀安笑靥飞绽,不忘嘱咐:“爹爹扔高一点!”
柳树抽芽,桃花初放,细腻的雨丝滋润大地,万物在悄悄生长。
怀安的生辰在三月初九,到了下个月,他就满六岁啦!
家里还在治丧,孩子们不过生辰。到了三月初九,许听澜起了个大早,打算亲自下厨给怀安煮一碗寿面。
她这双葱葱玉手并不擅长此道,站在灶台边愣了半刻钟,还是厨子告诉她,锅里煨着鸡汤,将面煮熟,青菜焯水,拿鸡汤一浇,就是一碗简单美味的鸡汤面。
许听澜点点头,说得好!但是……面呢?
面,面……厨子倒也灵巧,半句废话没有,扎起围裙就去擀面,面切得很细,外面裹上蛋清下锅,卧一个鸡蛋,煮熟捞出,以备他家大奶奶大展身手。
许听澜亲自浇上鸡汤,摆上翠绿的青菜,颇有成就感的端回了东院。
揭开盖碗,鲜香扑鼻,怀安眨眼便吃了个精光,许听澜成就感加倍。
芃姐儿还不能吃面,只混到几口汤,鼓着小嘴发脾气,直到郝妈妈端来鱼肉糜喂她,才渐渐消了气。
沈聿给儿子放了一天假,自己也难得有兴致想作画,令人铺纸,研出各色的颜料。
怀安想找赵盼玩,又想到赵盼在上学,就百无聊赖的在老爹身边蹭颜料涂鸦。
沈聿画了一个怡然自得的文人,二尺宽袖翩飞,慢步在春日的山径上,仿佛在描绘生在盛世的自己。
题诗曰:啼莺寻芳去,浅草知春归①。
正要令人去前院取自己的私印,转头见怀安正伏案凝神,用一柄尺规比着,在纸上画出四四方方的格子,还用各种颜料填成彩色。
他也不打扰儿子,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看。
怀安画完了,举起宣纸,吹干墨迹,道一声:“完工!”
沈聿才问:“画的是什么?”
怀安画的是飞行棋的棋盘,但他故弄玄虚的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老神仙教我下棋。”
沈聿不禁莞尔,仍认真的问:“就是这种棋吗?”
怀安点点头:“它很神奇的!可以两个人玩,也可以三个人四个人一起玩。”
沈聿心想,那不是打双陆么?
“所以,这叫什么?”沈聿问。
“飞行棋。”怀安道。
“飞行。”沈聿哑然失笑:“你口气不小啊。”
地上待不下你小子,准备飞着走。
怀安对老爹轻蔑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用染了颜色的纸团做棋子,演示飞行棋的玩法,的确与双陆有些类似,只是规则和走法上更加直观一些。
沈聿微微诧异:“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怀安赶紧摇头:“是老神仙教我的!”
相比于怪力乱神之说,沈聿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基因优秀,虽然优秀的方向有点跑偏……不过不重要,优秀就对了。
在怀安的纠缠之下,沈聿带他上街去找了个木匠,定做一些颜色各异的棋子,并另外打磨一块方形木板,按照怀安绘制的草图,用规尺墨线做出更精确的棋盘来。
因为距木匠铺不远,两人没有乘车坐轿。怀安即将得到新的玩具,高兴的一路蹦跳,街上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沈聿仔细牵着儿子,在鳞次栉比的商肆间闲逛。
难得出门,他们给怀铭怀远各挑选了一套新的文房四宝,又挑了几样种在庭院里的花苗,怀安还特意挑了几颗葫芦苗,最后去蜜芳斋买了许听澜爱吃的果子蜜饯。小厮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着父子俩往家走。
怀安一路喋喋不休的盘算:“在院子东边搭一个棚架,夏天爬满葫芦藤,可以在底下乘凉,等它结出小葫芦,打皮阴干,还能给爹盘着玩……”
沈聿啼笑皆非。他一旦有揍人的念头时就会盘佛珠,儿子看在眼里,还当成他的喜好了。
“爹,我是不是很有孝心?”怀安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嗯,怀安最有孝心。”沈聿道。
“您最有孝心的儿子过几天想去县衙玩儿,行吗?”怀安道。
沈聿斜乜他一眼,就知道他无事献殷勤,必有企图。
回家后沈聿就命男仆进入内宅,起了一个大大的棚架,用来栽种他儿子的孝心。
怀安的心思却早已不在葫芦上了。小伙伴热情相邀,他既盼着休沐的时候去县衙作客,又盼着飞行棋可以及时做好。
左等右等,木匠赶在前一日将做好的飞行棋送上门来,怀安简直爱不释手。
拉着爹娘陪他玩了一局又玩一局。
一年多来,沈聿还没见过儿子如此高兴,心中不免心疼,天真烂漫的孩童,本该和兄弟姐妹、伙伴同窗们肆意玩闹,却不得不拘束在家里守孝,拘的孩子都不敢放声大笑。
可是再高兴,也不能不睡觉啊。
“安哥儿,不睡觉的小娃娃,黑熊瞎子会来吃了他。”眼看夜深了,郝妈妈使出止小儿夜啼的杀手锏。
怀安配合的打了个寒颤,极其敷衍的说:“好怕怕哦……”
看起来就十分欠揍。
沈聿只好强行没收了他的飞行棋。
许听澜回东屋陪女儿了,怀安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喜滋滋的说:“我明天要带着它去县衙,和赵盼大战三百回合。”
“你确定带着小朋友掷骰子,人家爹不把你撵出来?”沈聿轻描淡写的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怀安所有的热情。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聪明可爱,别人却未必这么看。听闻赵淳在担任县学教谕时,第一件事就是禁酒禁赌,足见他最厌烦读书人耽于享乐,摇骰子摇到他眼前去,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更何况沈聿所谓的顺应天性,不过是做爹娘的有托底的能耐,不代表他推崇这样的教子之法。
怀安是讲道理的孩子,讲道理主要体现在识时务,他当即表示不带了,乖乖儿的钻进被子里。
“下次邀赵盼到家里来玩儿。”沈聿道。
怀安拥着被子,小鸡啄米一样的点了点头。
次日,也不用人叫,也不赖床,怀安自己爬起来笨手笨脚的穿好了衣裳。
稚子不束发,要束发,也要先择吉日“入囊”,就是将蓄长的头发纳入一个特质的囊中,等到十五岁成童,再行束发之礼。因此沈聿只是帮他整好零乱的衣裳,又将他一头参差不齐的头发拢到脑后,戴上一顶绉纱制作的小圆帽。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舒服的季节。
怀安带着的小厮叫长兴,年龄不大却极为稳重,是李环一手调*教出来,日后陪着怀安读书、出门的小书童。
他们乘车来到县衙,衙内的白役迎出来:“小沈公子来啦!”
怀安从前也来过几次,县衙内上上下下都认识他,引着他穿过二层鼓楼、仪门、大堂、郭传堂,然后有男仆将他引向垂花门,接着是后宅的老仆妇迎出来,才这一口带有浓重口音的官话,热络的说:“安哥儿长高啦!”
怀安随赵盼叫她孙婆婆,跟着她进入县衙内宅——赵知府一家的燕居之处。
与前堂庄重严肃的气氛不同,后宅充满了生活气息。院子的一边是菜地,藤架上盘着嫩绿的黄瓜藤,还有绿油油的一片豌豆尖,一片莴笋叶,另一边是鸡圈,养着七八只芦花鸡,只留出过人的小径,还有一只老鹅横在道上朝他呱呱呱的叫。若不是怀安来过多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堂堂朝廷命官居住的地方。
“怀安!”赵盼闻声迎出来,揪住大白鹅的脖子往鸡圈旁一扔,大鹅发出了鸡叫,扑棱棱的一阵扑腾后终于偃旗息鼓。
赵盼带着怀安先去见父亲,赵知县今日休沐,正在内堂休息,穿着一身粗布短衣,头上没有戴冠,只是用发簪盘在脑后,脚上蹬着木屐,裤腿挽至膝弯,似乎刚刚浇完了地。
“怀安来了?”他黝黑的面庞上难得露出一丝浅笑。
怀安乖乖巧巧的朝他行礼:“赵伯伯好!”
赵淳搁下手里的书,和蔼的问:“家里一切可好?”
怀安答道:“一切都好。”
赵淳颔首,打发他们去见母亲和老太太。
赵知县的老母和妻子吴氏正在织机旁忙活,旁边还偎着一个年龄更小的女孩儿,那是赵盼的妹妹妞妞。
赵婶婶总是低眉垂目、默默无话的,朴实中又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分明与自己的母亲年纪相仿,看上去却比许听澜大了不只十岁。
怀安总在许听澜身边待着,会有一种古代女子与后世也没有多大差别的错觉,可每当看到赵婶婶,都会将认知拉回现实。
沈聿知道赵知县的脾气秉性,只让怀安带了几包熟食过来,即便这样赵婶婶都不敢收。
怀安被她一阵的推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还小,即便按照上辈子的年龄,也不太会处理这种事。父母回乡丁忧之前,赵家人只把他当成赵盼的小玩伴,从来不会这样见外,眼下父亲居乡,他们的关系好像突然隔上了一层纸。
最后还是老太太点了头,吴氏才敢接过来收到灶房里去。
“你赵伯伯一向规矩多,没有把安哥儿当外人的意思。”赵老太太见他窘迫,忙解释道。
怀安乖巧的点点头。
赵老太太面容慈和,笑吟吟的拉着怀安说话,梭子仍不停的在密密麻麻的棉纱间穿梭,不一会儿便让他们自己去玩,只是不要误了午饭。
小姑娘性格安静,紧紧挨着母亲和祖母,不肯跟他们走。
赵盼和怀安只好自己去前院里放纸鸢。
他们前脚一出院子,赵老太太便拿钱给仆妇,命她去街上买一斤肉回来,叫赵淳去炖肉给孩子们吃。又拿出一匹刚刚织好的棉布,让她拿去换钱。
妞妞眼里闪着光。
赵老太太将孙女搂在怀里:“今天吃肉呢,妞妞高兴吗?”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懂事的说:“买肉要花很多的钱。”
赵老太太笑道:“今天怀安哥哥来,可以吃一回肉。”
小姑娘疑惑的反问:“怀安哥哥在家也有肉吃啊。”
她小小的年纪,其实什么都明白,看怀安的穿着打扮,家里会缺一口肉吗?
赵老太太耐心的对她说:“别人家里有什么,是别人家的事,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是咱们家的待客之道,人活于世,要尽好自己的本分。”
妞妞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赵淳从来不在意“君子远庖厨”这一套,亲自下厨炖了一大锅白菜炖肉,虽然家常,味道却真的不错,才端上来,满院子飘香。怀安吃了一大口,烫的嘘溜须溜直吹气。
赵老太太忙道:“慢点慢点,别烫着。”
赵淳也打趣他:“还真应了那句老话,饭菜隔锅香。”
众人哄笑,怀安自己也笑起来,乌亮的眸子亮灿灿的,看着就招人喜欢。
因为赵盼下午还要做功课,所以午饭后,怀安就急吼吼的要回家了,他今天全天不用读书,功课什么的别来沾边!
临走时给赵盼讲了他新发明的小游戏,邀请他再去玩,说得赵盼心痒难耐,巴不得时间一晃就到下月初一。
结果因为分心,几次没有按时完成功课,被赵淳打肿了手心。
再见到怀安时,左手上的伤还没消肿呢,他苦着脸问怀安:“你爹打过你吗?”
怀安遥想当年……点头说:“打过的。”
赵盼仰天叹气:“等我当了爹,一定不打小孩儿,一定不逼他读书,一定多给他一些玩的时间。”
怀安找了张纸,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十足认真的说:“我都给你记下来了,你在这里画个押,等你当了爹,我送给你儿子当周岁贺礼。”
赵盼:……
赵盼奋起反击。
两个小伙伴在院子里追追打打,吵得芃姐儿睡不踏实,哇哇大哭起来。奶娘忙将通风的窗户关好,沈聿在旁边重重一声咳嗽。
怀安听见妹妹的哭声和老爹的警告,忙将手指竖在唇边,带着赵盼蹑手蹑脚的回屋去玩。
玩了几局飞行棋,赵盼看到桌上有几本蒙学书,似乎是手抄本,厚度又与他平时用的书不一样,好奇的翻开一看,每一页都画着栩栩如生的插图。
他惊呆了:“这是在哪个书铺买的?”
怀安得意洋洋的说:“不是买的,是我爹画的,这本可以借给你看,不过你应该已经学过了。”
“沈叔叔真厉害啊!”赵盼瞠目结舌,半晌才感叹一句:“要是可以刻印成书,人人都能看,识字就不会那么枯燥啦!”
怀安愣了愣,似乎受到了一些启示。
他说:“如果我们将这些插画印成卡片,放在书店售卖,一定会大受欢迎。”
“什么叫‘卡片’?”赵盼一头雾水。
“就是一种硬卡纸,在上面打孔装成活页,可以当成一本书读,也可以拆开分页背诵。”怀安比比划划。
“听上去就很有意思。”赵盼眸子里闪着光。
怀安心想,这事儿不仅有意思,还有钱赚呢。
打定了主意,怀安央着爹娘想出去逛逛。许听澜觉得这么大点孩子独自上街去不太安全,便叫前院派两个妥帖的小厮跟着他们,一个是长兴,另一个年纪更大,怀安也没问名字。
他此刻满心都是赚钱计划,和赵盼一起,迈着四条小短腿,大步流星的去了县里最繁华的主街道,这里有全县最大的商行,就是古代的商贸公司,售卖的东西品类繁多,茶叶、布料、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怀安是来找纸的。
江南一带造纸业发达,同一时期,欧洲人连制造“草纸”都很费劲,国朝却已做出琳琅满目的各类用纸,除了写字作画的生宣熟宣外,还有各色花笺、皮纸、硬质卡纸,甚至军用的纸甲纸……
而怀安要买的,就是薄一些的硬质卡纸。
卡纸的价格比普通竹纸要贵一些,多用于书本、请帖、官府各类文书的外壳。怀安可是攒了五年的压岁钱,也算“小有资产”,当即买了一刀,包好让小厮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