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见长子来了,也懒得再听怀安扯淡,松开手,整整凌乱的衣衫,大步往屋里走。
“你也过来。”这话是对怀安说的。
怀安揉着被揪红了的耳朵丧眉耷眼的跟在后头。
沈聿但凡这样叫他,一定是要提问他背书,一边和大哥探讨文章一边提问,难度取决于文章中引用了什么样的典故和圣人之言。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怀安心里哀哀的哭泣。
“你说什么?”沈聿问。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赶紧赔上一个可爱的笑脸,只求不要被虐的太惨。
刘公公出面,还真在城南郝家胡同找到一家经营不善的书坊,且价格极低。
怀安担心有坑,趁着还在端午学假,与荣贺一起亲自去现场看看。
从马车上下来,两人都惊呆了,尽管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也没想到,会破败到这个地步啊!
侍卫抢先一步,推开腐朽破落的院门,谁知习武之人力气大,只听“砰”的一声,一扇院门轰然倒下,卷起满目灰尘。
另一扇用生锈的合页挂在门框上,嘎吱嘎吱,摇摇欲坠。
侍卫讪讪的,不敢再碰它了。
一行人钻进院子里,只见缺砖少瓦,遍地残叶。
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
“这院子让炮轰了吗?”看着东倒西歪的院墙,花公公发出疑问。
牙人赔笑道:“至少还是很宽敞的,修葺修葺就能用。”
前院的确很宽敞,一排倒座房里是堆积如山的雕版和书本,厚厚一层尘土,挂满蛛丝和落叶。
里面套着一个隔间,踩着满地木屑,入眼是一张大大的桌子,桌上摆满刻板工具。
另有一整面墙的书架和一张小床。
桌子后面窸窣作响。怀安以为是老鼠,结果桌子下头钻出个人来,吓了众人一跳。
他们以为这么破的院子已经没人照管了。
“这位是郝师傅,郝家书坊的老师傅了。”牙人介绍道。
怀安将目光落在这位老师傅身上,原来他老人家刚刚在地上捡刻刀来着。
只见他堪堪坐定,刀走龙蛇,在木板上飞速雕刻反向字,力道均匀,线条干净。
怀安惊呆了,安江书坊里雕版师傅,必须将写好的文字及图案内容反贴于木板上。用菜油涂刷纸张表面,使宣纸更加透明,字迹更加清楚,再进行雕刻。
可是眼前这位年老的师傅,居然可以在木板上直接雕刻!
怀安凑近老人家,问:“师傅,您今年贵庚啊?”
老师傅侧耳仔细听,然后比划出两个指头:“不贵,一月二两,半年没开工钱了。”
牙人忙提高了嗓音:“是问您多大岁数。”
老师傅这次听清楚了,咧嘴一笑,露出缺三少两的一排牙:“七十啦!”
“老人家有点耳背。”牙人道:“这老师傅年轻时很有两把刷子,后来郝家落魄了,书坊也没什么生意,他依旧不肯走,有事没事就在前院里雕木板……”
老师傅接茬道:“这手艺不能落下。”
“嘿,”牙人无奈道:“这会儿听得倒是清楚。”
“这家书坊,是郝家三代人的心血,到了这一辈手上,东家不擅经营,境况越来越差。”
几人了然的点点头。
牙人接着道:“主人家潜心举业,便决定将它卖掉,换取考试的川资。”
虽然时下变卖祖产参加科举的大有人在,但事情发生在眼前,怀安仍是一阵唏嘘。
牙人又带他们走进二门,后院比前院境况好一点,三间正屋,两间厢房,至少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也确实住了人。
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穿粗布直裰的读书人,正坐在破旧的竹椅上摇头晃脑,大声读书。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春秋集注》,是是大哥怀铭前两年就已经熟读牢记,融会贯通的东西。这就是人类的参差。
怀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牙人向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此间主人,郝秀才。”
怀安:……
居然还是个秀才,怀安撇撇嘴,草率了,自己可能还不如他呢。
郝秀才诵书太过投入, 这时才见有客人来,搁下书本,命书童倒茶。
怀安瞧着四下简陋的竹制家具, 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忙称不必,急于切入正题。
这是一座三进院子,三院还有一座后罩房, 但因宅子要变卖,家里的女眷老小都暂时搬到了那里,不便给人看, 也没什么好看。
牙人给出了八百两银子的价钱。
其实郝家胡同的地段确实好, 距离东华门不远, 交通便利, 八百两银子买一套三进四合院几乎算是白捡。
但怀安仍旧有些迟疑。书坊年久失修,破败成这个样子,想要恢复运转, 需要投入大量财力精力修缮, 跟重建也没什么区别。
牙人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便道:“这个地方靠近大街,马车出入通行都很方便。”
怀安不以为然:“我们是要开书坊, 不是买房子。租房也一样能租到便利的地段, 还省得一次投入这么大一笔钱。”
“小公子,帐不是这么算的。”牙人也十分精明:“前院里的器具旧是旧了点, 可是都还能用, 只要稍加添置就能开张。若是租一套院子, 也要拆改,要重新置办工具, 每年租金不说,回头房东说一句不租了,又要寻地方搬家,还得给人家改回原样。”
怀安并不上套:“那就多签几年契书嘛,很多作坊、店铺都是租房,也没见人家开不下去呀。”
二人你来我往,将八百两的房子生生砍到了七百九十九两三钱。
荣贺一脸黑线,敢情磨了半天,就砍下来七钱。
谈完了价格,准备去衙门过户房契时,怀安突然提出:“前院的老师傅我要留下来。”
买这套房子图什么?还不是图这个老师傅吗!
要知道他不但掌握了一手绝活儿,还能在老眼昏花的年纪丝毫不受影响,相当于闭着眼睛在雕刻,这是多么精湛的技艺?
郝秀才连书坊都卖了,带个老师傅也没什么用,这老师傅曾是签了活契的学徒,契约早就到期了,一直惦着主人家的恩德留在书坊做工,如今无儿无女,又年纪大了,更加不想离开了。
怀安心里盘算着,无儿无女和上了年纪都不是问题,只要老师傅愿意留下来,马上请个学徒来,专门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帮他养老送终。只要能把他那手绝活留下来,不要失传,这间书坊就算有了技术底气。
两下达成协议。
去去衙门立契的时候,户房的书吏都傻了眼,七百九十九两三钱,头一次见到如此有零有整的房价,这年头购房也是要按成交款缴税的,零头太多不好计算。
“怎么不抹个零?”书吏问。
“实在抹不了了!”郝秀才一脸肉痛。
“那就凑个整……”书吏问。
“凑不起了!”怀安也道。
凑整不是白砍了嘛?
七钱银子也是钱啊,可以在京城最高档的酒楼叫一桌席面呢!
办理好一切文书,怀安果真带着大伙去了淮扬楼,荣贺在一楼包厢给众人点了一桌酒席,拉着怀安去了二楼雅座。
怀安大惑不解。
荣贺道:“我们在场,他们不敢同坐同食,即便逼着他们入席,也不敢大声说话,还不如躲远一点。”
怀安恍然大悟:“你对他们还挺好。”
“他们对我都很忠心。”荣贺道:“我月例不多,没什么钱赏他们,要是连顿饭都不让他们吃好,多让人寒心啊。”
怀安点头表示赞同。
没有大人盯着,没有随从跟着,两人简直要上天了,叫了一壶梅子酒,嚷着不醉不归。结果这梅子酒淡得像果汁,两人喝的肚皮鼓鼓,也没有半分醉意。
喝到假酒了。
好在喝的是假酒,怀安刚一回家就被老爹揪到书房,盘问他一整天做了哪些事,问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发现他喝酒。
正月二十一日,新年伊始,百官复衙,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去年年底,兵部武库司郎中陈充——也就是沈聿的舅舅——上书弹劾吴浚,奏疏被皇帝留中。
当时正处在日食之后不久,皇帝如坐针毡、反躬自省,自然不会轻易因谏言降罪于臣工。可落在群臣眼中,好似一个信号——圣意在悄然转移。
因为在吴浚出任首辅以来,还没有一个反对者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免于报复,陈充是第一个。
任六科给事中的庞潜和杨璠深受鼓舞,在复衙的第一天就各自上书,弹劾吴浚十大不法事,一举震惊朝野。
可此一时,彼一时。
日食已经过去很久了,正月里祁王的府邸长出了绿油油的瓜果,亲孙子来向他报祥瑞,满朝上贺表庆祝,皇帝也因此赏赐了不少官员。
这个时候,对一个刚愎自用的帝王说:你的治下出了大奸臣!他伤天害理、卖官弼爵、残害忠良,罪该万死。
条条款款,如利箭一般,却拐了个弯,箭箭戳在皇帝身上。
一个宠信了十几年的近臣,皇帝任用他,放纵他,维护他,绝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他好用,能担事,能背锅。
他的手下贪污纳贿的同时绝不会忘了皇帝的好处,残害的忠良里也有皇帝看不顺眼的人。所以这两份奏疏,与此前弹劾吴浚的奏疏大同小异,都会被看做指着和尚骂贼秃。
吴琦从美人如云的温柔乡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气的钻进轿子直奔吴府。
吴浚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回来探望母亲的,谁知他在母亲床榻边就迫不及待的开始诉苦,仿佛蒙受了不白之冤。
吴浚沉默良久,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吴琦知道老爹已有了致仕的想法,甚至极有可能利用这次弹劾,上书请求致仕。
可吴琦没有退路,他与皇帝可没有十几年的君臣之情。
速速招来同党开会研究,纠集数名御史,策划弹劾。
很快,皇帝下旨,以结党营私将庞潜和杨璠下都察院大狱审问,务必使其供出幕后主使。并驳回了吴琦自劾请罪和请求致仕的奏疏,下旨挽留。
郑迁坐在值房里,面色凝重,如坐针毡。因为这两位上书的言官都是他的门生,他们在没有获得授意的情况下,自做主张向吴浚发起了攻击。
桃李满天下不假,累累的硕果却不一定都是甜的,也有可能是苦的、酸的,混在盘子里,不知哪一口就伤到了栽树的人——郑迁此时正是这样的感觉。
吴浚妻子重病,已经告假月余了,内阁诸事井井有条,皇帝身边,他也能卑躬屈膝妥帖服侍,他相信过不了多久,聪明的皇帝就会发现,朝廷里有没有吴家父子都能照常运转,甚至可以运转的更好。
流民有了着落,灾情有了缓解,王府长出了祥瑞……这一切利好的局面却都因这两个门生的冲动之举陷入了僵局。
沈聿来到值房面见恩师,手里拿着一道劄子,是国子监的行文。国子监应有两名司业,现在空缺一员,请求朝廷推选一名官员充任。
郑阁老此时没有心情过问这种小事,随口道:“国子监官员向来由礼部推举,你自去找邹部堂商议,何来问我?”
沈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合上劄子宽慰道:“恩师,十几年的荣宠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摧毁的,即便他们不上这道奏疏,吴氏父子也并不一定会就此失去圣眷。恩师不要太过忧虑,从长远来看,这次弹劾并不一定是坏事。”
郑迁默然颔首,十几年,养条狗都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相处默契的君臣呢。局面已然被动,吴浚父子势必会发起反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朝堂中的波诡云谲,尚不会波及到孩子们的生活。
出了正月,郝秀才一家才堪堪搬完了家,骡车拉着全部家当离开郝家胡同,怀安便开始安排人手修葺书坊。
怀安特意找来陈甍表哥一起商议如何布局,琢磨出一套图纸。
按照他们的计划,先修主院和院墙,三间正房间隔的墙壁打通,变成一个大通厅。怀安打算将它改造成一个小小的“印刷车间”,流水线作业,合理布局,规范管理。
东西两面厢房,西边作为库房,东边隔成两间,给郝师傅和他的学徒居住,前院的倒座房住伙计,后罩房三间作为库房,两间留给携带家眷的伙计。
许听澜使了两个力大的小厮过去,怀安又从牙行雇了几个工匠和力工,找了个宜破土的吉日直接开工。并让身边的长兴守在工地,方便有事跑腿传话。
怀安惊喜的发现娘亲在有意无意的培养他的经商才能,并很好的利用了这一点,来对付老爹。
沈聿不敢否定妻子,又不敢对儿子放任不管。因此每天都要把他拎到眼前,问他在做些什么。几番下来,发现他做事有条有理,不禁刮目相看。
“真是长大了!”沈聿感叹道。
“当然啦!”怀安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性子,黑黑的眸子亮如星辰。
“爹,我已经八岁了,您也要开明一点,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了,要适当放手,多给我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毕竟我不是出去玩啊,我是在做正事,除了有意义还很赚钱,除了赚钱还很雅致,除了雅致……”
沈聿扶额,还是那么聒噪。
左右不放心,索性让他将一应文书拿来,一张一张的检查核对。发现除了官府文书上署得是家仆的名字外,所有私人契约的画押处,都龙飞凤舞的签着一个硕大的名字——许三多。
牙根痒痒,很想揍人,但又找不到理由……
沈聿信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论语》,听话的孩子不好生,揍人的理由还不好找吗?
怀安瞳孔放大,一言不合就提问,老爹不讲武德啊!!
“等等等等!”怀安大难临头高举白旗:“爹,我这几天忙得都快忘光了,您好歹给我点时间温习一下!”
沈聿从善如流,板着脸给他下达了最后期限:“十天以后我再查你。”
怀安眨眨眼:“十五天……”
被老爹一瞪,闭上嘴,不敢再讨价还价。
怀安暗暗叹气,老爹最近越来越凶,不知道是因为朝廷里的糟心事儿太多,还是更年期提前了二十年。
总而言之,为了不挨无妄之揍,怀安不得不在学业上多费一些精力。
事实证明,求生欲的确可以激发无限潜能,啃了半年久攻不下的《论语》,居然在二月上旬用了十天时间一字不落的背完了,连狗爬一样的字体笔划也根根竖了起来。
沈聿挺惊讶的,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之前的教育方式出现了大方向的错误,耽误了一个欠揍的孩子享受完整的童年。
背完最后一篇,怀安长长松了口气,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生活在神童堆里太久,几乎已经忘了,原来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是智障。
这下看老爹还怎么找茬!
“所以……”沈聿捻着佛珠,发出灵魂拷问:“你这半年都在干什么呢?”
小孩子读不好书无非两个原因,既然不是真的愚钝,那就是态度不端了。
怀安张口结舌,心虚地赔笑道:“爹,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沈聿愿闻其详。
怀安绞尽脑汁找了个好借口:“厚积薄发呀,没有半年的厚积,哪里来的薄发?”
他都这样说了,做父母的,总不能否认孩子努力积累的成果,非说他是临时抱佛脚吧。
果然,沈聿面色稍霁:“你这不是很明白吗?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以后不要一读书就叫苦叫难,学问是慢慢积累的过程,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怀安松了口气,脑袋一点一点乖乖应下,案头上的书也终于换成了《孟子》。
即便一本《论语》都要耗费半年时间,沈聿仍是倍感欣慰,因为他四岁开蒙的儿子,终于在八岁高龄,读到了蒙学的最后一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绵延数日的细雨冲走了庭院里堆积的尘土, 秋日里硕果累累的柿子树依然还是光秃秃的。
怀安跪坐在椅子上,扒着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吮吸沁人心脾的泥土香气。早春时节, 人总是懒洋洋的,想发呆,想睡觉。
他人在翰林院,魂早已飘出窗外。不知道书坊修缮的怎么样了?郝大爷没有再护着他那些不让扔的废品, 朝力工们发脾气吧?中午不想吃衙门里的饭菜,想吃街上那家羊肉锅贴……
沈聿伏案批公文,谢彦开站在值房门口, 望着淅淅沥沥的珠帘, 舒展四肢:“立春三场雨, 遍地都是米。”
转身来沈聿的桌前, 轻“咦”了一声:“怀安终于换书了?”
怀安好似被戳了一刀,苦着脸从窗台上“爬”回桌案边。苦大仇深的对着眼前摊开扉页的《孟子》。
他们这样的人家,往往在蒙学期间就要要求孩子通背《四书》了, 按照朱子规定的顺序, 是先读《大学》,次读《论语》,再读《孟子》, 最后读《中庸》, 但老爹教他的顺序,《中庸》是在《论语》之前的。
《论语》全文一万一千多字, 《孟子》全文三万五千多字!当然, 作为科举用书, 他手里的版本是被本朝太*祖皇帝大幅删减之后的,只有一万九千余字。
怀安双手合十, 感谢太*祖皇帝!
“但是一万九千多字也还是太多了……”怀安支着脑袋,一副消极怠工的样子:“要是只有九千个字岂不是更好。”
“一个字都不读岂不是更好?”沈聿道。
“对哈。”怀安脸皮厚的可以盖城墙。
沈聿真的很想揍人,可他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一个慈父,只得对着窗户深吸口气,将他叫到身边来,一字一句的讲解经义、句读,从第一篇“孟子见梁惠王”开始,讲到“何必曰利”。
然后让他复述一遍。
这倒难不倒怀安,他记忆力不好,理解能力还是不错的,每次都能七七八八的复述出来。这也是沈聿怀疑他态度不端的证据之一。
“你好好把这段背完,散衙后咱们去街上逛逛,买炒栗子和冰糖葫芦。”沈聿道。
怀安两眼放光,高高兴兴背书去了。
谢彦开看在眼里,笑着摇头,每天看着同僚兼好友为了教孩子,威逼利诱用尽浑身解数,直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正欲打趣几句,只见沈聿身边的一个书吏从外面疾步进来,对沈聿道:“大人,出事了。”
沈聿抬起头:“庞潜和杨璠?”
“都不是。”书吏道:“是兵部的陈郎中被北镇抚司的人给抓了,说他欺天谤君,祸乱人心。”
怀安倏然起身,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舅公下了诏狱?!
沈聿微微闭目,缓了半晌。面沉似水却不带一丝错愕,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发生日食之后,舅舅瞒着他上了那到奏疏,结果如泥牛入海,并没有掀起一丝波澜,沈聿一度私怀庆幸,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结果年后两位同门上书,引起吴琦的报复,连舅舅一起牵连进去。
春寒料峭,门外突然起风了,又冷又锋利,像小刀一样直往脖子里钻。
“明翰……”谢彦开神色黯然,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沈聿朝他看了一眼,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回头去叫儿子:“怀安,跟爹走。”
话音刚落,已大步走向雨中。
“谢伯伯,我们先走了。”怀安不忘跟谢彦开打了声招呼。
谢彦开从檐下捡起一把伞,俯身递到他的手里:“怀安不要怕,跟着爹爹不要乱跑。”
怀安点点头,将书本收进书包,也顾不得打伞,快跑几步去追老爹。
李环跑到庭前:“老爷,有何吩咐?”
“备车,去陈家。”沈聿道。
淫雨霏霏,大街上行人稀少,车夫驾着马车行驶得飞快。怀安心慌意乱,却不敢开口说话,打扰老爹思考。
不一会儿就到了陈宅大门前,沈聿对怀安道:“留在车上等爹爹可好?”
他不想让儿子看到陈家上下的愁云惨雾。
怀安摇摇头:“爹,您把我带着吧,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沈聿心头一软,抬手拧一把儿子的脸,转身下了马车,怀安也跟在后头跳下来。
李环上前敲门,敲了好半晌,才有个门房的老仆打开了一条门缝,看到沈聿,仿若看到了主心骨,急急忙忙请他进去。
沈聿牵着怀安快步往里走,一边问:“家里怎么样?”
“您可算来了,”老仆道,“太太刚刚得知消息,险些昏过去。”
沈聿来到上房,只见府里的下人们噤若寒蝉、如临大敌,年纪大些的孩子围着祖母宽慰,小一些的吓得直哭。
陈甍还算镇定,见沈聿到了,上前对表叔讲明来龙去脉:“祖父今天照常上衙,晌午时长随回来报信,说是被几个锦衣卫拿着上谕直接带走。”
与沈聿了解的情况大致相同。
怀安听得心惊肉跳,诏狱是什么地方?任谁进去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他眼下除了宽慰舅婆,什么也做不了。事实上,沈聿此时比儿子好不了多少,同样形同困兽。
安抚好舅母的情绪,沈聿把怀安留在陈家,辗转去文华殿见郑阁老,郑迁显然已经得到消息,进宫面圣去了。
他便一直在值房里等,等到郑迁回来,脱下外头的毳毛大氅,才站定向他行礼。
“你都知道了。”郑迁道,不是问句。
沈聿没接话,算是默认。
郑迁接着道:“三年前我在信里告诫你,让你韬光养晦,克制忍耐,去岁回京,我当你长进了不少,怎么遇事又急躁起来了?”
郑阁老待人温吞圆滑,唯独对沈聿直来直去。
沈聿也暗怪自己慌了神,脸上浮躁之色渐退:“恩师进宫面圣,见到圣驾了吗?”
郑迁远远将左右支开,掩上值房的大门,才对他说:“我如今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索性默认下来,让陛下认为我是幕后主使。”
沈聿一惊:“恩师……”
郑迁微微颔首:“这是唯一保护他们不受酷刑的办法了。”
皇帝想让他们供出幕后主使,如今“主使”自己站出来了,也就没有必要再用刑了。
沈聿是关心则乱,如今稳下情绪,瞬间就明白了恩师的用意。郑迁在赌,拿自己半年来对皇帝的殷勤侍奉、拿自己兢兢业业积累的政绩官声、拿皇帝喜好制衡的多疑敏感作为筹码在赌。
赢了,则狱中三人性命可保,也让满朝文武看看,吴浚并非不可战胜。
输了,没关系,身后无数门生群起而攻之,大不了再闹一次百官哭门,大家同归于尽。
“文死谏,武死战,本就是你我职责所在。”郑迁又叮嘱道:“但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祁王府上的讲官,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当做是祁王的意思。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哪怕是为师被下诏狱,你都不可轻举妄动,韬光养晦,明哲保身。”
沈聿蹙眉:“学生做不到。”
郑迁神情严肃:“做不到也要做。明翰,留下来的人才是最艰难的,这个人只能是你。”
天边滚过一声沉闷的春雷,如同歇斯底里的怒吼被闷死在厚厚的云层中。
从文华殿出来,沈聿收拾心情,去陈家接怀安。
他料想儿子一上午担惊受怕,中午肯定没吃好,路过街口的锅贴铺,命李环买了一包热腾腾的羊肉锅贴,这是他昨天就嚷着要吃的。
怀安淋了雨,额前碎发毛绒绒的打成了卷儿。
因为大半天都在陪舅婆说话,午饭吃的很少,这会儿确实感到饿了,打开油纸包,先送到老爹面前,递上筷子劝道:“爹吃一个,怀安吃一个,行不?”
沈聿心头一暖,勉强吃了几口,怀安才夹起一个锅贴填进嘴里。
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沈聿才问起他舅婆的状况。
怀安道:“舅婆一上午水米不进,我帮她简单分析了一下,她放心了不少,总算吃了半碗稻米粥。”
“你分析?”沈聿颇觉有趣:“你是怎么分析的?”
“我说,舅公年前上书,现在才被抓,多半是受人牵连,是陪绑的。牵连他的人我也知道,是两个弹劾首辅的言官!”怀安的声音并不大,掺杂在碌碌的车轮声中,仅有父子二人能够听清。
沈聿不禁错愕,这孩子竟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相当准确的结论。
只听怀安接着道:“两个人同时上书,绝对是商量好、有预谋的,背后主使更不用说啦,肯定是郑阁老,只有他有这个动机。”
沈聿:……
连个孩子都这么看,恩师果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怀安又道:“既然是郑阁老幕后策划,大家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皇上要是杀了舅公和另外两个言官,就是在打郑阁老的脸,要是放在以前肯定是随便打啦,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半年郑阁老为朝廷做了很多好事,让皇上过上了清净日子,总要顾及一下嘛。所以我猜,舅公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沈聿怔怔看了怀安半晌,才确定眼前的小人儿就是自己的儿子。
虽然他知道这孩子素有几分洞察世事的聪慧,可他毕竟还小,居然不声不响的,把朝廷局势摸了个大概,这都不能用聪慧来形容了!
且经过他这样浅显直白的分析,竟真有种拨云见日之感。
吴阁老也好,郑阁老也罢,所有人都摄于皇帝的高深莫测、喜怒无常,却忽略了一点——皇帝也是人,是人就会变老。
他吃丹药也好,求长生也罢,都是畏惧衰老的表现。他已不再是年轻时斗天斗地其乐无穷的少年天子了,一个两鬓斑白风烛残年的老人,早已失去了昂扬斗志,只想得过且过。
谁能让他清静度日,谁就是好人。
“爹,”怀安小手在老爹眼前晃晃:“怎么啦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