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公公也是在“内书堂”读过好几年书的,闻言笑道:“咱觉得是‘香’字更好。”
谢彦开正在推敲用词,被两道疾驰而来的黑影“砰砰”两声撞上来,撞了个踉踉跄跄,扑通一声栽进塘中。
“师傅!”两人失声大喊。
“快来人啊来人啊!”花公公一声吆喝,宫女太监从四面八方赶来,通水性的小太监“扑通扑通”跳进池塘中捞人。
好在池塘水刚刚及腰,小太监一左一右将谢彦开搀扶站稳。
事发突然,惊悸之下难免呛水,谢彦开浑身湿透,连连咳嗽,被众人连拉带拽的救上了岸。
“阿嚏!”
贡院附近一处僻静的院落里,正与主同考官一起出题的沈聿,忽然打了个喷嚏,墨水甩在纸上,晕了一大片。
“明翰,别是着凉了吧?”曾繁问。
沈聿拿起手帕擦擦鬓角的汗。
“三伏天儿的哪里会着凉啊?”另一位同僚道:“一定是中暑。”
沈聿又打了个寒噤。
另一人道:“时热时冷,应该是热伤风!”
“只听扑通一声,谢伯伯就掉到水里去了。”
祁王被他们绕得头发晕, 半晌捋清逻辑,瞪眼道:“说来说去,还得怪在孤的头上?”
“不敢不敢不敢……”两个孩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沈师傅才走几天啊?个个都要反天了?”祁王训道:“还敢在池塘边追逐打闹,若是一起掉进水里呢?”
“还有你, 沈怀安,你若有个什么好歹,孤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两人垂头看地, 数着地板上的木纹。
祁王敲敲桌面:“银票交出来。”
怀安将袖子往身后一藏:“殿下, 这是娘娘给的, 除非娘娘撤股才可以。”
祁王:……
荣贺也分外认真的点了点头, 一副很有契约精神的样子。
祁王白了他们一眼:“孤算看出来了,你们两个,一个是狼, 一个是狈, 都不是省油的灯!”
看着怀安快将脑袋埋在胸膛里的模样,祁王又说不出什么更重的话来,只是愤愤的说:“你父亲回来知道了, 必定要骂你!”
谢彦开换了干净的衣服进来, 只有头发还湿漉漉的,朝祁王行礼。
祁王忙道:“师傅不必多礼, 真的不用请太医来看看吗?”
“无妨无妨。”谢彦开道:“劳殿下垂询, 臣不要紧的。”
“谢师傅哪里的话, 两个孩子顽皮莽撞,害得师傅落水。”祁王忙道:“师傅快坐。”
谢彦开谢坐之后, 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也不顾祁王在场,瞪了两个小的一眼:“你们两个过来。”
两人低垂着头走过去。
谢彦开耐心讲道:“平日里行步趋跄,要沉稳端正,不可以疾走跳掷,若父母长上有所唤召,则要疾走而前,不能拖沓,但不能横冲直撞。你们这样打闹,不管是撞到了人,还是失足摔倒或落水,都是很危险的,记住了吗?”
这些都是开蒙之前就讲过的,但他比沈聿还要开明一些,从不会一板一眼的拿来要求孩子们,天真烂漫的年纪没有几年,过于循规蹈矩会失了天性。
现在看来,先贤提出这样的要求不是没有原因的……
明翰让儿子立下字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再看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信誓旦旦,保证以后一定好好走路,不乱跑乱撞,态度诚恳极了。
谢彦开对祁王道:“臣的话说完了。”
两人转而看向祁王。
祁王道:“看你们自己的表现,只要谢师傅不追究,孤可以不告诉沈师傅。”
言罢,不再打扰谢师傅上课,起身离开了世子所。
两个孩子收到命令,撸起袖子开始整活儿。有递手巾的,有端姜汤的,一个灌了个汤婆子端着,一个拼命的打扇子,殷勤的忙前忙后。
怀安的本意是还原吹风机的热风效果,却把个谢师傅折腾的如坠冰炭。
谢师傅捂着额头:“要了命了,要了老命了……”
次日,沈聿睡了一觉,精神焕发,继续与大家商讨今年的乡试考题。
谢师傅却真的伤风了。
他本就比沈聿年长几岁,这些年在翰林院坐馆,久坐少动,身体也大不如前,落一次水居然就病了。
祁王闻讯,派王府属官登门探望,并赐下一堆补品,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许听澜把儿子训了一顿,备下厚礼,打发怀安登门探望。
谢家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只有谢夫人守在丈夫身边,两方见礼之后,谢夫人便起身离开卧房,留他们二人说话。
怀安主动拿起铜盆上搭着的手巾,用温水浸湿拧干,敷在谢彦开的额头上。
“谢伯伯,对不起。”他满目愧疚:“我不是有意的,要不您骂我几句,打我两下也可以。”
谢彦开被他气乐了,感叹道:“你父亲身体真好啊。”
养了这么个儿子,却从未听说明翰告过病假,真是钦佩之至,自愧不如啊!
怀安没听出言外之意,攀着话题开始扯长篇:“我爹自幼习武,身体确实很好。我也常跟着他练功,也很少生病。谢伯伯,您也要经常舒活舒活筋骨才行,可以练太极,或者先练拉筋之术。所谓筋长一寸,寿延十年,这个拉筋呀……”
谢彦开被他聒噪的头疼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应着。
“您答应啦?!”怀安问。
谢彦开也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他现在只想倒头睡一觉。
怀安却兴高采烈地说:“那等您康复,咱们一起练功!”
谢彦开点头敷衍着他,不外乎什么“八段锦”之类的气功,没必要拂了孩子的一片心意。
沈师傅被“软禁”,谢师傅病了,祁王恰在此时接到了“惊天噩耗”。
雍王妃顺利诞下皇孙。
皇宫内院张灯结彩庆祝这一喜讯。皇帝斋醮七日,为小皇孙禳灾祈福。
陷入绝望的吴琦猛然间支棱起来——老天有眼,让雍王顺利得子!于是他的高兴程度丝毫不亚于孩子的亲爹。在自己奢华的豪宅里,召集全体奸党,醉生梦死,弹冠相庆,比他自己生儿子还要兴奋。
保住雍王就是保住一切,他押对宝了!
祁王压力一大,就分外不愿意回后宅去。怀安和荣贺只好一边儿一个陪着他钓鱼解闷。
三人枯坐在湖边的树荫下,湖面平静的像一面镜子,连条鱼的影子也没有。乌鸦在头顶“呱呱”叫,花公公在树下蹦跳驱赶。
这也太无聊了……怀安将鱼竿一丢,重操旧业,干起了自己的拿手绝活——烧烤。
“没有什么烦心事是一顿是烧烤不能解决的。”怀安道:“如果有,那就吃两顿。”
因为怀安一直觉得,烧烤那种的夹杂在烟熏火燎之中的肉香,是最能安人心神的味道。
荣贺很快撸起袖子加入了,在旁边的石桌上帮忙穿串儿。
祁王侧头看一眼滋滋冒着油烟的烧烤炉,和带着斗笠拿着扇子的两个孩子,不由嘴角勾起。他不是不知道怀安顽皮,换做其他父母,恨不得把天底下最乖的孩子抓来给儿女做朋友,淘气的孩子不要来沾边,带坏自己的孩子。
可是怀安不一样,祁王是羡慕他的,虽然资质平平,却依然活的很精彩。像个小太阳一样,感染着身边的一切,虽然有时候把握不好温度,因为过于炽热而闯祸……
一想到现在的局势,祁王笑中又带着苦涩。
不知他们能无忧无虑到几时。若是雍王上位,必放不过他们一家,平平安安去封地就藩都是触不可及的梦。更不要说他的师傅们,虽不至于被雍王赶尽杀绝,却也必定是前途尽毁了。
想到几位师傅,都是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正当青壮年,该是施展抱负的时候,如果受到他的牵累,壮志难酬沦为庸人,他就真的于国有罪了。
“殿下!”
“父王!”
两个稚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喊他。祁王抬头,便见两人围着炉子忙得直打转。
“殿下快来帮忙!”怀安抹了一脸炭灰。
祁王有些纳闷,身旁都是宫女太监,他们为什么要亲自动手?虽这样想着,还是鬼使神差的走过去。
“殿下负责给这些肉肉做个马杀鸡,让腌制的调料充分融合。”怀安做出按摩的手势,毫无心理压力的支使祁王殿下干活儿。
祁王一脸黑线,熊孩子不要太过分哦!他堂堂一个亲王,怎么可能给鸡鸭牛羊做按摩?还叫什么马杀鸡?
马要杀鸡,关孤什么事?!
片刻之后,祁王将做好马杀鸡的肉块用签子穿成串,一把一把的递给两个孩子。
雍王上书,以“养儿方知父母恩”为由,请求回京探望父皇母妃。
皇帝给雍王的答复却是:“你新得长子,守好妻儿,不必来回奔波。”
这个回答似一瓢冷水泼在了雍王心头,父皇的反应为什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冲着妻儿好一通埋怨,也不知怪他们什么,总之就是嫌弃这孩子命不好,在母腹之中就诸般风险,生下来也未能给他带来盛宠云云。
回到前殿,又烦躁的背着手来回踱步:“孤不理解,孤想不通,父皇像催命似的催孙子,如今得了孙子反而没有那么稀罕了。”
王府长史秦钰劝道:“殿下,宫中的赏赐如流水般抬进府里,还派遣乳母八人、宫女太监各八人,来侍奉皇孙,与皇长孙规制等同,足见陛下恩宠了。”
雍王低声道:“这些都是虚的!父皇不让我回京,若是有个什么……岂不是让老三捷足先登了!”
秦钰道:“殿下是来封地避妨的,二龙相见必损其一的谶言,殿下难道忘了?”
雍王道:“什么劳什子谶言,都是那群不干人事儿的狗道士在父皇面前进谗言。若是避妨,我那三哥为何不避?他也是生过病的。”
秦钰只得换个角度再劝:“殿下稍安勿躁,说不定陛下是真的体恤殿下得子。来回奔波一趟少说要半年,从京城回来,皇孙都不认识爹了。殿下有这个精力,还不如用心教养皇孙,让他强壮康健的长大。殿下方心,祥瑞之事臣已安排妥当,只等皇孙百日,殿下再向陛下请旨,回京报祥瑞,请求赐名、入宗庙,到时候于情于理,陛下都不会再阻拦殿下了。”
雍王激动的情绪这才稍稍平复下来:“真的安排妥了?”
“是,确保万无一失。”秦钰道。
秦钰又劝道:“殿下有时间,要多陪伴王妃母子,王妃才是最大的功臣……”
“知道了。”雍王不耐烦道。
回到王妃的寝宫,看着襁褓里沉沉睡着的孩子,雍王的目光颇为嫌弃。埋怨道:“叫你在孕中多进滋补,你偏要任性,看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像个小冻猫子似的。”
雍王妃怀胎十月,又经历难产,简直是死里逃生。月子里终日被雍王迁怒,以泪洗面,身体一日不似一日,她不断的劝雍王:“他还小,还太小……殿下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次日,她悄悄给端妃进拜帖的时候,夹带了一封信件。她问端妃,自来有藩王送子入京就学的先例,能不能将皇孙送入宫中教养?
她在孕中一直担心,腹中万众瞩目的孩子若生下来是个女儿,会承受怎样的苛待?如今算是明白了,这个孩子只是丈夫争夺权柄的工具而已,如果不能为雍王殿下带来利益,无论男女,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雍王性情暴虐,本性凉薄,她怕自己命将不久,只有将孩子交给端妃抚养才能安心。
结果信件被雍王截获,摔在王妃身边的榻桌上:“愚不可及的东西,险些坏我大事!上赶着把孩子交给婆婆,孤还真是闻所未闻。”
雍王妃满目绝望的看着丈夫,又看看襁褓中的孩子:“殿下,我若先一步走了,殿下能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吗?”
雍王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真是病糊涂了。你是孤的王妃,他是孤的嫡子,谁敢不给你们活路?”
雍王妃哭求:“臣妾知道殿下想要做什么,但是殿下,臣妾求您了,不要去弄那些‘祥瑞’,弄巧成拙就是欺君之罪!”
雍王满心鄙夷,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平民女子,也配与他谈谋略?
雍王妃还想再劝,被雍王打断,吩咐左右:“住在府里的太医呢?来给王妃请脉,王妃病愈之前,不许她踏出殿门半步,谁敢给她传递只言片语,杀无赦。”
第104章
太医为雍王妃诊脉之后, 来到前殿向雍王复命:“殿下,娘娘伤了元气,但只要安心静养, 半年即可恢复。”
雍王颔首,蹙眉问道:“她为什么总喊着‘命将不久’?”
“娘娘身体不适,再加忧愁忧虑,难免杞人忧天。”太医道。
雍王又问:“皇孙呢?”
太医道:“皇孙虚弱不足, 但只要养育得当,还是可以恢复的。臣擅长妇人科,殿下若不放心, 可以再请一位小儿科的郎中来看。”
“知道了。”雍王摆手, 命左右送太医下去, 又命秦钰再去延请擅长小方脉的名医来。
乡试在八月初九入场, 每三日一出场,从十二日头场结束,便要开始阅卷, 因为国初规定, 在八月底之前必须阅卷结束并放榜。
一千多人的直隶乡试,九天六夜的答卷,要在三四日内全部批阅完毕, 工作量相当庞大, 且不能走马观花随意糊弄,因为放榜之后, 中举之人的名单和试卷要解送到礼部, 会同翰林院一起“勘磨”, 也就是复查有没有阅卷错误、徇私舞弊等问题。
沈聿主持过“勘磨”,如今也要作为考官参与阅卷了, 直隶乡试副主考,将为他的履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八月三十,桂榜揭晓。
让沈聿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家还是原址原貌,家里面一切太平,既没有着火,也没有被拆。
孩子们一如往常的迎接他,只是更加热烈一点。
都说“出门饺子回家面”。许听澜亲自下厨煮面,这次没搞创新,而是用荷包蛋打一个高汤煮面,加酱油加猪油,用面汤一冲,烫两颗小青菜,再撒一把葱花,味道和卖相都不错。
入夜,哄完了女儿,终于睡了个踏实觉。
次日从妻子那里了解到,怀安和世子追逐打闹,把谢彦开撞到了池塘里,伤风了,不过已经痊愈了。
所幸没出什么大事,又不是有意为之,他不轻不重的点了怀安几句,就放他回房收拾书包了。
结果到衙门里一看,谢彦开腿瘸了。他纳闷,伤风怎么会伤瘸了呢?
谢彦开叹息一声:“回家问你的好儿子去。”
再到王府一看,祁王的手上不知怎么被烫起一串燎泡……
询问缘由,祁王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沈聿便知道事情不简单,回家将怀安拎进房间,这家伙倒是实诚,只是有个条件:“我要是说了,您可不许生气啊。”
沈聿哼一声,算是答应了他。
怀安赔着笑脸道:“我教谢伯伯拉筋来着,可能冒进了,拉完就瘸了,以后一定循序渐进,循序渐进……”
沈聿深呼吸,又问:“祁王殿下呢?为什么手上会烫起一片水泡?”
怀安又道:“那日我们在湖边烧烤,殿下的袖子太长,被炉火点着,烫着手腕了。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沈聿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
“爹,您说好不生气的。”怀安道。
“我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沈聿咬着牙:“还做了什么,一口气倒出来,别让我问一句答一句。”
怀安道:“我在西长安街开了一家香皂铺子,温阳公主和王妃娘娘都入股了,结果我台子还没搭好,就有几家商行、南货铺来,想要分一杯羹,我暂时想专营专卖,他们就来找茬闹事,被公主府派来的侍卫,像拎小鸡仔子似的仍到了大街上。”
怀安说着,想到了当日的场面,咯咯笑了起来:“实在是太解气了!”
沈聿回头看向妻子,许听澜一脸茫然,有她在家里坐镇,怀安回到家里乖巧懂事孝顺听话,除了让谢学士落水那次,她压根不知道这孩子又在外头折腾出这么多事。
看着爹娘严肃的神情,怀安的笑声越来越小……
“所以你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弄伤了谢伯伯,弄伤了祁王,还拉着公主和王妃入伙做生意?”沈聿问。
“爹,不是这个顺序。”怀安重新帮老爹理清思路:“是公主和娘娘先答应入股的,公主给了我一间铺子,娘娘给了我一张银票,结果这张银票是祁王殿下从世子手里没收上去的,世子看到后情绪崩溃,追着我要毁了它,我抱着银票就跑哇,结果撞到了谢伯伯,谢伯伯掉进池塘里生病了,我去探望他的时候推荐他跟我一起练功,然后谢伯伯就瘸了,您和谢伯伯都不在,祁王殿下心情不好,我们陪他钓鱼,又钓不到,就只好烧烤了,可是殿下的袖摆太长,不小心被火燎了,就烫起一串水泡。”
怀安一口气说完,都有点缺氧。
沈聿:……
许听澜:……
“爹,这次真的不是我闯祸,都是祸来找我啊!”怀安分外认真的说:“但是爹,您别担心,我都已经处理妥当了,我把咱们祖传的跌打丸给他们送了两盒。”
“嗯,”沈聿咬了咬后槽牙,“是挺妥当的。”
怀安点头如捣蒜,又很大度的说:“不过我知道您手头紧嘛,所以不用奖励我啦。”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善解人意的娃了吧!
“那怎么行呢,你爹向来赏罚分明,紧了谁也不能紧儿子啊。”沈聿冷笑、撸袖子、站起身。
怀安后背生凉,脚下已经出于条件反射,跑到了堂屋门外。
他的百米冲刺速度越来越快,耐力也越来越好,连前世最头疼的一千米长跑,在这一世也是小菜一碟,也不知道是从小跟老爹练功的功劳,还是被老爹撵着打练就的本领。
一路跑到祖母院里,脸不红气不喘,还能炫一个红澄澄的大柿子,一脸嚣张的看着赶来抓他的老爹。
老爹那装腔作势的伎俩最多用一次,第二次就无效了,他要抱紧祖母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走了!
“你又撵他做什么?!”老太太正拿手巾给孙子擦汗,一脸宠溺,没好气儿的瞪了沈聿一眼。
上次儿子从自己院里掳走孙子,她事后想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沈聿神色如常:“没什么,听闻母亲院儿里柿子熟了,带怀安过来分一篮子。”
老太太院儿里有一颗高高大大的柿子树,果子像小灯笼一样坠在枝头。当初修葺院子时特意保留了这些老树,老太太的卧房支开窗户便能看到满院葳蕤。
老太太闻言笑道:“使个人来说一声便是,怀安爱吃柿饼,我也做了一些,一起带上。这么大个人,带着孩子瞎跑什么。”
沈聿坐在离老太太最近的位置,信手取过一颗柿子,道:“母亲在堂,多大也是孩子啊。”
怀安手里的柿子都快捏扁了,三伏天里打了个寒颤——三十多岁的人,咋还撒上娇了呢?
老太太果然被哄的眉开眼笑,还笑着嗔他一句:“没正形,让你媳妇看见笑话!”
“她才没心情笑话儿子呢。”提到妻子,沈聿一脸不快。
“怎么了?”老太太反问:“胃疾犯了?”
“没有,”沈聿支支吾吾的说,“儿子跟她拌了几句嘴。”
怀安瞠目结舌,啥时候的事啊?!
老太太笑容一僵,印象里,儿子儿媳还没红过脸呢,何况闹到她面前来,她关心的询问:“为什么呀?”
沈聿拿着个柿子在手中颠来倒去:“儿子不在家,让她带好孩子,结果净出岔子了,一时心烦跟她吵了几句。”
怀安下巴险些脱臼:爹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果然,老太太阴下脸来,对着儿子骂道:“当你素日是个头脑清醒的,你儿是个什么德行,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出趟差使回来怨这个怨那个,当了官,厉害的媳妇老子娘都不认了!”
怀安:???
什么情况?为什么连他一起骂?
沈聿垂眸不语。
老太太宣泄了胸中怒火——当然,这火气也不是完全冲着儿子,多少夹着点跟儿子他爹的个人恩怨——命人装上两篮柿子,并一包亲手晒制的柿饼,让他们爷俩带着赶紧滚。
“哎?”怀安一脸懵。
“哎什么哎,”老太太将孙子往儿子怀里一推,“爷俩都不是什么好的,快走快走,别在我跟前碍眼。”
“祖母,我还没说话呢。”怀安挣扎着:“祖母……祖母……”
拖着长腔被老爹拎出了院子。
他咽了咽口水:“爹,您真是有勇有谋,纵横捭阖,阴险狡诈,信口开河……”
“你再说一遍?”
“口若悬河!”怀安改口道,又忍不住挑剔:“不过,兵法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您这回多少有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沈聿冷眼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值得。”
被拎回书房的怀安在老爹的权势威逼之下,抓耳挠腮的写检讨。
眼睁睁看着爹娘在窗边落座,慢条斯理的煮水泡茶,唠家常,品尝祖母亲手做柿饼。
“礼部尚书邹家的小孙女,再就是袁阁老的长孙女,还有吏部孟部堂的次女,陆学士的长女,程主事的幼妹……这些都是跟我提过的,我都亲眼见了,都是好相貌的姑娘,落落大方,知书达礼。”
中秋前后各府走礼交际,都知道沈家这位长子才学过人,品性端方,今年乡试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都是良配。”沈聿啜一口茶道:“秋闱之后问问铭儿的意思吧,这孩子话少主意大。”
“也好。”许听澜捻起一个软软糯糯挂着白霜的柿饼,道:“母亲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柿饼比聚顺坊卖得还要好吃。”
沈聿咬了一口柿饼,细腻香甜有嚼劲:“还真不错。”
怀安红着眼眶怨愤的看着爹娘:
柿饼是给我的!
你俩不是吵架了吗?
吵啊,来啊!谁不吵我跟谁姓!
欺负小孩儿算啥本事……
沈聿突然侧目,父子俩眼对眼的看着对方。
“有事?”沈聿问。
“没事。”怀安怂哒哒的低下头。
“眼怎么红了呢?”沈聿又问。
怀安咬牙道:“进沙子了!”
第105章
“哦。”沈聿敷衍了一句, 便指着柿饼对许听澜道:“我听说坊间有些无良商贩,会将面粉或滑石粉洒在柿饼上,充作糖霜。”
“真的?”许听澜瞠目结舌。
“是啊, 所以还是自家晒制的吃着放心。”沈聿道:“你看,今年的柿子个头大,香味浓,出霜也好……”
怀安气鼓鼓的坐在书桌前, 捂住耳朵又没手写字,用手写字又会听见爹娘谈论他最爱的柿饼。
要是耳朵能像眼睛一样闭起来就好了!
便听沈聿“咦”了一声,问许听澜道:“你儿这脸怎么肿了?”
许听澜侧头一看, 便笑道:“胖的。”
怀安差点炸了, 什么叫胖的?他是气的, 是气的!
他攥着毛笔对爹娘怒目而视。
沈聿佯做刚刚发现:“怎么?写完了?”
那炸起的腮帮子一下子瘪了。
沈聿对妻子道:“看, 真不是胖的。”
八月金秋,秋闱放榜前后。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 随处可见身穿直裰的读书人, 议论的话题也绕不开乡试名次,解元某人,经魁某人云云。
鹿鸣宴之后, 沈家上下都在等待安江老家的消息。
九月初十, 老家来人进京报喜,李环接到喜讯, 速将消息传入内宅:“中了中了!”
老太太问:“谁中了?”
“都中了!”李环媳妇道:“大爷乡试中了解元, 远哥儿院试点了廪生!”
整个内宅喧腾起来。
老太太激动得红了眼眶:“好啊好啊!两个孩子争气!”
十年寒窗, 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
沈家并未大摆宴席,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出解元了, 因此只是放了几挂鞭炮,在上房摆了一桌席面,自家人聚在一起庆贺。席上酒至正酣,许听澜宣布当月发双俸,丫鬟们更是欢喜,围着太太、老太太说了好些吉祥话。
怀安问老爹:“大哥和二哥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你大哥脱不开身。”沈聿传授经验:“省里要设鹿鸣宴,本家族亲要摆流水席,县里要立‘解元’牌坊,大大小小的文会要请他登台讲学……”
“这么麻烦呀。”怀安唏嘘道。可转念一想,后世出一个省状元,都要大肆报道,摆流水席,何况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
一生押在举业上的读书人,一旦通过乡试,就完成了由平民到士大夫阶级的跨越,不用再承担朝廷的摊派、赋税、徭役,可以见官不跪,有了选官的资格,甚至可以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
沈聿面上不显,心中怎能不畅快,借着酒劲,清隽疏朗的面庞便多了几分放荡不羁,一边打着拍子,一边低声吟诵:“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许听澜一脸担忧的看着丈夫,只见他苦苦笑着,眼角有泪光闪烁。
沈聿向来克己守中,凡事都不会过量,极少在酒后这般失态。
因此怀安也吓坏了,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吗?老爹为什么哭啊?
老太太眼底满是黯然,对怀安道:“怀安,你爹醉了,先扶他回房去吧。”
怀安见席间气氛为妙,十分懂事的扶着老爹起身回房。许听澜本要跟去,又担心老太太,便留下来问:“母亲,这是怎么了?”
季氏也一脸担忧的看着嫂子,又看看婆婆。
老太太叹一声,将陈甍和两个女孩儿打发到院子里玩,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沈聿十三岁上点了廪生,乡里一个豪绅上门恭贺,将一个美妾当做礼物送给了沈老爷。那位姨娘美貌极了,出水芙蓉一般,深得沈老爷喜欢,也因此飞扬跋扈,盛气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