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赵淳一贯严以律己,他将银票朝沈聿一推:“下官一向教导犬子,止此柴马,止此俸钱,除此之外,一文一分皆赃证也。”
赵淳的言辞太犀利,沈聿眉峰微挑,略显不悦。
赵淳也并非看不见,忙又道:“当然,这笔银钱绝非贪污纳贿所得。只是赵家世代耕读,早有不许子弟经商的族规,所以凡是经商得利,赵盼一概不能收受。”
沈聿沉默以对,他知道赵淳轴,却没想到这么轴。
说句不好听的,赵淳就算带着全家喝西北风,又与他沈聿有什么关系,他能坐在这里听完赵淳的这番话,都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
他就算是活菩萨,也没有吃饱了撑的硬往人手里塞钱的癖好。
怀安听不下去,反问赵淳:“小侄请教赵伯伯,什么是经商?”
赵淳耐心答道:“时贱而买,时贵而卖,买进卖出既为经商。”
“所以,经商是要投钱的,对吗?”怀安又问。
“当然。”赵淳道。
“赵盼没有投入一分一文,怎么能叫经商呢?”怀安道:“他为这本书出了力,获得相应的回报,与织布、养蚕、砍柴是一样的。”
赵淳怔住了。
按照时下正常的社交礼仪,沈聿应沉声呵斥儿子一句,给彼此一个台阶,可他今天偏偏不想这样做。
所以谈话的气氛就有些不对,两人对坐着,如同对峙,偌大的花厅内落针可闻。
最终还是赵淳先开了口:“赵盼与你是朋友,朋友之间相互帮衬,是不能计较利益的,他若不是你的朋友,小小年纪,就该在家里安分读书,压根不会出现在童书馆里。”
怀安:……
他似乎遇上了偷换概念的对手,果然,爹就是不如儿子好糊弄呀。
正要出言反驳,沈聿打断了他:“既如此,只好不让老父母为难了。”
怀安险些闪了他的小腰,得,一锤定音。
赵淳也并非不识趣,眼见沈聿有送客之意,便主动起身,告辞离开。沈聿重孝在身不便相送,命怀安替他送送赵知县。
怀安将他送到了大门口就止步了,忽闪着大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淳只说了句:“空闲时再来县衙,伯伯炖肉给你吃。”
听得怀安心里怪不舒服,央求道:“赵伯伯,您可别为难赵盼呀。”
赵淳笑道:“你们年纪小,正是学道理的时候,伯伯再不通情理,也不会不教而诛的。”
怀安略略放心,也无心与他再讨论对错,身份不对等,说什么都是徒劳。
天阴欲雨,赵知县居然没有坐轿,他不养轿夫,不养车马,向来能用双腿走的就不去雇马车,安步当车,自得坦荡。
直到他茕茕一道背影消失在巷子口,怀安才垂头丧气的回到花厅。
老爹正气定神闲的喝茶,怀安掰开他的胳膊,大喇喇往他怀里一坐,伸手将那堆银票捞过来,一张一张的整理好。
沈聿见他备受打击的模样,温声道:“儿子,我们活在世上,就是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做事的方式也不一样,可以压制,可以利用,但不要妄图左右。”
怀安嘴角一抽,亲爱的老爹,你跟一个不到七岁的娃讲这些,真的合适吗?
怀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着手里的银票问:“爹,这些钱该怎么办呀?”
沈聿却说:“你自己看着办。”
怀安沉思许久,突然眼前一亮:“有了!把它投到童书馆,算赵盼入股,等他以后娶了媳妇分了家,再连本带息拿出来给他,唔……妞妞以后嫁人,也可以拿来添嫁妆。”
沈聿颇感惊讶,上下打量儿子一眼,终于发出与孩子娘如出一辙的提问:“你这些活脑筋,为什么不能用在读书上呢?”
怀安目光四处乱飘,果然,人要表现的笨一点,才能活得舒服。
好在他在读书这件事上本来就很不开窍,不需要特意伪装。其实不开窍有不开窍的好处,一旦被逼上科举之路,等待他的只有点灯熬油的苦读、九天六夜的考试……还不活生生脱下一层皮来。
他大热天里打了个寒战。
沈聿见他一瞬间又变得呆里呆气,无奈的叹了口气。将他拎起来放在地上,牵着小手去内宅。
“爹,你可真好。”怀安说。
“你可真突然。”沈聿一阵肉麻。
怀安绽开笑容,挣脱老爹的手,撒腿往垂花门跑去,惊飞了树梢等雨的鸦雀。
棚架上已经缀满大大小小的果实。是八字形的济公葫芦,上端小下端胖,既可观赏又可食用。此时葫芦还嫩,绿油油的看着喜人,留下几个周正圆润的继续挂在藤上,挑选形状差一些的,摘到篮子里准备下厨。
芃姐儿坐在娘亲怀里,仰头指着葫芦流口水。沈聿选了一颗胖胖圆圆的,洗净表皮给她抱着玩。小娃娃袒露吃货本性,一口咬了上去。
许听澜连忙阻止,嫩绿的葫芦上出现一圈参差不齐的小印。
怀安这才发现,妹妹两排粉色的牙床上冒出几颗白米粒一样的小牙尖儿。
芃儿开始长牙啦!难怪见到什么都要咬。
芃姐儿牙痒难耐,不让咬,张嘴就要哭,郝妈妈赶忙从小簸箩里拿出晒干的苹果条给她磨牙。
摘了满满一筐,怀安另外分出两个小篮子,先送到祖母院里一篮,给祖母尝鲜,再去西院二房。
“葫芦娃,葫芦娃,一棵藤上七朵花……啦啦啦啦……”怀安哼着“奇奇怪怪”的调子,一路蹦跳。
刚一进院子,管事的婆子就迎上来:“安哥儿来啦,二爷在堂屋呢。二奶奶身子不爽快,声音轻一点儿。”
“二婶婶又难受啦?”怀安压低了声音问。
听家里的人说,二婶生完小堂姐后身子一直不好,今年开春闹又了一场风寒,反反复复的咳嗽,低热头疼,胸闷乏力,郎中的药方换了一副又一副,都不太见效,所以这几个月,怀远索性搬回内宅,守在西院侍疾,怀莹也每天过来,只是年纪还小,帮不上什么忙。
“是啊,郎中刚走。”婆子道。
怀安放轻了脚步进去,屋里满是药味,原来丫鬟在角落里煎药,婶婶已经睡了,二叔在堂屋与怀远哥哥下棋打发时间,难掩愁容。
沈录朝他招招手:“来,新做好的茯苓膏。”
怀安将一篮子葫芦搁在桌上,道:“刚摘的葫芦,让小灶房做给婶婶吃。”
“好孩子。”沈录夸赞道:“这葫芦长得可爱,可是你们开春时种的?”
怀安点点头,脆生生的说:“留了几个更好看的在藤上,等它变白了,摘下来盘着玩,我都分好了,一人一个,二叔的那个做成酒葫芦。”
几句话把沈录哄得眉开眼笑,将他揽过来抱在腿上,拿掺了牛乳的龟苓膏给他吃。
回到东院,饭菜已经上桌了,爹娘哥哥都在等他。怀安看着那盘酱炒葫芦垂涎欲滴,虽然只是一道家常菜,但亲手种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有成就感。
小丫鬟端上水盆,怀安一边洗手,一边向爹娘汇报二婶婶卧床的事。
许听澜命人选出几样补品,又听说季氏睡下了,盘算着晚一个时辰再去探望。
“弟妹这身子,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要再请名医才行,你回头打听打听,府里没有就去省里,省里没有就去外省。这样拖下去,人都瘦的没形了。”
沈聿道:“我问过了,临县确有一位擅长儿科妇科的名医叫万景舟,据说从棺椁里救出过人,十几年前省里举保他进太医院,他坚辞不去,就留在江南一带行医。”
“把他请来。”许听澜道:“诊金不是问题。”
沈聿摇头:“有钱也没用。临县近来倭寇肆虐,万郎中的医馆里塞满了遭难的百姓,每天忙着行医救人,暂不对外出诊。”
江南是富庶之地,家财万贯者多如牛毛,人家请不来,沈家也一样无计可施,倒是可以带着季氏上门看诊,可临县在闹倭乱,风险太大。
许听澜惋惜之余,又不免心生敬佩,国朝幅员辽阔,不乏医术高明之人,像万景舟这样真正悬壶济世的名医却实在难能可贵。
”还是去府城请别的郎中吧。“沈聿道。
怀安慢慢咀嚼着嘴里鲜嫩的葫芦,竖着耳朵听。
安江县并不临海,怀安来到这个世上短短六年,也并未受到倭寇的影响,所以对倭寇的印象,仅限于前世看过的课本或小说里。
此时的日本处于十分混乱的战国时期,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领土面积,却分裂成三四十个诸侯国,拉上几百人就可以打仗。但因为地盘有限,加之火山地震等自然灾害的肆虐,战败逃亡的倭人只能漂洋过海,随着风向登陆我国沿海各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倭人为寇,是为倭寇。
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倭寇们悍勇的体魄和高强的武艺,国朝的屯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到后来甚至逐渐形成规模,成为沿海百姓的巨大灾难,也是朝廷的一大祸患。
又听爹娘聊到浙直总督解钰,那确实是个实干型的能吏,积极抗倭之余,还要苦苦支撑东南复杂的官场局面,可他偏偏有个很能折腾的纨绔儿子。
“很能折腾?”许听澜抬头看向怀安:“有你儿子能折腾吗?”
他们的儿子,短短六年的人生何其精彩。
烧书房,买铺子,开书坊……听说全县城的孩子都以背着“蒲公英书包”去上学为荣,只有赵盼小可怜,明明早早就拿到了限量款的书包,背出去的第一天就被赵知县没收了。
赵知县认为这是一种盲目攀比的不正之风,决不允许儿子参与到这种坏风气当中去。
怀安手里本就抓不稳的筷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真是躺着也中枪呀,才说倭寇呢,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云苓换了一双新的筷子给他。
又听沈聿道:“可不是一种折腾法。解钰的这位公子一路南下,各地官员碍于上官的面子,只好热情款待,就这样一路吃吃喝喝,收敛财物,弄的两地官员怨声载道。听说这几天绕到安江县来了,就在官驿住着,带着几个手下四处游荡。”
怀安这下有了几分底气,抢话道:“我跟他不一样,我可做不出来这种事!”
沈聿哂笑,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他的儿子,白璧无瑕,乐善好施,怎么会是那种货色?
却听怀安接着道:“我爹又不是总督,没人买我的账哇。”
沈聿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默默的挽起袖子。
怀安见气氛有些不妙,熟练的从椅子上蹿起来,躲得好远。
沈聿淡淡瞥他一眼,咬牙道:“你将来敢做出这种事,我打断你的腿。”
怀安缩头缩脑的凑到哥哥身边,意思十分明显:你看看你看看,你爹又凶了,动不动就要打断人家的腿呀!可见平时的慈父派头都是装的,说了你还不信……
怀铭笑道:“到时我帮父亲找一根趁手的棍子。”
怀安:???
“娘!”怀安很清楚这个家里谁说了算,扑棱棱投入娘亲的羽翼之下:“他们两个欺负我。”
“娘算看出来了,”许听澜舀了一勺虾仁炒蛋塞进他的嘴里,“你长这张嘴就是用来找揍的。”
怀安嘴里被塞满,说不得话,气鼓鼓的嚼了几下:“要想让我不变成……”
“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话。”沈聿打断了他。
怀安只好闭上嘴,细细的嚼完咽下,还不忘张嘴给老爹看看:“啊——咽下去了。”
沈聿被他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要想让我不变成解公子那样,就要从小培养我的情操。”怀安道。
他早就下定了决心,重活一世,他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沈聿早已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甚至还能语气平淡的问:“比如呢?”
“比如我想学骑马!”怀安道出了真实目的。
沈聿听他兜了一个大圈子,竟然只是想学骑马——这还不简单么。
随口就要应下,忽听长子发了话:“不行。”
怀安哭丧着脸:“大哥……”
“你还没有马背高,摔下来怎么办?”沈怀铭道。
怀安看向老爹。
“听你哥的。”沈聿忽然想起他从秋千上摔下来的事故,附和道。
怀安想发脾气又不敢,一整天表现的失魂落魄、双目无神,营造出一种被爹娘大哥伤透了心的空洞感,意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可惜压根没人注意。
睡前,郝妈妈端着一碗热牛乳给他喝,都被他无情拒绝,然后偷偷瞥向老爹。后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书“哗”的翻过一页。
“爹。”怀安终于绷不住了,凑到沈聿身边去。
“嗯?”沈聿依旧若无其事。
“我想骑马。”他说。
沈聿将手里的书搁在腿上,耐心劝道:“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可以马上去做的。你乖乖吃饭,长高一点,爹一定教你骑马。”
怀安见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怏怏不乐的答应下来。
赵盼再来找他玩儿时,见好兄弟闷闷不乐,一问才知道,原来下棋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的心早已像脱缰野马,驰骋在郊外的山野林间了。
身为最好的朋友,赵盼怎能不满足他的愿望。
两人来到县衙,赵盼神秘兮兮的,从后院马厩里牵出一头……驴来。
小毛驴通体灰色,背上一撮黑亮亮的毛,四只蹄掌钉得锃亮,滴溜溜的一双黑眼睛倍有精神。
“吓!”怀安道:“你把驴牵出来,爹娘同意吗?”
“我爹不管这些的,只要贺老伯跟着就行。”赵盼道。
怀安这才注意到赵盼身后跟着的老仆。
“它很漂亮,可是它……”毕竟是头驴啊。
怀安虽然也很喜欢小驴,可他想骑的是马呀。
“我知道它是驴,县衙没养马,驿馆有呀!这驴能驼我们去官驿街。”赵盼悄悄对怀安说:“贺老伯的一个侄子在驿馆当伙夫,与喂马的仆役也相熟,拉匹马出来溜一圈还不是易如反掌?”
这可真是骑驴找马呀。
怀安一脸坏笑:赵同学,你学坏了!
贺老伯看着赵盼长大,一脸慈爱的笑,扶他们一个个的上了驴,在前头牵着往官驿街走。
毛驴踢踏着步子走的欢快,怀安的心情也随之大好。
安江只是一个县城,驿馆不大,三进深的院子,外加几个小跨院。
走进驿馆大门,门房显然认识赵盼:“呦,小老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赵盼只说:“我来找个人。”
门房将他们让了进去,顺手接过毛驴缰绳,准备拉到马棚里喂一把草料。
忽听二院内阵阵骚乱,打斗声,呵斥声,声嘶力竭的哀嚎声。
有人喊着:“打死人啦!”
有人喊着:“快去县衙禀报县尊。”
他们快步走到院中,只见一个五短三粗的汉子被吊在院中一棵歪脖子树上,树下两个青衣短打的打手正执着木棍,朝汉子身上招呼,“嘭嘭”作响。
树上的人一边惨叫,一边如荡秋千一般滴溜溜的打转,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而驿馆上下,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因为他们的上司刘驿丞,此刻正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也是被那帮人给揍的。
“大春!”贺老伯拨开众人扑上去,树上吊着的人正是他的侄儿。
两个打手一左一右将他叉了起来。
只见领头院中石凳上蹲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手里摇着洒金扇,拿鼻孔看人,一脸傲慢轻佻。忽然啪的一声合上扇子,指着贺老伯:“连他一起打!”
“住手!”赵盼一声怒喝:“让你们住手,听不见吗!”
眼见众人踟蹰的站在原地,赵盼从墙根下抄起一根铁锹,怀安紧随其后。他没有赵盼那么大力气,遂捡起一块青石板砖,丝毫不带犹豫,朝着锦衣青年砸了过去。
青年身边的打手上前,板砖被挡开,落地碎成了几块。青年显然被激怒,跳下石凳:“哪里来的小杂种?”
身受重伤的刘驿丞见状,直接从地上竖了起来,挡在两方之间,赔笑道:“解公子,息怒息怒,这是我们赵知县的衙内,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哦……”青年显然把怀安误当成了赵盼,啐一声道:“素闻赵知县清正廉洁,只有一个糟糠之妻。这么漂亮的小娃娃,是跟哪个婊子生出来的?”
打手们随声起哄,发出一阵猥琐的笑。
怀安又抄起一块砖头,赵盼脸上青白交错,小手骨节攥得发白,挥舞着铁锹径直朝青年砸去。
驿馆上下见小衙内冲上去了,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撸起袖子一拥而上,和几名打手打作一团。毕竟人数众多,不到盏茶功夫,打手们并锦衣青年一起被摁倒在地。
“哎!”刘驿丞从人堆儿里爬出来,挥舞双手:“不能打,不能打。这是解总督的公子,打不得呀!”
众人停下手,踟蹰的看向驿丞。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解公子啊!怀安心想,还真是巧,刚听说这位衰神到了安江县,就被他们撞了个正着。
“既然是总督公子……”怀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那就不打死,只打残吧!”
赵盼握紧小拳头,一声令下:“打!”
众人早被羞辱的忍不下去,听小老爷发了话,转身又扑打上去,直揍得解公子一行人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你现在知道爹娘好啦,早干什么去了?”怀安指着他大骂:“就该把你打回娘胎里去,省的到处祸害人!”
“两位,两位……诶呦……”刘驿丞一瘸一拐的原地打转:“闯祸了,闯大祸了!”
“慌什么!”怀安道:“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着,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刘驿丞欲哭无泪的看着两个小萝卜丁,还是感觉自己个儿高些。
驿馆的仆役们拿出麻绳,将几人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
厨子大春被解开绳索放了下来,众人围着他,有掐人中的,有喊郎中的,乱作一团。
贺老伯心疼的直掉眼泪:“哎呦,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怎么给打成这样了!”
驿丞擦着一脸掺着血水的汗,解释说:“那解公子嫌饭菜不合口味,叫人把厨子吊起来,我拦不住,也被他们打成这样。”
怀安在心里骂了句娘,饭菜不好吃就要打厨子,这是什么混账行径,再说了,这里是驿站,又不是酒楼,还想吃山珍海味不成?
驿丞见大春一时半刻醒不过来,自己身上又疼的站不住,忙叫来手下吩咐:“赶紧去县衙禀报。”
仆役应是。
“回来!”驿丞又道:“送两位小公子回去,千万别出差错。”
回去的路上,赵盼突然怂了,拉住怀安的衣裳:“我爹要是知道我们在外面打架,会打死我的。”
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怀安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后知后觉的说:“诶呀,好像真的闯祸了。”
赵盼惨兮兮的点点头。
可是打都打了,能怎么办呢?
怀安拍拍好友的肩膀宽慰道:“没关系,你一人做事一人当。”
赵盼点点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刚要反唇相讥,却见好友已经倒腾着小短腿跑出几步开外。
说好的患难与共呢?终究是错付了!!!
第25章
怀安压根没跑出去几步远,就被几个驿馆仆役抓住,直接拎走。无他,这娃看上去更有来头,上官说送回县衙就要送回县衙,路上出了什么差错,仆役有几个脑袋够赔?
赵盼瞧着他双脚腾空直扑腾,一脸在劫难逃的苦命表情,突然也没那么害怕了。
县衙二堂,赵知县端坐堂上,驿馆仆役将来龙去脉一一禀告。
“解公子三天前就来了,叫嚣着要堂尊前去拜见,堂尊不理会,他就日日在驿馆中胡闹,调戏灶房帮厨的丫头子,差点逼得人家上吊。”
“今日一早又嫌饭菜不好吃,叫来厨子,一盘盘全扣在厨子头上,要他重做。”仆役道:“厨子也是人啊,哪受得了这番侮辱,当即就说:‘再做还是这些,贵人您不吃就饿着。’结果激怒了这位小爷,就被吊起来打了一顿,刘驿丞苦拦无果,也被打的极惨!”
赵淳看着两个衣衫凌乱、灰头土脸的孩子,听着驿馆仆役的禀报,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一拍大案:“忘八的混账,敢在官驿行凶。把他给我吊起来打,没收所有财物,立刻驱离安江县!”
一众佐贰衙属面面相觑,县丞站出来劝阻:“堂尊不可啊,刚刚在驿馆中打的那一仗,尚可以解释为不知情,眼下您明知他是解部堂的公子还要动手,就是对解部堂不敬了!”
赵淳看向县丞,目光灼灼:“谁说他是解部堂的公子?他说他是,就是吗?”
众人愣住了,谁敢冒充总督公子啊。
“只管去拿人,解部堂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赵淳道。
县丞擦擦额头的汗,挥手打发班头下去。班头点上一班衙役,气势汹汹赶往驿馆。
赵淳这才看向两个孩子,难得温和的问:“受伤了没有?”
两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其实他们多少被扑上来的“自己人”误伤了一下,后背手肘都被撞得生疼,这个时候却不敢说。
“以后有事先跑来告诉大人,不可再斗狠逞强了。”赵淳又道。
怀安啄米似的点点头,又见赵淳盯着赵盼,微微蹙眉。
他侧过头,只见赵盼吧嗒吧嗒掉下两串眼泪。这孩子,在家挨骂多了,老爹难得温柔一回,反而感动的哭了。
怀安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身为人类幼崽,一点生存技能也没有,怎么能快快乐乐茁壮成长?比如这种时候最适合撒娇卖萌了,你却杵在原地哭,回头把你爹哭烦了,岂不是又要挨骂?
果然,只听赵淳低声喝道:“眼泪收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挨了骂的赵盼擦擦眼泪,整个人都正常了许多。
哎……怀安摇摇头,暗自决定写一本《人类幼崽生存指南》出版上市,造福千千万万的幼崽。
这时候衙役进来,低声禀告:“堂尊,沈学士来了。”
赵淳看一眼怀安,道:“请到二堂来吧。”
跟着怀安的小厮回家报信,沈聿一身白布道袍来到县衙。外罩麻制的交领孝衣,头戴唐巾,腰绖在腰间打结。他虽在治孝,衣裳却不带一丝褶皱,头发也严整的一丝不苟,加之眉目清隽,颀然俊朗,瞬间引来满堂目光。
都知沈聿年方而立,却是简在帝心的俊才,当朝次辅的得意门生,前途不可限量。此时步履匆匆进来,端方中带着一丝冷意,众人不由得唯唯恭立,满堂寂静。
“爹!”怀安跑过去。
沈聿自然而然的抱起幼子,轻声斥道:“叫你再出来乱跑。”
怀安赧然,将脑袋埋在老爹肩头。
沈聿这才上前,与赵知县相互问好。
赵知县知道他担心幼子,便将来龙去脉如实告知:“这个解公子来到安江县后,等我主动去驿馆巴结宴请,驿丞早已禀报过我,我命他们一视同仁,只给最普通的饭菜,谁料他竟敢在官驿行凶,被两个孩子撞个正着,就打了一架。”
县丞忧心忡忡的补充道:“沈学士,堂尊已命人去驿馆拿人,说要将那解公子打上一顿,驱离安江县。只怕解部堂那边……”
沈聿暗暗心惊,这个赵淳还真是敢作敢为,总督的儿子也敢打。解钰作为奉旨备倭的浙直总督,想收拾一个知县,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沈聿明白县丞的意思,应天巡抚孙舜是他会试时的房师,县丞希望他找人代为从中调和,别让解部堂迁怒安江县衙上下。
这于他其实是举手之劳,只要赵淳开口,他不会拒绝。
果然,赵淳将沈聿请至三堂用茶。
沈聿知道赵淳有事相求,便叫两个孩子先去玩。
赵盼便将怀安带到后宅,老太太和赵婶婶他们回来,捏捏胳膊捏捏腿,检查他们有没有受伤,又打了一盆清水,把两张花了的小脏脸洗净,蓬乱的头发梳开。
两人打完了架正兴奋,都不觉得身上哪里疼,你一言我一语的复盘他们的高光时刻。
前衙三堂,杂役奉上热茶,水汽氤氲间,气氛稍有缓和。赵淳确实有求于沈聿,但不是什么狗屁倒灶的总督公子,而是县里的公事。
他希望以市价从大户和粮商手中购买一些粮食,充盈县衙的粮仓,但是鉴于赵淳和狗大户们一向不怎么和睦的关系,如果直接提出,必会遭到婉拒。赵知县到任两年,平民百姓的生活显著改善,富商大户们却被他拾掇怕了,衣裳都恨不得打上补丁,谁敢说自己家里有粮?
所以赵淳希望沈聿能代为协调。
沈聿沉吟道:“县衙粮仓,不过是灾年平抑粮价之用,存那么多的粮食,虫咬霉变,会造成损失。”
赵淳点头:“是,但安江县耕地少桑田多,存量本就不足。眼下邻县倭寇横行,下官怕蔓延到安江,到时候粮商囤积居奇,粮价飞涨,别说倭寇进犯,光是断粮,都要饿死人的。”
安江的耕地太少了,沈聿知道赵淳从到任以来一直在压制工商,劝农劝耕,但收效甚微。可眼下又是深秋,冬令春荒,马上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万一倭寇打过来,粮价飞涨,百姓闹起饥荒,就会被迫卖田卖地换取活命的口粮,大户们便会趁机兼并良田,如此往复循环,小民百姓将无立锥之地。
看着赵淳虬结的眉头和有些花白的鬓角,沈聿也不是不能体会地方官员的难处,于是说了句实在话,希望他少走弯路:“老父母,县里有急,沈家可以带头捐银捐粮,但恕我直言,从邻县遭遇倭乱以来,粮价已经翻到了两三倍,这个时候是没有大户粮商愿意将粮食卖给官府。与其浪费时间周旋,还不如趁早从湖广购粮,以备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