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听澜从东屋出来,她今天起得也晚,等怀安醒了一起用早饭,恰听到怀安嘴里念念有词,奇怪的问:“说什么呢?”
怀安嘴甜甜的:“我说,娘亲早安呀!”
许听澜笑应着,命云苓和天冬摆饭。
怀安一边喂芃姐儿,一边给娘亲夹了一块玉带糕:“娘,尝尝这个。”
其实就是普通的糕里加入果脯果干,许听澜并不爱吃,但碍于儿子的好意还是送入口中。
怀安见状,又夹了一根酱黄瓜,搁在娘亲面前的小碟子里。
许听澜无奈的笑着:“无事献殷勤,说吧,又打什么鬼主意?”
怀安道:“孝顺娘亲不是应该的嘛,怎么能叫献殷勤呢?”
许听澜点头道:“也是,我儿只是单纯的孝顺,定没什么别的心思。”
然后果然不再问了。
怀安憋的难受,忍不住道:“其实还是有一点事的。”
许听澜其实早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只是昨晚不好私自做决定。
开个小作坊而已,她当然可以出资,别说摆明了赚钱,就算全赔进去给儿子当学费,她也不会在意的。
可经营生意必定会耗费精力,一个童书馆就够他忙活的,还要再加一个香皂作坊,还读不读书了?
因此沈聿昨晚把怀安扔出去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夫妻二人需要开个小会合计一下。这孩子跟普通孩子不太一样——当然,他们家每个孩子都跟别人家的不一样,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需要因材施教。
沈聿的观点是希望他怀安能安安分分的读书,日后荫个监生,去国子监呆几年,若能自己考中秋闱固然最好,若是考不中,参加吏部的铨选也能做官。不想做官也没关系,读书明理,守好老宅田庄,做个安闲富贵的员外,反正他有父兄在,他总可以无忧无虑的。
许听澜却不认同,首先,怀安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却并不平庸,他为人处世像爹娘,生意头脑像舅舅,未来有着无限可能。眼下才八岁,却已经把他八十岁的事都安排好了,指明一条康庄大道让他走,其实并不一定是为他好,也有可能会耽误了他。
沈聿道:“耽误就耽误了吧,起码可以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
而不是作大妖把自己作没……
许听澜更不认同了:“那他的儿孙呢?他是幼子,日后是要分支出去的,他回老家守业倒是轻省了,可是常言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以后儿子孙子都跟着他学,迟早就败落了。你是没见过那些不受重视的旁支,头一辈分得家产,固然过得不错,后人却要沦落至乡间养鸡养鸭耕种劳作,或者求到主支门上,哭穷卖惨仰人鼻息。”
沈聿听得一愣一愣,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是连曾孙子玄孙子都要考虑,是不是有点太过长远了……
便听许听澜又道:“想到这一点,我这心里就像被拧了一下。”
沈聿默默叹气:你只是拧一下,你儿天天这么能折腾,我的心都快拧成干毛巾了……
可他毕竟不喜欢睡书房,只能附和道:“也有几分道理。”
“只有几分道理?”许听澜侧头看他。
沈聿忙道:“是很有道理!”
现在面对一脸殷勤的儿子,许听澜道:“说吧。”
怀安立刻起来给娘亲捶背捏肩:“您在成衣店给我腾个柜台呗,再把后院腾一间出来给我做库房,这样我就不用四处找铺子了,算您入股,占一成干股。”
许听澜微微一怔,他以为儿子会直接向她伸手要钱。
便听怀安接着道:“您把玲珑姐姐分我一半,让她兼管香皂柜台,月钱一两我直接给您,您给她多少都行,只要把事做好就成。”
许听澜哭笑不得,她还头一次听说把人分一半的。
“还有呢?”许听澜问。
“还有表哥提供技术支持,也要占一成干股。”怀安摇头道:“其他的暂时没了,您看成吗?”
他昨天浅算了一下,其实穷有穷的办法。童书坊三院还有几间空房子,堆放半辈子也用不上的杂物,院子也足够大,反正眼下不指望形成太大规模,不如将书坊和香皂作坊并在一起。书坊伙计们的家眷、孩子,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参与做工,也可以为他们补贴一些家用。
如此一来,就只是付出一些工钱和材料费。当然,开任何作坊都是需要官府文书的,他少不得要再拉陆知县吃个便饭……
许听澜没想到,这孩子还是个务实派,可是这样一来,他需要付出的精力就更多了。
“你就算真的想做,也不能把全部精力放在生意上,娘为你寻一个靠谱的掌柜,你要学的是管好手下掌柜,而非事事亲力亲为。”许听澜道。
怀安点点头,学到了。
母子二人正儿八经的拟了一份契书,只等小表哥回来正是立契。
既然老爹不在家,娘亲又愿意支持他的事业,他便带着长兴乘车出门,去童书馆转转,顺便溜溜月亮。
月亮已经快长成成年马了,只是步伐依旧骚气,不能拉车不能骑,只会在大街上扭秧歌。全家人已经习惯了路人的指指点点,送走舍不得,再说贴钱都没人要,只能好吃好喝养着,没事还要拉出来溜溜。
真想敲着铜锣收点表演费啊!怀安如是想着。
来到童书馆,迎接他的是孙大武,也就是当日在城郊抢劫荣贺的流民,这段时间在书坊做工,吃饱穿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有了很大改变。
身体也强壮了,腰板也挺直了,连他的两个女儿都愈发圆润漂亮起来。
他头脑灵活,做事有章法,这段时间俨然成了伙计们的头儿,长兴不在的时候,大事小情都来找他拿主意。
怀安踮着脚拍拍他的肩膀:“不错呀!只要第一批童书顺利印出来,我就提你做管事,月钱提五钱。”
孙大武先是一喜,可突然又有些迟疑:“小东家,跟您商量件事可好?”
“说吧,别吞吞吐吐的。”怀安道。
孙大武小心翼翼的开口:“我想去各大书店转转,给书坊拉生意去,也不用涨工钱,年底您按我拉来的生意给我一点儿分红,成吗?”
怀安听明白了:“你想做业务员?”
孙大武听不明白。
怀安一边带他去耳房的“洽谈室”,一边向他解释业务员的意思,就是把书坊印刷的书推销到各个书店铺货,维护和跟进订单云云。这些在安江县都是由林掌柜负责的,不过安江小地方,市场需求和竞争都不能与京城相比。
“对对,小人就是这个意思。”孙大武道:“您放心,书坊的活儿我照干,耽误的时间,中午和晚上都可以补回来,绝不会比别人干的少。”
怀安皱眉道:“怎么把我说得像黄世仁、周扒皮似的。”
孙大武一脸懵:“那是谁啊?”
“没谁没谁。”怀安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童话新编》道:“这将是咱们京城分馆推出的第一本书,你拿到各个书铺、书店去转转,一个月之内拿下五千本订单,我就让你做业务经理。每月月底分你一个点的分红,一个点就是一百取一。”
五千本《童话新编》的利润大概在三百两,提一个点,就是三两,在这个年代算是绝对的高薪了,虽然书坊的生产力有限,不可能月月有这样的好事,但一年多赚个十两应该不成问题。
孙大武虽然不知道业务经理是个什么职位,但想到每年可以多得这么多工钱,便惊喜万分,直接跪下来给怀安磕了一个。
“起来,折寿折寿!”怀安道:“去召集所有人到院子里,我要开会,有重要事项宣布,是所有人哦。”
“诶!”孙大武转身出去,片刻便召集书坊全体到位,除了郝师傅。
孙大武解释道:“郝师傅在赶时间刻雕版,派了喜娃当代表。”
怀安点点头,站到台阶上,清清嗓子,先宣布了书坊的开业时间,就定在下月初一。
众人欢呼一声,用力的拍巴掌。
怀安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啦,我在胡同口的酒馆订了两桌酒菜,中午请大家吃饭,下午全体休假半日!”
四下叫好声不绝,他们还从未听说过,当伙计还能休假。
怀安又示意大家安静,宣布第二条消息:“我打算将三院的空房子收拾出来,开一个香皂作坊,香皂是什么我暂时不解释,总之上手简单,一学就会,所以优先内部报名,各位婶婶哥哥姐姐,谁愿意做工的,去长兴那里报名。”
议论之声渐渐响起。
“女人也可以做工吗?”有人问。
“当然可以。”怀安道:“其实在一些江南地区,女织工、女绣工早就出现了,前朝女子外出做工补贴家用更是普遍现象。”
“工钱是多少?”又有人问。
怀安道:“计件,一块香皂两文钱。”
四下唏嘘,那还等什么,当然是报名了!
怀安话音刚落,年轻的妇人和年龄大一些的孩子纷纷去长兴那里报名,只除了大丫二丫。
两个小姑娘一边一个拉着孙大武的手:“爹,我们也想做工。”
孙大武不肯:“你们还小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做什么工啊。”
“可是别人都去干活了,我们跟谁玩呀?”
孙大武道:“爹在附近胡同找了一家小私塾,送你们去读书识字。”
怀安侧耳听着,原来私塾也可以收女娃呀!
其实女子能不能读书,完全取决于父母的态度,此时已有女童进入私塾或义学读书的情况,只是受时代局限,少之又少罢了。
孙大武读过书识过字,深知不做睁眼瞎的好处,所以想方设法多赚些钱,也要把女儿送到私塾里去,哪怕只读个两三年,能看懂告示、契约,能完成常用的算数也行。
两个孩子不依不饶,她们也想去赚钱,不想读书识字。
旁人都劝他:“女娃娃家的,又不去考状元,读书干什么?”
孙大武笑笑不说话,只是依旧坚持着,将两个女儿带离了二院。
怀安眼睁睁看着孙大武拉走了两个小童工,算了算,人数还是不够,需要从外面再招几个女工来,回乡的流民已经启程了,所以只需从城内招聘就好。
打定主意,怀安命众人散去,只留下报名的几个妇人开会。
“下面宣布一件最重要的事,你们要成立一个女工会。”
几人面面相觑,这句话的每个字她们都懂,可加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什么叫女工会?
这是怀安深思熟虑的结果。鉴于没有健全的社会制度,贸然雇佣女工或许会提高她们的家庭地位,但也极有可能带来更多的压迫,所以,至少在他的地盘上,她们需要联合起来,相互帮助,维护彼此的利益。
怀安比比划划解释了半天,几人仍是一头雾水。
怀安摆烂了,换了种通俗的说法:“如果在做工时有人不舒服,要一起照顾她;如果有人在做工时被欺负,要及时阻止并告诉我;如果谁家两口子打起来,要上门帮忙干仗!”
“东家, ”王虎媳妇小心翼翼的提问:“确定是干仗,不是拉架?”
“呃……”怀安心想,问得还挺严谨:“如果打得旗鼓相当, 那就先拉架,如果是女人被打,那就一起上!”
他最恨家暴男了!
“那如果是女人打男人呢?”王虎媳妇又问。
怀安眨巴眨巴眼:“会有这种情况吗?”
“有的。”另一个妇人一指身旁:“赵二媳妇撵着赵二打,就像撵鸡崽子似的。”
赵二媳妇闹了个大红脸, 不好意思的解释:“哪次不是他喝了酒发脾气,先来找茬儿的?”
怀安目光扫一眼赵二媳妇,只见她身强力壮, 膀大腰圆, 不禁咽了咽口水, 这样也敢找茬, 真是酒壮怂人胆啊。
他当即拍板道:“很好!你以后就是女工会副主任!”
鼓掌中,赵二媳妇受宠若惊的站起来:“啥……啥意思,俺当官了?!”
“没错!”怀安又一指认真严谨提出问题的王虎媳妇:“你就是工会主任。”
又是一阵掌声。
“其他的人, 都是工会委员, 以后无论书坊还是皂坊,或是我经营的其他产业,只要雇用女工, 都要成立女工会。你们是初代成员, 要加油哦!”
几人深感肩上责任重大,不自觉挺直了腰背。这段时间吃得饱穿得暖, 她们的面上恢复了年轻女子应有的容光。
“最后一件事, 以后不要再用什么王虎媳妇、赵二媳妇相称了, 直接以娘家的姓名相称,没有名字的现想一个, 不然我看到谁,总要先想想她丈夫叫什么,可想而知在做工时会有多不方便。”怀安道。
几人七嘴八舌讨论起娘家的名字,乡下女孩多是叫三姐四妹,嫁人之后就是某家媳妇,族谱上就是某氏。只有贡献很大的女人才能把名字画像供在祠堂,让后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如今她们也能拥有自己的名字了。
于是赵二媳妇先带头:“俺叫刘三娘!”
王虎媳妇也道:“我叫姚翠翠。”
她们现在是领导了,自然要起到带头作用。
人群中出现一个蚊蝇般的声音:“俺叫……俺娘家叫俺大骡子。”
几人先是一阵哄笑,又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她取名,最后决定叫她凤妮子。
每个人都依次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她们相互以姓名相称,笑声和掌声回荡在天井。
怀安眼眶有点湿润,悄悄撤离了现场。
他觉得自己真是棒极了,没有花费多少钱,就搞定了香皂坊,让长兴去街上采购一批材料,就可以直接派云苓过去培训了。
回到家,他向萌萌表哥提起干股的事情,陈甍不像当初赵盼那样推辞,反而欣然接受——他研究的东西都很烧钱,祖父和父母留给他的是祖产,不忍心花用,所以他确实需要钱。
三月末,草长莺飞的季节,孩子们的心里也都像长了草。
贺举人的私塾初一给假,怀安和荣贺也各自向老爹请假,因为次日书坊正式开业,皂坊也正式开工,作为背后真正的东家,他们当然希望亲自主持开业典礼。
怀安有心加入一项剪彩环节,可是凭他们说破大天去,也没有一个成年人愿意参加——上次大棚菜的剪彩仪式带来的阴影还没过去呢。
“大人们真没趣,他们不参加,我们就请小孩子参加。”怀安道。
“请小孩子参加?”荣贺一头雾水:“怎么请啊?”
怀安叫来孙大武,询问他这附近共有几个私塾。
孙大武先前为给两个女儿找学堂,将这一带的私塾跑遍了,才找到一个愿意收女娃的塾师李先生,还是恰巧因为李先生自己的女儿要读书,才允许大丫二丫一并入学的。
因此他对附近大小学堂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数家珍道:“蒙学共有七个,都是小馆,每家十几二十个孩子。”
怀安点点头:“你再去一趟,给每个塾师下一份邀请函,欢迎他们明天带学童来参观书坊,了解印书流程,沉浸式感受书本的来之不易。”
孙大武默默记下怀安的话,拿上一小沓邀请函出去了。
伙计们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楹联都是怀铭一手提写的,早就挂好了,何文何武正踩着梯子,合力将覆盖着大红绸布的匾额挂在大门外。
“歪了歪了,左边高一点。”
“不对不对,右边高一点。”
长兴和喜娃站在大门正对的墙根下,你一言我一语。
何文听得都想骂人了:“要不你俩先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街坊邻居都来围观,七嘴八舌的讨论:“郝家书坊换了主家,改叫什么了?”
“喏,红布盖着呢,明天揭晓。”
中午,怀安、荣贺和陈甍正在院子里跟大家一起吃饭,孙大武回来了,一头一脸的汗。
怀安赶紧招呼他洗手洗脸吃饭。
孙大武兴冲冲的,迫不及待的说:“七家私塾里有五家愿意带学童来参观咱们书坊。”
怀安心头一喜,反问:“有多少人啊?”
孙大武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算了算:“共有八十二个孩子,五个先生。”
怀安只是大概一问,没料到他事先已经统计清楚了,当老板的遇到这样的员工,实在应该偷着乐了。
“八十几人,也不算太多,你吃完饭和长兴碰个头,看看明天怎么接待。”怀安道。
翌日天还未亮,怀安就起来了,这回没用人叫,在郝妈妈的帮助下梳洗打扮,鬏髻梳得整整齐齐,衣裳也是开春新做的,松绿色的绸面衫子,衬得他白净俊气。
他像个陀螺一样辗转各院,把哥哥姐姐们全都叫起来,最后联合怀铭蹑手蹑脚穿过爹娘的屋子,到暖阁里把芃姐儿偷走了,还在小床上留了一张字条:“借用一日,傍晚归还。”
几人抱着芃姐儿拼命的往外跑,紧张刺激的气氛,让芃姐儿兴奋的咯咯直笑。
郝妈妈和王妈妈蹒跚着小脚在后头,哪里追得上小孩子,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少爷小姐们跑出大门,消失在胡同口。
“以前还只是一个,”王妈妈撑着大腿上气不接下气,“现在怎么……一个一个的……都这么疯啦……”
郝家胡同,现在已经改名叫“书坊胡同”了。胡同口有舞狮子的,踩高跷的,一片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芃姐儿最喜欢看此类表演了,可她毕竟还小,不是常常出门。
近来天气好,不冷不热正是舒服的季节,怀安便和哥哥姐姐们商量着,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偷出来一起热闹热闹。
舞狮结束,吉时已到,只见何文何武一人挑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是长长的挂鞭。
霹雳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胡同,震耳欲聋,硝烟弥漫。芃姐儿兴奋的在怀安怀里上下蹿动,怀铭忙捂住她的耳朵。
孙大武拨开众人跑到怀安身边:“东家,揭匾吧!”
于是怀安将芃姐儿递到哥哥怀里,坐在何文的肩膀上。高高大大的汉子一站起来,他便能轻松抓住匾额上的红布,用力将它一扯。
只见檀木匾额上,“蒲公英童书馆”六个大字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新书坊是专门印刷童书的。
孙大武一声吆喝:“伙计们,开业了,打起精神来!”
众伙计们站成一排:“诚实守信,顽强拼搏,齐心协力,共创佳绩!耶!”
这段儿连荣贺都不知道,伙计们在他耳边吆喝,给他吓一激灵。
前来观礼的书店老板、街坊四邻、吃瓜群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先是一愣,然后才一齐鼓掌欢呼,恭贺新店开业。
附近私塾的几个先生带领孩童们如约而至,怀安热情邀请他们进入童书馆参观。
一行八十几个孩子分成两队依次进入,只见曾经破败的郝家书坊已经焕然一新。门窗桌椅纤尘不染,各类用具争整齐摆放在各自的位置,伙计们各自就位,为孩子们演示印刷过程。
孩子们却更喜欢围观郝师傅雕刻文字,因为郝师傅的手法太快,快出残影。孩子们新奇的围着他问长问短,怀安生怕把老爷子整缺氧,忙叫长兴和孙大武招呼孩子们去看装帧。
孙大武向来敢闯敢干,到了这时候,突然搓着衣角,局促不安起来。时下能够上学读书的孩子,家境都不会太差,让大丫二丫的同窗看到她们的爹只是一个书坊伙计,一定会嘲笑她们的。
于是他悄悄地往后缩,打算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假装不认识女儿。
“爹!”
还未等他溜走,大丫二丫一眼从人群里看到了他,冲上来一边一个拉着他的手。
孙大武整个人都僵住了。
“孙大丫,孙二丫,她是你们的爹?”有个蒙童问道。
大丫毫不掩饰,大大方方的承认:“对呀,这是我们的爹!我家就住在这个院儿里,在三院。”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说:“你们的家真有趣!好羡慕你们啊!”
孙大武这才露出局促的笑容,招呼孩子们去喝些茶水。
洽谈室里,京城几家书店的老板被请来参观,正站在书架前翻阅样书。
“全是蒙书吗?”有人问。
“对,全是蒙书。”陈甍在接待他们:“这些样书可以各选一本带走。”
几位先生围坐在圆桌上喝茶,李先生忽然感叹道:“三位小公子与这些孩子年纪相当,他们还在上学,三位居然已经开书坊了。”
荣贺一脸不满的叹气:“其实我们也要上学……”
怀安也一起叹气,什么时候可以长大,长大就不用上学了吧。
另一位先生也道:“感谢小公子给孩子们的这次参观的机会。”
怀安笑着摆摆手,随口道:“不用谢,几位先生别让他们写观后感就好。”
几人面面相觑:“观后感?那是什么?”
“呃……”怀安想抽自己一巴掌。
几位先生的再三追问之下,怀安只好解释:“就是参观之后,把感受和启示写成文章,没什么必要……”
“听上去不错啊……将感受付诸于笔触,可以悟出更多道理,所谓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怀安听得嘴角直抽抽,所谓自己淋过雨,也要撕烂别人的伞,大抵也是这个意思……可他真不是故意的!
李先生捻须而笑:“此法甚好,以后可以常用。小公子,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大的智慧。”
怀安看着门外一群天真烂漫孩童:娃娃们,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可不要怪我呀!
第100章
芃姐儿在外面玩了一手一脸的墨汁, 怀莹怀薇给她洗了很久才勉强洗干净,送到洽谈室来让她看书。
怀安原本让郝妈妈缝制了一个“懒人沙发”,给自己“葛优瘫”用的, 此时正好拿出来安置妹妹。
芃姐儿盘腿坐沙发里,津津有味的看书,身边还堆着《图说千字文》、《对相杂字》等。
这些书一直放在怀安房里,从没拿给她过, 才刚刚两岁半,视力还没发展完全,每天捧着本书看可不好, 还是应该多带出来玩, 看山山水水, 看舞龙舞狮, 接触世界,接触色彩,品尝美食。
这个年纪的娃看什么书呀, 使劲快乐就行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书商没注意脚下, 踩到沙发一角,才发现厚墩墩的软垫上坐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娃,穿着银红色的衫子, 头发盘成抓髻, 坠着红玛瑙珠子。
“这么小的娃娃也会看书?”他问。
“主要是看画儿。”怀安解释道:“我们的童书适合全年龄段的学童,比如我妹妹手中的《图说三字经》, 现在江南一带的蒙童都在用它开蒙。”
书商们的目光变得认真起来, 各挑了一本样书带走。
参观结束之前, 每个学童都得到了一枚书签做纪念品,书签上精致的小人儿栩栩如生, 但每个人都不一样,他们相互比对,调换喜欢的图案,不亦乐乎。
但很快他们便发现,有一张虎头娃娃的卡片与其他都不同,背面有八个字,而常规款背面只有一个字,且数量极少,八十多个孩子只找到了一张。
“那个是隐藏款。”知道内幕的大丫对他们解释:“以后买我们书坊的书都可以抽书签,抽到隐藏款可以兑换全套。”学童们唏嘘惊叹:“原来是这么玩儿的!”
于是便有一个孩子拿着隐藏款书签,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走向孙大武,果真换到了全套书签。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大丫:“在哪里可以买到你们书坊的书?”
大丫自豪的说:“东家已经让我爹去各大书店谈生意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在书市上买到啦。”
其中站出一个孩子:“我家就是开书店的,我先回去跟我爹说说!”
“赵杰,你不会偷偷把隐藏款藏起来吧?”有人打趣道。
赵杰脸上发热:“我是那样的人嘛!”
大丫解释说:“每一张书签都是用小信封封起来的。”
“哦——”众人恍然大悟。
眼看到了散学的时间,先生们就地宣布今晚的功课,就今天的参观活动写一篇观后感。
孩子们一通吱哇乱叫,首先今天是休假日,他们是出于对书坊的好奇,才来上学的;其次他们年纪都不大,还在蒙学,不会写文章。
先生们却说,不是让他们写八股文,而是直接将这次参观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只要真实感想,不用拘泥于格式。
孩子们几近崩溃,他们一整天都在打闹玩耍,至于雕版印刷流程,他们中的大部分一样也没往心里去。
这时代,孩子们就近上学,几乎没有人接送。因此几位先生将他们就地解散,纷乱嘈杂的书坊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大丫二丫像两条软脚虾,垂头丧气地从大门外往回走。
孙大武还以为她们受了欺负,紧张地询问缘由。
大丫年纪大,口齿伶俐一些,对着老爹抱怨道:“也不知道哪位先生出的主意,非让我们写观后感,我们每天就住在这书坊里,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写。”
孙大武挠挠头,因为他也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她的身后,怀安蹑手蹑脚的飘过。
“东家。”孙大武叫住了他。
“诶!”怀安一脸尴尬。
孙大武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您知道观后感怎么写吗?”
怀安本想一推三六五,但到底过不去良心关。干笑两声,硬着头皮道:“这个观后感啊……其实像八股文一样,都是有套路的。”
父女三人一脸认真的听着。
怀安清清嗓子,耐心的说:“开头先描述一下天气: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
“然后描述心情:我带着愉悦的心情和小伙伴们踏上参观书坊的路程……”
“然后描述所见所闻:刻板、校对,印刷、装帧……记得住就多写一点,记不住就写点废话。写到这一步大约能凑五六百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