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胜连连点头。
新官上任,许李二位掌柜连着一个月几乎住在书坊,盯着师傅和伙计们干活儿。终于赶在月底将《图说千字文》的雕版刻好,通知怀安来验收。
怀安特意穿上自己唯一的一身长衫,问老爹:“爹,我看上去是不是老成了很多?”
沈聿瞄一眼,忍笑道:“是。”
怀安得意的背着小手,大摇大摆的去前院,喊着长兴出门了。他们要去县衙接上赵盼,一起去书坊。
赵知县听说是印书,又亲眼见到了探花郎绘制的《图说千字文》,觉得参与其中对赵盼的学业有利,便放他出门了。他只是讲原则,又不是冥顽不讲道理。
像后世的出版物需要三审三校一样,古代的校对只会更麻烦,坊间出版的小说常有错字漏字的情况,书坊推出的第一本图书,又是儿童读物,怀安必须亲自校对才放心。
其实他对自己仍不太放心,好在有赵盼。赵盼继承了其父的严谨认真,检查校阅方面比自己靠谱的多。
案台上的雕版摞得老高,两人刚比案台高一头,抬头仰望着雕版堆成的小山,默默吞了口唾沫。
前朝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却并没有得到广泛使用,时至今日,坊间仍然以雕版印刷术为主,一页一页的排版、雕刻、印刷。
赵盼不像怀安那样娇生惯养,心理承受能力反而更强一些,只是小小的发了一会儿呆,就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先等等!”
怀安想起什么似的跑到桌案后,铺纸研墨,让赵盼提一个匾额。
欲行其事,先正其名,新店开业,取名可是很重要的步骤。
赵盼急忙忙的摆手道:“我一个小孩子,又不是书法名家,哪能替人提匾啊!”
“要的就是小孩子的效果!”怀安连拉带拽将好友薅到书桌前:“要不是我这笔字实在有碍观瞻,就自己上了!”
赵盼一脸无奈,赶鸭子上架的拿起了笔:“写什么?”
怀安想了想,道:“蒲公英童书馆。”
赵盼横握着那支快赶上他手腕粗的毛笔,按照怀安的要求,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宣纸上写下这六个字——蒲公英童书馆。
稚拙的笔迹竟颇显几分童趣可爱。
赵盼挂起毛笔,歪着脑袋审视自己的字,不解的问:“为什么是童书馆?”
“因为我要打造一间专门印刷蒙书的书坊。”怀安道:“我们小孩儿自己的书坊。”
赵盼面带振奋,觉得自己能够亲身参与,十分荣幸。
“可是,”他又问,“为什么是蒲公英呢?”
怀安一脸认真的解释:“希望我们刻印的书像蒲公英一样,随着风飘呀飘呀,落在每一个孩子的书桌上。”
赵盼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一脸憧憬和向往,他们在做一件多么美好且有意义的事啊。
却见好友乌黑的眸子闪着异常的光:“这样,我们就可以赚很多很多的……小钱钱!”
“啪!”是三观碎裂的声音。
赵盼脑子里关于父亲的教诲——什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统统受到了巨大冲击。
工作量太大,两人商量好分工合作。
怀安功底不够扎实,主要负责检查排版和图画,然后传给赵盼,逐行检查是否有别字漏字,忙了一天,只看了不到三成。
回县衙的马车上,赵盼盘算着:“我可以跟我爹商量,每天申时散学,来书坊一个时辰,你可以吗?”
怀安点头:“可以!”
两人一拍即合,约定好每日申时正到书坊来,酉时回家。
他们眼下在做的事,并不知道结果如何,因此怀安还未向赵盼提过分成的事,赵盼却不计报酬的付出时间精力,这份专属于小孩子的纯粹和热忱,让怀安特别感动。
其实仔细想想,也未必只有小孩子有这份纯粹,赵知县也是这样的人,他是怀安两辈子见过的人里,最正义无私的,怀安不希望看到一个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生活的如此清贫拮据。
人再好,也不是套在神龛里享受香火供奉的佛,他还有老母妻子,儿子还要读书娶妻,女儿还要攒嫁妆……
怀安知道自己的想法特别庸俗,可是他原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俗人,只会以俗人的方式帮助朋友。
时间一天天过去,印刷工作按部就班的慢慢推动。
赵盼做事认真,每看到有出错的地方,都会指出来并销毁掉,让刻板师傅重做。
这是一份十分费神的工作,怀安还好些,他只看图画和排版,赵盼那边,没几日便出了状况。
因为雕版上的文字是反过来的,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四到七岁的儿童正处于空间方位认知逐渐完善的过程,看的镜像字太多,极易出现混乱。于是赵盼在家练字的时候,出现了左右颠倒的情况。
赵淳治学严厉,哪里能允许儿子出现这种低级错误,忍了一次两次没说话,第三次终于忍不下去,提着戒尺将赵盼的右手打成了水晶猪蹄。
怀安当时就在一旁,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
赵盼既疼又委屈,眼泪吧嗒吧嗒的落,还不敢哭出声音。
但听赵淳训斥道:“哭得早了!你到了科场上也这样写字,卷子都不必送到考官面前,在外帘就会被直接剔除,到那时你再来跟我哭,我担保不再打你。”
怀安听着都替好友委屈。如果在后世,有人薅着一个低年级的小朋友喊:你距离高考还有三千多天啦,怎么还犯这种粗心的错误?!
全世界都会觉得这个家长不太正常。
可是科举制度之下,像沈怀铭那样举重若轻的神童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读书人都是从小被逼着发奋苦读,因为科举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小桥,皓首穷经也无法取得功名的老童生比比皆是。
也正因如此,范进中举之后,才会喜极而疯。
其实范进的故事还有后续,中举之后,范进继续勤学苦读,一举考中进士,选为御史,留任京城,后因政绩卓著一路升迁,最终官拜四品。四品官什么概念呢?放在后世,已经是正厅级以上的级别了。
所以在时下,科举是寒门学子唯一一条打破阶级壁垒的途径,也是读书人想要实现政治抱负的最佳途径。
正在神游,忽然听赵伯伯喊了他一声。
怀安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你也不要干看着。”赵淳板着脸道:“引以为戒。”
怀安点头如捣蒜:我很乖,别打我,而且……我还写不出这么复杂的字。
做人嘛,菜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比如他现在还在练“大、小、人、天、火”这类简单的字,多是对称结构,怎么写也写不成反的。
赵淳点点头,负着手出去了,只留下哭成泪人的赵盼给怀安去哄。
“傻孩子呀!”怀安学着大人模样,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赵伯伯,是因为看雕版看多了的缘故。”
赵盼摇头,甩出几颗泪花:“万一他不让我再去书坊,怎么办?我以后写字时小心一点就好了。”
怀安:……
赵盼是真心觉得创办这个童书馆特别有意义,其实就算他说出实情,赵淳不一定反对。知县有教化一方百姓的职责,赵淳又重视学风,民间刻印发行高质量的蒙书,恰恰证明了安江县地灵人杰,文运昌盛。
可是赵盼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唯恐父亲一怒之下将他关在家里读书,他就做不成这件事了。
怀安安抚好了赵盼,天色将晚,拒绝了赵老太太和赵婶婶的热情留饭,便要回家了。走到院子里遇见从前衙回来的赵伯伯,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告辞,窜的比兔子还快。
带起一阵风,将赵知县的袍角都掀了起来,他无奈摇头:“这孩子……”
怀安离开后,赵盼觉得父亲当着好友的面打他,丢了面子,躲在屋里不肯出去。
赵淳亲自到厢房去,“笃笃”敲了两下门,沉声道:“吃饭。”
赵盼一边赌着气,一边又片刻不敢耽搁,开门去堂屋吃饭。
怀安终于领教了雕版印刷的效率——真是慢的令人发指!两位掌柜轮番催着刻板师傅修改雕版,紧赶慢赶,终于在月底见到了样书。
怀安拿到样书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等我有钱了,一定要买一套活字印刷工具,纯铜的,印的又快又好!”
沈聿十分惊讶:“你还知道活字印刷呢?”
怀安忙托词道:“工匠们聊天时我听了一耳朵。”
沈聿对妻子道:“看来由着他折腾,还有意外的长进。”
许听澜正在看样书,说是书,其实是一本卡纸做成的小册子,只有巴掌那么大,用木质活扣装订,封面“图说千字文”五个字是赵盼的笔迹,稚拙可爱的正楷。
与普通书本不同之处不止于大小,还有可以拆开的活钉。拆开后就是一沓卡纸,可以分别背诵。
“还真不错呢!”许听澜夸赞道。
“是吧是吧!”怀安来了精神,铺开一张宣纸,像个小狗腿子一样给老爹递笔:“您帮我写一条腰封,就盖您的私章。”
沈聿显然不明白“腰封”是什么东西。
看着儿子热诚的目光,又不忍拒绝,疑惑地问:“可是作一篇序?”
怀安摇头:“不是,是一条细长的纸,包在书中间的位置,买回去可以当做书签。”
后世的图书出版,几乎是“无书不腰”,请名人写推荐词,更是一种营销手段,变相广告。虽然遭到不少读者口诛笔伐,却依然“长盛不衰”,足以说明它的有效性。
“推荐词我都想好了,您就写:关注幼儿启蒙教育,别让您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沈聿:……
幸而他理解能力强,很快明白了怀安的意思,并高度概括,做出如下总结: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
怀安显然不甚满意,不过求人办事嘛,不可能事事尽如人意,于是千恩万谢的拿着字去了前院,命长兴送去书坊,并按娘亲的提议,先印五千本,定价三钱,往各大书店铺货。
当院子里的葫芦架子绿叶成荫的时候,第一批《图说千字文》问市,被各大书店摆在了显眼的位置,并在店门口写着:本店新到蒙书《图说千字文》,购书有精美礼品相赠,每日限量二十份,先到先得。
所谓精美礼品,其实只是一个粗布包,布包是浅绿色的,前头还缝有一个白色口袋,是怀安打好“设计稿”,找郝妈妈特意缝制的。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多是用竹、藤编制的书箱携带书籍,而蒙童不需要携带那么多的书远行,通常不用背负书箱,只需要一个布袋,又叫褡裢,搭在身上,装几本日常用到的书去上学。
怀安的这个布包显然比褡裢更方便,因为有一条长长的带子缝在两侧,可以斜挎在身上。
挎着小绿包晃来晃去,总觉得上面缺了点什么,比如“为人民服务”。
他被自己的幽默感笑倒在榻上。爹娘妹妹坐成一排,看傻子一样的盯着他。
怀安怕被当成脑残患儿,赶紧爬起来坐好,指着布包的右下角:“在这里绣一个简单的蒲公英。”
要将品牌打出去,Logo是必不可少的。
郝妈妈平时只绣寓意吉祥的纹样,还没绣过蒲公英呢。好在她心灵手巧,寻了个帕子试了两次,一朵清新可爱的蒲公英跃然而出。
怀安极为满意,命长兴找了个裁缝铺子批量定做,每日只做一百只,限量赠送。
一百份礼品,分到各家书店最多只有二十份,所谓物以稀为贵,人性追求稀缺的本能放在哪个时代都差不多。所以“限量”二字一出,就为这个普普通通的书包赋予了额外价值。
当然,这个书包也并不普通,它很实用,也很可爱。
怀安也不怕有人仿制,因为下一批图书上市时,他还会有新的点子。
时下供得起孩子读书的大多是殷实人家,买一本蒙书不在话下,只是这书包也忒难得了。
不少孩子特意起个大早,在书店开门之前就排队等在外面,平时上学都没有这么积极过。
怀安特意拉着赵盼,到书市上一通溜达,明明是大比之年,逛书店的蒙童竟比生员还要多,一派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
他昂首挺胸,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有句吉祥话这么说来着?财源滚滚……呸!
文运昌盛!
堂屋门前的架子上结满绿油油的葫芦时,怀安赚到了团生第一桶金。
许掌柜来到沈宅汇报账目,除去前期投入的成本,税款、书坊的运营费用,各书店的抽成,净赚三百二十六两三钱。怀安高兴极了,有零有整的将老爹的那一份“润笔费”奉上。
“嚯。”沈聿有意逗他:“这可比你爹的俸禄高多了。”
沈聿说的也是实话。他身居从五品侍读学士,月俸十四石,年俸一百六十八石,按每石折银一钱来算,一年的俸禄只有十六两八钱,国库吃紧,有时还要折色、拖欠,实际到手不足一半,所以在这个家里,实打实的“穷人”只有老爹。
因此,怀安追着老爹又问:“爹,我是不是很有孝心?”
沈聿依旧回答:“嗯,怀安最有孝心。”
话音刚落,许听澜进得屋来,怀安的孝心被如数上交。
“不行不行!”赵盼看着八十两一张的银票,直接吓傻了,连连摆手道:“我又没出钱,怎么可以坐享其成!”
怀安道:“怎么是坐享其成呢?出书的点子是你想出来的,又是校对雕版,又是检查样书,如果没有你在,这本书一定错字连篇。何况只是一本书的分成,书坊再出别的书,是不会分成给你的。”
赵盼依然不同意。
怀安反问:“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赵盼说:“当然是,可这跟银子有什么关系?”
怀安背着小手振振有词:“有功不受禄,是很不仗义的行为。有福都不能同享的话,你让我如何相信日后能患难与共呢?”
赵盼:???
怀安乘胜追击:“所以,不能同享福和不能共患难一样,都不算真正的朋友,只能算是……泛泛之交。”
赵盼:!!!
“而且,老太太的冬衣要絮新的,婶婶织布伤了手筋,妞妞的鞋子也该换了……”怀安道:“我爹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能赚昧心钱,也不能拒绝应得的酬劳。”
在怀安反复洗脑之下,赵盼略有动摇,但他只同意收一成——只取三十两。这对于一向节俭度日的赵家人来说,已经是很大一笔数额了,拿的多了他良心不安,父亲也不会同意。
怀安觉得也有道理,一个小孩子,突然往家里拿回一笔巨款,哪个父母会同意呢?
不过依赵知县的个性,恐怕连三十两都不会收,怀安想了个法子:“让长兴去帮你把银票兑成五两一张,你分六次拿出来。”
赵盼迟疑一下:“我想分成三十次。”
如果不是因为兑换成碎银目标太大的话,他甚至想分成六十次。
怀安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叫来长兴,将银票递给他,让他喊个妥帖的人一起去钱庄。
“这次都要分三十次,下次呢?”怀安有点发愁。
“还有下次?!”赵盼惊讶的问。
怀安点头道:“两个掌柜找我商量,准备再印一万册,发往周边州县。”
赵盼听得一愣一愣,平生头一次觉得有钱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半个时辰后,长兴揣着一沓银票回来,他们搁下下了一半的飞行棋,将银票小心藏在赵盼身上。
等赵盼回家了,怀安看着榻桌上的“残局”,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人一旦不高兴了,第一时间就是想找爹娘,便垂头丧气的去了东屋暖阁。
夫妻两个正在教女儿说话,芃姐儿已经七个月了,别人叫她知道答应,可是教她喊“爹、娘、奶奶”,她也会毫不客气的答应……时常逗得一屋子人捧腹大笑。
“这是怎么了?”许听澜见怀安不开心,关心的问:“跟小兄弟吵架了?”
“才不是呢……”怀安沉着一张小脸,蹬掉鞋子爬到了榻上。
“这小嘴可以挂油壶了,还说不是。”许听澜道。
怀安将刚刚和赵盼的对话说了一遍,道:“我原本觉着是件好事,可这样偷偷摸摸的,又觉得哪里不太好。”
沈聿将目光仍在女儿身上,一针见血的说:“不该跟人家父母说谎。”
怀安辩解道:“我们没说慌。”
我们可是聪明的好孩子,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
沈聿沉默了片刻,将拨浪鼓交给奶娘,一撩衣襟,在琴桌前面的杌子上坐了下来:“你下来,爹有话跟你说。”
怀安见老爹突然变得严肃,后颈一阵凉嗖嗖的。娘亲催了一声,他只好穿鞋下榻,磨磨蹭蹭的走过去。
沈聿沉声道:“你帮好友改善家境,这是善举,爹娘虽嘴上不说,却一直在支持你,对不对?”
怀安点点头:“没有爹娘支持,我们什么都办不成。”
这也是大实话。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们能有始有终的将事情做好,已经很了不起了。”沈聿面色缓和了几分:“怀安小小年纪,懂得设身处地为朋友考虑,也很了不起。只是你们还太小,无法分辨是非善恶,不可以对父母有所隐瞒。”
怀安眼睑低垂,就连弯弯的长睫毛也耷拉下来。
老爹的意思他明白,人非圣贤,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说谎话,但是在懵懵懂懂的年纪,遇事隐瞒父母,会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
只是这方面,他比老爹要理解赵盼。谁不想事事有人倾诉?可有些时候不是孩子刻意隐瞒,而是根本不敢说。就像他前世那样,从来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回到家也只会封闭自己,什么秘密也不会与父母分享。
我把喜悦说给你听,会被泼冷水。
我把痛苦说给你听,会得到双倍的痛苦。
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制造出更多麻烦。何苦来呢?
怀安小声道:“怀安有事会跟爹娘商量,可赵伯伯眼里不揉沙子,我们不花一点心思,钱根本到不了赵婶婶的手上。”
他说着,看一眼娘亲,十足认真的说:“爹爹,女人管家很辛苦的,没有钱就更难了。赵伯伯的风骨换不来柴米油盐,婶婶常年劳作,手指肿的不能打弯……与这些相比,一句谎言真的很过分吗?”
怀安说到这儿,是真的有些难过的。
赵淳是人人称赞的父母官,他清廉自苦,是为了让百姓少吃一点苦,可是安江县全境上下,只知有爱民如子的赵青天,却不知他的背后,他的妻子,付出了怎样的艰辛。
史书不会记载,县志不会记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沈聿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又看向妻子,这么大点儿的小娃娃竟驳的他无言以对。
许听澜听到儿子感叹女子不易,面露赞许之色。
可赵淳此人——沈聿不愿用极端来形容他,毕竟赵知县的坚持能为百姓带来好处。可是同朝为官,平心而论,他也委实不愿与这样的人共事。他太正直了,一言一行比照国法做事;他也太精明了,对付衙属小吏、缙绅大户的方法层出不穷。二者相加,让稍有私念之人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所以居乡一年多,即便两个孩子往来亲密,他们也从未打过交道,一个敬而远之,一个不喜交攀,似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聿揉乱他一头柔软的头发,无奈道:“你也知道赵知县眼里不揉沙子,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实话实说或许还能勉强过关,遮遮掩掩,反而适得其反。你且看好,三日之内,必然露馅。”
怀安觉得老爹危言耸听了,银票藏的严严实实,赵盼又是个小心谨慎的性格,哪有那么容易被发现?
事实证明,沈聿才是拿捏人性的行家。
怀安怎么也没想到,未出三日,赵知县居然真的找上门了。
这日一早,沈聿在前院查看长子的文章,光线不好,怀安坐在门槛上看书。
他看的是另一本图画书,不是沈聿画的,而是县里某位秀才的投稿。
秀才家贫,又擅长书画,看到各大书店售卖一种很新颖的蒙学书——《图说千字文》,仿照着画了一本《对相杂字》,将日用杂字编纂起来,配以生动的图片,不但可以用于开蒙,还可以作为商人、工匠等略识文字之人的日常需要。
秀才揣着这本图书四处打听《图说千字文》的背后东家,几经辗转才将这本书送到了怀安手中。
“唔……”怀安托腮思考,缺少一个投稿渠道,要在下一批的书尾附上征稿信息和书坊的地址,把“蒲公英童书馆”的名声打出去,才能吸引更多好的作品,赚更多的小钱钱。
一只蜻蜓从面前低低飞过。
怀安从脚边捡起一只竹蜻蜓,两手一搓,两翼旋转,徐徐升空,比真蜻蜓飞得高得多。空气中充盈着腥咸的泥土气息,他眯着眼吮吸了一大口。潮湿的风拂过荷花缸,水波粼粼间碧叶在一卷一舒的颤动,就像他额前散碎的刘海。
又要下雨啦!
怀铭背书的声音一滞,沈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幼子托着腮坐在门槛上,团团的一派天真。
“您说他每天在想什么?”怀铭好奇的问。
沈聿笑道:“天马行空,无拘无束。”
平凡孩子的童年,一定很快乐吧——这对神童父子面面相觑,如是想着。
他们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早已熟读四书通晓韵律,脑子里塞满了经史文章,还能在大人们起哄和刁难时勉强凑出几句诗来。
沈聿七岁时,在省里举办的神童宴上吟出一首:“碧叶舒卷盈珠泪,红蕖冉冉落故衣,紫椹污庭黍苗短,蜗牛屈躯入穴居。①”
被藩台大人盛赞,一举拔得头筹。
其实他那时天天坐在书斋里,从未留心观察过舒卷的荷叶,亭亭的荷花,树上的浆果,石头上的蜗牛。
“今天不读书了,东院里新结了小葫芦,我们去摘葫芦。”沈聿搁下书本,起身往外走。
“……又不读书了?”怀铭愣了愣,无奈的跟在后头。
怀安一听说要摘葫芦,兴致勃勃的蹿了起来,兴冲冲的跟在老爹和哥哥的身后,
“去拿竹筐。”沈聿吩咐怀铭。
“去拿竹筐。”怀铭又支使弟弟。
怀安像个小狗腿子,屁颠颠的跑到灶房去找竹筐。
这时,李环来传话,说赵知县来了,正在门房等候。
怀安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怔怔立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人家爹找上门来了!
沈聿的目光从怀安身上扫过,吩咐李环:“请至花厅奉茶。”
李环退去,沈聿又吩咐长子:“你先去东院,陪你母亲和妹妹玩吧。”
怀铭颔首应是,怀安撇下竹筐,脚底抹油:“大哥我也去!”
“你随我去见客。”沈聿道。
怀安钉在原地,一脸的生无可恋。
沈聿似笑非笑:“别怂,拿出那日与我辩驳的勇气。”
怀安哪还有什么勇气,他才六岁,还是温室里的花朵,窝里横是有可能的,横到外面去,还不让人碾成渣渣?
于是,怀安秉持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灰溜溜的跟着老爹去了花厅。
赵淳一脸肃容坐在客位,其实他肤色黑,面庞方正,日常看上去就是不怒自威的。
沈聿进得花厅,面带笑意,先朝他拱手:“老父母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官员士绅居乡,多称呼地方官为“老父母”,以示尊敬。
怀安也露出标准的微笑和残缺不全的两排小牙:“赵伯伯好。”
赵淳也起身行礼道:“久闻沈学士居乡,下官忙于县中琐事一直未能拜访,实在失敬。”
沈聿浅笑道:“居丧期间,理应深居简出,不敢滋扰地方。”
其实在沈老爷的丧礼上,赵知县着官服致祭,两人是打过照面的。今日赵淳没有穿官服,一身浆洗的有些褪色的粗布直裰,头戴四方巾,朴素程度堪比一个家境拮据的秀才,相比之下,沈聿身上的粗麻素服竟也不是多么违和。
两人寒暄几句,沈聿便请他上座,怀安悄咪咪的溜到老爹身后待着,低着头反复揉搓夏衫的边缘,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令公子很有本事。”赵淳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怀安浑身一僵,抬头看去,赵淳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是吧,小沈公子?”
怀安一脸心虚的赔笑道:“赵伯伯您太客气啦,叫我怀安就好!”
赵淳敛起笑容,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对沈聿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犬子拿着一两银票对我说,怀安给了他一成利的分成,我见他神色不对,便命户房去查贵府书坊本月的赋税。”
说完,他对着怀安问:“怀安,你猜赵伯伯查到了什么?”
怀安干笑两声:“难道是……逃税了?”
沈聿轻咳一声,赵淳也嗤笑道:“逃税?都是往少了逃,哪有人越逃越多的?”
怀安心想,你都发现了,还问我干什么?
果然,赵淳从袖中又掏出一沓银票,对沈聿道:“下官回去一问,犬子便说出了实情,一两一张,足有三十张。”
沈聿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假做惊讶,明知故问的问儿子:“是么?”
怀安点点头,老实巴交的样子。
沈聿因道:“只听说两个孩子忙着刻书,既然要售卖,自然就有盈利,如何分成由他们自己说了算,小孩子之间的事,我一向不太过问。”
赵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这叫什么话?他只听闻父为子纲,小孩子哪有自己说了算的?何况子女分家之前都不该有自己的私产,六七岁的娃娃,竟敢随意处置这么大的数额。
随即又想通了许多,沈家如今在县里也算大户,沈聿的岳家更是安江县数一数二的富商,区区三十两银子自然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