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by王廿七
王廿七  发于: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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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他亲眼看着那个抓过马粪的娃攀着车厢跳进车里,明明对面有地方,非挨着他身边挤着坐,还露出一排没有长全的小牙,扯出一个可爱的笑。
沈聿往一旁躲了躲,满脸写着:你是谁家的娃?你不要过来啊!
怀安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沈聿算不上有洁癖,但那只小手扯过他的袍袖时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要干什么?”沈聿面对城下数千倭寇都没发出过如此惊骇颤抖的声音。
“堆肥呀,昨天跟您说过的。”怀安从身上拿出小本子——第三章 第五条:肥料。
沈聿捂着额头,命车夫出发。
桐轮碌碌,马车稳稳驶离胡同,转进宽阔的大道。
这一带品官聚集,每天寅时街面上会有不少赶着上朝的马车,街边零星几个赶早出摊的朝食摊子。好在现在是辰时,官员散朝后各自去了衙门,沈聿不至于拉着一筐马粪与同僚的车马同行。
沈聿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孩子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擦干净应该还能要。
于是掏出手帕,用水囊里的水沾湿,扯过儿子的手,不太温柔的帮他擦手。
世子一早就等在王府门口张望,等怀安来了,朝沈聿行了个礼,身后的太监径直去卸车,将一筐马粪拎进世子所,一路小跑,怕谁会抢它似的。
祁王要见沈聿,两个孩子勾肩搭背的往世子所方向走,一路还在谈论月亮的粪就是比其他的马多,吃得多拉得多云云。
到了世子所后园,发现荣贺也搞了几筐马粪,这下尽够了。
“叫花伴伴来,他有经验。”荣贺无厘头的来了这么一句。
沈聿来上课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洗净了手。他紧闭门窗,尽量不去听外头铲粪的声音。
后园,雾气缭绕,宛若仙境……如果不闻味道的话。
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马粪中含有大量的纤维分解菌,堆肥时会产生高温。
花公公蒙着脸,举着铁锹,将打湿的马粪和枯叶干草一锹一锹的混合,常年不事劳作的太监头儿,累的哼哧哼哧直喘。
“咱这是……造的……什么孽,咱爹咱爷都是铲粪的,小时候家里穷,儿女太多,实在养活不起了,看咱长得最矮最小,把咱送进宫来……可咱又没有子孙……为什么还要铲粪!”
“这叫堆肥。”刘伴伴纠正他。
“有什么区别!”花伴伴杵着铁锹,带着哭腔哽咽:“进了宫都躲不掉铲粪的命!”
“你往好处想,也算继承祖业了。”刘伴伴劝道。花伴伴用衣袖揩了把泪:“咱内心是拒绝的……咱从来也不想……”
刘伴伴道:“快别白话了,早做完早收工。”

【永历三十七年十一月朔日, 日有食之,众星乃见,须臾复明。】
这天官员休沐, 沈聿的舅母做主遣来一个婆子,顺便应怀安的邀请,将陈甍送到沈家玩。
这位姓王的婆子五短身材,面善但不木讷, 送她来的管事说:“王妈妈做事牢靠、手脚麻利、照顾孩子也尽心,太太只管放心的用。”
芃姐儿没一会儿就跟她熟了,眼见她带孩子耐心, 许听澜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玲珑得了太太一句准话, 不会随意打发她配下人, 心里踏实了不少。去了成衣铺后机敏的很, 做事格外勤快,浆洗洒扫熨烫理货算账,样样都能学着做。起先只在楼上转悠, 一忙起来难免要下楼,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将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罗帽青衣, 小伙计的打扮, 利落极了。
许听澜见状,也不再提另作安排的事, 只说要她好好做, 再过两年将她放良罢了, 姑娘年纪大好,就这样留着, 她心里也不落忍。
玲珑拉着她的手央求:“好太太,今后就留玲珑在铺子里吧,别将我放回家去,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学!”
许听澜蹙眉:“你这丫头莫不是个傻的。”
玲珑如拨浪鼓一样的摇头,她心里清楚得很,假使她今天被放回家去,明天又不知道要被卖到哪里,反正已经打定主意终身不嫁了,她宁愿自己的身契在沈家,也好过她的赌鬼父亲。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许听澜也便不再管她,只要尽心尽力做事,她总不会亏待就是了。
祁王府一早赐下两筐柑橘,怀安和陈甍两个像半年前那样,围着茶炉烤橘子。
王妈妈领着芃姐儿进来,芃姐儿指着炉子上的柑橘直咽口水。
怀安故意不给她:“这也是便便浇的呦。”
说完,还扔了一瓣儿橘子进嘴里,赞道:“好甜好甜!”
炉子烤过,满口果汁,又暖又甜。
芃姐儿鼓着白嫩嫩的包子脸,她在吃的方面很有些智慧,也不哭闹,反而很有逻辑的说:“有皮包着的,不怕!”
怀安哭笑不得,掰了半个橘子,将上头白丝剥下来,暖暖的塞进她的小手。
陈甍从书包里掏出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鸟铳,虽然老旧,却是弗朗机纯进口,他将其绘成图纸,发现有许多可以改良的地方,因此异常兴奋,喋喋不休的跟怀安讲解其中的原理。
怀安知道他的家伙都是报废品,也就不怕了,还拿在手里戳弄把玩。
直到陈甍从兜里掏出一把弹丸,说:“这一把是真的,可以击发。”
怀安一个抛物线就将它扔了回去,他可听说这些古早枪支是很容易走火的。
“放心,我试过很多次了。”陈甍将怀安拉到隔壁院子里,找了个没人的空地,教他如何装填火药,如何压弹。
这是一支短铳,比后世的手*枪长那么一点,不是燧石击发,而是用火折点燃火绳击发,用法比较麻烦。
沈家不比见惯了火器的陈家,怀安不敢真的发射子弹,只敢对着空荡荡的庭院瞎比划。
这时天光突然暗下来,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投影出异样的影子。
“咦?要下雨了吗?”怀安奇怪,今天一早艳阳高照,风也很干燥,不像有雨的样子啊。
陈甍举头看天:惊呼,“快看!”
怀安顺着表哥所指的方向,只见一个黑影正渐渐遮住太阳,黑影越来越大,太阳越来越小,天地间陷入一片昏暗。
“是日食!”陈甍道:“我听我祖父说过。”
日食?!怀安一阵激动,这要是放在后世,属于有生之年系列,还不得搬着小板凳、捧着西瓜、扛着天文望远镜出来围观。
他是了解日食月食的原理的,其实古人也了解——张衡在《灵宪》里解释过月食的成因,后世还出土过“日月合璧”的画像石。
当然,张衡了解不等于所有人都了解,时下最普遍的观点认为:发生日食表示君王失德,发生月食表示刑律混乱。
虽然又是“天人交感”的一套说法,但皇帝敬畏天变,因日食反思己过,审视自身德行,修改政令以弥补不足,这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
怀安虽然年纪小,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推断,当今皇帝是个不怎么修德的帝王,所以发生日食这种事,他还挺喜闻乐见的。
陈甍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太阳已经完全被遮住,只剩一个惨白的极细的光环,满目震撼。
“呦,还是全食呢!”怀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这是要下罪己诏的程度吧?
须臾,太阳渐渐露出了脸,“光牙儿”慢慢变大,万物逐渐清晰。
陈甍松了一口气:“真可怕,刚刚天像要塌了似的。”
“嗯,确实。”怀安一本正经的点头。
他内心的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发生日食必然要祭天,翰林院不知道要写多少祭文,还要代皇帝拟诏书,像上天检讨自己的错误……
这样一来,老爹就没有时间盯着他了,他沈七岁又能重获自由了!
陈甍不明白怀安的雀跃所为何来,日食月食都是不祥之兆,小孩子应该很害怕才对。
“这个送给你。”陈甍将短铳递给怀安。
民间不禁鸟铳,只是对数量有所限制。
怀安先是一喜,但鸟铳毕竟属于武器,还需要请示爹娘才行。
透过月亮门往里看,老爹果然站在院子里,背着双手,面沉似水。
怀安见老爹凝神沉思,不敢打扰,狗狗祟祟的贴着墙边溜走。
“怀安。”沈聿叫住了他。
怀安又狗狗祟祟的溜回来。
沈聿揽过儿子:“害怕了吗?”
怀安摇摇头,笑道:“就是天黑了一会儿,我才不怕呢。”
沈聿囫囵着儿子的头:“真勇敢。”
怀安点点头,从背后掏出一把鸟铳,忽闪着恳切的大眼睛:“爹,您勇敢的儿子想把这个收下,可以吗?”
沈聿倒吸冷气,心都停跳了一下。
“是萌萌表哥送我的。”怀安补充道。好像后世的小朋友收到礼物,只要说是好孩子送的,父母的接受度会高一些似的。
“弹药呢?”沈聿问。
怀安还以为老爹要试一试火力,忙将一把子弹连同火药瓶子都掏了出来。
沈聿拿到手里掂了两下,道:“可以,爹帮你保管。”
“啊?”怀安忙道:“不麻烦您了吧……”
沈聿浅笑:“别客气,爹不嫌麻烦。”
言罢,扔下风中凌乱的怀安,施施然回屋去了。
怀安气得原地转圈,早知道就该留在表哥那里,他没事还能玩一会儿,这下可好,被狐狸爹一锅端走。
虽然日食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但同一个地方每数百年才能看到一次全食。对小孩子来说,确实又好看又震撼,能跟儿孙吹一辈子的那种。
对皇帝和百官来说,却摊上大事咯。
日食发生的时候,永历皇帝正在丹房庆祝一炉丹药练成,结果乐极生悲,骤然间天昏地暗,身边的太监都是老人,不敢发出一丝响声,大殿内静的可以听见心跳。
门外响起小太监报日食的声音。皇帝一袭道袍耸然立在大殿之中,可他根根分明的胡须已经开始颤抖。
他虽自诩圣明天子,将朝政玩弄于鼓掌,可他在百官万民心中是个什么德行,自己也没有多少底气。日食是上天最直白的遣告,上天敢言万民之不敢言,派日月向他示警,说他是个无德昏君。
他缓缓坐在画着八卦图的巨幅罡毯之上,心中大为惶惑,他日日敬天法祖不敢有丝毫懈怠,只为祈求国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偏偏事与愿违,近几年灾害频繁,民不聊生,如今日食异象又在京城显现……
为什么啊?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的成个仙啊,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
冯春问:“陛下,可要宣庆阳真人进宫?”
皇帝摇头,颓然道:“更衣,着素服。”
上天的法旨已经显而易见,他无法再接受更直白的谴责了。
次日,首辅吴浚带头上书自省,素服上朝,停止宫内一切礼乐活动,举办隆重仪式,祈祷鼓噪,张弓射月,同时要下诏罪己,裁减膳食,赈济饥乏,重审死囚……
这一系列的行为被称作“救日”,既君王要承认并修正自己的错误,使上天的谴责降到最低,不要累及万民。
一时间,内阁六部九卿京城各衙门没了闲人,各有各的忙法。最忙的当属主持仪式的礼部和重审囚犯的刑部,翰林院隶属礼部,沈聿每日忙到将近天黑才回家。
怀安看着老爹每天加班,家里的事全落在娘亲一个人头上,娘亲也比之前更忙了。
之前那些瞎胡闹的想法不见了,只剩心疼爹娘,不但每天表现的很乖,不用大人操心,还亲自下厨炖了一盅鸡汤给老爹娘亲补身体。
他上辈子经常被留在家里,小学毕业后就能摸索着做饭给自己吃了,论厨艺,他恐怕是一家五口中最厉害的,只是之前没有机会展示而已。
看着面前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里面还放了菌菇,浮油已经撇去了,撒上一小把青白的葱花,沈聿和许听澜都呆住了。
李环媳妇有些歉疚的说:“安哥儿有孝心,拦不住。”
“无妨。”
二人并未责怪她让怀安动火,端起汤碗,在怀安期待的目光中品尝一口。
“好喝吗?”怀安漆黑的眸子在烛光底下亮晶晶的。
许听澜惊喜道:“还真鲜呢!你是跟谁学的?”
怀安笑着解释:“没学什么,鸡是李婶处理干净,又帮我切好,我直接下锅的。是这只鸡好,还是小鸡呢,一直吃小米,肉很鲜嫩……”
沈聿先是欣慰的笑,这孩子还学会谦虚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你怎么连鸡吃什么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怀安道:“因为这是在世子所新养的鸡。”
沈聿一口汤卡在喉头滚了两滚,呛的直咳嗽。
许听澜也面露诧异:“世子所为什么会养鸡?”
怀安理所当然的说:“因为鸡粪种菜,菜籽喂鸡,人吃鸡蛋,这是一个很好的循环啊。”
亲娘抽气,亲爹扶额。
“爹,娘,你们慢用,我去给大哥送一碗。”怀安像个店小二似的,端着托盘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留下夫妻二人头脑发木,仍陷在这套循环里出不来。
对世子所的情况知之不详的许听澜提出发自灵魂的一问:“这两个孩子才多大呀,就想着归隐田园了?”
沈聿搓着佛珠: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有教无类戒急用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起身:“我去跟他谈谈。”
许听澜拉住了丈夫,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算了算了,不就是养鸡吗,小场面小场面。”
“八佾舞于庭,他今天敢在王府养鸡,明天就敢在祠堂奏乐。”沈聿道。
他最近写了太多的祭文,浑然一身正气。
“看在这只鸡的面子上。”许听澜劝道:“很晚了,先喝汤吧,明天我来跟他谈。”
沈聿微叹口气,坐回榻上缓了片刻,端起汤来喝了一口,十分‘客观’的评价:“汤还不错,只比娘子的手艺差那么一点儿。”
“是吧!”许听澜闻言,一下子来了兴致:“小孩子没经验,毕竟还差些火候,明天我抽点时间,亲自给你做。”
沈聿:……
他也就那么一说。

第65章
怀安并不知道自己免于挨揍是看在鸡的面子上, 但沈师傅的教学环境的确实开始不对劲起来。
世子所的空气中夹杂着芬芳的泥土气息和新鲜的马粪味,这味道并不难闻,甚至挺清新的, 但只要敞开门窗,指不定会跳进一只鸡来,抻着脖子站在案头扯着嗓子打鸣,然后被满头鸡毛匆匆赶来的花公公轰出去。
花公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还能点头哈腰的对沈聿赔笑脸:“沈师傅多担待,多担待……”
沈聿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与祁王商量过了, 就忍到年后, 到时瓜果蔬菜种不出来, 立刻将乌烟瘴气的世子所后园夷为平地,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总而言之,年后算总账!
次日, 沈聿起床后不想穿夹衣, 只在贴里外套上公服,再裹一件披风。他一向怕热不怕冷,为了保证暖棚内的温度, 世子所正殿的炕火烧的实在太旺了。
怀安嫌老爹穿的太少, 要他加衣裳,被无视了, 整整半天闷闷不乐。
中午, 祁王叫谢彦开、沈聿一并用膳。
怀安从不期待中午的饭菜有多惊艳, 进府之前,原以为王府的膳食应该直逼御膳, 后来嘛……虽然他没吃过御膳,但王府的饭是真不怎么好吃。
大人们显然不在意席上究竟有些什么菜,他们正谈论赈灾问题。
既然皇帝要“修德”,赈灾是必不可少的一步,京城各州县的流民每天要冻死病死上百人,即便有愿意返乡的,也要等到开春才能走。安顿好这些流民,是首要解决的问题。
统领赈灾事宜的钦差该由谁来担任,内阁将拟订的名单递上去,几天也没有得到披红。
二人畅抒己见,祁王收获颇多,直感叹贤才没有用武之地。
聊完正事,祁王见怀安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怀安今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聿笑道:“一早起来跟我闹脾气,嫌我不穿夹衣。”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
见老爹压根不重视,还拿来当乐子,怀安无奈的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爹,十一月了还穿单衣,以后会得老寒腿的。”
谢彦开打趣道:“明翰你也真是,让你衣裳就穿嘛,怎么如此不让人省心?”
祁王对怀安道:“你也别生气了,孤命你父亲明天穿上夹衣,可以了吧?”
怀安赞道:“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深明大义!”
祁王又是一阵朗笑,他这辈子听过的夸赞声加起来,都不如怀安一个人说的多。
次日,射月仪式过后,皇帝将祁王叫到了眼前,摆出一个很不自然的微笑:“身体好些了吗?”
没办法,对待儿子的态度也是德行之一,为父不慈也在他的反省之列。
祁王陡然一个激灵,说句实在话,别说日食了,地震也没他爹的笑容瘆人。
他颤抖着声音恭敬回话:“臣不孝,劳父皇记挂,已然大好了。”
皇帝点点头,道:“眼看正午了,留下来,陪朕进斋吧。”
祁王浑身汗毛竖起,仿佛白日撞鬼,撩襟跪地:“谢父皇隆恩。”
永历皇帝茹素,但吃素不代表花费低,相反,一桌精致可口的素席,绝对比荤素搭配的普通席面要昂贵的多。
正如此时摆在祁王眼前的那盘看似简单的腐竹,是素油烹过,用各类名贵山珍熬出的汤汁煨了,入口滑嫩,比肉食还要鲜美。
想到城外的饥寒交迫的流民,祁王每吃一口都带着负罪感,加之父皇在侧,时不时就会蹦出刁钻古怪的问题,间或露出森然恐怖的笑容,使他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没有辛辣,没有荤腥,吃得不习惯吗?”皇帝突然发问。
祁王都快哭了,心中哀嚎:亲爹啊,求求你不要刁难我……
这种问题要他什么回答?说挺好吃的,可他明明难以下咽;说好难吃啊……活腻了吧?
可他偏偏不能不答。
搁下牙箸,强烈的求生欲催使他说出了此生情商巅峰的一句话:“清淡饮食不伤脾胃,最宜养生,父皇圣躬康健,臣吃什么都是甘之如饴的。”
皇帝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印象中这个儿子向来笨嘴拙舌没什么心机,半点也不肖他年幼夙慧、精明,也因此不讨他喜欢,加之他生母并不出挑,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注意过他。
然而祁王的话还没有结束,只听他接着道:“虽说春捂秋冻,可眼下已进了冬月,父皇仍不添衣,长此以往,身体如何经消得起,以往每年入冬,臣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盼父皇热时莫贪凉,冷时早添衣,保重玉体才好。”
皇帝凝视着他,似乎在揣测他这些话中有几分真情实意。
可是祁王说这些话,纯是因为想起怀安抱怨沈聿穿衣太少的事,来了个化为己用,临场发挥。
然而这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纯然天真,从一个从来与父亲关系僵硬的成年人嘴里说出来,却十分的考验演技。幸亏且平日就温良敦厚,才显得这番话真挚而坦诚。
用罢斋膳,皇帝微阖双目,养了片刻神。
内阁送来三份奏疏,冯春捧起最上头的一份,刚欲打开,便见皇帝将宽大的袍袖“哗”的一甩,从托盘上拿出最下头压着的劄子。
这是一封秘奏,盖有中洲巡按许钧的官银,巡按御史有密奏之权,通政司与内阁均无权打开,但为避免被人说成是秘密“进谗言”,轻易不会使用这项权利。
许钧在中洲布政司衙门刷卷,发现上月的赈灾款项数额不对,故上本弹劾经办这笔款项的官员,府里、省里、漕运、户部……一层层的弹劾上来,矛头最终指向了户部左侍郎赵宥,赵宥是由吴阁老举荐,与吴琦称兄道弟,户部尚书也快到了致士之龄,他们正打算推举赵宥为下一任户部尚书。
皇帝面无表情,将奏疏搁在了右手边,冯春知道,那是留中的意思。
随后,他仍不接冯春手中的那一本,而是拿起了托盘上的另外一本。
兵部武库司郎中陈充弹劾吴浚十宗罪状,京城出现日食,就是权奸乱政的应验。
皇帝阖上奏本,眉头紧锁,袍袖一甩,“啪”的一声又扔到了右手边。
这时只剩冯春手中的那份了,皇帝有些累了,深吸一口气:“念。”
“是。”冯春缓缓打开拿道劄子,用尖细的声音念了起来:“都察院佥都御史,臣罗恒谨奏……”
奏疏的大致内容是:此次日食虽然是难得一遇的全食,可它不是一般的全食,它很短,尚不满一指之刻,而依据钦天监的记载,上一次的日全食足足坚持了半刻钟呢。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这恰恰说明陛下是圣君明主,日常表现的太优秀,感动了上天,让日食自惭形愧,加速离开……
随即是一大段溢美之词。
皇帝一抬手,冯春阖上奏疏,一并放到右边,都是留中之意。
祁王陪在下首的位置上,轻轻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将即将翻涌而出的午膳往下压一压。他知道有些人贯会溜须拍马,只是没想到,人不要脸可以到这种程度。
内阁呈送奏疏,顺序往往极为考究,同一天呈上的奏报,先看哪本,后看哪本,产生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十分常见的把戏。
而各级衙门的公文尺寸各有差异,皇帝一打眼便可分辨出真正的轻重缓急,只是此前不爱招惹麻烦,得过且过罢了。
正如今日,如果皇帝先看到那本阿谀奉承之词,龙颜大悦,精神舒畅,再看到另外两本“扫兴”的弹章,势必震怒。陈充和许钧的后果可以想见,与从前那些弹劾吴家父子的官员一样,丢官罢职下狱流放,甚至丢掉性命。
这次,皇帝先被泼了两瓢冷水,再看那些花团锦簇的溢美之词时,便只剩下了腻歪了。
皇帝也啜了一口上好的明前龙井,解解腻,此时总觉得自己忘了个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哦,忘了祁王还在殿内。
想到罗恒奏疏里的内容被他一字不落的听了,皇帝心中不免赧然,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祁王不会缓解尴尬,他只跟怀安学会了一招啊……
“咳。”只听皇帝轻咳一声,主动开口打破了寂静:“流民问题迫在眉睫,祁王对此有何看法?”
祁王都这个岁数了,突然被提问,心都跟着一突突。
好在他早有准备,或者说碰巧这题他会。昨天沈聿、谢彦开二人讲的时候,他听的很认真,他更倾向于沈聿的观点,私下里还让沈师傅将各项细则形成文字并看了一夜,防的就是这种突发情况。
半宿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不那么窘迫。
他说:“父皇,臣以为,治理流民可以多管齐下。”
皇帝抬眸,稍稍来了兴致。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个打小直心眼的儿子居然声称要多管齐下。
“说吧。”皇帝道。
祁王头一次在御前说了这么多话,整个后背汗涔涔的,强自镇定,道:“各州县粥厂还要继续供应,一日两粥,但不能一味施粥。从正旦之后,有家的发送回乡,令地方发粮赈济,减赋税,免徭役,帮他们度过春荒,无家可归的,青壮者充入军籍,补充北境兵力的损耗,其余开荒屯田,编户齐民。京中候缺的官员、各衙门观政的官员,一并调派参与救灾,记入来年京察……”
这套办法细致详尽,连如何防疫、处理粪便、掩埋尸体、灭鼠、教导流民便溺后要洗手等都一一列举。祁王说的口干舌燥,皇帝涣散的目光逐渐向他聚拢,幸而他是半低着头的,若是抬着头,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等他说完,殿内静了半晌。
皇帝问:“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祁王实心眼,当即摇头道:“是臣府上的讲官谈起的,臣听进了心里。”
“哪一位讲官?”皇帝问。
“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沈聿。”祁王道。
皇帝顿了顿:“朕对此人有些印象,壬子年朕亲自点的探花。”
祁王惊呼:“圣明无过父皇!”
从头到尾只有这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惊叹他爹惊人的记忆力。
皇帝颔首,似乎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自幼聪慧,阅事阅人几乎过目不忘,如今上了年纪,倒是退化了不少。
“命沈聿将细则具本上奏。”皇帝道。
祁王起身道:“遵旨。”
皇帝没再说其他的话,摆手命他退下。
十一月中旬廷议,沈聿的谏言被采纳。户部在雀儿山一带划拨一块荒地,贷给流民开荒屯田,按姓氏划保甲,发给农具、种子和耕畜,十五年后所种之田归其所有。
沈聿也作为随员参与赈灾各项事宜,李环回安江县接老太太和季氏入京,陈家又遣了两个得力的小厮临时过来跟随沈聿。
沈聿安排好长子一个月的功课,学堂之余该读哪些文章,哪些一略而过,哪些需要反复研读,认真揣摩,一一为他圈点清楚。
怀铭回房读书,怀安带着芃姐儿在炕上打滚,许听澜和李环媳妇正替沈聿收拾一些随身衣物,赈灾难免要下到州县去,路途偏远时不能保证每天回城。
看着嬉戏成一团的小儿女,沈聿百感交集,拉一把正在忙碌的妻子的手,道:“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受累了。”
许听澜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可不是做学官的命,迟早要做些实事出来。不用担心,母亲她们还有半个多月就到了,到时候就松快了。”
话虽如此,但安顿操持好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当中要付出多少辛劳,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沈聿有些歉疚,家里最忙的时候偏要出公差。
许听澜从针线笸箩里翻出一个墨绿色的香囊,上面是她刚绣好的折枝梅花,很是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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