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躬身应是。
吴琦住在城南别业之中。
这座奢靡的宅子从三年前开始建造,主体建筑已经完工,但并没有完全落成。
因为受不了老爹喋喋不休的说教,吴琦索性提前搬出吴府,搬进了这座还是半成品的豪宅之中。
主院已经完全建好,整个院落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院内遍布奇珍异草,山石点缀,四面环抱抄手游廊,抱厦上悬挂“温香艳玉”四字。
此间主人正赤着上身,蒙着眼睛,与一群姬妾捉迷藏,捉到谁就叫谁脱一件衣裳。
满院娇妾美婢,香汗淋漓。
“抓到咯!”吴琦抱住一个进来传话的丫鬟。
丫鬟险些尖叫出声,颤颤的禀告:“大爷,有客人到!”
吴琦将蒙着眼睛的黑布取下,抓着丫鬟的后领强吻上去。
丫鬟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不敢袒露嫌恶。
吴琦这才放手:“带过来吧。”
来人叫桑东东,吕宋人,长得与中原人略有差异,肤色黑,嘴唇厚,眼窝凹陷,这是个搞海上走私贸易的商人。
国朝施行海禁,寸板不得下海,尤其是正闹倭寇的东南沿海。但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走私贸易反而因为海禁政策更加猖獗,这些海商与朝中官僚、世家大族勾结,带着丝绸、瓷器远洋出海,换取大量的真金白银。
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
正如此时,桑东东给吴琦送来一件宝贝——镶满各色西洋宝石的屏风。
屏风外的红绸揭开,八盏琉璃宫灯的照耀下,宝石熠熠生辉,满堂惊呼。
桑东东道:“□□有句老话,叫美玉配佳人,唯有这些上等的宝石,才能配上小阁老的绝世容颜。”
吴琦皱眉:什么词儿?
满室佳丽,桑东东的目光却不停的在吴琦身上梭巡。
该说不说,吴琦相貌确实俊美。此时赤着上身,露出宽阔的肩,白皙的肌肤,收拢地腰线,更显俊逸丰神。
可他是个男人,桑东东也是。
吴琦感到一阵恶寒,将目光从屏风上移开,微抬下巴,冷冷对上桑东东的目光。
桑东东显然更兴奋了,在他眼中,这位小阁老简直像一只趾高气昂的波斯猫,高贵冷艳,惊绝无比。
气氛很尴尬……
官家上前圆场:“桑爷汉话不太好,词不达意,大爷别跟他一般见识。”
吴琦恍然:“我就说嘛,什么美玉配佳人……”
桑东东点头笑着,目光仍像粘在他身上似的。
吴琦被看的浑身不舒服,令人取来袍子穿好,信口寒暄几句,便急急下了逐客令。
桑东东是来送礼的,礼送到,自然也不再逗留,笑着告退。
吴琦朝他离开的方向啐一口:“晦气!”
脱了衣裳蒙上眼睛,再度与他的姬妾们捉迷藏。
须臾间又抱住一个膀大腰圆的“美人”,他兴奋笑道:“小美人,你又胖了!”
忽然满堂哄闹声戛然而止,四下静的出奇。忽听一个婢女战战兢兢的喊:“老爷。”
吴琦扯下脸上的巾子,只见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娇丽芙蓉美人面,而是他怒不可遏的亲爹的头。
他连忙撒手,后退半步,手忙脚乱的整理凌乱的衣衫,挥挥手打发婢女姬妾们退下。
吴浚满目悲愤:“混账东西,成何体统,你给我跪下!”
吴琦系好了衣带,慢吞吞跪在地上。
吴浚指着他,浑身颤抖:“你母亲缠绵病榻,你却在此处寻欢作乐,你……你还是不是人?!”
吴琦垂着头不说话,仍藏不住眼底的桀骜不驯。
吴浚侧头,目光瞥见那座珠光宝气的屏风,怒火攻心,痛心疾首的骂:“多积者必厚亡,吴琦,你这是沉水入火,自寻死路!”
沈家,书房里点着暖笼,温暖如春。
沈聿一个个的检查孩子们都功课,怀铭怀远自不必说,文章做得很好,从不会敷衍了事,又随口抽了他们两段书,不知是哪年哪月学过的,都能背的准确流利。
怀安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程度的,他可以背出昨天的、前天的功课,可是半年前、一年前的基本就忘的差不多了,必须拿出来重新温习。
沈聿知道他资质使然,只要态度好,按部就班的完成,也不会过分苛责。
再回头看一眼已经顺着椅子爬上案头的芃姐儿,满眼笑意:小可爱,这么小就会爬桌子了,还会拆笔架,啃毛笔,真了不起!
再看怀薇怀莹两个侄女,她们向来聪明乖巧,功课保质保量,沈聿十分满意。只是怀莹在除夕夜里蹦出的那句诗,令家中大人们隐隐担忧。
趁着沈聿查功课的功夫,许听澜和季氏将她屋里的小丫鬟叫来,细细的问,那本《西厢记》是从哪里来的?
小丫鬟战战兢兢:“是年前家里搬家,书本杂乱堆积,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
季氏郁怒地问:“姑娘看这种混账书,你也敢隐瞒不报?”
小丫头才十一二岁,闻言低声啜泣:“我……我不识字。”
季氏哑口无言。
许听澜看一眼季氏,心生无奈,她这妯娌什么都好,就是遇事没主意。
“你叫什么?”许听澜问。
“夏浅。”她说。
许听澜一听便知这名字是怀莹取的,便道:“下个月换到上房去,跟着云苓。姑娘那里先不要说。”
“是。”丫鬟擦了擦眼泪。
许听澜又盘算着,从老太太院里提个年龄大一些、做事沉稳的丫鬟来。
书房里,沈聿拿出在王府上课时没收的小说话本儿。这里头有怀安的,也有世子的,什么《三国》、《水浒》,《三遂平妖》……坊间流行的爽文都快被他俩集齐了。
当然,沈聿也一本没落的看完了。
“爹,你拿这些干什么?”怀安头皮发麻,一步一步的往后出溜。
“你要溜到哪儿去?”沈聿瞪他一眼:“过来。”
怀安硬着头皮凑上去。
沈聿将孩子们叫到一起,屈指点着这些杂书,重申经史子集的重要性。
“杂书话本儿固然有趣,可里头掺着许多三教九流、污言秽语的昏话,是你们这个年纪不能辨识的。坊间还有一类书,编书的自己昏了头,臆想一些情形出来取乐,这等更是混账至极。我今天丑话说在前头,免得日后有人说我不教而诛。谁要是污了耳目移了性情,做出败坏门风的事,休怪我打断他的腿。”沈聿靠在书桌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他今天身子不舒服,声音很沉,面色也很严肃。孩子们极少见他这般,个个噤若寒蝉,连坐在桌子上玩笔架的芃姐儿都吓得呆住。
怀铭怀远唯唯应是。
怀安简直要冤死了!这些书放在后世都是经典名著啊,眼下虽然属于杂书范畴,可也没到败坏门风的地步吧?更何况他一看书就犯困,真没看多少,哪本不是从世子的手里收上去的?
沈聿的目光看着怀安,余光却瞥向怀莹,只见她两手绞着帕子,微低着头,默不作声。
眼见震慑的目的达到了,便点到为止,鸣金收兵,叫他们散了早睡。
哥哥姐姐们鱼贯而出,只留下被骂的一脸懵的怀安——他走不了,他跟这凶爹住在一个屋檐下。
堂屋里很安静,爷俩四目相对,沈聿忽然嗤的一声笑了,揉了揉怀安的脑袋。
怀安惊悚的瞪大双眼。
云苓打了门帘,许听澜进屋,只见小儿子一脸惊恐的扑了上来,跺着脚急急地低声说:“娘,大事不好啦,我爹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
“胡说什么!”许听澜蹙眉斥道。
“真的,”怀安都快哭了,“他一会儿骂人一会儿笑。”
沈聿又笑了两声。
“您看!!”怀安毛骨悚然,抱住娘亲的胳膊。
“你骂她了?”许听澜抬头看丈夫。
怀安使劲儿点头。
许听澜埋怨道:“不是说好不插手吗?这么大的姑娘最要脸面,你当着这么多人骂她,教她以后如何自处?”
怀安奇怪的抬头,姑娘?什么姑娘?
“娘,”怀安晃晃娘亲的胳膊,“我爹骂的是我呀!”
许听澜一愣,显然松了口气:“哦。”
怀安毛都快炸了,什么叫哦?!
他缠着娘亲不依不饶:“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我爹就骂我,还扬言要打断我的腿呀!太凶残了叭……”
许听澜瞬间明白了,丈夫拿怀安作筏子,杀鸡儆猴呢。
正不知如何跟他解释,沈聿上前揽过怀安的肩膀往西屋走,边走边问:“爹指名道姓的骂你了?”
怀安回忆了一下:“那倒没有。”
“爹今天是不是对哥哥姐姐凶,只对你笑?”沈聿又问。
怀安迟疑着点头:“可是……”
“爹是不是还带你去滑冰,抖空竹,打金钱眼儿了?”
怀安再次点头:“可是……”
沈聿叹息一声:“爹如此疼你,你却说爹骂你,还跟你母亲告状,爹这心里啊,真是五味……”
“杂陈!”怀安一脑袋浆糊。
沈聿又补充道:“心里五味杂陈,胃还疼。”
怀安呆愣愣的:“对不起啊,爹……”
沈聿十分大度:“父子之间不必说些客套话,早点睡吧。”
言罢,将他往郝妈妈身边一塞,大步离开,跟妻子交差去了。
打发了怀安, 沈聿回房洗漱。
芃姐儿洗好了澡,换了干净的松江棉布中单,雪白的一团, 正在他们的床上来回翻滚,自娱自乐。沈聿一来,她突然消停下来,朝着远离凶爹的方向爬走。
沈聿意识到自己当着女儿的面发火, 吓到了孩子。
只好拿出他压箱底的绝技,怀安的童书馆最新出版的童书——《童话新编》。
里面收录了几十条典故寓言,非比寻常的是, 这本书的遣词造句如坊间小说, 是半白话性质的, 还带了断句, 大凡识了字的小孩子都可以独立完成阅读,不需要教书先生逐字逐句讲解文意和句读。
这本书甫一上市,无疑面对了诸多争议, 毕竟这个时代的正统书籍, 还没有出现过半白话的写作方式。多数读书人认为,文章就该文约意丰,含蓄蕴藉, 怎能如此粗通直白?
当然, 也有不少人赞同,只是一本童书而已, 孩子说话本就是简单直白的, 课余时间读一读, 能学到典故增长见闻,何乐不为?
沈聿将这本书放在案头, 正准备空闲时为它作一篇序,以他翰林学士的身份,亲自作序,或许是唯一能够帮到儿子的办法。
芃姐儿最喜欢这本书了,那黑葡萄一样的眸子亮晶晶的,忽闪忽闪,终于抵不住诱惑,手脚并用的爬过来,滚进老爹怀里听故事。
许听澜在暖阁里盘账,再出来时,不但儿子消停了,女儿也已经睡着了。
她惊讶的问:“这么轻易就把儿子打发了?”
沈聿笑道:“你儿子聪明着呢,最知道见好就收了。”
他是了解怀安的,这孩子只是看起来愣,其实很聪明,给个台阶就下,从不跟自家人计较。尤其知道他今天身体不适,装傻卖呆的闹一闹就算过去了,还顺便哄爹娘一乐。
沈聿并不明白怀安为什么会养成这种性子,怜惜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忧,叹道:“只盼他对待自家人的这份大度包容,不要过分用在外人身上。
“那你还欺负他?”许听澜反问。
“我也不想欺负他,”沈聿凑到妻子脸颊旁,“但是真的很解气。”
许听澜锤他一拳,笑骂:“就你这样当爹,非把他们带坏不可!”
沈聿也自有一番道理:“铭儿不用带,怀安带不坏,只要带好芃儿就行了。”
云苓端水上来,替沈聿脱下外袍。
等她出去,才对妻子道:“我今天话说的重,你明天去二房院里看看。”
沈聿也不好拿捏分寸,沈录一去任上,他得把三个孩子看顾好了,不能出任何差错。然而女大避父,他还只是做大伯的,轻了重了都不好。
“知道的,放心吧。”许听澜道。
沈聿又提起一事:“温阳公主膝下没有子女,命手下女官办了个闺塾,祁王知道咱们家里有两个大一些的女孩儿,正旦大典后特地问了我和子盛,愿否将孩子们送过去,几个女孩结伴一起读书。”
“温阳公主?”许听澜沉吟片刻。照理说他们这种文官门第,该尽量避免与皇室宗亲过从甚密,可丈夫如今是祁王府的讲官,温阳公主是祁王的同胞妹妹,却又是撇不清的关系。
温阳公主办这个闺塾,拉拢之意十分明显,却恰恰投其所好,让人难以拒绝,足见是个有的放矢的人。
她甚至暗暗的想,如果温阳公主和祁王殿下的身份倒过来,是不是早没有雍王什么事了?
“你的意思呢?”许听澜问。
沈聿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道:“子盛已经应了,我也没什么好推拒的,只是这样一来芃姐儿就缺少玩伴了。”
许听澜笑道:“倒不用担心芃姐儿,她跟一朵花一条鱼都能玩上好半天。再说哥哥姐姐散了学也可以陪她。”
“是这个道理。”沈聿道:“你明日去二房,一并说说这事吧。”
正月初十,公主府举办宴会,邀请京中相熟的贵妇赏梅吃茶。
怀安获得了准许,一大早便搭上祁王府来接他的马车,跟世子一道先行去了公主府上赴宴。这还是怀安头一次不跟着爹娘一起参加宴会。
温阳公主穿着燕居的冠服,一派雍容的坐在软塌上,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贵妇们也除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围坐在一起,陪温阳公主吃茶谈话。
因温阳是祁王胞妹的缘故,所到的也都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多是在室时就结识了的手帕交,如今嫁为人妇有了孩子,聚在一起闲话家常罢了。
不少贵妇人带着孩子赴宴,她们知道温阳公主是很喜欢孩子的,可让她与驸马生孩子,她又坚决不肯。
驸马相貌丑陋,人品拙劣,她恐怕是疯了才敢跟这样的人生孩子!
众人聊了半晌,温阳公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问身边女官:“世子还没到吗?”
女官压低了声音道:“回殿下,世子和沈家的小公子正在……搬菜。”
“搬菜?”温阳愣了一愣,方才想起大侄子的卖菜计划:“哦……知道了,多遣几个人去帮忙,别让他们磕碰着。”
话音刚落,便听到荣贺的声音传入殿中:“姑母!”
众人见祁王世子进殿,纷纷起身相迎。
只见世子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银红色白绒边儿的袄子,唇红齿白,俊俏极了。
怀安端端正正的,给温阳公主行大礼。
温阳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吧。”
言罢又请众人落座,朝怀安招了招手,让他到跟前来:“你还记得婶婶吗?”
怀安记性不好,不过这样贵不可言的女子,他一生也没见过几个,于是很快便回想起来:“记得!那日在京郊,殿下来到湖边接世子。”
温阳道:“真是聪明!”
言罢,赏了他一小袋上好的合浦珠子。
公主府作为温阳公主的陪嫁,自有其规制,因此看上去比祁王府气派许多。
穿过蜿蜒的曲径回廊,便是一小片占地二十余亩的园子,园中有一片葫芦状的池塘,梧竹与太湖石交相环绕,又有石桥九曲,迤逦通向池塘中央的湖心阁。
快雪时晴,湖边一片绿萼梅花嶙峋绽放,团团簇簇,如烟如雾,更有几株山茶花在雪中赫赫而立,明艳如火,临寒怒放。
宴席摆在湖心阁,因没有男宾,只给小辈孩子们另外设了两桌。
怀安与荣贺因为还有“大事”要办,全程也没把心思放在饭菜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盘盘青绿的黄瓜和雪白的甜瓜上桌,倒叫众人看直了眼。
祁王府长出祥瑞的事闹得满朝皆知,可她们万没想到,“祥瑞”居然多到可以摆在盘子里,往席面上端。
众人惊讶不已,议论纷纷,还是温阳公主简单介绍了瓜果的来历,请大家品尝。
冬日能吃到清脆的黄瓜,甚至还有香甜可口的甜瓜,这是可以吹嘘到夏天的程度啊!
席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气氛更加热络。
临近申时,宴席接近尾声。
众人离开后园来到前殿,再上茶时,便要主动告辞了。
谁知出门来到前殿,广场上竟拉起一道横幅,上书十二个大字:清热解毒,美容养颜,绿色健康。
横幅前摆一张长桌,长桌上是花花绿绿的蔬菜,一高一矮两个带着头套的大阿福正在桌前跳舞。
小孩子们哪能抵抗的了大型玩偶的诱惑,平时只在庙会上见过这种大阿福游街表演,还是人山人海,只能远远的看,如今近在眼前,个个兴奋不已,纷纷上前与之互动。
温柔型的无非与他们挥挥手,抱一抱,残暴型的直接上手敲得头套砰砰响,更有那兴奋型的,拉着他们的手绕场奔跑。
头套里头的两位公公累的扶着腰喘着粗气,花伴伴道:“咱这是……造的什么孽!”
刘伴伴道:“快别白话了,再跳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这是怀安的“计谋”,让两个大阿福引走一群熊孩子,他们的妈妈就能耐心挑选蔬菜了。
贵妇们围在长桌前,只见长桌上整齐码放着百十来个小篮子,每个篮子里有十来根黄瓜,四个甜瓜,还有绿叶青菜若干。
桌旁立着两个牌子,一个上书:“十两一篮,童叟无欺。”
另一个上书:“团购八折,五篮成团。”
荣贺和怀安守着摊子,招呼贵妇们前来挑选,有种旅游团营销卖货的既视感。
这个时代的贵妇们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目瞪口呆的看着摊子,还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
可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新鲜瓜果,又实在诱人。虽然要十两一篮,可毕竟物以稀为贵,又是传说中的“祥瑞”。
谁不想带一篮“祥瑞”回家啊?
“什么叫团购八折?”有人问。
怀安解释道:“无论是自己买,还是跟旁边的姐妹合买,只要买满五篮,削价两成,每篮八两!”
众人哄笑:“花头还不少。”
随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逗着他们寻开心,完全没拿来当一件正经事。
怀安一看,这样不行啊,他朝荣贺使了个眼色,放大招!
荣贺点点头,掩着嘴重重咳嗽一声。
这时人群中有人站出来:“我要五篮。”
众人惊讶:“买这么多吗?”
“没办法,府里人口多,各房总要顾及到。”那妇人道:“再说多难得呀,恐怕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说话的是寿安侯夫人,经温阳公主做媒,寿安侯将幼妹许配了荣贺的舅舅襄宁侯,眼下已经下聘了。
所以这个寿安侯夫人,是荣贺请来的托。
众人闻言,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她们并不同于小民百姓之家,十两银子倒还没放在眼里。何况反季蔬菜有多贵,无数诗词可以作证。
古人拿冬日黄瓜比做人参、比做金簪,如此稀罕的东西,又顶着“祥瑞”的名号,眼下才十两一篮,越想越觉得赚了一个亿……
“那我买十篮,明日上元节,拿来走礼也是不错的。”忽然有人提出。
众人眼前一亮,祥瑞瓜果,确实是送礼佳选啊!
怀安和荣贺闻言,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疏忽了,大意了!居然忘了打出“送礼佳品”的噱头。
收了银票,立刻命太监选上十篮,给尊贵的夫人装车。
京城权贵遍地,卖一小棚瓜果就仿佛一杯水泼进了沙漠里,根本是供不应求的。
眨眼功夫,一车瓜果被抢售一空。
贵妇们这才注意到自己家的熊孩子们,他们正与两个大阿福玩耍,有的正拽着大阿福转圈,有的骑在了大阿福脖子上,有的扑倒一个,四五个孩子叠罗汉压在上面……一个个完全失了礼数,放飞自我,鸡飞狗跳。
太监们拦又拦不住,管又不敢管,还怕磕了碰了,正跺着脚原地踟蹰。
太监?菜市场怎么会有太监?
众人忽然惊觉这里是公主府,不是菜市场!
一时间,有人连名带姓的喊,有人数到三,有人威胁要打的他们屁股开花,这才消停下来,各自将自己家的小崽子拎回去教训。
荣贺和怀安坐在菜摊子后面,幸灾乐祸的啃着甜瓜,今夜各家注定难眠,纷纷上演哭爹喊娘、感人至深的教子大戏了。
怀安将收上来的银票塞进荣贺的小书包里,两人欢天喜地,去向温阳公主道谢。
累瘫在角落里的两个伴伴,正肩并肩共赏夕阳。
“时至今日,咱突然悟了。”头套里的花伴伴,瓮声瓮气的说。
刘伴伴脑瓜子嗡嗡作响,隔了许久才接收到同伴的信息:“你又悟什么了?”
花伴伴道:“绝了子孙根,原来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第77章
初十之后, 是十天上元节例假,官员休假在家,京中官眷交际的热度也逐渐降低, 许听澜也终于松缓了两日。
年前婆母妯娌进京,从老家抽了一个掌柜过来帮忙,她也正好抽身忙家里的一应琐事。从年前忙到年后初十,还没怎么去铺子里看过。
开张的吉日现在正月十八日, 她这个东家不去看一眼,也委实放心不下。
怀安缠着娘亲非要一起去,他还惦记着成衣铺和童书馆的合作。虽然企划案被老爹没收了, 但凡事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只要拿下娘亲, 老爹有多大胆子反对呢?
荣贺已经派人去牙行打听收购书坊了, 怀安决定复制安江童书馆的路线,直接收购一家经营不善的书坊,作为京城分馆的地址, 可以省一部分买印刷用具的钱, 如果有刻板师傅,还另外省了寻找和聘请师傅的精力。
另外,京城权贵遍地, 关系复杂, 一个外来的书坊想要立足,一定会遇到重重阻碍。童书馆有祁王世子的参与, 一定程度上等于抱住了祁王的大腿, 虽然这个大腿不够粗, 有时候还颤颤巍巍的,但总比没有要好。
怀安跳下马车, 十分乖巧且殷勤的去扶娘亲。
两人走进店内,一楼被打理的干净整齐,桌椅柜台被擦得一尘不染,伙计们进进出出各司其职,没有人偷懒,也没有人凑头说闲话。
许听澜一手培养的掌柜都不差,这位周掌柜在老家是经营布庄的,对绸布生意颇为熟悉,因此被提到京城来接管成衣铺。
楼下安静,楼上的声音便格外明显,许听澜蹙眉,隐约听见有人在争吵。
后院走出一个机灵些的伙计,看到东家来了,忙打躬问好:“周掌柜在二楼,我去叫他下来。”
许听澜阻止了伙计,问道:“上面吵什么呢?”
伙计摇头道:“不太清楚,平时掌柜的不叫我们随意上去。”
“知道了,你先去忙吧。”许听澜打发了伙计,带着怀安,攀楼梯走上二楼。
楼上的争吵声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男一女。男人自然是周掌柜,女子的声音也很熟悉,是玲珑。
许听澜特意放缓了步子,怀安更像个小特务似的,鬼鬼祟祟躲在娘亲身后吃瓜。
只听周掌柜道:“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哪有那么多话讲?”
玲珑声音明显底气不足,说出的话却很挑战领导威严:“可是您说得没有道理呀。已经开春了,还把冬衣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做什么?”
“我没有道理,你有道理!数九寒天的,谁家不穿冬衣?”周掌柜道:“我没空跟你掰扯,叫你怎样摆,你就怎样摆。”
他不等玲珑说话,一边下楼,一边嘴里嘟囔:“女人家家的,还反了天了?”
迎面就碰到了许听澜。
“哟,太太来了!”周掌柜躬身道:“小人忙昏了头了,没能出去迎您,您别怪罪。”
许听澜无可无不可的:“照管好生意才是首要的,迎不迎的都在其次。”
周掌柜道:“太太说的极是!”
“你们在楼上吵什么?”许听澜问。
“小丫头不懂事,非要把春天的衣裳摆到最显眼的地方。”周掌柜道:“这不是开玩笑吗?三月四月才穿的衣裳,现在摆出来干嘛?”
怀安听懂了,忽闪着大眼睛:“新品衣裳不都是要提前一个季度摆出来吗?考究的人家总要提前做好,变天的时候拿出来直接穿。”
周掌柜一愣。
许听澜笑道:“你听到了?”
周掌柜忙解释道:“小人从前只做绸布生意,没想到这些……”
许听澜没接话,继续往楼上走。
周掌柜讪讪跟在后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人家小丫头甚至没做过生意,眼前的小东家也才八岁,他们都想到了,为什么自己没想到呢?非但没想到,还不采纳人家的意见,还被东家撞了个正着。
想到这层,周掌柜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
玲珑正举着衣杆儿将挂在显眼处的春衫样品一件件的摘下来,每摘一件,都要擦一下脸颊的泪,但她小心翼翼的,不让眼泪沾到衣裳。
做到一半,听见楼梯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回过头,放好衣裳,去给太太问好。
许听澜上下打量她一眼,依然一身小伙计打扮,身上也不再是香粉味,而是干净清爽的皂角味。
“太太。”她慌忙擦掉眼角的泪,轻福一礼。
怀安有些替她担心。
大凡当老板当领导的,不喜欢蠢员工不假,但更不喜欢刺头。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叽叽歪歪生是非,即便她是对的,也很容易招领导厌烦。何况玲珑姐姐已经不止一次反抗“领导”的安排了,是个有前科的刺头。
果然,许听澜在大厅椅子上落座,慢条斯理的说:“偌大的一个铺子,总要有个上下尊卑,你即便有不同的看法,也要好好跟周掌柜说,不能顶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