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玲珑瘦瘦小小的身子杵在有些宽大的衫子里,显得有些羸弱,但她腰杆挺得笔直,毫无被驯服的姿态。
“周掌柜。”许听澜又道:“妇人掌中馈,常管着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玲珑设身处地的揣摩宾客的心思,这是好事,什么叫女人家家反了天?”
周掌柜汗如雨下:“小人……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许听澜因为他鄙夷女子而感到不爽,却也不至于因言获罪,敲打一下便算过去了。
转而看向玲珑:“今儿我在这,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咱们商讨商讨。”
玲珑眼前一亮,她听得出太太是在给她撑腰做脸,调整情绪,有条有理的讲出自己的想法。
“小人想着,要将衣裳按价码分为两区,每区再按颜色分类。中间的位置可以作为活区,譬如官员休沐的日子,可以挂上男装,国子监的学假,换成生员襕衫……”
她跟着许听澜沈聿夫妇在京城久了,自然是有些眼界的,又向来敢说敢做,脸上的泪痕也不影响她侃侃而谈。
许听澜一条条耐心听完:“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玲珑点点头:“做事的时候瞎琢磨,说得不好……”
“说的不错。”许听澜问:“周掌柜,你意下如何?”
周掌柜不知道,卖个成衣还有这么多的讲究。何况太太都说“不错”了,再问他如何,他有几个胆子再去反对。
“小人也觉得,说得很好。”他说。
许听澜点点头:“往后店内陈设,交给玲珑来管。”
“这……”周掌柜不喜欢被分权掣肘,有些为难的说:“一个小丫头,很难服众啊。”
“倒也是。”许听澜点头笑道:“那就提她做这二楼的掌柜,以后你们分管楼上楼下,要同心协力,相互配合。”
“诶!”周掌柜忽觉得不对:“啊?!”
许听澜反问:“怎么了?”
周掌柜小心翼翼的说:“女人当掌柜,自来没这规矩啊……”
“秦律汉法,唐章宋制,每条规矩自有其先河。”许听澜依旧不温不火,从椅子上站起来,环视店内:“从来没有过,从今天起就有了。”
玲珑这时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将僵直的身体一寸寸掰开,跪在地上:“太太……”
许听澜反问:“怎么,你不敢吗?”
周掌柜瞧一眼瘦弱的小丫头,不是他瞧不起人,这样的丫头就该在宅院里端茶倒水做精细活儿,嫁个小厮生儿育女。在铺子里独当一面,这哪是她能做到的……就算让她做掌柜,她敢接吗?
“敢!”玲珑贯会抓住机遇,俯身叩首:“太太,我敢!”
周掌柜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倒反天罡了属于是……
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伙计们议论纷纷,在那么多家店铺里做过工,头一次听说“女掌柜”,但碍于东家也是女子,没人敢多置喙这一点,震惊的本能反应之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许听澜又单独叫来玲珑,严肃的对她说:“你在这铺子里有些时日了,能不能胜任掌柜,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其余还要看你自己。”
玲珑眼里含泪,重重点头:“太太,玲珑一定不辜负太太信任!”
许听澜又道:“你这爱哭的毛病还是要改改,虽也算不得什么毛病……但给人看着,气势上就短了半截。”
她是在打趣,玲珑却奉为圭臬,兀自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落下。
回家的马车上,怀安问:“娘,您还是喜欢玲珑的,对吧?”
“儿啊,你记住,”许听澜告诉他,“用人最忌讳以憎恶区分。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才能做到用人如器,各取所长。”
怀安在心里惊叹:娘亲果然不是目光短浅运气好的普通老板啊!
“记住了,娘!”他说。
回家时,院里正在摆饭。
许听澜跟沈聿商量着,母亲刚来京城,除了舅舅陈家以外,对京城人事完全陌生,少于交际,难免无聊。过几日就是上元节,请一班女先儿来内宅家宴上助兴云云。
沈聿固然没有异议。
下午,怀安一边做练字,一边偷偷在纸上涂鸦。
他读书不怎么样,画画的技术倒是有所提升,私下也常常练习,盼着有朝一日可以自己为童书做插画——自产自销,省了请画师的钱。
沈聿看在眼里,平时也不吝于多教他一点。只是三心二意的毛病,沈聿是无法纵容的。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怀安今天得意忘形,画的格外投入,换纸的速度不及老爹推门的速度,直接被抓了现形。
沈聿没言语,将手里的书搁在一旁。
随着那道身影步步逼近,怀安的瞳孔逐渐放大,父子二人十分默契的将目光落在案头压着的一柄戒尺上。
果然,沈聿将它提了起来:“伸手。”
被抓个正着,老爹又堵着唯一的逃生通道,怀安还有什么话说,乖乖伸出左手挨了三下戒尺,疼得他吸气甩手。
“下次还敢?”沈聿问他。
能力是能力,态度是态度,沈聿一向分的很清楚。
怀安忙不迭地摇头:“不敢了!”
沈聿搁下戒尺,拿起他的画来看,果然又有长进,面色稍霁,开始跟他讲道理:“以后睡前半个时辰,可以专门用来画画,三心二意,一件事也做不好。”
沈聿说罢,又补充:“别学你大哥,他同时做三五件事也不成问题。”
怀安又被补了一刀,心比手手还疼……
沈聿微哂,将扔在一旁的书拿起来,摆在他的眼前,施施然离开了西屋。
怀安拿起那本书,原来是《童话新编》。
啥意思?来他屋里就为了送一本书,还顺便揍他一顿?
正一脸茫然,从书页里掉出两张纸来,怀安捡起来看,一张是老爹作的《序》,一张是谢伯伯做的《跋》。
怀安眼睛都冒出光来了,甩了鞋子跳到榻上,兴奋的蹦来跳去。
壬子科探花、国子监司业亲自作《序》,丙辰科状元、翰林学士亲自作《跋》,一头一尾重磅压阵,哪个还敢说他的书是祸害小朋友的毒教材?!
“爹!!!”
怀安呼啸着冲进爹娘屋里,一头扑到老爹身上,将好整以暇的老爹撞的东倒西歪,又在爹娘床上打了个滚,将平整的被褥滚成了一坨,然后冲了出去。
全程只在眨眼之间,如龙卷风过境,狂奔而来,呼啸而去。
许听澜桌上的账本被这道“飓风”刮的哗啦哗啦翻页,诧异的问:“这孩子……被你打傻了吧?”
成衣铺开业在即,童书馆也开始筹备,《童话新编》有了两位大佬的《序》和《跋》。
开心的事情太多,怀安有一二三四五条想法亟待落地,根本睡不着。
拿着小本本跑到爹娘屋里,自告奋勇,要策划并主持成衣店的开业典礼。
沈聿手里的笔一抖,一大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毁了一副好字。他抬起头,在怀安背后,朝妻子急急摇头。
许听澜不知道怀安在王府搞出来的“剪彩仪式”,但从丈夫的目光中她看出:此处有坑,需要绕行!
“儿啊,你最近读书练字已经很辛苦了,娘可不忍心再让你操心成衣铺的事。”许听澜笑着岔开话题道:“你饿不饿,娘帮你煮一碗粥来?”
“不饿不饿!”怀安赶紧赔笑:“娘照管家里家外更辛苦,怀安怎么忍心让您亲自下厨呢?!”
“还是读书辛苦。”
“还是管家辛苦!”
“哈哈哈哈哈哈……”
母子二人执手相视而笑,达成两不相伤的默契,又是母慈子孝的一天。
沈聿悄没声的换上一张纸,心中暗叹:谁来赔他一副好字……
上元节前一日, 怀安缠着老爹想做灯笼。
沈聿也难得有兴致,使人从库房中找出扎风筝剩下竹条、麻丝和细棉纸,摆了一院子, 下人进进出出都要单腿蹦。
因害怕竹刺扎手,只有沈聿和怀铭在捆扎骨架。
怀安发现自己除了读书,还是在很多方面颇具天赋的,比如糊灯笼。比起老爹和大哥, 他糊得又快又板正。
他安排的十分妥当:糊了个虎头灯笼送给芃姐儿,两个莲花灯笼送给怀薇怀莹。
最后高高提起两个红彤彤的大鲤鱼灯笼:“送给大哥和怀远哥,鲤跃龙门, 金榜题名!”
怀铭八风不动的性子, 难得展露笑颜。
怀安蹬鼻子上脸:“大哥, 要是当不成小阁老, 我还想到一个新的营生……”
“你不要想。”怀铭知道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怀安还想再挣扎一下,糊灯笼是多好的营生啊!红白喜事儿都用的上,市场需求大大的!业务扩展, 说不定可以搞出一条街, 从生到死一条龙服务,安排的明明白白……
话还没出口呢,就被大哥提着耳朵教训:学而优则仕,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像紧箍咒一样念得怀安头昏脑涨,还得态度很好的应着:“是是是, 对对对, 大哥说的很对!”
不然今天耳朵都别想要了。
总算等他念完, 叹了口气,才提起一只兔子灯笼, 让老爹帮忙描上五官。
“这个……就送给世子吧。”他说。
上元佳节,许听澜果然请来了江南来的女先生弹词助兴。孙辈上除了年纪最大的怀铭留下来陪伴祖母,小孩子们都被远远地撵到前院玩耍。
婆子带了几个女先生进来,抱着弦子琵琶,个个漂亮标致,说起话来嘴甜动听,将老太太哄得合不拢嘴,口是心非地笑骂儿子:“你媳妇淘气胡闹,你也不拦着?”
沈聿只是赔笑:“家里冷清了三年,儿子媳妇图个热闹,母亲就依着这一回吧。”
儿子媳妇变着花样哄自己开心,老太太自然是高兴的,当即问女先生们:“近来什么好词?”
女娘们一个个的报上词名,一个个的唱,都是才子佳人的词话。
时下流行词话,弹词也属于词话的一支,深受南方人喜爱,老太太陈氏自小长在江南,来到京城自然有诸多不习惯,乍一听到“南词”,倍感亲切。
其中最小的女娘才十二三岁,鹅蛋脸盘,身段已稍显曼妙,口齿伶俐,喉音清亮。
老太太最是喜欢,叫到身边来问:“你叫什么呀?”
女娘轻服一礼,答:“回老太太话,小人叫兰新月。”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老太太笑道:“好名字。”
兰新月唱得是一首新词,《醉月缘》中的一段:“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白思白解白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拈双裙带。”
小姑娘声线未长成,亮归亮,还尚单薄,只是配上词话的内容,倒别有一番滋味。老太太每人赏了一颗金瓜子,还多赏兰新月一包洁粉梅花糖。
芃姐儿午觉睡得好,精力充沛。天色将暗时,颠颠儿的跑进院子,摇着老爹的手喊着:“看灯,看灯!”
她穿着银红色的袄子,头发盘成抓髻,缠着彩缯,坠着红珊瑚珠子,唇红齿白,玉雪可爱。
她要撒起娇来,谁能扛得住啊?
老太太当即笑道:“今天本就是出门游玩的好日子,你们不必陪我,穿厚实一些,都出去热闹吧。”
季氏身子弱,一到冬春交替格外不想多动,便说陪着老太太,只叮嘱怀远照看好妹妹们。
沈聿夫妇便拉扯着六个孩子,乘马车去逛灯市。
昔日宽阔的长安街,如今尽是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马车行进缓慢。索性提前下车,孩子们拎着灯笼,吃着零食,徒步往东华门走去。
芃姐儿不用亲自走,她的坐骑……呸,她被亲爹一路抱着,举着一根冰糖橘子努力的啃。
每啃下一瓣橘子,沈聿都要掰断一截竹签,防止她戳到自己。
华灯初上,笙歌聒耳。
皇城今夜没有宵禁,可以彻夜狂欢。沿街摊贩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侧商铺林立,纷纷扎起夺目绚烂的灯台,整条街道成为一条灯火通明的银河。间或有杂戏表演,舞龙舞狮,高跷旱船,好不热闹。
猜灯谜赢烟花。沈聿在烟花铺子上运笔如飞,一连填出十来首谜底。
没办法,他家孩子多,一人挑两样,也要端走一大盒儿。
烟花铺子老板险些岔过气去,许听澜丢下一角碎银,这才活了过来,对着这位好心的太太连声道谢。
孩子们大丰收,兴奋的抱着一堆烟花摞在李环手臂上,继续往前走。
“明翰。”有人自身后叫他。
沈聿回头,原来是谢彦开一家。
谢彦开有三子一女,具都是知书达礼,落落大方,两家相互见礼,顺着熙攘的人流同行。
“谢伯伯!”怀安扯着谢彦开的袖子:“谢谢您帮我提《跋》。”
谢彦开笑道:“小事一桩。”
怀安道:“对您来说是小事,对怀安来说,可是帮了大忙了!”
谢彦开并不知道他要开书坊的事,只是说:“你小子真能折腾,又是种大棚菜,现在又搞了一本书出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不等怀安答话,谢韫惊讶的说:“原来前几天吃的瓜果,是怀安哥哥种的?”
怀安得意的点头。只见谢韫穿着琥珀色的小袄,颜色像熬的焦黄的糖稀。
瞧她空着手,二话没说,将手里的兔儿灯送给她,再一次将荣贺同学忘到了九霄云外。
谢韫大方接过,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胖泥娃娃作为还礼。
怀安喜欢极了,小心揣进袖子里。
谢彦开心不在焉地应着沈聿的话,目光在两个小人儿身上来回梭巡,到底也没听清沈聿在说什么。
两个孩子年龄相仿,似乎更有话聊,怀安想先去前面看抖空竹,怕人聚的多了,就挤不进去了。
谢韫说:“我想跟怀安哥哥一起去!”
谢彦开拗不过女儿撒娇,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被拐跑。
许听澜命李环紧紧跟着他们,并连声嘱咐:“不要跑远!”
两人撒腿跑开,抢先一步去不远处,在拿着空竹的艺人前面占位置。
一辆马车在人群中缓慢行驶,行人纷纷向道路两旁避让,嘴里埋怨着,什么人非要在这时候乘马车出行。
怀安刚想拉着谢韫往路边躲,却见一个不到两岁大小的孩子扑向路中央,眼看就要被马蹄踩到。
怀安眼疾手快向前一步,将那个小娃用力往路边拽,小娃娃摔倒了,同时也带倒了怀安,两个一起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车夫猛的一拽缰绳,马匹抬起前蹄,又因惯性向前冲了两步,才停下来。
李环和谢韫跑过来,扶起怀安和那个大哭不止的小娃娃。
车夫态度蛮横,挥着马鞭指着他们的喝道:“怎么看得孩子!”
“你怎么驾的车?!”怀安虽然个子小,气势一点也不弱。
车夫愣了愣,指着啼哭不止的小娃娃问李环:“这是你家孩子?”
李环矢口否认。
怀安环顾四下,心中也是犯疑,这孩子家的大人呢?
围观群众越聚越多,沈谢两家赶到,各自拉着自家孩子询问有没有受伤。万幸怀安只是掌心擦破一点皮。
这时才有个年轻妇人拨开人群跑过来,抱起孩子,叠声对车夫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家孩子,一眼没看住跑到路中间去了。”
路人夸赞怀安勇敢的同时,纷纷指责妇人和车夫。
马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人,沈聿抬眸一看,竟然是顺天府知府曹斌,想来是怕人多出事,亲自出来巡视地面呢。
若是怀安稍慢一步,那么小的孩子就卷到马蹄车轮底下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曹知府身着便服,并未暴露身份,关切的询问孩子有否受伤。
“没有没有,只是受了惊吓。”妇人赶忙道。
曹知府见孩子哭的可怜,从荷包中掏出一小锭银子,交给那位妇人:“让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压压惊。”
妇人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匆匆拉着孩子离开。
全程没有对怀安说出一个“谢”字。
怀安倒不是施恩图报的人,只是觉得她形色慌张,不知在急个什么。
百姓们纷纷称赞曹斌为人良心厚道,曹斌却对围观百姓道:“大伙散一散吧,不要都挤在一处。”
众人感到莫名其妙,这人干嘛管别人挤不挤呢?
谢韫拽了拽怀安的衣袖,奇怪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婶婶不像孩子的亲娘。”
正在享受夸赞的怀安笑容凝固。
对啊!他们的爹娘匆匆赶来,先问是否受伤。那个妇人抱起啼哭不止的孩子却连看都没看一眼,知道孩子险些被马蹄踩到后的反应,还不如看见锦衣华服的贵人反应大。
车主下车询问情况,她张口便说孩子没有受伤,她是怎么知道的?
怀安从小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假装从地上捡起来,对着妇人的背影喊:“婶婶,婶婶,你的钱掉了!”
好心的路人也帮忙喊:“喂,钱掉了。”
妇人仿若没听见似的,反而加快了脚步。
人们议论纷纷:“这人怎么这样?”
“难不成是个聋子……”
“刚刚跟她说话也听得见啊。”
曹知府瞧出一丝端倪,命两个随从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
怀安拽着老爹的衣裳,急道:“爹,那人八成是个拐子!”
“没事了。”沈聿揽住儿子,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那两个跟上去的随从,是顺天府的公差。”
怀安恍然大悟,他们是公差,那么眼前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曹知府了!
吓,真是喜闻乐见,人贩子碰到首都市长了!
京城的父母官果然很难做,上头一大堆的“婆婆”,中间一大堆“妯娌”,下面一大堆“逆子”……
曹知府依然在劝大伙散开,大伙依然觉得这男的有病——不过既然已无热闹可看,慢慢的也就都散了。
沈谢二人这时才朝曹知府施礼,口称“府尊”。
年前赈灾时曹知府见过沈聿,印象颇深,此时在街上遇到,倒也不惊讶。
“令郎胆大心细,有勇有谋。”曹知府笑道。
“是谢妹妹先看出来的!”怀安忙说。
曹知府摸摸怀安的头,又将目光落在谢韫身上,赞道:“小小年纪冰雪聪明,谢学士有女如此,真令吾等羡慕。”
谢彦开谦称谬赞,牵起女儿的手,得意的笑容都快藏不住了。
当着曹知府,二位老爹一派“维护治安人人有责”的高风亮节,曹知府前脚离开,二人的表情堪比川剧变脸。
怀安心道不妙。果然,两位学士你一言我一语,一路都在给儿女们灌输保护自身安全的重要性。
到家的时候,芃姐儿软塌塌趴在老爹肩头,打着哈欠念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怀安叹气,天知道他们念了多少遍,芃姐儿都会背了!
第79章
今年宫里节省开支, 东安门前的空地上不再有太监放烟花。百姓们看完鳌山灯后也没能等到满天绚烂的烟花,只有沿街商铺放出的短小无力的彩珠筒。
对此,习惯了上元节火树银花彻夜狂欢的京城百姓们一下子就萎了, 亥时刚过,灯市上便少了一半的人。
芃姐儿已经昏昏欲睡了,两家人兴致已尽,便一起提早回了家。
在老爹和谢伯伯叠加式紧箍咒之下, 怀安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不过他历来忘性很大,并不太着急, 反正着急也想不起来……
祁王今天说好了陪儿子, 从下午开始逛庙会, 天色将暗时来到了熙熙攘攘的灯市, 看完鳌山灯,便又来到东华门外的护城河边。
夜风还很凉,河边却仍是人影窜动。
河面上千万盏河灯浮沉摇曳, 星星点点汇聚成一条银河似的灯带。
荣贺裹着银鼠皮领子的披风坐在河边, 逛完元宵灯市的人们,往往都会来放河灯,他和怀安商量着在此“偶遇”, 可这家伙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
对于好友的不靠谱, 荣贺已经习以为常了,便打算看一会儿河灯就走。
祁王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扮做寻常百姓的侍卫上前询问:“爷, 此处人多眼杂, 不宜久留。”
祁王道:“再等等吧。”
少顷,他看到一个蹲在路边扎河灯的小女娘, 两文钱一盏,款式各不相同。
祁王亲自上前,挑了一大一小的两盏灯,命随从付钱。
又从侍卫那里要来点火的取灯儿,命众人留在原地等,只身上前走到儿子身边,将两盏莲花状的河灯依次点燃,轻轻放到河面上去,推远。
大河灯在前,小河灯紧随其后,摇摇晃晃,渐行渐远,与“银河”汇聚在了一起。
河灯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们承载着对逝者的思念,漂向未知的远方,光明留给生者以慰藉,为死去的人指引方向,悲切中又带着终会重逢的期望。
荣贺怔怔望着河面,靠在父亲不太坚实,但很温暖的肩膀上。
翌日,怀安一大早去王府,就受到荣贺一顿猛烈谴责。
他自知理亏,赔着笑道:“昨天我们在街上遇到了拐子,利用拐来的孩子碰瓷,那小孩子可怜,险些被马车压到。”
荣贺没经过多少事,闻言骇然道:“还有这种事?最后呢?人抓到了吗?”
怀安也不知道,只说回去再打听后续。
两人将集合起来的钱凑在一起,立了个小账本,开始做预算,筹划童书馆的事。
日头西斜,沈聿从外面回来,刚换好一身居家的衣裳,怀安就抱着一盘切好的甜瓜来到爹娘屋里,搬个小板凳往当中一坐。
一边吃瓜一边问:“爹,昨天那人抓到了吗?!”
沈聿道:“抓到了,顺藤摸瓜,一举端掉了一个窝点。”
昨日公差跟着妇人转进一个无名的小胡同里,胡同尽头只有一个院门,他们踹门冲进去,发现除了险些被马车撞到的孩子,床上还躺着一个病怏怏瘦骨如柴的女孩儿,公差们守株待兔,等这家的男人回来,居然还带着七八个乞儿。
三木之下,一对男女当场招供,他们其实也是流民,伪造了路引得以留在城内。这些孩子有些是路上偷来的,有些是从流民手里骗来的,一路利用他们乞讨、碰瓷儿、坑蒙拐骗,两人过的有滋有味。
上元节,京中的权贵富人都会去灯市上逛,两人一合计,不能错过这个发财的好机会。男人带着大孩子去乞讨,女人带着小孩子去碰瓷,谁知碰上了顺天知府的马车。
公差将其投入大牢,几个孩子带回衙门,有父母的寻找其父母,找不到父母的,十岁以下的送去慈幼局,十岁以上的令衙中佐贰官员分担一下,暂且带回家去,给点活干,给口饭吃,总比在外面冻死饿死要强。
“太可恨了!”怀安咬牙切齿:“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许听澜道:“是啊,不拘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孩子都是爹娘的眼珠子,丢了该多着急啊!”
沈聿瞪了怀安一眼:“听到没有?以后再乱跑,被人贩子拐走卖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怀安不料这话题又扯到自己身上,抱着甜瓜打算开溜。
给老爹揪住脖领拎了回来,他赔笑道:“爹,我已经八岁了!谁会拐这么老的孩子呀?”
沈聿板着脸:“人贩子管你八岁还是十八岁,便是三十岁四十岁,被拐卖的也有不少。”
不信可以看看因谋害怀安而被卖到西山挖煤的沈寿,过得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您总不能盯着我到三四十岁吧?”怀安道:“您那时也有五六十了,都开始掉牙了,还要担心儿子被拐卖,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我说一句,你有十句话等着跟我顶嘴!”沈聿挽起袖子抄家伙,怎奈这小子是有预谋的,提前出溜到了门边,抱着甜瓜夺门而逃。
许听澜捋着眉心叹了口气:“他不把人贩子卖了就算祖上积德。”
成衣铺开业,远比怀安想象中要低调得多,甚至连爹娘都不曾露面,全部交由家人、掌柜打理。
毕竟沈聿人在官场,家里的诸多生意还是要顶着家人的名义,以免授人以柄,影响仕林风评。
怀安在老家的书坊也是一样的道理,如今要在京城开书坊,则更需低调,毕竟他是个读书人——算是吧,转为商贾对学业名声都有影响。
虽然他对时下歧视商人的社会环境嗤之以鼻,但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必须在意老爹的。
他可是立志要当小阁老的人。
所以怀安幻想的剪彩仪式是搞不成了。为此还特意给自己取个了马甲号,准备在外“行走江湖”的时候使用,名字就叫许三多。
许自然是随娘亲的姓,三多意为多才,多能,多金!
沈聿对此表示无语,回想当年为两个儿子取名也算煞费苦心:
铭者,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所以长子取名怀铭。
共给之之谓安。好和不争曰安。所以次子取名怀安。
现在这个逆子,要给自己取名叫……许三多?
怀安一脸兴奋的问:“怎么样,爹?其实我还是很有才华的,只是轻易不显露而已。”
沈聿搁笔,朝他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怀安后颈一凉,撒腿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爷俩在院子里追逐,怀安一边跑,一边讲道理:“您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要海纳百川,包罗万象……”
“象”字没出口,就被老爹一把擒住。
沈聿拎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你可是越来越离谱了,改天索性把祖宗牌位劈开来当柴烧?”
“我烧牌位干嘛?他们又没惹我。只是开一个马甲号!行走江湖的小号。”
怀铭拿文章进来,只见弟弟龇牙咧嘴的辩解着什么马甲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