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感染疫病而亡的宫人会被第一时间送到化人场焚烧,祁王要查的时候,人恐怕已经化成灰了。
太子无所出,雍王无所出,祁王大婚后也一直没有动静,结果荣贺的亲娘进府,接连生下两胎。可这府里闹时疫,总共没死多少人,侧妃母女主仆三人却一齐病死,这难道仅仅是巧合?翡翠喂荣贺吃药……若非祁王怕荣贺感染疫病将他送到了王妃处,恐怕也难逃一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方显然一心想绝了祁王的子嗣。锦衣卫进入王府,应该很轻易就能查出其中的端倪,为什么以病殁结案呢?
府内人做的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祁王无嗣,日后撤藩,整个王府都要跟着倒霉。
对家做的?故太子?雍王?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难理解锦衣卫为什么压下此事了。锦衣卫指挥使被人收买?这种可能性也不大。
多半是皇帝不愿深究,授意其结案罢了。
沈聿心底升起一片寒凉。
他蹲下来,看着荣贺的眼睛:“世子,你相信师傅吗?”
荣贺点点头。
“见到圣驾,只字不要提娘亲和妹妹的事。”沈聿道。
荣贺紧抿着嘴唇, 良久,固执的摇头。
“你现在提起这件事,除了激怒陛下受到责罚之外, 起不到任何作用。师傅知道,只要能得到真相,你不怕任何责罚。”沈聿道:“但是世子,师傅可以肯定的告诉你, 你这样做,不是真正在为娘亲和妹妹讨公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宣泄不满, 表达愤怒。”
荣贺被一眼看穿, 眼泪落得更凶。
沈聿接着道:“难事之所以称做难事, 一定是时机不成熟或力所不能及。逞匹夫之勇很容易,却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规避和蛰伏才是。”
荣贺绝望的说:“我再避, 也避不开皇祖父啊, 他是皇帝,权利最大。”
沈聿顿了顿,反问:“昨天师傅给你讲了‘君子矜而不争, 群而不党。’你可还记得?”
荣贺点头:“记得。”
“很好。”沈聿道:“圣人之言不是用来做事的, 你暂时把它忘一忘。”
“啊?”荣贺一下子哭不出来了,圣人说了那么多的话, 让他背下来, 又让他忘一忘, 那一开始为什么要背下来?
“师傅今天要告诉你,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才叫权利, 掌握在别人手里的,那是刀俎。”沈聿目光灼灼,吐字如钉:“君子不争,是圣贤气度,不是教人做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宰割。”
荣贺愣了愣,他看一眼四下,好在宫人太监都被屏退了,殿门也是紧闭的。
沈聿浅笑问:“世子,你紧张什么?”
荣贺擦一把眼泪,嗫嚅道:“我担心牵连师傅,招来无妄之灾。”
沈聿道:“臣一芥子小官,世子尚且要担心几分,殿下养育世子八年,王妃操持府内庶务更为辛劳。世子为逝者忧心苦闷,这是为人子的本份,可如果不顾生者安危,就是本末倒置了。”
荣贺垂着眼睑,修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我明白了,师傅,我不会在圣驾前乱说话的。可是……我心里好疼,每次梦见她们,就疼的喘不上气。”
沈聿将他揽在怀里,拍着后背轻声宽慰:“种其因者必得其果,世子不要急,输赢尚未可知。”
沈聿领着世子来到正殿。祁王和王妃已更换朝服,枯坐无聊,两人正坐在桌前看怀安演示立体贺卡是怎样做成的。
见世子进来,两眼红肿,祁王忧心的望向沈聿。
“殿下娘娘不必担心,世子聪慧得体,不会在御前失礼的。”沈聿说着,低头看向荣贺:“对吗,世子?”
荣贺认真点头。
其实祁王寅时起来,已经随百官贺过万寿了,此时再来,是奉旨带妻儿见驾。
三人入宫时已至晌午,走在通往乾清宫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小雪。
与宫外热闹的新年气氛不同,整个紫禁城寂静无声,飞檐斗拱、琉瓦宫墙,连脚下的青砖都泛着冷意,扫雪的宫人见到祁王入宫,神情麻木的转身面对墙壁。唯有檐下一行红灯笼,在努力证明新春的到来。
祁王忽然开口,对荣贺道:“怀安说,沈师傅给他做了一只纸鸢,父王得暇也为你做一只,过一个月就能放了。”
荣贺此时的情绪已经调整如常。抬头看看父亲,抿嘴笑道:“好。”
他们从午门东侧进入,穿过太和门,经过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组成的外朝,通过乾清门进入内廷。
进入乾清宫正殿,皇帝不在宝座上,而在东暖阁看经文。
盏茶功夫,太监出来传口谕,皇帝宣他们进去。
穿过重重帘帐进入暖阁,荣贺看到一个面容清瘦的老者坐在御榻上,没有着龙袍,穿了一件栗色道袍,像个闲适的老员外。
榻桌上摆着几卷经文,还摆着一碟新鲜的黄瓜条。
祁王和王妃毕恭毕敬的叩拜:“恭请父皇圣安。”
荣贺一言不发,只跟着父母行礼。
“平身吧。”皇帝搁下手中的经卷,从话音听来,情绪还算缓和,只是瞧着眼前这对夫妻一个比一个的神色惶然,便觉得此前的想法都是错觉,还是那样的不堪大用。
再将目光移向荣贺,他眼下唯一的孙子,在祭奠时远远的见过,却从未叫到眼前仔细端详。
“贺儿。”他说。
荣贺道:“臣在。”
“上来说话,让朕看看。”皇帝朝他招了招手。
祁王更加紧张:“父皇……”
刚欲开口,便被皇帝驳了回去:“朕见见自己的孙子,你聒噪什么?”
祁王躬身,不敢多言。
荣贺几步上前,来到皇帝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皇帝果然将他揽了过去,问:“怎么不叫皇爷爷呢?”
荣贺道:“回皇爷爷的话,臣刚刚叫了,被父王的声音盖过了。”
皇帝瞧他面色坦然不怯懦,与下头站着的那对额头见汗的夫妇简直不像一家子。又或许是血脉使然,竟瞧着自己的长孙愈发顺眼。
“来,坐在这儿。”皇帝揽着荣贺坐在御榻之上,指着眼前的碟子问:“朕听说,你在府里种出了黄瓜?”
荣贺看看榻桌上的黄瓜,对皇帝道:“皇爷爷,这不是黄瓜,这是迎春瓜,是臣献给皇爷爷的祥瑞。”
“哦?”皇帝眸底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你说它是祥瑞,有何凭据呢?”
“臣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道长坐在雪橇上,有两匹鹿拉着雪橇,腾云驾雾而来,然后顺着烟囱里钻进屋里,给了臣一把种子,并告诉臣种植之法,待臣醒来,枕边出现了一只袜子,里面果真有一把种子!臣便按照那位道长的法子将种子种在院子里,未出三个月,便结出了像黄瓜一样的果实,臣不敢亵渎圣果,因在新春前后丰收,便给它取名‘迎春’。”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他虽然疯狂密信道教,相信世上真的有神仙,可谁家正经神仙坐雪橇、钻烟囱,还用袜子装东西?
荣贺尚未察觉他将师傅们交代他的话,和怀安讲给他的圣诞老人的故事搞混了。祁王在下头听着,已经快吓晕过去了。
他与各位师傅定下的台词,是一位骑着梅花鹿的白胡子道人给了荣贺一个锦囊,锦囊里有一把种子……雪橇、烟囱、袜子这些奇奇怪怪的元素又是从何而来啊?
只听皇帝将信将疑的问:“那道长与你说过什么话吗?”
荣贺看向祁王,这个问题沈师傅没教过呀。
祁王躬身道:“回父皇……”
“你也梦见神仙了不成?”皇帝冷声问道。
祁王垂手恭立,不敢言语。
荣贺见求助父王不成,只好自由发挥:“那位道长告诉臣,皇爷爷精诚敬天,十数年茹素,即便到了冬日,也只是吃一些豆腐、腐竹和蘑菇,还要日夜修炼不敢懈怠。虽修的是仙道,却也要爱护肉身,这黄……迎春瓜,清血除热利肠胃,最宜冬日食用,并嘱咐臣,此圣果不能由皇帝独享,应布施万民,以示福德隆厚。”
荣贺一口气说完,轻轻松了口气,这段话,前半段是父王教的,后半段是跟怀安商量出来的黄瓜的宣传语,被他杂糅在一起,可算糊弄过去。
皇帝怔了怔,他不相信一个孩子能编出这样的谎言,即便背后有人教他,也绝不会编造出坐雪橇、钻烟囱这种与道教常识不相符的话来。
要知道谎言往往比真话更为缜密,祁王府里的人尖儿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疏漏呢。
至于神仙为什么那么做,大概是因为……每个神仙爱好不同吧。他就喜欢用袜子装东西,谁还敢嫌弃不成?
皇帝喜欢祥瑞,或者说历代帝王没有不喜欢祥瑞的。只是永历这一朝格外浮夸,什么灵芝仙草,染色乌龟纷纷从各地涌现。
相较而言,“迎春瓜”之说已经算是良心祥瑞了,毕竟它真的是寒冬腊月里长出来的,没有作假。
既然已经信了七八分,再看荣贺时,便觉得这孩子又多了几分灵气,即便是他最喜欢的雍王,小的时候也未见得这样机灵,至少雍王没见过神仙。
看着相貌清秀的孙子,皇帝苍老的眼角闪过一丝微光,孤家寡人的困苦,权掌天下的冷漠,似乎在这一刻渐渐消融,找回一点儿淡漠日久的亲情来。
“好,好啊,你们有功,给朕养了个好孙子。”
祁王还跪着呢,听了这话,忙谦虚道:“是父皇有德,列祖列宗保佑。”
皇帝也未接他的茬,只是叫他起来,命太监赐座。
“你这瓜种的好。”皇帝对荣贺道:“跟爷爷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臣不要赏赐。”
荣贺这话一出,祁王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生怕他随后说出不该说的话,蹙眉正要提示,被皇帝一眼瞪了回去。
“臣不缺什么,只求皇爷爷圣体康健,国朝风调雨顺,福运绵长。”荣贺十分虔诚的说。
皇帝感动极了,当即命冯春取来一件名贵的和田玉莲花笔洗,赐给荣贺。
荣贺跪地谢恩。
只听皇帝的声音在头顶,幽幽的说:“摆到你父王案头去,这可是御赐之物,不可再变卖了。”
荣贺接过笔洗的手一抖,要不是冯春拿的稳,险些就掉在地上。
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
祁王和王妃则更为慌张,离坐跪地,正欲请罪。
皇帝一抖袍袖:“不要打量朕上了岁数好糊弄,家事国事天下事,朕安敢不知。”
祁王俯身:“父皇圣明。”
皇帝又命太监拿来一锭金元宝,亲自递给荣贺:“这才是压岁钱。”
荣贺将笔洗递回太监手里,接过金子,沉甸甸的十分压手。
他抬起头,灿然一笑:“谢谢皇爷爷。”
雪停了,一束阳光洒进暖阁。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片刻,皇帝迟疑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问祁王:“现在是谁在教他?”
祁王终于可以说话了,他说:“国子监司业,沈聿。”
怀安一路给哥哥姐姐以及芃姐儿又买了好些零食,才跟着老爹回了家。
傍晚,一家人聚在上房,对坐闲谈,孩子们在院子里堵着耳朵放鞭炮。
礼部来了一个官员,沈聿知道衙中有事,忙起身去前院接待。
再回来时,不忍搅了家人的兴致,又与众人聊了几句,才悄悄回房。许听澜跟过去,便见丈夫进了暖阁书房,正在铺纸。
她默默上前,提起小泥壶往砚台中点了几点水,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块松墨缓缓研墨。
直至研好了半池不滞不稀的墨,沈聿的目光才依依不舍的从妻子身上离开,提笔蘸饱了墨,却悬在纸上半晌无法落笔。
许听澜轻笑:“还有你写不出来的文章?”
沈聿苦笑:“陛下明日设坛祭天,传谕百官撰写贺表,赞颂一个……坐着雪橇钻烟囱进屋的白胡子神仙。”
“哈?”许听澜活到这么大,也没听说有这样一位神仙。
沈聿悬笔思索片刻,道:“你去把怀安叫来,让他帮我编。”
“叫怀铭进来帮你写?”许听澜以为自己听错了。
“叫怀安来。”沈聿道:“信口雌黄的事还是得交给他来做。”
许听澜一路犯嘀咕, 丈夫这官是当腻了吧?让怀安写贺表,得写成什么样啊?
尊敬的皇帝陛下,臣对您的敬爱之情犹如什刹海的水倒过来, 奔流不息滔滔不绝……
贺表是上午交的,乌纱是下午丢的。
许听澜叫进院子里玩的正起劲的怀安,道:“怀安,你过来。”
怀安手里的“地老鼠”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许听澜一路告诉他:“世子看见了什么坐雪橇钻烟囱的白胡子老神仙,皇帝让百官写贺表,去给你爹参详参详。”
怀安越听越耳熟, 不是, 什么情况?为什么会乱入圣诞老人?
哦, 好像确实是他先讲的, 他那是随口讲给世子玩的,世子为什么会讲给皇帝?
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
怀安溜进书房, 那副狗狗祟祟的样子让人看了头疼。
沈聿抱臂坐在书案后看着他。
怀安赔笑道:“爹, 我要是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你信不信?”
沈聿面无表情但十分肯定:“不信。”
“哈哈。”怀安尴尬的笑笑:“其实我也不信。”
沈聿倏然起身, 怀安拔腿就跑。
可他那两条腿的长度, 哪里跑得过老爹啊,没摸到门框就被拎住了后脖领。
沈聿二话没说, 将儿子拎回到书桌前:“自己编的胡话自己给我圆回来。”
怀安欲哭无泪, 这怎么圆啊, 串系统了!
沈聿坐回书案后,提起笔, 提醒道:“先说说他的道号。”
怀安两手一摊:“没有道号,没有宗门,没有师承,是个散仙。”
沈聿一听,哦——还是个编外人员。
“总该有个名字吧?”沈聿问。
怀安开始摆烂:“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道人。”
沈聿:“……”
没名字就没名字吧……
“平时都做些什么事?”沈聿又问。
怀安道:“他生活在北极,北极就是……比奴儿干都司还要往北。平时穿着红棉袄,戴着红帽子,架着驯鹿拉着的雪橇,云游四海,接济穷人。还喜欢给小孩子送礼物,礼物装在袜子里,顺着烟囱爬进屋,偷偷塞在小孩子的枕头底下。”
哦——乐善好施。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剩刷刷的写字声。一篇文章做成,怀安已经趴在他的案头睡着了。
烛光将那张稚嫩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沈聿不由哂笑,取一只干净的紫毫在他的鼻孔旁扫了两下,迅速挂回原处。
“阿嚏!阿嚏!”怀安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醒了。
揉揉鼻子,茫然的看着老爹。
沈聿装作没事人似的:“醒了?”
怀安说好陪着老爹写贺表,结果提前睡着了,怪不好意思的,赔着笑脸取过那篇文章来看。
“冬十月,京师有道人架鹿辇腾云而至。深眼高鼻,鹤发垂肩,貌体诘曲有奇相。衣红袍,冠红冠,负红囊,藏蓄灵芝仙草圣果金丹于其中。常沿灶突潜入人家,布施物种,授种植之法,以绫袜包裹置于枕下。
有好事者问曰:何方仙人?
对曰:上界真人,谓仙人也。仙人犹有官府之事,不如云夫为散仙,终日嬉游也。
感其慈悲善行,遂得此赋。
应皇家之盛德,盖神灵之所遣。傲游四海,散淡九州,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其来也,则天祚明德,神推有仁,故以奇果赐世人。其去也,则双鹿挟辇,峙仙人冰雪之姿,护圣主灵长之体。”
怀安不由惊呼:“好啊好啊!”
好没节操啊!怀安心想。
但他还是个幼崽,远没到活腻了的年纪。
只敢狂拍马屁:“爹爹真是妙笔生花,花团锦簇,猝不及防,防不胜防!”
沈聿越听越头疼,急急的撵他出去玩儿,还朝他身后轻踹了一脚。
百官的贺表由寅时抬入宫中,此时天还未亮,皇帝已乘坐步辇从端妃的住处去往乾清宫。
大年初二,不是去处理政务的,而是去乾清宫看贺表的。
贺表都是称赞祥瑞的,或者那个钻烟囱的白胡子老神仙,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称颂陛下万寿无疆,皇帝爱看这样的歌功颂德,且要一份一份的看,亲自看。
看到上乘的文字,总要激动的夸赞:“好文章,当浮一大白。”
看到平实敷衍的文字,总是蹙眉摇头,丢弃一旁。
吴阁老妻子病重,年前就已告假,皇帝特命其父子不必上本。可少了这两位精妙绝伦的好文章,其余贺表总觉得乏善可陈。
就连次辅郑迁,都及不上吴家父子一半的功力。
他昨日又听到沈聿的名字,特意留心了沈聿的文章,行文不可谓不用心,只是没几行便看完了。皇帝意犹未尽的想:这也太短小了……
堂堂一届探花,翰林院学士、国子监司业,怎么文采退步成这个样子?
皇帝将沈聿的贺表也扔在一旁,片刻又捡回来,念在他教导自己的孙子还算用心,一并赏赐吧。
然后祭宗庙,祭天地,告知列祖列宗,他是一个很有出息的皇帝,他的治下又出现祥瑞了!
正旦休假五日,这难得的五日,沈聿也过得满满当当。
早起陪着儿女在院子里打拳练剑,舒活舒活筋骨。然后检查怀铭怀安前一晚的功课,这一步骤往往会在怀安那里有卡顿,所以时长无法估量。
下午待客或带着全家上街。还带孩子们去了两趟什刹海,满足怀安冰上嬉戏的愿望。
怀安摔了几个大马趴,热情浇灭了一半,倒是芃姐儿穿的像个毛团子坐在雪橇上,哥哥姐姐轮流推她,张着小手咯咯笑,直呼:“再来再来!”。
转眼就到了初六,百官须到衙门当值到初十,十一日到二十日的十天才是上元节例假。
而初六到二十日,是官眷频繁走动的日子,尤其是家中有待娶之男、待嫁之女的,则更加热衷于交际。
怀安要么在家里陪祖母,要么陪着娘亲出门做客,不用跟着老爹去翰林院。
沈聿上了数月以来最清闲的衙,清晨泡上一杯热茶,开始看邸报打发时间。
谢彦开反而不习惯了,问道:“你家小子怎么没带来?”
沈聿吹散水面上的浮茶:“大过年的,好歹让我清净几天罢。”
谢彦开点点头,他倒是喜欢热闹的,奈何家中儿女一个比一个喜静。
沈聿闲闲的翻看一本书,是从荣贺那里没收的小说,还是连载的——看完一本就盼着荣贺再买一本,然后盯着他抓现形。
只能说坊间的小说话本儿写的越来越精彩了,难怪孩子们没有心思读书。
早春的暖阳透过窗格洒进来,轮廓分明的侧脸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忙碌小半年的沈学士终于找回一点做学官本有的生活节奏来。
正在享受高文凭换来的岁月静好,忽听有太监在门外传旨:“有旨意!”
值房内的学士们纷纷起身到院中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沈聿德才兼备,实心任事,甚合朕意,兹特进尔为左春坊左庶子,赏金丹一粒,赐穿忠静服。钦此。”
沈聿俯身拜道:“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待他接过圣旨,传旨太监笑道:“沈学士,给您道喜了!”
同僚也纷纷向他贺喜。
左春坊左庶子,隶属詹事府,虽与他现在的品秩一样都是正五品,且没有什么实权,意义却非同小可。
左右春坊乃是迁转之阶,通俗来讲,就是升官的跳台,在这个位置上,随时可能升任要职。所以同僚们要向他道喜,翰林院的官员一旦得了这一官职,就算是熬出头了。
沈聿道谢不跌,请传旨太监入值房奉茶。心中正犯嘀咕,这些年都是恩师在提拔他,这么大的事,事先怎么没听郑阁老说起过?
却听传旨太监提醒道:“沈学士,陛下赐下的金丹,您须当场服用,且明日须上本,奏报服用丹药后的身体情况。”
沈聿:……
这在当今圣上的治下并非什么怪事,吴浚、郑迁、袁燮这些天子近臣时常被赏赐丹药,可他看着眼前金丹在阳光下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头皮一阵发麻。
太监又道:“沈学士,这一炉金丹陛下精心炼制了九九八十一天,才炼成七粒,是真正的灵丹妙药,服下去可以延年益寿。陛下有口谕,让你实心任事,莫辜负君父殷殷之盼。”
沈聿散衙回家,神色如常,命李环将圣旨送到小祠堂供奉起来。又去母亲院里请了个安。
许听澜远远的支走下人,紧闭门窗,煎藜芦水。
藜芦有催吐的功效,沈聿喝下不久便开始反胃,将腹中残留的食物全都涌吐出来。
怀安守在一旁,看着老爹呕吐出来的东西,隐隐可见五颜六色的金属光泽,暗自腹诽,这皇帝每天都在吃元素周期表吗?丹药这东西,重金属超标,长年累月的吃,能活这么大岁数可真是奇迹!
见老爹吐的差不多了,怀安用小手不停的给他拍背,又捧来一杯漱口的温水。
“爹,都怪我……”怀安眼眶泛红。
沈聿漱了口,缓了口气,还不忘宽慰他:“怎么能怪你呢?不关你的事。”
“怀安不怕,爹没事,今天晚一点吃饭,你先出去玩儿吧。”许听澜说完,又嘱咐道:“爹爹今天吐了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沈怀安点点头。
许听澜笑道:“去吧。”
怀安还是不肯走。
许听澜只好随他,拿来巾帕给丈夫擦脸,声音很低,带着愠怒:“世上哪有君王逼臣子吃丹药的道理?”
沈聿怕她担心,打趣道:“怎么能叫逼呢,吴阁老、郑阁老,曹指挥使……这些天子近臣,都是吃惯了的。你听听,你夫君如今与什么人比肩了。”
怀安心里暗想,不知那些大佬们私下里会不会也这样催吐。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不够难受。”许听澜仍端着一碗藜芦水,问:“再喝一口?”
沈聿摆了摆手,他此时胃里空空,再吐就是苦水了,便用清水漱了口,接过巾帕擦嘴。
许听澜心疼的递上温水给他喝:“吐干净了吗?还难受吗?”
声音里明显带着哽咽。
沈聿见妻子真的担心了,忙宽慰道:“怕什么,两位阁老身体如此硬朗。八成就是这‘仙丹’的功效。”
许听澜又气又笑,举着拳头捶他。
沈聿擒住妻子的皓腕往面前拉,许听澜拿眼瞪他,怀安还在!
沈聿心里升起的一团火被猛地浇熄,扭过头去,语气不善:“你还不走?!”
怀安缩一缩脖子,搁下茶杯,开门关门,一溜烟的让自己消失了。
怀安一走,沈聿感叹道:“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事君事父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若是怀安将来实在不愿意科举,就由着他做些喜欢的事吧。”
许听澜不解道:“我瞧你把他捆在身边读书的样子,还当你对他寄予厚望呢。”
沈聿笑道:“有了足够的学识才能做选择,胸无点墨的人,哪有选择的资格?”
沈家的饭桌上倒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要不是嘴里含着饭说话乱喷,一般不会被制止。所以小辈们往往不太拘束,家里的琐事,外头的趣闻,什么都会讲上一讲,尤以怀安最为跳脱。
怀安今天倒是反常得很,既不挑食,也不谈笑,又安静又乖巧,甚至还小心翼翼的给老爹夹了一筷子山药,山药养胃。
把桌上的孩子们都整不会了,怀远甚至回头看了看天边的日头,是不是从西边落下去的。
沈聿催吐的药劲儿还在,又不好推拒儿子的好意,艰难的吃了几口,抬头见小辈们都在奇怪的打量自己,便搁下筷子一个个的点过去:“怀铭、怀远饭后去书房背书,怀莹怀薇,这几天练字了没有?”
芃姐儿端坐在父亲怀里,皱眉学舌:“练字了没有?”
“练了。”二人赶紧道。
“一并拿到书房去。”沈聿道。
孩子们立竿见影的惶然起来,也不敢再吃瓜了,纷纷低下头去吃饭,桌上只闻杯盘碰撞的轻微声响。
怀安只见老爹得意一笑,继续将碗里的饭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或像个任性的饭渣熊孩子。
不吃饭怎么行呢?怀安悄悄又夹了一块儿羊肉送过去。
沈聿一记眼刀:“你今天临帖了吗?”
那双筷子莫名的转了个方向,送进自己嘴里。
第75章
吴府上房, 府婢引着郎中离开,吴浚守在妻子楚氏的病榻边,也不看书, 也不说话,像一具疲惫的雕塑。
榻边的炭盆炭火足,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去歇着吧,不用总守着我。”楚氏握了握吴浚的手:“我这病啊, 自己心里有数,好不了,却也没那么快。”
吴浚反握住妻子枯槁的手:“少年夫妻老来伴, 不就是此时做伴吗?”
吴浚掌权, 虽一味的阿谀媚上, 党同伐异, 败坏了士林风气,对妻子却十分专一。夫妻二人恩爱和睦,感情深厚, 以至于楚氏如今卧病在床, 吴浚仿佛一具抽干了魂的行尸走肉,什么也不想做了。
可他不能不做,因为他还有个不肯消停的儿子, 儿孙都是债, 都是前世欠下的债!
楚氏病痛缠身,喝下安神的汤药才渐渐睡着。
吴浚攀着妻子陪嫁的千工床小心起身, 努力不发出一丝声响, 蹑手蹑脚的往外走。走到廊下, 关起门来,才问左右:“大爷呢?”
管家回话说:“大爷不在府里。”
“母亲重病在床, 他做儿子的不在床边侍疾,跑出去厮混什么?”吴浚怒不可遏:“还不去找,绑也给我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