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此时,怀铭牵着怀安的手进来请安,他们的谈话也便戛然而止了。
沈聿收起了刚才的轻浮劲儿,连坐姿都端正了不少,板着脸问他们:“怎么才起?”
怀铭道:“早就起了,爹娘一早不在房中。”
沈聿想来也是,便慷慨拿起那两串冰糖葫芦,分给他们一人一串:“你娘不吃这个,你们的了。”
“谢谢父亲!”
两人乐呵呵的,自动忽略了“你娘不吃”四个字。
一家四口极少凑这么齐过,接下来的三年,借着丁忧也能朝夕相处了。
沈聿闲极无聊,竟要怀安去看娘亲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小孩子有天眼,能看腹中胎儿的性别。
怀安哪有什么“天眼”,只得信口胡诌:“是妹妹!”
因为前世经历,他对做哥哥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是顺应父母的期待随口一说罢了。
夫妻俩果然十分受用,脸上漾出淡淡的笑意。
沈聿从袖中掏出那沉甸甸的长命锁,随手给了许听澜:“融了留着赏人吧。”
他嫌它晦气。
被沈怀安看见了,凑了过来,伸手捞了一把:“娘,那是我的长命锁。”
许听澜将金锁举高一些,道:“娘再给你打新的。”
怀安眼里都是$$$$……锁是无辜的,何况是一条赤金实心的大金锁。
沈聿无奈,取下一块羊脂玉的子冈牌,挂在他的脖子上。
怀安拿起来摩挲一下,洁白温润,还带着老爹的体温。
“可我的锁足有一两重……”怀安不肯换。他这两天跟爹娘混熟了,话稍多了一点。
沈聿道:“不识货了不是?看看这牌子后面刻的是什么。”
怀安将玉牌翻过来,惊喜道:“子冈制!”
这个落款他认识,祖母的陪嫁箱子里有只同样落款的荷叶笔洗,都说是世所罕见的名品,他对此印象颇深。
这可是琢玉大师陆子冈的作品,别说拿到后世,就算在当下,也是价值不菲的。老爹竟随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财迷。”许听澜笑骂。
沈聿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冰种飘绿的竹节珮,给了长子,寓意节节高升。
“谢谢父亲。”沈怀铭道。
“这可是你父亲秋闱时就带着的东西。”许听澜道。
沈聿插言:“是你母亲送考时赠我的。”
许听澜瞪他一眼,偏你话多!
沈怀铭克制着笑意,将它系在自己腰间:“我一定好好带着。”
怀安巴望着那枚玉佩:“我又觉得大哥的也很好。”
沈聿弹了他一记暴栗,笑骂:“得陇望蜀,说的就是你!”
沈怀安揉着脑袋笑,他并不是真想要什么,只是觉得皮一下很开心。
毕竟在前世,他是没有任性的资本的。小孩子闹着要糖,很多时候并不是真的要吃糖,只是希望引起大人的注意,如果没人理会,也就不会再要了。
聊完了闲话,就该聊正事了。
沈聿拿着怀铭的文章圈圈点点,交代他道:“秋闱开始糊名誊录,从现在起都用馆阁体,不求任何特色,端正工整即可。”
怀铭一一应下。
国朝规定,丁忧的范围仅限于对父母。除了儿子过世,孙辈必须为祖父母丁忧的情况外,考生是无需因为祖父母过世而放弃考试的。
因此怀铭仍打算参加今年五月的科试和八月的秋闱。
沈聿又提道:“我与你母亲商量着,不如推到下一场再考,一来你的文章功力尚浅,二来你未及舞象,还太小了,年少登科未必是幸事,不如多读几年书再进官场。你觉得呢?”
怀铭自幼早慧,五岁读四书,七岁能诗文,十一岁就点了县试案首,一路披荆斩棘、势如破竹,沈聿想压他都压不住,如今借着丁忧的由头,终于可以压他三年了。
这句话怀安听懂了,沈聿的意思很明显:你还小呢,应该珍惜大好的学习时光,不要过早的变成社畜。
怀安都懂的道理,怀铭自然也明白,未做争辩,恭声应是。
沈聿又抽他背昨日布置的程文,怀铭声音清朗,吐字清晰,气息匀称,怀安在旁听着都入了迷。
程文中引用了《韩非子》的掌故,沈聿便又考问他:“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
怀安瞳孔地震,这样随机抽背课文,谁吃得消?
怀铭却早已经习惯了,为了写出更好的文章,他读书的范围并不仅限四书五经和集注,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均要涉猎,好在他生来博闻强记,虽然要下些功夫,倒也不用点灯熬油的苦读。
只见他面不改色的背:“应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谓之衣食孰急于人,则是不可一无也,皆养生之具也。’”
大佬啊,身边处处是大佬啊!
怀安狗狗祟祟的偎在母亲身边,看似平静,内心极度慌乱。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沈怀安,”忽听沈聿叫他,“你能躲回你母亲肚子里去吗?”
怀安心道:也不是不行。
许听澜颇觉好笑,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提溜到沈聿眼前。
“昨晚叫你背的书呢?”沈聿问道。
“昨晚是爹爹说太晚了,让我睡的。”怀安辩解道。
沈聿蹙眉:“今早呢?”
今早?今早起来找不见爹娘,跟哥哥一起用了早饭,又在哥哥的书桌旁打了个盹儿,喝水、解手、玩笔、撕纸,转眼就到了这时候。
两世为人,他有些非常不好的学习习惯,一时改不过来,只好心虚的笑了笑。
“好好说话。”许听澜也板起了脸。
沈怀安狡辩道:“爹,《千字文》里的内容,有很多我看不懂。”
他是真的看不懂。
古代儿童开蒙,多由《三百千》、《名贤集》、《神童诗》、《幼学琼林》、《五言杂字》、《七言杂字》等作为启蒙教材,然后学声韵,学训诂,大约一到两年时间,才开始正式学习经书。
怀安开蒙已经一年了,才将将起了个头。
蒙学的目的在于识字,几乎没有一个塾师会认真讲解其中的含义,谁是“龙师火帝”,谁是“鸟官人皇”,单单一部《千字文》就涵盖了天文地理、历史人文,如何能对蒙童讲通讲透?
幸而沈聿不是学堂里迂腐的夫子,心里念了几遍“因材施教”,又念了几遍“亲生的”,勉强把火气压了下来。
他拿出《千字文》来为怀安耐心讲解:吕布擅长射箭,宜僚擅长弄丸,嵇康善于弹琴……一个个典故讲过去,共讲了六句。
怀安听的还算认真,讲完一遍,沈聿让他自己去背,果真快了不少。
放了儿子们各自回房,沈聿捂着心口,长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谁信誓旦旦要给怀安开蒙来着?”许听澜窃窃的笑,学着丈夫的口吻:“狮虎博兔,亦当全力。”
沈聿乜她一眼,吩咐天冬:“去前头知会一句,叫李环上街给我买串佛珠来。”
未出一刻钟,天冬又回来了,十足认真问:“李管事问要什么木料?”
许听澜犹在忍笑。
沈聿颇有些咬牙切齿:“选那最坚硬耐盘的。”
聪明的天冬思考了一路,来到前院跟李环讲:“选最贵的!”
晚饭后,沈聿伏案写字,怀安也被他捆在身边横平竖直的练笔划,外头有个风吹草动,他便要抬起头来看。
沈聿敲敲桌子,示意他静气凝神。
“爹,家里出了什么事?听说孟姨娘被捆到主院去了?”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却没人愿意与一个五岁小孩分享。
沈聿轻瞥他一眼:“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怀安无奈的低下头去。
这时,主院来人说门开了,太太问大奶奶身子如何?要是还算舒坦,就过去一趟。想必是已经料理完了孟姨娘的事,须向他们交代一声。
婆媳俩显然把沈聿给孤立在外了。
怀安偷偷瞥见老爹一脸吃不着瓜的懊恼神色,在心里窃窃的笑。
许听澜也不理丈夫,在衰服外披了件素白色大氅御寒,匆匆去了主院。
妯娌季氏也在,婆母陈氏坐在上首,许听澜给婆婆行了礼,又与季氏相互见礼。
便见太太含笑端详着她:“你这回怀相好,与前两回不大相同。”
许听澜笑道:“是,怀安也说是妹妹。”
陈氏点头道:“不论弄璋弄瓦,都是好事。家里饭菜太素,不利于养胎,我叫人送去的补品要记得用,私底下别太拘泥老礼。”
“是,母亲不必担心,补品都在用,现下好得很。”许听澜道。
陈氏颔首,道:“有些话,说出来也是为你们好,男人再好也不如儿孙靠得住,还是要多把心思放在孩子们身上。”
许听澜和季氏点头应着。
她们知道婆婆心里的苦,公婆感情并不深厚,婆婆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公公则是四品世袭的武官。习惯的巨大差异注定二人很难和睦,公公厌烦婆婆严肃端庄,婆婆嫌弃公公粗鲁蛮横。
譬如在沈聿很小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上房吃饭,席间沈老爷问起沈聿的功课,沈聿并不答话,气的沈老爷狠狠摔了筷子。
陈氏却面无表情的说:“他嘴里含着东西。”
嘴里含着东西时,是不可以开口讲话的,这是陈氏教育子女的方式,也是对丈夫宣之于口的鄙薄。
沈老爷看陈氏不痛快,就愈发肆无忌惮,妾室一房一房的往里抬,每每对新来的妾室宠上天,就会做出许多昏聩糊涂的事。而对于陈氏的不满,沈老爷也只敢迁怒到沈聿和沈录身上。
母亲不是时时都能看护他们,沈聿又要护着弟弟。十岁之前,挨打罚跪是家常便饭,身上几乎天天带伤。
要不是陈氏不惜与沈老爷撕破脸,也要捏着妾室的死契,按日送避子汤,这家里早就被他宠妾灭妻搅翻了天。
她从小被教导德、言、容、工,被灌输女子不能嫉妒,又何尝不知道,长久服用避子汤有伤身体,可她是做母亲的,嫁了这样一个糊涂丈夫,为了自己的孩子,焉能留下庶子?
既然对丈夫心灰意冷,索性一心养育儿子,沈聿和沈录能有今日的出息,全靠母亲润物无声的教导。
这也是两兄弟与父亲几乎没有感情的原因。
许听澜心里清楚,正因丈夫吃足了妾室姨娘的亏,便从未想过纳妾,身边连个通房也没有,他胸中自有一番抱负,只求家宅安宁,夫妻和睦。
婆婆更是极聪明的人,儿子们娶亲后便极少过问儿子儿媳房中事务,能说出刚刚那番话,盖因有感而发。
又听陈氏道:“这些打打杀杀损阴节的事,本不该说这时候给你听,但事关安哥儿,总要与你有个交代。”
许听澜赶紧起身道:“母亲言重了。”
陈氏示意她坐,才切入正题:“毕竟是家丑,不宜送官。孟氏院儿里的人,不知情的送到城郊庄子里,知情的统统远远地发卖。孟氏挨了六十杖才肯说实话,她怕日后无所依靠,迫切的想要留下个子嗣,思来想去想出这么个昏招,还被安儿撞见了,我已将她发去庄子上禁了足。刘管事纵了那场火,意图害死安哥儿,他是前院的人,该如何处置,你回去让你家男人做主吧。”
许听澜心如明镜,孟姨娘停药后依然没能怀孕,想必是避子汤伤了根本,天真的以为是沈老爷的问题,便想到了“借种”的主意。眼下她无儿无女,去了庄子上,无人问津,怕是九死一生了。
三人又说了两刻钟的话,怕许听澜累着,陈氏便让她们先回了。
许听澜回到东院,怀安已经睡下了,沈聿歪在他旁边看书,见妻子回来,蹑手蹑脚下了床。
许听澜占便宜似的逗他:“夫君不必多礼。”
“不愧是我媳妇儿,有便宜就占。”沈聿一撩衣襟坐在圆桌前。
许听澜不禁莞尔,坐在他的对面,将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母亲到底还是心软。”沈聿听了许听澜的转述,这样说道。
许听澜同样只是笑笑,没说话。
榻上怀安哼哼唧唧的翻了个身,踹飞了被子。
更深露重,沈聿忙给他盖好,将被角掖的密不透风。
许听澜怔怔看着丈夫,她知道沈聿从小缺少父亲关爱,对两个儿子的好多少带有些补偿性,她每每看在眼里,都会感到心疼。
“你儿子今天好歹把《千字文》最后一段儿背了,可前头的又都忘了,学的慢忘的快,这可如何是好?”许听澜忧虑道。
沈聿无奈的笑,从来好的地方都是“我儿子”,坏的地方都是“你儿子”。
“一遍背不过,那就十遍百遍,总有记住的一天。”沈聿道:“铭儿早慧,闻一知十,教他八股时文是顺应天性,怀安资质平凡,按部就班的读书明理,也是顺应天性,日后他父兄在朝为官,还能少了他的出路不成?”
许听澜因道:“这话可千万别让你儿子听见,本来就不知勤勉上进,听了这话更该心安理得了。”
说完题外话,两人对着一壶茶,兴冲冲的继续“求索”孟姨娘的老底,久居京城朝局之中,人自然变得拘谨,许久没能这样痛快的说人长短了。
正说到孟姨娘与霍姨娘争风吃醋的精彩环节,怀安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哭声不大,却蜷成一团,面色极为痛苦。
“救我……救我!”他吭声呜咽着:“为什么扔下我,为什么要生我!救,救救……”
“怀安,安哥儿?”夫妻俩紧张的拍着他,叫他的名字:“怀安?”
怀安倏然一抖,睁开眼,死里逃生般喘着粗气,一边喘,一边流泪。
看见沈聿和许听澜焦急的脸,他忽然大哭出声。
沈聿心疼不已,将他抱起来拍哄。
梦里,怀安看见了前世的那场大火,想起了一切。
老房子电线短路,卧室里满是火光和浓烟,爸爸冒着生命危险折返回来,冲进他和弟弟的房间,叫醒他,背着弟弟往外冲,怀安捂住口鼻紧跟其后。门口沉重的吊柜突然砸下来,将他砸倒在地,他瞬间被砸脱了力,压在下面起不来,眼睁睁看着他的爸爸,原地踟躇两步,背着弟弟头也不回的冲出浓烟火海。
烈火焚身的剧痛,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他在烧焦的地板上抓出道道痕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火光许愿,如果有来世,他希望拥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和关心他的父母。
接着,身上的痛苦消失了,他堕入无尽的黑暗。直到呱呱坠地,来到了这个时代。
压制已久的痛楚终于化作一场痛哭宣泄而出,而眼前紧紧抱着他的父母,再也不会像前世父母那样嫌他平凡普通。
许听澜心疼的落泪,声音却十分坚定:“爹娘都在,爹娘以后一定保护好怀安,不会再让任何人再伤害怀安。”
怀安哭了很久,他将积蓄了十几年的委屈,一次哭了个够。哭累了,就像个八爪鱼一样挂在沈聿的脖子上抽噎。
母亲的手温柔抚摸他的鬓发,父亲的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甘香,睁开泪眼一瞧,父亲的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串佛珠。
他伸手去摸,是上好的沉香木,过手留香。
前世总盼着长大成人自食其力。可在这一刻,却觉得做个小娃娃真的很幸福。
他希望再也不要长大。
次日,李环请示沈聿如何处置沈寿,许听澜有些迟疑的看向丈夫,后者面沉似水,沉默良久。
她猜测他定要杀人,结果沈聿命人将他卖到京郊西山的民窑里挖煤做苦力。
煤窑她知道,京城西山煤矿有官窑民窑无数,矿上的苦力过着“牲畜”一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买卖劳工不合法度,朝廷屡禁不止,却多是饥寒交迫的流民自愿卖身,给家人换点活命的口粮。
“为什么是京郊?”许听澜问。
“我得时时知道他还活着。”沈聿漆黑的眸底透出森然的冷意,可也只是一瞬,转眼便消弭于无形。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怀安提着一柄木剑出来,正想从他们身边溜走。
“干什么去?”沈聿叫住他。
怀安赔笑说:“爹,娘,我背完书了,就出去玩一会儿。”
整个老宅沉浸在一片素缟中死气沉沉,丫鬟不敢说笑,大哥和堂兄忙于学业,堂姐们被祖母拘在房里学女红,都不来找他玩,天天关在房里练字也不是办法,沈怀安极想去园子里透透气。
沈聿不信鬼神,可眼下后宅里遍布白纸灯笼,怀安昨晚又被噩梦缠身,他实在不太放心。
又见怀安握着一把小木剑,遂命人去东屋取出一柄未开刃的宝剑:“爹陪你去,教你剑法。”
天降意外之喜,沈怀安两眼放光,颠颠的跟在了后头。
“快下雨了!”许听澜提醒着,阻止爷俩出去撒疯。
已洒然走到庭院中的沈聿,背朝妻子摆了摆手。
怀安学他的样子朝母亲摆手,被父亲抽了一记脖溜。便明白沈聿可以允许他淘气胡闹,但决不允许不尊重母亲。忙回身朝着母亲作揖行礼。
许听澜被庭下滑稽的爷俩逗乐了。
祖宅很大,后园池塘边,迎春花已经冒出了骨朵,漫展着花枝静待春来。
天气阴晴不定,不多时,乌云化作丝丝冷雨飘落而下,沈聿不以为意。他再疼儿子,也不可能将孩子娇滴滴的拘于温室,他是养儿子,又不是供瓷器,经不住半点风雨,将来如何立身于世?
只见他执剑手腕一番,娴熟的挽出几个剑花,矫健的身姿纵逸于剑光间,几番轻盈腾空,又稳稳落地,素白色的麻布斩衰在剑风中上下翻飞,猎猎作响,飘逸之中平添几分壮美。
沈怀安看的瞠目结舌。其实回想秦汉隋唐,文武双修的文人不在少数,到了近古时期,文武之间的界限愈发分明,能文能武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老爹就是这样的人啊!长得又帅,学问又好,还会武功……
怀安眼巴巴的张着嘴,直到下巴都酸了,拿手一托,手动合上。很想引经据典的称赞一番,奈何胸无点墨,直呼“卧槽”又有可能被扁。
正在搜肠刮肚,却见沈聿已提剑收势,剑锋入鞘,利落干净。
满腔兴奋只能化作掌声,拎着小木剑屁颠屁颠的上前:“爹,大哥也练剑吗?”
“大哥不乐意学。”沈聿道。
“怀安愿意学!”沈怀安激动极了。
沈聿闻言,眉目舒展,从最基本的握剑和步法开始,手把手的教他。
未过多时,几个粗使婆子抬着一张春凳,后面跟着好些个低眉敛目的丫鬟,轻手轻脚的从旁经过,春凳上趴着个气息奄奄的人,衣衫凌乱,下半身满是血污,想必是她们趁着阴雨天天色暗,要将孟姨娘送出门去。
沈怀安正在琢磨招式,收步转身,忽然被沈聿揽在了怀里。沈聿假借纠正他的姿势,用高挑的身躯严严实实挡住了他的视线。
“怀安,看前面。”沈聿有意往另一个方向指去:“习武跟读书一样,都是要下功夫的,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爹。”怀安出声打断。
“嗯?”
“您教我一些花拳绣腿的招式就好啦,看起来很厉害,不用下功夫的那种。”怀安十足认真的说。
他是真心求教。
沈聿:“……”
他是真想揍人。
半是教剑法,半是陪着儿子胡闹,玩了个尽兴,回到东院时,爷俩的衣裳都快湿透了。
麻衣本就不挡风,还在外头淋雨。许听澜想骂人,又见儿子正在兴头上,不忍扫了他的兴,索性丢下他们爷俩回房去了。
眼不见心不烦。
沈聿麻利的帮儿子换下一层层衣裳,怀安此时也注意到自己的衣裳和老爹的有什么不同:他的麻衣缘边是锁边的,缝纫整齐,称齐衰;而老爹的麻布是更粗的生麻,边缘部分没有缝纫,带着毛边,称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老爹和大哥作为宗子长孙,须斩衰三年,而自己和家里的其他孙辈,只需齐衰一年。
古人礼仪之繁缛、宗法之严明,便可见一斑。
饭桌上,陈氏责怪儿子带着孙子胡闹,才是大病初愈,再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沈聿垂首听着,许听澜在一旁忍笑,有句老话这么说来着?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怀安今天胃口倒是很好,桌上依旧全是素食,却难以抵挡他的食欲,藕片嚼的咯嘣脆,两个小堂姐看在眼里,都跟着多吃了半碗饭。
沈聿不敢反驳母亲,转头就去欺负两个大孩子:“瞧弟弟妹妹吃得多香。以后每天去院子里活动活动,别整日坐在屋里读书,回头把眼睛熬坏了,个子也长不高,有你们哭的。”
怀铭怀远诺诺称是。
沈怀安努力炫饭的小嘴一停,好家伙,原来学霸在家里也会挨骂,原因居然是太用功了。
嘴里的莲藕突然就不香了。
正当怀安感叹命运弄人之时,又一场大戏开锣上映。
李环媳妇进来禀事,偏院捉住一对小贼在偷东西,怕惊着女眷,被李环下令捆到前院去了。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唏嘘,陈氏抬头问:"是什么人?"
"一男一女,生面孔。"李环媳妇道。
"想必正是怀安那日见到的小贼。"沈聿用手帕擦了擦嘴,起身道:"母亲慢用,我去前头看看。"
"爹,我也去!"怀安追在后头。
全家最惊讶的人就是他了,在小怀安的记忆里,正月初九分明听到有人在偏院偷情,怎么摇身一变真成了偷东西的小贼?
"慢点慢点。"陈氏迭声叮嘱沈聿:"你牵着他,别叫他摔了!"
沈聿顺理成章的牵住儿子的小手,跨过高高的门槛,沿着回廊穿过二门。
前院里灯火通明,澄黄黄的光线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修长。一男一女被五花大绑,堵着嘴跪在院子中央,蓬头垢面,鼻青脸肿。
李环拨开一众小厮上前,将一张供状奉上:"大爷,他们是县里的惯偷,翻院墙进来偷东西的,来过不止一次。"
怀安站在台阶上,抬头看看老爹,又抻着脑袋仔细看去庭下的"贼",根本看不清二人的相貌。
他故意指着其中的"女贼"问:"你们明明是人,你为什么叫他'死鬼'?"
李环揪出女贼口中塞着的布条,女贼一阵干呕,举头看向李环。
李环因斥道:"少爷在问你话,看我做甚么?"
女鬼张口结舌道:"死鬼是……是……是行话,我们这行当,称呼同伴都叫'死鬼'。"
怀安将信将疑,还要再问,只听老爹抢先一步沉声道:"送官吧。"
"是。"李环一摆手,一众小厮将"贼人"叉了下去。
"爹,我还没问完呢。"怀安一脸郁闷。
沈聿不容分说的牵着他往后宅走:"县衙里的小吏会替你问清楚的,再耽搁,饭要凉了。"
"……"
他几乎可以确定,两个毛贼多半是李环找来的群演,演了这样一出捉贼大戏安他的心。
沈聿又捏捏他的小手,道:"贼抓到了,往后就不用再害怕了。"
怀安点点头,脆生生的答应下来。有这样疼爱他的爹娘和家人,还有什么好怕呢?
其实怀安猜得不够准确,那一男一女不是群演,是戏台子的伶人。不是专业演员,哪有这么好的临场反应?
李环带着小厮将他们押着出了大门,在街巷转角的黑暗处,掏出一角碎银递给他们。
伶人不干了:"之前谈好的没有词,有词是另外的价钱。"
李环无奈,又添一角银两,将他们打发走。
次日天晴,午后阳光透过窗格洒在暖阁的罗汉床上,暖融融的一大片。
怀安在床上背书,时而躺在床边大头朝下,时而箕坐摇头晃脑,时而整张脸埋进书里,巴不得一页页撕下来吃了。
他一向没能掌握什么背诵方法,上辈子因为记忆力差而选择理科,这辈子显然也没好到哪去。
有人推门进来,是沈聿。怀安飞快的一骨碌坐了起来,否则就凭那四仰八叉的姿势,不挨揍就奇怪了。
沈聿其实早就看到了,乜他一眼,不屑与他计较:“爹给你看样东西。”
怀安这才注意到老爹手里拿了本书,他趿拉着鞋子下床,走进暖阁里的书案旁。
原来老爹将《千字文》画成了栩栩如生的小人书,每个典故都配以插图和注解,线条轮廓带有几分稚趣,既可爱又传神。
这恐怕是史上第一本幼儿图画版《千字文》了。
“爹,您短短几天为我画了本书?”怀安震惊到声音发抖。
沈聿云淡风轻道:“这有什么,你快快读到经学,爹可以把《四书》、《五经》都画出来,若是出了服,回京上任,怕就没有时间了。”
怀安咽了口唾沫,感动之余,欲言又止。
沈聿瞧他憋的满脸通红,无奈道:“有话就说,爹娘面前,没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
怀安犹犹豫豫地说:“我这么笨,半点也不如大哥聪明,爹何必为我费这些功夫?”
沈聿一愣,他没想到一个五岁孩子会有这种奇怪的心思。他将儿子抱在腿上,认真的说:“爹娘生了你,就有责任将你教养好,与你聪不聪明有什么关系?“
沈聿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谁说怀安不聪明?最近背书不是长进多了?咱们只跟自己比,把份内的事情做好,就是最棒的孩子。”
怀安点点头。
只是不知为什么,眼里突然雾蒙蒙的,不想被看到,扭过身子,一页页的翻看那本图画书。
后世人们都说,鸡娃不如鸡自己,做父母的自己不会飞,下个蛋让蛋飞,那是很不合理的。
可他的爹娘是鹰、是鹤、是搏击长空的大鹏鸟,大鹏鸟下的蛋不会飞,显然更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