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琦别无选择,只好上书请丧,回乡为母亲丁忧。
吴浚八风不动的坐在堂屋,静静看着满院素缟,斩衰杖期的儿子带着一众随从扶棺上路,他多想上书请求致仕,亲自扶着老妻的棺椁回乡,可他必须留在京城,为儿子断后,直到他逃往海外。
他低低吟唱:“归去来,归去来。陆行无车,水行无船。足重茧兮,羊肠九折,历绝崄而盘盘。①”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年得志的新科进士,他正直善良,刚正不阿,敢与奸人对抗;转眼间,少年变成了中年,蹉跎十数年,他渐渐开始妥协,左右逢源,依附乡党,一路高升;他尝到了权利的滋味,从无奈的妥协,到积极的逢迎,他终于“大彻大悟”,放下秉承数十年的良知,变成一个不择手段,曲意媚上,专擅国事之人。
他为国朝做了许多实事,可是在他的带领下,朝廷变得纲纪败坏,科道废弛,士风不振,危害远胜于功绩。
有些路,注定是无法回头的。
怀安和荣贺受到温阳公主的邀请,去京郊的皇庄赏腊梅。
祁王听后频频蹙眉,最近京城不太平,听说吴琦扶柩回乡,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
可是温阳平日孤单,难得有兴致去京郊散心,叫两个孩子去陪,他做哥哥的哪里忍心回绝。
怀安本就带着何文何武,牵着月亮,再回头看看车后,一队侍卫浩浩荡荡,寸步不离的跟着,不禁咋舌:“殿下也太夸张了。”
荣贺道:“当他们不存在吧,习惯就好。”
高贵的小白马最喜排场,马嘴扬得老高,马蹄高高抬起,极富规律的踏出规律的步伐,骄傲的走在一众侍卫的最前面。
“月亮长高了。”荣贺道:“更惹眼了。”
“就是个惹眼包。”怀安看着四下路人频频投来稀奇的目光,神色如常的伸出手去,递给月亮一根胡萝卜,月亮张开马嘴衔住萝卜,蠕动牙齿和嘴唇嚼碎,然后细细咀嚼。
荣贺这才发现他随身携带的书包里,背了半包胡萝卜。
“你可真行。”荣贺哭笑不得。
“这是一名铲屎官的自我修养。”怀安道。
见过温阳公主,说了会儿话,怀安还拿出账本向温阳公主汇报了皂坊这个月的利润。
皂坊虽然赚钱,但相比温阳名下的皇庄皇铺,并算不上多大的进项,她和祁王妃起初只是抱着逗小孩子玩的心态入股,谁知他这般认真,把账算的明明白白,精确到分文。
每到此时,她心里总有一个疑问,如何绕过驸马,生一个怀安这样的儿子,再生一个怀薇怀莹谢韫那样的女儿?
她神游天外,对怀安一五一十的报账并未听到心里面去。
恰在此时,太监进来禀报:“殿下,驸马都尉求见。”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呸,真是不想什么来什么。
“晦气。”她说:“不见。”
太监赔笑道:“殿下,都尉说了,您要是不见他,他就在前院那颗歪脖子树上了断。”
温阳冷笑:“让他请便。每次都是这一套,腻不腻啊。”
两个孩子半张着嘴抬起头来。
温阳立刻换上一脸慈爱的笑:“贺儿,带怀安出去玩一会儿,姑母处理一点私事。”
前半句如春日暖阳,后半句如隆冬冰窟。
荣贺打了个寒颤,为姑爹默哀一下下,拉着怀安走出大殿。
温阳见孩子们走远,这才对太监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绳索,本宫还没见过活人上吊呢。”
怀安和荣贺在湖边饮马,侍卫分成三队,在三个方向把手,戒备的看着四周。
月亮依旧不喜欢驼人,除了芃姐儿骑在它身上,它一动也不敢动以外,任何人骑上它,都会扭来扭曲的跳秧歌。
怀安知道它的马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不喜欢被人骑,虽然不至于把主人甩下来摔死,但它可以跳出多种舞姿,让主人社死。
所以这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
荣贺曾寻求府里养马太监的帮助。那是御马监退下来的老太监,对着月亮大摇其头。他驯服过无数烈马,从未见过这种愚蠢沙雕,油盐不进的烈马。
“算了算了,”怀安道,“就当养了条大白狗,以后拴在门口看家护院吧。”
月亮不干了,扬起高贵的头颅,现场给怀安扭了一段秧歌,极力证明自己跟狗是不一样的,狗是没有这样四条性感的大长腿的。
两人简直哭笑不得,恰在此时,他们听到身后的侍卫凶神恶煞的厉喝:“什么人!”
回头张望,便见何文何武拎着个白衣男子,侍卫们正在盘问,男子整个挂在何文何武的手臂上,虚脱无力的样子,像是受了重伤。
荣贺怕他们伤害到无辜的百姓,赶紧上前查看。
这一看不要紧,怀安先是在心里暗暗惊呼,好帅啊。
男子穿着麻布斩衰,脸色灰暗,嘴唇苍白,依旧掩饰不住俊美的轮廓——男人看了都不禁赞一声的那种美。
“放开我,我只是去湖边喝口水……”男子艰难开口。
何文何武将他钳制的更紧了。
男子冷笑问:“说吧,你们又是谁派来的?”
怀安看到他的腿上在汩汩冒血,直觉告诉他,此人绝对不简单。
“你是谁呀?”他反问。
“你们来杀我,反问我是谁?”男子嗤的一声笑了:“听好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琦。”
吴琦?二人瞠目结舌。
“你就是小阁老?”怀安震惊过后,不太友善的围着他打量一圈:“居然比我爹还帅,那岂不是比我长大以后还帅?”
荣贺阖上惊掉的下巴,低声提醒:“这不是重点。”
“哦哦。”怀安迅速找回重点:“你上次为什么绑架我啊?”
荣贺险些一头栽倒,这兄弟是废了,指望不上,根本指望不上。
第108章
吴琦此时也认出了怀安, 他从城内扶棺而出,到了外城,才发现想杀他的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吴家豢养的死士一路拼死护送,与刺杀他的人缠斗在一起。
他身负重伤,抛下母亲的灵柩独自逃了出来,谁料竟落在两个小孩子手里, 既然眼前的小孩是沈怀安,那旁边的不用问,一定是祁王世子了。
荣贺见兄弟是指望不上了, 只好自己问:“是你总让户部拖欠我们家的岁赐?”
怀安也险些一头栽倒:“这好像也不是重点吧……”
没办法, 这家伙得罪的人太多了, 京城里叫得上号的人物, 要么与他同流合污,要么跟他带着私怨——不然怎么会被砍成这样。
荣贺不好意思的笑笑,重新问:“你不是回乡丁忧了吗?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吴琦仍不说话。
“还用问嘛, ”怀安斜乜着对方上下打量, “得罪人太多,被人追杀了呗。”
“他罪大恶极,活该!”荣贺冷哼一声:“把他捆起来, 嘴堵上。”
“是!”侍卫齐声应着, 纷纷解开腿上的绑带拧成一条,将吴琦捆了起来, 还脱下一只袜子堵在他的嘴里, 吴琦登时被熏得直翻白眼。
可是, 然后呢?
“把他送回去,朝廷也不会处置他的。”荣贺道:“杀了他?”
“不行不行, 我们还是小孩子,不能杀人。”怀安道:“要不把他护送回城内,让他再被追杀一次。”
荣贺眼前一亮:“也是个好办法!”
吴琦满目绝望的看着他们,猫戏耗子,这也太损了,能不能给个痛快!
驸马站在前院的歪脖树下,手里拿着一根麻绳,赔笑看着温阳公主。
内侍抬出一把椅子,递上一个汤婆子,让公主殿下舒舒服服的围观驸马上吊。
“不是要了断吗?”温阳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见他没有动作,遂命左右:“来人,驸马太矮了够不着,去搭把手。”
“诶别别别……”驸马大腹便便,紧张地气喘吁吁,擦着额头的汗:“殿下,臣是来给殿下送礼的。”
他一个眼神,身后随从打开一只藤编的箱子,箱子里有一只精致的漆盒,缓缓打开,只见盒内黑丝绒布托着一套华丽的宝石首饰。
与东方首饰用材和款式完全不同,项链主石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鸽血红宝石,四周围镶钻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炫彩夺目,戒指是同样的宝石,比项链稍小。
一看便知是舶来品,并且不是凡品。
温阳公主冷笑道:“无功不受禄,本宫可受不起如此贵重的礼。”
“殿下明鉴,臣确实有一桩小事。”驸马赔着笑脸,对温阳道:“此人名叫桑东东,是一名商人,他有一船上等的瓷器和丝绸在又被天津卫所的巡军给扣了。这瓷器还好,丝绸在海上飘得久了,容易发霉损坏。”
温阳这才注意到驸马身后的随从,长相与中原人有几分不同,肤色也略深一些。
“驸马,你通倭?”温阳目光灼灼。
“不不不,”驸马慌忙解释,“此人是吕宋人,不是倭寇。”
温阳面色稍霁,她知道海上走私屡禁不止,驸马家族世代经商,多半也脱不了干系,每年向朝中要员供奉“炭敬”、“冰敬”,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利益集团。
桑东东的商船,从前受吴琦庇护,每当被卫所扣押都会被轻易摆平,如今吴琦卸职离任,权力不再,连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只好找到驸马,辗转求到了温阳公主门上。
温阳公主倒也不至于嫉恶如仇到将这两个“走私犯”打出门去,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不愿意沾染任何麻烦,连累祁王。
她拨弄着指甲,推辞道:“还真是爱莫能助,本宫自幼囿于宫禁,从不与外臣往来,你们请回吧。送客。”
她起身欲走,又转回头去,上下扫了驸马一眼:“你最近可是又胖了,走几步路就连嘘带喘的,一阵风都能把你掀一跟头吧?”
两人在原地愣了愣,桑东东转身,便见驸马激动的热泪盈眶。
“都尉,您这是怎么了?”他用蹩脚的汉话问。
“这是公主第一次关心我……”他掏出手帕,沾了沾眼角。
桑东东目光迷惑,他怎么听不出来是关心呢?应该是汉话学得还不够精深吧。
公主下了逐客令,两人在太监的引领下离开,恰在前院的影壁后发现两个孩子,和一个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男子。
原来是两人拿不定主意,便将吴琦带回皇庄别院,见公主仍在见客,只好将吴琦暂时扔在这里。
“小阁老?!”桑东东惊讶道:“怎么是您啊。”
吴琦原本被臭袜子熏得睁不开眼,听到桑东东的声音,猛然睁开双目,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呜呜呜……呜呜!”
“哎呦呦,您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桑东东欲上前给他松绑,被何文何武两个壮汉如山一般的挡在面前。
“你又是谁啊?”怀安一脸戒备。
桑东东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小孩儿,来,吃糖。”
“放肆!”花公公上前呵斥:“哪里来的疯子?敢对我们世子和沈公子不敬。”
桑东东被吓了一跳。
驸马都尉从身后赶来,气喘吁吁的制止道:“诶呦,这可不是寻常小孩儿,你怎么能拿糖逗他们呢。”
言罢,对荣贺躬身施礼道:“世子。”
“姑父。”荣贺很敷衍的供一拱手,嫌恶的看着桑东东:“这是哪里来的二百五?”
驸马笑道:“一个外籍商人,世子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
“原来是贵人啊,真是抱歉。”桑东东说着,打开藤箱,拿出那个漆盒:“都尉与他们说说,让小人把小阁老带走,小人愿将这套珠宝献给他们。”
“如此贵重的宝石,换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驸马双下巴瞬间变成了三层,还真是个二百五……
桑东东笑道:“美人落难,小人于心不忍。”
“啥?”怀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驸马低声对怀安和荣贺解释:“他们这些人,常年在海上航行,船上是不许带女人的,所以船上的人多好男风……”
两人四目圆睁,三观震裂。
“哎呦,都尉慎言!”花公公急得直跺脚,“什么男风女风的,世子和沈公子还是孩子呐!”
“好好好,是我疏忽了,疏忽了。”驸马擦着脸上的汗,道:“世子,此人留着也没什么用,逃回家乡也是作威作福祸害百姓,还不如……”
荣贺看向怀安。
“不行!”怀安义正言辞的说:“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人贩子,此人再坏,也是国朝的子民,怎么可以卖到外国去呢!”
世子点头:“怀安说得对!”
“还是绑上石头扔到湖里去吧。”怀安道。
荣贺:……
“别别别!”桑东东打开藤箱,对怀安道:“小公子想必是不喜欢这套珠宝吧,这箱子里还有其他珍珠、金银,都可以挑选。”
怀安也不想看啊,可那珠光宝气的箱子实在太夺目了,不自觉的就被吸引了目光。
荣贺学着怀安的口径,斩钉截铁的说:“拿着你的箱子快滚!我们……”
“卖!”怀安突然说。
荣贺险些闪着舌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怀安的目光直勾勾的,满箱金银珠宝已经被他忽略,他的目光被箱子里的另外一个包裹吸引,包裹没有系牢,露出一个暗红色的果实一角。
桑东东似乎捕捉到这道目光,蹲下身,将果实塞进去藏好。
怀安的目光盯住了桑东东,因为那不是果实,而是根茎,准确来说,那是一颗红薯!
红薯红薯,可以活人无数的红薯!
他原以为自己这种平凡体质,八成是得不到这类穿越神器的。他原本的打算,如果老爹非要和这个王朝死磕到底,如果祁王真的做了皇帝,他的好友荣贺成为太子,那就多赚一点钱,长大造船出海,去遥远的大洋彼岸把它们带回来。
上天待他不薄,居然真的给他送来了!三观是什么,哪有兆亿生灵重要?
“我要那颗果子!”怀安坚定的对桑东东道。
寒冬腊月,桑东东汗如雨下:“小公子,你要什么都行,这个真不行。”
怀安不解的问:“那是什么宝贝,比金银珠宝还值钱?”
“我们那边叫Camotes,肯莫特斯,可以翻译成地瓜。”桑东东道。
怀安撇嘴:“我还当是千年老参呢,这名字一听就不怎么值钱,为什么不能给?”
桑东东忙解释道:“这是我们的国宝,严禁带出吕宋。”
“可你已经带出来了。”怀安笑道:“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是你带出来的,你要是不给,我就满世界嚷嚷,是你把吕宋国宝带到了大亓,以后你们的国史都要给你记上一笔。”
桑东东:“……”
怀安见对方犹豫,再次瞥向吴琦:“何文何武,把他沉到湖里去,绑块大一点的石头,绑结实,千万别浮起来了。”
“且慢且慢!”桑东东站在原地抉择良久,终于咬牙跺脚:“成交!”
堂屋里,温阳公主泡上了一壶梅花茶,看完驸马那副大腹便便的样子,喝茶解解腻。
听闻内侍禀报,两个孩子居然把吴琦抓了回来,这可是颗烫手的山芋,杀了吧,怕脏了手,还惹一身骚,不杀吧,放出去继续为患作恶。
便见两个孩子一蹦一跳的进来,他们的身后,空无一人。
“人呢?”她问。
“谁呀?”荣贺问:“姑父已经走了。”
“谁问他了,吴琦呢?”温阳公主轻啜一口茶水,慢条斯理的问。
“嘿嘿,”荣贺心虚的干笑两声,“卖了。”
“噗——”一口茶水喷出,左右忙取来巾帕为公主擦拭衣裙。
“卖了?!”温阳公主惊得杏目圆睁,身边的内侍女官亦惊得直发愣。
“卖了多少钱?”温阳公主十足好奇的问。
左右内侍眼前一黑,重点是多少钱吗,难道不是应该赶快追吗?
太监提醒道:“殿下,贩卖人口出境可是重罪啊。”
“我知道。”温阳不耐烦道,她只是想知道这个祸国殃民的狗东西卖了多少钱嘛。
怀安从袖子里捧出一个深红色的果实,奉若珍宝:“没有钱,换了这个,我给他取名叫红薯。”
这下轮到温阳眼前一黑了,把吴琦卖了,换了这么个丑东西?!
“殿下别小瞧红薯,这可是吕宋的国宝,亩产超过十石的辅粮。”怀安的声音难掩激动。
温阳没往心里去,她一个五谷不分的公主,哪里知道亩产十石是个什么概念,再说了,这个丑东西谁敢吃啊,脏兮兮的,非米非面,根本无从下口。
她如今只怕两个孩子招惹麻烦,忙命内侍去祁王府报信,让祁王立刻找人飞马赶到天津卫码头,务必要将吴琦在船上拿获,给他按上一个私通外国的罪名。
温阳公主平日里性子温和,关键时刻却冷静果决,祁王素来相信她的判断,迅速通知郑阁老,将消息报给了都察院。
都察院的风宪官们对吴浚磨刀霍霍,正愁没有写作素材,听说吴琦即将乘船从天津港逃往海外,各个如饿了三天的鹰隼般瞪起眼来,派北直隶巡按御史郭琰前去,将其捉拿归案。
温阳公主担心两个熊孩子被揍,特意留他们在皇庄过夜,直到听到吴琦落网的消息,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二人回城。
沈聿与祁王,一个左手支着额头,一个右手扶着眼眶,中间的几案上放着一颗红棕色带着须子的红薯,为了突显它的可爱,怀安还在上面打了个红色的蝴蝶结。
“你们怎么可以买卖人口呢?”沈聿问。
他细细一想,好像也不是买卖人口的问题。
祁王拿着红薯看了看:“还换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愣了愣,似乎也不是换了什么的问题。
槽点太多,无处下口啊。
“父王, 这次真不是我的主意。”荣贺虽然敢作敢当,但也不想背锅啊。
祁王翻他一记白眼:“你还狡辩。”
荣贺:“……”
“殿下,这次是我的主意。”怀安证明道:“这红薯可不是一般的果实, 如果种植方法恰当,它的亩产可以达到二十石之高。”
荣贺狐疑的侧头看着怀安,他没记错的话,这家伙昨天不是说十石吗?
其实怀安也不太清楚红薯的亩产到底是多少, 更何况这个时代的红薯品种与后世并不完全相同,十石还是二十石,都是他信口胡诌的, 所以他说完自己也记不住, 真正的产量当然要试种之后才能得出结论。
祁王和沈聿对视一眼, 十足关心的问:“这孩子没发烧吧?”
沈聿索性将他拽过来摸了摸额头:“没有, 信口开河的毛病又犯了。”
怀安急得想跺脚,他承认自己经常信口开河,可是这次他是认真的!
祁王耐心道:“怀安, 你大概是被人骗了, 在北方,小麦亩收约一石,在江南, 稻谷亩收也只有两石多, 这世上哪有什么粮食可以亩产二十石呢?”
怀安激动的说:“所以呀,殿下, 对比之下才能体现红薯的优势!”
祁王:“……”
他突然词穷了。
沈聿明白这种感觉, 这孩子最喜欢偷换概念, 把大人拉进他的思维逻辑里反复摩擦。因此遇到这种情况,沈聿极少跟他讲道理, 都是直接弹压。
沈聿道:“去把昨天欠下的功课背了,字帖临好,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用午膳。”
怀安哑住了。
“沈师傅,我觉得怀安说的很有道理,还没有试种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荣贺仗义,为好兄弟说话。
沈聿态度温和:“他说得再有道理,世子的功课也要补齐。”
“哎?”荣贺呆住。
“还不快去。”祁王也失去了耐心,瞥一眼桌上的丑东西,将目光移向一边——看着来气。
两人小心翼翼的将红薯包起来收好,垂头丧气的去了。
写作业磨磨蹭蹭是学渣的天性,两人先是对着那颗红薯看了半个时辰,要不是怕它不发芽,早把它盘出包浆来了。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荣贺问。
“我们老家,有个说书先生说的,”怀安道,“在大洋彼岸,比泰西更要往西的地方,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粮食,比如这个红薯,就是亩产极高的辅粮。除此之外,还有玉米,一粒种子撒下去,可以得到一个棒槌大小的果实,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粮种,都是可以吃的;还有土豆,亩产跟红薯差不多,但比红薯更适合做主粮。”
荣贺愣住了,他开始向往那个听上去遍地粮食的地方,如果把这些东西带回大亓,就不会因为天气变差、粮食减产,让那么多的流民客死异乡了吧。
“这是真的吗?”他的眼眶都湿润了。
怀安道:“我之前也不信,觉得他是胡编乱造、哗众取宠,直到昨天真的见到了红薯。”
“如果真有这些东西,那国初下西洋时,为什么没能带回来呢?”荣贺问。
怀安沉吟片刻,揣测道:“大概是此前发现的国家并没有这些东西……。”
荣贺十足认真的对怀安道:“虽然他们都不相信你说的话,但我还是很看好它的!”
“你真的这么想?”怀安激动的问。
荣贺点点头:“是啊,还记得我们种的甜瓜吗?长相越猥琐的就越甜,你看这东西,长得多猥琐,一定特别好吃。”
怀安一脸黑线:“谢谢你啊……”
“别客气,”荣贺道,“你是我兄弟嘛,当然要支持你了!虽然大人们总说你信口开河,但你哪一次说出的话没有做到?”
怀安大为感动,拍着荣贺的肩膀:“兄弟啊,还是你懂我呀!到时候一定请你吃烤红薯!”
“烤红薯?好吃吗?!”
怀安道:“应该……很好吃吧!”
两人聊了好半天,提起笔来,发现各自砚台里的墨都已经干了。太监们忙走到桌前,为他们重新研磨。
转眼到了午膳时间,他们依旧没写完,有沈师傅的命令在前,花公公不敢传膳,谁料膳房竟主动送来了饭食。
宫女们进进出出,碟碟碗碗发出轻微的声响。
两个孩子正是能吃的年纪,这两天活动量大,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看着一桌荤素搭配的菜肴食指大动。
确认过了,应该还是亲爹,不会真的饿着他们。
自打暖棚里的第一批蔬菜上市以来,祁王府和沈家,甚至是温阳公主府,即便在冬令春荒青黄不接的时候,也能吃上新鲜的蔬菜,不用只吃萝卜、白菜、韭黄一类。
从前觉得王府的膳食并不好吃,直到进宫吃到了御膳……只能说有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他们刚准备挂起毛笔,洗手开饭,便见祁王和沈聿悠哉悠哉的走进来,在食桌前坐定。
两人起身对他们行礼。
“嗯,”祁王道,“你们继续。”
随后两人当着他们的面,慢条斯理的开始用膳,甚至推杯换盏的饮起酒来。
两人的吃相都是很好看的,可也很诱人啊!
两个孩子登时气成了河豚。偌大的王府,在哪里不能吃饭,非要跑到书堂里,书堂是吃饭的地方吗?
怀安愤愤瞪着老爹:喂喂喂,这位公务员同志,你在上班啊,有没有点职业操守,怎么还喝上酒了?
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吗?你坐着我站着,你吃着我看着,我不但要看着听着,还要抄书。
这是亲爹能干出来的事吗?
这是人类能干出来的事吗?
这是……
沈聿一抬头:“抄完了?”
两人登时瘪了,摇摇头,坐回书桌后继续抄书去。
吴琦和桑东东一同被关入都察院狱。吴琦不断向审问他的御史解释,自己是冤枉的,自己被两个小孩儿卖给了那个吕宋商人,是被抓到船上去的。
御史又问他:“为什么抛下母亲的灵柩独自逃跑?”
吴琦怒道:“你去问顺天府啊,出了内城至少有几百人在追杀我,我不跑等着被乱刀砍死吗?!”
御史又提审桑东东,桑东东矢口否认——他们分明是在平等自愿的前提下双宿双飞的,不存在现金交易,不是人口买卖。
吴琦与其对质,那个棕红色的果子不算交易?
桑东东更加卖力的否认,小阁老误会了吧,哪有什么果子?如果有人拿果子买人,那卖家一定是二傻子。
祁王府的书堂里,两个“二傻子”同时打了个喷嚏。
他们终于抄完了书,检查过关,才被允许吃午饭……沈聿下午要去国子监讲学,问怀安是跟着他还是留在王府。
怀安回忆上一次跟着老爹去国子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率性堂的最后一排,听老爹旁征博引,讲那些博大精深的学问,上下眼皮直打架,昏昏欲睡。
下课之后,率性堂的监生们不是捏他的脸,就是揉他的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很解压,反正当事人内心是拒绝的。然后老爹会把他带离课堂,别以为是救他于水火,而是把他带人另一个火坑。
因为老爹的值房里,他的上司和同僚纷纷问他:“小怀安,听完这堂课,可有什么心得?”
没天理啊!让一个小学生去国立大学听课,还要问他有什么心得!心得就是硬木桌子不如家里的被褥睡着舒服,他敢说吗?
“我还是留在王府吧。”怀安对老爹道:“您散衙时过来接我。”
沈聿点点头,交代他不要伤害祁王殿下,更不要伤害来给祁王侍讲的谢伯伯——经历过两次严重的物理伤害,谢彦开都有些心理阴影了。
怀安很认真地点头,他现在的注意力全在红薯上,没心情陪祁王钓鱼烧烤,也不关心谢伯伯有没有好好拉筋练功。
沈聿看向案头上那颗系着蝴蝶结的丑陋果实,暗暗叹气。现在回想起来,其实种地已经是他们最温柔的作妖方式了,种就种吧,强身健体,了解稼穑时令,总比跑到外面拐卖人口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