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你说同僚都有了,喏,是你自己要的,别嫌丑。”她说。
沈聿摩挲那只香囊,虽然绣工有些难以描述,但妻子送他香囊,还是凭生第一次。搁在鼻子底下闻一闻,里面包的是防时疫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许听澜抬手摸了摸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叮嘱道:“流民虽然可怜,但也不乏凶恶刁蛮不服管教之徒,治不服就打服,别让人伤到你。”
沈聿笑眼看她:“这么凶啊?”
“别笑,我跟你说正经的。”许听澜微嗔道:“给你带了十几条巾帕,人多的地方蒙着脸,当心疫病……”
她话音未落,忽然被沈聿的手臂勾住了腰,那力道迫使她寸寸贴近。
“天爷诶……”李环媳妇眼疾手快,拽着怀安抱着芃姐儿撒腿就跑,一气儿跑出院子,喊王妈妈带他们去马厩,看点小孩子该看的东西。
沈聿本没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也不该在这时候。
李环媳妇恰如其分的清场,他岂肯错失良时,勾着妻子的手臂愈发用力。
许听澜用手指划过他下颚浅淡的青茬, 缓缓伸向耳后,反而搂住了他的脖子,逼近他高挺的眉骨鼻梁和湛深的眸子,朱唇若点水般轻触, 若有似无。
沈聿喉结蠕动,哪里甘心浅尝辄止,起身打横将她抱起, 稳稳放在床上。
许听澜合身仰躺, 杏眸微嗔, 才什么时辰就来胡闹?
她伸手在丈夫肩上打算推开, 反被沈聿擒住了手腕,然后摩挲向上握住了她的手,冰凉的肌肤像凉透了的脂膏, 在他炽热的掌心融化开来。
天还未完全黑透, 浅淡的夕阳化作暧昧旖旎的暖色。窗边立着一株碧绿的滴水观音,叶片捧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冲破桎梏, 落入土壤。
次日, 怀安特意起了个大早,跟着大哥娘亲送老爹出门。
只见他拎着一个包裹, 里面都是给老爹准备的东西, 有一小袋糖果, 一个小册子,还有几块厚纱布缝制的巴掌大小的布块。
“这些是什么?”沈聿问。
“昨晚就想跟您说, 但是您和娘睡得太早了,我们只能写下来。”怀安道。
沈聿轻咳一声,许听澜看向别处。
怀安只当看不见,打开手中薄薄的册子,扉页写着:防疫卫生安全知识。
第一章是注意个人卫生,里面囊括洗手的方法,不能随地吐痰、便溺,保持生活环境卫生等注意事项;第二章是正确佩戴口罩,画着一个小人脑袋佩戴口罩的简笔画,并用清隽的蝇头小楷作了说明;第三章是饮水饮食卫生,肉类食物要煮熟煮透,不能喝生水等等……共有八章。
沈聿惊讶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怀安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三年前王府闹过一场时疫,我问过刘公公和花公公了,这些办法都是有用的,虽然您也能想到,但我和大哥帮您写好,可以直接推行下去,省很多力气。”
怀安说着,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沓缝着绳子的厚纱布,演示给老爹看:“这一头挂在脖子上,这一头拴在脑袋后面,这样就把口鼻完全遮住啦。”
他带着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大口罩,瓮声瓮气的说:“都是王妈妈连夜缝的,但是时间太紧张,只够您和几个叔叔用,今天成衣店一开门,我立马去叫她们多做一些,做好就给您送过去。”
沈聿要带两个长随,还有两个副手,一个是国子监的监生,一个是礼部的观政进士,外加三个郎中,数一数,共有八副口罩,这些人居然都被他考虑进去。
怀安又抖了抖糖袋子,里面是块状的饴糖,用油纸一颗颗分别包好:“这个糖,误了吃饭或者头晕的时候,就赶紧吃一粒。”
他记得老爹闹过一次低血糖。
沈大人觉得怪幼稚的,但还是仔细收在了袖子里。
“爹要好好照顾自己。”怀安想到要和老爹分开好多天,有些难过。
沈聿心头一暖,捏捏怀安的小脸,蹲下身来,对他说:“爹会照顾好自己的。怀安是男子汉,爹不在家,要照顾好娘亲和妹妹。”
怀安认真答应下来。
沈聿又对怀铭道:“读书之余,多出去走走,和同窗赴文会也好,去郊外骑马涉猎也罢,酒色财气不要沾,该花钱的地方也不要吝啬。”
怀铭点头,并袖长揖:“父亲保重身体。”
沈聿拍拍长子的肩膀,又对上妻子的目光,刚欲开口,就被打断了。
“好了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家里。”许听澜怕他误了时辰,半催半赶的送他出门,还往车里塞了个暖手的汤婆子。
马车碌碌,渐渐驶离家门,转出胡同。怀铭照常去上学,怀安跟着娘亲去了成衣店。
一路上,许听澜问:“你说的纱布口罩又是跟谁学的?”
“相传是一个太医的法子。”怀安随口道,反正他说的是“相传”。
太医院确实有许多民间闻所未闻的医术,许听澜对此深信不疑。
五日后第一批口罩做好,怀安希望能亲自送到他爹手里,大人们都不同意,最终还是祁王派人替他走了一趟,将口罩和一些换洗衣物送到沈聿手中。
沈聿和其他赈灾官员都住在临时的行辕中,但也需经常去各州县的棚户区转悠。
天寒地冻,低矮破烂的窝棚四面透风,即便朝廷的棉被到了,也压根熬不过严冬。只好令地方官员排除万难也要腾出房屋供灾民居住。
这样恶劣的条件,必然会伴随时疫。沈聿每每接触流民,都带着厚厚的口罩,行辕之中已有人员病倒,他和一干属下却安然无恙。
回到行辕时,正看见一身青衣小帽的王府太监等在门口,是来给沈聿送口罩的。沈聿借机向总领赈灾的吏部右侍郎孟允推荐了这种纱布口罩,十二层纱布,透气防疫病,还兼具保暖功能。
孟允端详片刻,交给手下:“回城找几家裁缝铺,尽快定制一批这样的口罩。即日起,所有官吏、郎中、身患时疫的流民及家人应全部佩戴。”
“是。”下属领命而去。
这次的赈灾银,走的是江南织造衙门的帐,由皇帝自掏腰包,毕竟是皇帝本人需要“修德”,钱款相对宽裕。
棘手的是粮,太仓的存粮捉襟见肘,需要向京中富户借粮,次年开垦的荒地有了收成,再向屯田的流民征粮偿还。
借贷没有利息,又有打水漂的风险,哪个富户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沈聿代表钦差设宴款待京中富户,辗转游说,苦口婆心,狐假虎威,威逼利诱,才从这些惯会搞囤积居奇的巨富手中榨出了五万石粮食。
当然,他也不是白借,他打算在雀儿山流民村的村口立碑,按照数量先后刻上借粮之人的名字,以表彰他们的贤德高义,让流民村世世代代牢记他们的恩情。当然,如果还不满意的话,修个祠也不是不行,但修祠是另外的价钱。
众人笑着表示沈大人真是有良心讲道理的好官,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是送了他们一块碑……
推杯换盏,宾主尽欢,气氛相当融洽的结束了宴席。
雀儿山正在丈量划分土地,山脚下搭起连排的棚户给流民暂且容身,将不愿回乡的流民编为保甲迁入雀儿山“流民村”,相互连保,不得闹事或逃跑,违者连坐。
谢彦开代替沈聿给世子讲学,每隔一日去一次王府,王府的马车会在这天来接怀安,听谢师傅讲课。
谢彦开是唯一一个愿意进入暖棚里看菜苗,并相信他们能种出蔬菜的大人,被二人引为“自己人”,无话不谈。
“谢师傅,您家有几个孩子?”世子问。
谢彦开道:“臣有三子一女,四个孩子。”
“可真热闹。”世子一脸羡慕:“怀安的祖母和婶婶要从老家来京城了,他除了哥哥和妹妹,还有两个堂姐和一个堂哥。”
“还有表哥表姐表妹。”怀安补刀。
世子的脸上更苦了。
“你也可以让你舅舅给你生表弟表妹啊。”怀安道。
世子一想,有道理!转而去向父王提议,托人给舅舅相一门亲事。
祁王此前从未关注过这件事,襄宁伯刘承欢年过弱冠,家中也没什么可以管事的长辈为他操持婚事,这样游手好闲一直混下去,日后连个袭爵的孩子都没有,朝廷就会收回他的爵位府邸土地,像雀儿山的前地主武宁侯那样。
雀儿山的流民有地可种,全仰仗武宁侯无子,十年后终于有人想通了这个逻辑,村民们居然在山顶给他修了一座小庙供奉香火,比子孙可靠多了……这是后话。
好在刘承欢人虽然不靠谱,但从无恶名传出,祁王便托温阳为他寻一良配,不必非得是名门贵女,只要家世清白人品好就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彦开得知沈聿的母亲要来京城,恰逢沈聿外出赈灾,家中必定忙乱,便告诉了妻子,看能否帮上一把。
谢彦开的妻子家世极为简单,父亲是个秀才,清清白白耕读传家,日常不善交际,很少出门,许听澜只见过她两次。
但她十分擅长料理家务,又与谢学士一样是个热心肠,闻言便带着两个仆妇来沈家帮忙。
别看宅子已经修葺一新,大到家具,小到一应用品备齐,要花费不少心思,在韩氏的帮助下,许听澜确实轻快不少。
许听澜玲珑心窍,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还是头一次接触这样坦率热情的女子,一来二去便成了朋友。
待隔壁的宅子家什齐全,擦洗撒扫的窗明几净,许听澜便在正房摆一席面,请韩氏带着孩子过来玩耍,算是答谢。
谢家的三个儿子年纪挨得近,最小的也有十二岁了,带到人家内宅颇为不便,韩氏便只带着最小的女儿谢韫上门。
谢韫今年六岁,五官小巧像母亲韩氏,唯有眉眼像谢学士,穿着鹅黄色的小袄,湖蓝色的裙子,梳两个双丫髻,在母亲的提醒下上前给许婶婶见礼,声音脆生生,眸子里闪着点点星光,俏皮可爱。
“呀,好有灵气的小姑娘!”许听澜喜爱极了,当即送出一颗玉润浑圆的合浦珠子给她拿着玩。
看到从屋里撒欢跑出来的小儿子和紧追其后风一样的小女儿,颇有些嫌弃地皱眉——怎么看怎么像两个土匪。
怀安见家里来了客人,便刹住了脚,主动领着妹妹上前行礼:“伯母好!”
许听澜笑道:“这是伯母家的小妹妹韫姐儿,这是怀安。”
怀安挥着小手打招呼:“韫妹妹好!”
谢韫不知道挥挥手是什么礼节,但是入乡随俗,她也有样学样:“怀安哥哥好!”
堂屋摆好了饭,许听澜请她们母女入席。
谢韫显然不是怀安这等惧怕交际的孩子,她能背诗,能背论语,还能对一些简单的对子,随便长辈提问不带怕的。
许听澜艳羡极了,满口夸赞,又夸韩氏教女有方,将来教导芃姐儿,少不得要向她请教。
韩氏笑称:“这可不敢当,是我在家没事乱教的,世人都重视儿子读书考科举,我想着女娃更要读书明理,以后少吃亏。”
谢韫的名字仿谢道韫,谢彦开夫妇希望她日后也能有“道韫咏絮”之才,足见父母的殷切期望。
许听澜称赞道:“是这个道理,女子处事本就艰难,多一分学问,多一分洞察世事的能力,少走一些弯路。”
韩氏点头道:“可不是嘛。”
眼见三个酒足饭饱的孩子有些坐不住了,许听澜道:“你们去院子里玩吧,怀安是哥哥,照顾好两个妹妹,新院子地形生疏,别摔着。”
怀安收到命令,领着两个妹妹出去了。
这家里来的每一个做客的孩子,都会收到怀安的“大礼包”,谢韫也不例外。
怀安拿出一个小书包送她,里面是一套飞行棋、几本画本和全套书签,哗啦一声倒在石桌上,一样样的展示给谢韫看。
“哇——”谢韫惊呼。
“哇——”芃姐儿为烘托气氛,陪着客人惊呼。
此时已是午后,荣贺派人上门,叫怀安去祁王府玩,怀安正讲到飞行棋,见谢韫睁着惊奇的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一口回绝了王府的邀请。
荣贺?不太熟。
种菜?谁家好孩子种菜呀!没这回事……
日头正当空,是一天中棚温最高的时候。棚外天寒地冻,棚内热如盛夏。
荣贺只穿了一层中衣蹲在大棚里, 黄瓜藤上结满了小黄花,顺着藤蔓,他已经发现了好几颗拇指大小的黄瓜幼崽,刚发现时兴奋的叫了出来, 怎么看也看不够。
花伴伴一手拿帕子擦额头上的汗,一手替他打着蒲扇:“世子,咱回屋吧, 都看了半个时辰了, 万一中暑就不好啦。”
荣贺充耳不闻, 反问花公公:“怀安怎么还没来?”
此时有人在棚外招手, 花公公出去了,片刻回来,对荣贺道:“世子, 沈公子家里有客人, 脱不开身。”
“太可惜了。”荣贺替好友惋惜:“什么客人比黄瓜还重要?”
沈宅,谢韫和芃姐儿的新鲜劲过去,很快对飞行棋没了兴趣——她们找到了新的乐趣。
月亮正在马厩里百无聊赖的蹭痒痒, 忽见不远处, 它的小祖宗正迈着小短腿朝它走来,小祖宗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更大号的小祖宗?!
马蹄向后退了两步, 瞳孔放大, 惊悚凝视:你们不要过来啊!
不多时, 月亮挺括有型的胸肌前垂下两条洁白的长辫子,左右各系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头顶梳了两个揪髻,飘着彩带,因为扎得过紧眼睛都变了形……
马脸写满了生无可恋。
怀安对着月亮打躬作揖:兄弟你暂且忍一忍,千万别乱动,要是伤着她们,咱俩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两个女孩相当得意自己的作品,芃姐儿奶声奶气的问:“哥哥,好不好看?”
怀安揣着小手在风中石化。
“不好看吗?”谢韫跳下杌子,远远看了一眼,迟疑道:“要不拆了重梳吧?”
“好看!”怀安忙道:“特别好看!”
两人站在马厩前端详片刻,终于满意地说:“确实不错。”
怀安擦擦额角渗出的汗。造孽啊!刚刚是什么让他觉得种菜不好玩的?
月亮终于躲过一劫,重重的打个鼻响,抖抖鬃毛,两团揪髻扎的很牢,直愣愣的朝天耸立,在日光下泛着耀眼的银光。
日头偏西,韩氏准备告辞离开,王妈妈来叫孩子们回上房。
谢韫对母亲道:“娘,这是小哥哥送我的礼物,可以拿吗?”
韩氏见女儿拿着个奇奇怪怪的小包,还可以背在身上的,便问:“这是什么?”
“是书包,可以装书和玩具。”谢韫道。
韩氏笑道:“有没有谢谢哥哥?”
“谢过啦!”谢韫脆生生的说,怀安也点头替她作证。
腊月初八,天上零星飘着几片雪花,怀铭带着怀安来到雀儿山,撩开车帘,便可见群山连绵,烟雾缭绕。
兄弟俩穿着厚厚的毳毛披风,带着暖耳,裹得严严实实的。怀铭指着窗外对他说:“雀儿山一带土地不够肥沃,所以一直荒着,现在划给流民开荒屯田。”
怀安点头表示理解,肥沃的田地哪里轮得到流民耕种。
“大哥,我常听大人们说起小阁老,那是个什么官儿,几品?”怀安问。
怀铭笑道:“小阁老没有品,只是官场上对首辅儿子的一种习惯称呼。”
“原来是这样……”怀安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如果爹爹做了首辅,我们也是小阁老?”
怀铭干咳一声,这孩子是有点志向的,但不多。
“不要去羡慕这种事。称呼前面加个‘小’字,活在父辈的恩荫之下,有何意趣?”怀铭素来温和的脸上闪过一丝鄙夷:“当今这位小阁老,甚至都不是科举正途出身。”
怀安瞪大双眼:“不考科举,他怎么当上侍郎的?”
“父荫啊。”怀铭兴致缺缺,显然不想多提这号人。
却见怀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只铅笔,两眼冒光:“大哥,展开说说呗?”
怀铭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怀安眨着真诚的大眼睛:“好奇嘛,我问题一向很多。”
怀铭一想也是,反正路途遥远,便与他详细解释“父荫”是怎么一回事。
怀安“唰唰”记录下来,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知道自己记性不好,所以身上常备纸笔。
拉车的马儿一边拖着车厢,一边拖着月亮,鼻孔里嗤嗤冒着两股白气,沿路碾着冰层徐徐前行,踩出两串泥泞的脚印。
沈聿负责屯田的流民在此处安家,山脚下的一排房屋,是沈聿临时居住的指挥所。
民房简陋,外围有官兵把守,官员捧着一沓沓公文进进出出,小吏穿梭在各个值房之间,忙碌却井井有条。
怀安和怀铭先后下了车,官吏们纷纷侧目,低声议论。
“是沈司业的公子吧?”一位身穿细布襕衫,头戴方巾的青年驻足询问。
这身打扮不是吏员,而是国子监的监生,怀铭点头称是,还要称他一句“师兄”。
怀安也随大哥喊:“师兄。”
监生摸摸怀安的头,道:“司业与我说起过,我一猜便知是两位,这边请吧。”
沈聿的签押房设在居中位置,中间堂屋,两边是办公和就寝的地方。
沈聿正伏案写字,面前是两大摞卷宗公文,见两个儿子进门,微微诧异:“你们怎么来了?”
怀铭提着一个八角食盒摆在桌上,道:“父亲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沈聿挂起手中的毛笔,扫一眼墙上的黄历,原来已经腊月初八了。
许听澜在家陪芃姐儿,打发哥俩来陪老爹过节。
怀安像个八爪鱼一样飞扑到老爹身上,沈聿一把托住他,仍被撞得一个踉跄,对怀铭道:“你弟弟怎么只长力气不长个儿呢?”
怀安立刻中计,从老爹身上跳下来,比量着头顶到老爹身上的位置:“我长啦,我真长啦!”
“父亲还没用中饭吧?”怀铭笑问。
怀安邀功道:“我和大哥可是起了个大早,紧赶慢赶来的。”
沈聿冷哼:“从城内到这里不到两个时辰,你是晌午时候起的吧?”
怀安不好意思的说:“哎呦,不要拆穿嘛……”
沈聿和怀铭相视而笑,累日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怀铭揭开食盒上的盖子,一层层拿出碗碟,是两荤两素,外加一大盅腊八粥。最下层垫着小碳炉,冒着腾腾的热气。
“粥可是母亲亲手熬的。”怀铭盛了一碗粥,拿起一把勺子递给父亲。
沈聿迟疑的接过来:“你母亲平时够累了,你们也不拦着点……”
“拦了。”怀安辩解道:“娘要往里放咸鸭蛋黄,都被我们拦下来了。”
怀铭作证:“这已经是拦过之后的了。”
沈聿唇角一抖,鼓足勇气尝了一口,居然还不错!
兄弟二人才各自喝粥。
沈聿借机教育他们:“看到了吗?’学者不患才之不赡,而患志之不立’,烹饪虽为小技,同样需要意志坚定,方能有所成就。”
怀安心想:幸亏娘亲意志不够坚定,否则现在喝的就是咸蛋黄腊八粥了……
吃完了粥,长随入内将食盒收走去洗,沈聿带着两个儿子,沿着泥泞的山路,去看新安置好的流民。
半山腰一片毡棚是流民暂居之所,里面住着面黄肌瘦的老人和孩子。不远处划分的宅基地上,年轻的人们就地取材,拉坯盖屋,忙得热火朝天。
雀儿山是群山,这边是“南村”,山北同样有这样一片村落,大伙儿叫“北村”。南北村加起来,共安置了一千多户人家。
沈聿命郎中将病患集中隔离,并设十几个棚子作为公厕,集中便溺,集中处理。严令百姓不许喝生水,吃生食,凡入口的东西都要煮熟。
除此之外,他还鼓励不用做工的小孩子们捕鼠,一只老鼠拿到吏员那里,可以换一小块腊肠。一群半大孩子组成的“捕鼠大队”力量惊人,所到之处,寸鼠不生。
十日之后,山里的老鼠几乎绝迹。
怀安戴着厚厚的口罩穿行其间,行过之处,听见流民热络的跟老爹打着招呼,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没有志向远大的抱负,没有怀才不遇的痛苦,所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和一块能活人的土地。
老爹黑了一些,也瘦了一圈,但腰背依然挺直,步伐依旧坚毅。怀安知道他这段时间一定遇到了重重困难和阻碍,也一定解决了很多问题和麻烦,才能将数万流民分三批安置,活人无数。
雀儿山距京城四十里,一天往返时间太紧,他们又在山里转了一大圈,赶不到城门落锁之前回城。
天黑下来,父子便三人合身躺在大通炕上聊家常。
沈聿在外一个多月,不放心家里,问题很多,大到母亲什么时候来京,小到芃姐儿长高了多少,事无巨细。
怀铭一一作答,让父亲安心。
“父亲什么时候回去?”怀铭问。
“月底一定能回。”其实沈聿说了句大废话,月底就要过年了,各衙门封印,一切糊涂账都要留到年后再算。
怀安今天话很少,沈聿以为他真正走到流民中去,大受震撼,明白了读书之苦远不及挨冻受饿的一半。心中稍有欣慰,只要孩子们有所收获,就不算白走这一趟。
怀安的确在认真思考,在这个时代想要做出一些成就,就要拥有官身,说白了就是考科举,可是凭他的智商,只怕考到八十岁也难中个举人!
光线昏暗,怀安拥着棉被,突然问:“爹,我能不能不考科举?”
这话放在他们这样的人家,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换一个爹,非要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的程度。
沈师傅却保持一贯的淡定:“不考科举,你想做什么?”
怀安翻身起来,从脱下来搁在脚边的夹袄中拿出一个小本子,正儿八经跟老爹谈起了十年计划:“我都打听过啦,等您做到四品官,就可以荫一子入国子监。”
“大哥是用不到了,”他指指自己,“您看我怎么样?”
沈聿轻笑一下,算是默认。
他本来也有这样的打算,将来送怀安去国子监读几年书,直接参加秋闱,省了前头的县府院试。
“还没完呢。”却听怀安接着道:“等您升到三品,什么侍郎呀,御史呀,就可以荫一子做七品官。”
说着,他情绪不免有些激动:“不出意外,大哥到时候已经进士及第了,所以那个蒙荫的儿子还是我。”
沈聿咬了咬后槽牙。
“等您升到二品,再入个阁,就可以荫一个六品官!万一您当了首辅,我和大哥也是小阁老啦!”怀安兴奋的差点跳起来,仿佛看到了人生巅峰。
他原以为以为读书人只有科举这一条途径,今天才知道,官二代是可以不用亲自考科举的,小阁老吴琦走的就是这个路子。
“他刚刚说什么?”沈聿问怀铭。
怀铭的声音冷森森的:“他说立志要成为吴琦那样的人。”
“哦,是吗?”沈聿的声音很沉。
“是的。”怀铭的声音堪比屋外的冰天雪地。
雪一直下, 气氛不算融洽。
怀安眼看着老爹和大哥的脸色一点点变黑,大脑思维开始混乱……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没同频啊。
沈聿靠在炕头, 拿起一本书来,装作看不见。
怀铭乜着弟弟,默默挽起了衣袖。
怀安眼见大事不妙,赤着脚就跳下炕去。怀铭也翻身下炕, 也不做以大欺小的事,好整以暇的穿好鞋,放出他好几步远, 才追上去。
怀安仗着个头矮小, 从堂屋的四仙桌底下钻来钻去, 腾挪躲闪, 高呼冤枉。
掀翻了椅子,踢倒了凳子,
沈聿从书本间抬了一下眼皮, 又耷拉下去。他可以烦躁吗?不, 不能。这是拥有两个儿子的“快乐”,怎么可以烦躁呢?
“等等等等!”
堂屋里,怀安高举休战白旗, 他需要捋一捋其中的逻辑。
小阁老=吴琦=卑鄙无耻, 穷凶极恶,恶贯满盈的人渣败类?
偏颇了, 实在是偏颇了!
“大哥, 你听我解释呀!”怀安道。
“说。”怀铭坐在椅子上, 从桌上翻过一个茶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压压火气。
怀安无奈叹气:“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呀,对小阁老这个称呼有些误解,是很正常的……”
他话未说完,怀铭把茶盅往桌上一磕,凝眉怒目的样子像极了沈聿。
怀安赶紧溜远几步,接着道:“那个吴琦,他是个人行为,不能代表整体!我要做,就做一个品德高尚,洁身自好,爱护百姓,为国为民的……小阁老!”
怀安攥拳,主打的就是一个三观极正!
怀铭差点被他噎着,说了那么多华丽丽的废话,还是要当小阁老。
“你怎么就不能立志好好读书,将来自己做首辅呢?”沈聿从屋里出来,提着他的两只小鞋:“把鞋穿好。”
怀安知道,老爹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一定有过类似志向,不用说,大哥也有,可人家是真有那个实力啊。
“人贵有自知之明……”怀安扶着老爹的手穿好鞋,笑道:“爹是翰林官,国之储相,还是很有希望的!”
沈聿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这种话在家里玩笑玩笑就罢了,不许拿到外面说,徒增笑柄。”
怀铭为父亲倒了杯茶,沈聿也坐下来。
“我懂我懂!”怀安揉揉脑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大哥那天教了的。”
“……”
八仙桌两端,父子二人扶额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要谋大逆……
次日,兄弟二人天还没亮就出发回城,怀铭只请了一天半的假,下午还要回学堂去,马车平稳时,也不忘拿书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