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应棠、曾繁都不在,沈聿是真正掌事的二把手,见此场景怎能不生愠怒。
这是要干嘛?聚众闹事吗?不想混了?
他提襟跨过门槛,走进院中,听到一串孩童清脆的笑声。
寻声看去,只见他的好儿子沈怀安被谢彦开扛在肩头,挎着个小篮子正在摘石榴,其他人显然没闲着,柿子、冬枣在墙根下摆了好几筐。
沈聿抄手在门边站了好半天,居然没人发现他,怪尴尬的,只好重重的咳了一声。
众人倒吸冷气,慌忙回头,见是沈学士,纷纷站好行礼拜见。
“嚯,大丰收啊。”沈聿面色不善。
除了谢彦开、陆显,余下众人无不噤若寒蝉。
谢彦开将怀安放到地上,指望这孩子跑去找他爹,缓解一下这肃杀的气氛,结果怀安捧着个篮子直往他身后躲——开什么玩笑,老爹生气了揍得又不是他们!
“这孩子……也忒怂了。”谢彦开尴尬的笑笑,上前解释道:“明翰,今日重阳,他们到前面来谢师,赶巧我带着孩子在外头摘枣……”
沈聿无语到了极点,就知道此人靠不住,这么大岁数带着孩子胡闹,还聚起一帮同僚庶常一起胡闹,当翰林院是什么地方?
小到一个家里、一个衙门,大到一个朝廷,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
谢彦开的人设显然已经崩塌了,沈聿只能板着脸训斥:“翰林院乃是详正文书、谘议政事、为国选才、储才之所。诸位当严谨自持、守正端方、明正理政治学之态度,怎能在衙中公然嬉戏?”
说到这里,沈聿顿了顿,严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所幸没有外人看到,否则参你们一个失仪,整个翰林院都要跟着吃挂落。
院内众人无不噤若寒蝉,惴惴不安。
沈聿见震慑的效果达到了,才放过他们:“都散去吧,下不为例。”
众人如释重负,又朝他深施一礼,才各回值房。
怀安吞了口唾沫,混在人群里,鬼鬼祟祟的跟着谢彦开往里走。
“沈怀安。”沈聿一眼就盯着了他:“你过来。”
怀安像个受惊的鸵鸟,往谢彦开和陆显并行的夹缝里一塞。
谢彦开忙将他揽在怀里:“明翰,算了,把孩子吓到了。”
沈聿无奈道:“他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陆显也劝:“有什么话屋里去说吧。”
回到值房内,父子俩四目相对,一个试图用目光让对方无地自容,一个试图用目光证明自己已经无地自容了。
谢彦开和陆显一人一句的插科打诨,希望沈聿开恩放过这可怜的孩子。
沈聿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把两位老状元收入“麾下”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调动整个翰林院的官员学生,把里里外外好好的树都薅秃了的。
怀安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爹,这些果子搁在这儿也是浪费,要不我受累一下,把它们分了吧?”
沈聿简直要掐人中了。
他如今不但管着庶常馆几十名庶吉,还分管国子监两个堂的监生,更不用说祁王府还有个世子,零零总总几百名学生,都不如一个儿子让他头疼。
难不成真应了那句:桃李满天下,家里结苦瓜?
怀安赔着笑脸:“爹, 不是您说让我大胆做想做的事吗?”
沈聿凝眉: “是让你做合情合理合法度的事。”
“可是您还说,四时万物各有其规律,果子在树上成熟了, 摘下来,是合情合理的呀。”
沈聿:……
根据他两年多以来的斗争经验,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生气除了折损自己几年寿命以外, 毫无用处。如果自己被提前气死,这混蛋孩子没爹罩着,非把自己作没了不可。
“子渊兄, 借一步说话。”沈聿道。
谢彦开以为他仍要埋怨自己, 谁料沈聿开口竟是托他再为怀安找一个先生, 再这样下去, 他非把翰林院拆了不可。
谢彦开松一口气,笑道:“放心吧,我来办。”
怀安向来没皮没脸的, 给他一个好脸色就能开染坊。见沈聿面色稍霁, 他便将墙根下一篮篮采摘好的果子分了出去。
往自己的袖子里揣了好几个,留了一个最红最大的石榴给老爹,憨态可掬的样子让人生不起气来。
沈聿索性提前散衙, 带着许听澜事先为他准备好的礼物, 去郑府拜恩师。
终于等到沈聿休沐,怀安磨着他想出门。先去西长安街的成衣店, 再去万福寺逛庙会。沈聿磨不过他, 又想着回京城后还没好好带儿子去街上逛过, 便点头答应了。
怀铭卯时就起来上学去了,许听澜难得不用出门, 想在家陪芃姐儿,芃姐儿还太小,不敢带去人多热闹的地方。
爷俩只好单独上街。马车离开安静的胡同窄巷,车厢外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怀安挑帘往外看去,只见沿街店铺鳞次栉比,有卖针头线脑、布帛柴炭的,还有身穿短打挑着扁担的商贩穿行其中,有卖时令瓜果的,有卖糖茶糕饼的。
怀安一路边走边吃,什么糖炒栗子、冰糖葫芦、松子糕,见样都要来一点。
捏糖人的手艺人见他们出手阔绰,直接招呼怀安过去,将半凝固的糖稀抽出一条直接塞进他的嘴里,问他要什么。
怀安含含糊糊的说:“要马。”
他和爹娘都属马。
摊主便叫他徐徐长长的吹气,没多会儿,一只奔腾的骏马跃然手中。
怀安高兴极了。
沈聿只好跟在后头掏钱。
拿着糖人,又看上街边的摊贩正在抖空竹,可以抖出各种不同的花样,什么“平沙落雁”、“猴子捞月”,还能抛飞落下,用绳子接住,利落潇洒。
怀安要了三个,他和大哥妹妹一人一个。
很好,沈聿已经可以想象芃姐儿被绳子缠起来跺脚发脾气的模样了。
不过难得出来玩,沈聿也不掬着他,想怎样造就怎样造吧。
只可怜李环九尺高的汉子,挂了满身的零食玩具,跟在后头丁零当啷的走着。
三人在街面上走着,迎面撞上谢彦开陪着祁王微服在街上游逛,祁王手里牵着小世子,四周还有些百姓装扮的侍卫,若无其事的跟在附近。
谢彦开先看到了沈聿,上前打招呼。
怀安又看到了祁王世子,两人兴奋的相互招手。
沈聿知道祁王不能暴露身份,只朝他拱手行礼,如平辈一般,又叫怀安向二位伯父行礼。
怀安乖乖巧巧的打个躬道:“荣伯父,谢伯父。”
沈聿可还没告诉他祁王的身份呢。
祁王微微惊讶:“哦?你认识我?”
怀安点头一笑,露出一排缺三少两的小牙齿:“认识!您是我爹的二东家。”
沈聿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刚准备捂他的嘴,还是晚了一步,忙道恕罪。
祁王先是一愣,随即朗笑出声。
“可不是二东家么。“祁王道:“这孩子,也太聪明了。”
谢彦开从进府以来还没见祁王这样开怀的笑过。也陪着笑道:“是啊,臣见过明翰家中的两个孩子,个个聪慧过人,尤其这一个,正当好玩的年纪。”
祁王从十八岁选妃起,就一直在追求子嗣的道路上不懈努力,可惜努力了十几年也只造出荣贺一个。对这样乖巧的孩子毫无抵抗力,一脸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
三人刚说了两句话,发现荣贺和怀安在下头开小会。
祁王纳罕的问:“你们认识?”
“认识。”
“不认识。”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
“不认识。”
“认识。”
二人扶额叹气,真是没默契啊!
祁王一头雾水:“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
怀安老老实实道:“在京郊见过一次。”
祁王恍然大悟,那日曾繁替沈聿来问,说荣贺的荷包被抢,被沈聿的儿子出手相帮,然后将一匹白马送给了他。
那段时间忙着处理荣贺闯出来的祸事,焦头烂额,转眼就将此事抛去了脑后。
“我道是谁家的孩子这样勇敢。”祁王对怀安的印象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原来是你啊!”
怀安就喜欢被夸勇敢,极其受用的用力点头。
既然遇到了,沈聿便陪祁王同行。
两个孩子很快玩成了一团,越跑越远。
沈聿本打算叫他们回来,祁王拦住他,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四下立刻便有便衣随从状若无意的跟了上去。
谢彦开对沈聿道:“你那日托我的事,只怕要多缓些时日,我打听了一下,滞留京城的举人本就不多,大多去了那些堂官府上做幕僚,愿意做西席的实在凤毛麟角。”
沈聿道:“却是不急的,只是劳烦子渊兄了。”
谢彦开摇手道:“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也很喜欢怀安,这么机灵的孩子,要好好给他找个先生。”
祁王将目光转向沈聿,问:“怎么,府上要请西席吗?”
“是。”沈聿也不隐瞒。
祁王看着远处凑头说话的两个孩子。一边走,一边道:“找到适合的先生之前,先带怀安来王府读书吧,有你这个探花郎亲自教导,总好过那些举人秀才。”
沈聿怔了怔,道:“怕是不合规矩。”
国朝没有给皇子宗室挑选伴读的惯例,即便是选,也应着眼于勋戚子弟。何况怀安那个无拘无束的性子,到了王府,要么闯大祸,要么受委屈,确实不太合适。
祁王洒然一笑:“没有其他意思。世子自小没有兄弟姊妹陪伴,无趣的很,让两个孩子结个伴而已,不坏什么规矩。”
祁王单看沈师傅的为人处世,就知道怀安一定是个知书守礼的乖孩子,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荣贺与这样的益友交往,潜移默化,必定会变得谨言慎行,勤勉用功。
沈聿闻言,想了想这两个娃搅在一起将会产生的效果,心都跟着梗了一下,掩着嘴咳了两声。
他低声道:“殿下,犬子愚钝顽劣,唯恐带偏了世子……”
沈聿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谦虚了,何止是带偏,简直可以带飞啊。
祁王见沈聿面带迟疑,猜想他多半是担心怀安被世子带坏,忙道:“其实贺儿这孩子,心地还是很善良的,只是缺少陪伴引导,容易离弦走板。”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脸上都发热,荣贺何止是离弦走板,根本就是离经叛道啊。
沈聿心知祁王是误会了,过多的解释和推辞也只能越描越黑,“绝知此事要躬行”,不让他自己体验一把,恐怕是很难相信的。
沈聿很谦虚,祁王也很委婉。
于是,两个“谦虚”的老父亲就这样草率的给两个孩子结了个伴。
沈聿心想,横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怀安和荣贺一气儿跑到很远,荣贺才问怀安:“月亮还好吗?”
怀安两眼一瞪:“你还想起来问呢,你那天抛下它就走了,它去了我们家以后想你想得茶饭不思,饿得都皮包骨啦。”
荣贺笑着摆手:“别唬我啦,你说别的马我还勉强相信,月亮,它茶饭不思只有一个原因——嫌弃草料不好吃。”
怀安翻翻白眼:“你还真了解它。”
“它是我从小马驹养起来的,现在王府养不起了,我怕它落到马贩子手里,那天本打算把它放生算了,然后碰到了你,看上去家里应该挺有钱的,就送你啦。”荣贺道。
怀安眼珠子险些没掉出来:“堂堂一座王府,养不起一匹马?”
“当然不止是一匹马,是减掉一半的马,还有人也要节约开销,没办法,王府那么大,花钱的地方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怀安见荣贺发出与自己一年前一般无二的感慨,唏嘘道:“原来王府也会为钱发愁。可我听我爹说,你爹向朝廷捐了很多银子用来赈济流民,我爹那日感动坏了,又恰好喝了酒,激动的热泪盈眶,直感叹明君将至呢。”
“那当然是因为……”荣贺险些将实话脱口而出。
怀安再追问,荣贺却像个扎嘴葫芦,再也不肯说下去了。
怀安也是个很识趣的娃,别人不想说的事绝不过多追问,反正跟自己也没有多少关系。
他们继续往前逛,到了一家面人铺子,怀安很爽快的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面人的钱,却说想要自己捏,手艺人从没听说过这种要求,好在他做生意也活络,当即分给两人一些彩色面团,从旁边摊铺上借了两个板凳,让他们自己捏去。
怀安拉着荣贺坐下来。
“你要捏什么?”荣贺问。
“捏个香插,送我爹。”怀安已经开始上手。
荣贺想了想,道:“那我捏个金元宝,送我爹。”
怀安鼓励道:“你爹一定很开心!”
等祁王一行跟上来的时候,他们的手工已初见雏形。
怀安捏的是一个小四合院,四周两三棵绿树,格局是他们现在住的房子,留出孔洞用来插香。
不管是老家的宅子,还是现在隔壁的宅子,在怀安眼里,都不如现在居住的小院子,虽然院子很小,又只住了几个月,却特别温馨,是他们一家五口的小家呀。
听说隔壁马上修葺完成,他们也即将搬出这个小院子,怀安很有些舍不得。
祁王新奇的看着他们,这是什么新玩法?怎么蹲在街头捏起面人来了?
怀安大功告成,从板凳上跳起来扑向老爹:“爹,送给您!”
沈聿端详着那不到巴掌大小的小院子,笑道:“真好看。”
祁王看得鼻头发酸: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多么懂事的一个孩子啊,这么小就知道彩衣娱亲了。
太感人了!
祁王正感叹沈师傅教子有方之际,有个什么东西在身后扯着他的衣裳。
祁王回头,见是荣贺捧着金黄色的面团,有些别扭的说:“爹,送您。”
原来他也有。
祁王接过来一看,捏得是个金元宝,上头还歪歪扭扭刻了四个字:
招财进宝。
祁王心里一抽抽,按理说,他也该像沈聿那样面带欣慰的接过来,可是看到这四个字,真的很想哭啊……谁懂啊……
一屋子的字画古董, 换了个金元宝,还是面捏的。
祁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错,好看。”
日头高升, 眼看到了正午,前面就是明月楼,下头早有安排,祁王带着两位讲官一进去, 便有机灵的小二等在门口,话不多说,径直将他们引入楼上雅间。
八冷八热, 四荤四素, 外加明月楼最有名的炙羊肉, 满满当当的摆了一席。
怀安没想到要下馆子, 吃了一肚子零食,懊恼的看着一桌好酒好菜,尤其是那道香喷喷的炙羊肉直叹气, 气得真想转身回家。
沈聿耐心极好, 从不在外呵斥孩子,多是有商有量,给他舀起一勺蛋羹, 低声道:“稍微吃几口, 晚上带你去淮扬楼。”
怀安瞬间来了兴致,乖乖的坐好, 夹了一筷子清淡的莲藕, 咯嘣咯嘣的嚼。
祁王看在眼里, 由衷地喜欢,那张常年忧愁的脸上难得舒展, 命孟叁和去楼下,另外打包一份炙羊肉,一会儿给怀安带回家去,炉火上一烤就能吃。
此时包厢内没有外人,怀安竟也不同他客气,笑眼弯弯的说:“谢殿下!”
真是又乖巧又聪明又不失童真啊!
祁王一颗心都要化了,直白的夸赞道:“有子如此,沈师傅好福气。”
“殿下过誉了。”沈聿搁下筷子,又虚头巴脑的夸赞了荣贺一通,什么聪颖过人,秉性纯良云云。
作为亲爹,即便祁王对荣贺了解的再透彻,也是很受用这些话的。
所以席上氛围很好,推杯换盏间,话题层出不穷。
荣贺和怀安已经在商量饭后出去玩什么了,先套圈、再投壶、再打金钱眼儿。
“这还不算什么,等到过完了年,上元节庙会,才真叫热闹呢。”荣贺道。
安江县城小,最热闹的莫过于元宵灯会,自然无法与京城相比,怀安有些期待。
“其实我也没见过,”荣贺不好意思的说,“都是听人说起的。”
怀安面露同情之色,其实皇家的孩子也挺难的。虽然从小锦衣玉食,呼奴唤婢,香车宝马,还有王位继承……
呸,难个屁呀!
回王府的马车上,荣贺一直看向车窗外。
“上元节庙会,父王一定带你出来。”祁王道。
荣贺惊讶回头,原来刚刚自己的话都被父王听进了耳朵里。
“父王,”荣贺嗫嚅道,“对不起。”
他还在为之前的事感到歉疚。
祁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父王都不能干预朝政,何况是你一个孩子呢,今后凡事要与大人商量,不可再自作主张了。”
荣贺点点头。
“沈师傅家的那个怀安……”祁王刚刚开口,便对上荣贺赞赏的目光。
“他很有趣。”荣贺道。
荣贺除了身边的伴当太监,从未接触过其他同龄的孩子。只觉得怀安比他身边的那些伴当们有趣多了,伴当们只会说:“世子该起床了,该用膳了,该读书了……”
他每天像个提线的木偶,按部就班的做着一模一样的事。
怀安却不是如此,他说说笑笑,行止由心,好像没什么烦恼,令人十分羡慕。
“让他时常来王府,同你一起读书可好?”祁王道。
“真的?”荣贺大喜过望。
祁王点点头:“可不要仗着人家性子好,就欺负人家呀。”
荣贺道:“才不会呢!我很喜欢跟他一起玩儿。”
祁王格外欣慰:“我儿懂事了,知道结交益友了。要多向怀安学学,明礼知节,斯文大方。”
荣贺点点头,懂了!
怀安性子好,是益友,要多向怀安学。
“去王府?!”怀安眼前一亮。
王府诶,一定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好玩极了。
关键是祁王看起来很和蔼可亲,不像那种动辄问人成绩的大佬。
“儿啊,爹跟你说正经的。”沈聿揽过怀安,堂堂中央秘书处副秘书长、中央国立大学副校长,话音里竟带着淡淡的央求:“拆王府可是要掉脑袋的,到时候爹可救不了你。”
怀安不满的皱起眉头:“爹,我是那样的人嘛?”
沈聿不接话。
怀安一脸认真:“您知道,我在外面一向很有分寸的。”
沈聿知道他还小,对自己的认知还不够全面,因此也不多跟他争辩,只道:“好好读书,谨言慎行……”
这样说,又似乎觉得有些空泛,于是改口道:“不许爬高,不许下水,就在地面上活动。”
怀安连连点头。
沈聿心想,这下应该很全面了,便终于放过了他,让他早点睡觉。
可西屋里的灯亮了好半天,怀安压根就睡不着,什么飞行棋、人物书签、图画书摊了一床,一股脑的塞进他的小书包里,还从床底拖出一个盒子,拿出两个不明物体一起装进去。
沈聿已经开始心梗了。
怀安十分“善解人意”,颠颠的跑到门口对催促他睡觉的老爹说:“您放心,我不惹事,我把它们送给世子,让他帮我宣传一下,等赚足了名气,我还要在京城开分馆呢。”
他听说许多潮流是由皇宫兴起,再传到民间蔚然成风的,如果让皇孙做童书馆的“代言人”,把童书馆里的产品带进皇宫,再由皇家流向达官显贵、勋戚簪缨之家,岂不是事半功倍?
沈聿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荣贺的处境。除了祭祀庆典,荣贺几乎没有进宫的机会,身为皇帝唯一的皇孙,只怕连祖父的相貌都没看清过。
他只得委婉的说:“怀安,世子是陛下独孙,没有兄弟,宫里也没有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
怀安眨眨眼:“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他好像很无聊,宁愿跟月亮玩,现在连月亮都不在他身边了……不对呀,爹,世子是独孙……”
沈聿以为怀安又要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话,谁料他惋惜的一拍大腿:“我白白错失了这么好的一个代言人啊!”
沈聿:……
“不过,还是送他一份吧,交朋友嘛。”怀安十分大度的将书包抽绳一拉,搁在床头的几子上。
次日一早,许听澜给怀安换了身板正的衣裳,梳了个双童髻,漂漂亮亮跟着老爹去王府。
沈聿一进王府,便有祁王身边的孟公公挂着笑脸迎了出来。
“沈师傅来了。”孟公公又看向怀安:“沈小公子今儿可真俊!”
沈聿让怀安向孟公公问好。
“孟公公好。”怀安笑嘻嘻的打招呼。
“沈公子好!”孟公公乐开了花。
祁王府的师傅们,大多不屑于对太监假以辞色,沈师傅是个例外,对谁都客客气气,谦逊有礼。
“沈师傅,殿下在正殿等您,咱家带您进去。”孟公公道。
沈聿道一声有劳,便牵着怀安往里走。
怀安四处看看,不禁有些失望,这王府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富丽堂皇,仔细看看,甚至还不如外公家富贵别致。
荣贺说祁王府养不起月亮,原来是真的。
沈聿朝祁王下拜,祁王依旧叫他免礼,笑容可掬的对怀安道:“怀安来啦?”
怀安点点头,作为一个活泼可爱懂礼貌的孩子,他去别人家做客,都是先夸一夸人家的宅子,再夸一夸人家的厨子。
因此他说:“殿下,您家的宅子可真大呀!”
除了大,似乎也没有别处可以夸了。然而占地面积是亲王府的规制,走进来才知道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祁王笑着,招手令怀安过去,摘下手上的通透满绿的翡翠扳指,随手给了他:“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扳指用料尚可,拿去玩吧。”
东西太贵重,怀安作不得主,回头看向老爹。
“殿下……”沈聿知道祁王手头拮据,竟随手将此等珍品赏给一个小孩子把玩。
祁王抬抬手,打断了沈聿的话,道:“给孩子的东西,沈师傅不必多言。”
怀安接过扳指,屈膝向祁王道谢。
祁王再次将他拉起来,道:“到了王府就像在自己家中,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底下的人,不要拘束。”
怀安道:“谢殿下,殿下真是和蔼可亲。”
这次他可不是溜须拍马,是真觉得祁王脾气温和,像个普通的和蔼长辈,一点也没有王爷架子。
祁王又笑了,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逗他说:“是吗?孤比你父亲如何?”
怀安一时哑住,这问题,比“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难多了。
“还是我爹更好一点,没有我爹,怀安没机会认识殿下这样的好人!”这可难不倒怀安。
祁王朗笑出声:“这孩子,真是鬼灵精!”
一屋子太监陪着笑,孟公公感叹道:“殿下许久没这么开怀过了!”
沈聿无奈的笑着摇头。
怀安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一个黄澄澄的金元宝上。
这不是荣贺的手工吗?居然被祁王摆在案头最显眼的地方当镇纸,果然是口嫌体直啊。
祁王顺着怀安的目光看去,看到桌上的金元宝,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这东西如今是整间书房里最昂贵的物件了,能不摆出来吗?
一阵寒暄过后,祁王令宫人太监引怀安去世子所,留下沈聿陪自己聊天。
沈聿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有些不太放心。
祁王似乎陷入思考,没有注意到沈聿惶惶不安的神色。
“沈师傅,诸天师于半个月前羽化,温阳公主向我推荐了一个人。”他道:“是云青观赵天师的首徒,叫……”
祁王一时记不清了。
“周息尘。”孟公公在一旁提醒。
“啊,对。”祁王道:“她希望将此人推荐给父皇。孤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对父皇修道的事情上起心来。”
沈聿凝神细思,国朝的驸马从不领实职,与前朝几乎没有往来。因此对于温阳公主,他只有一个笼统的概念。
比如她是皇帝的某个女儿,是祁王的同胞妹妹,而对于她本人,却鲜少有人知道。
沈聿问:“殿下有何打算?”
“温阳一向很有主意,她这样做必然有她的道理。孤想先见一见这个周息尘,到时候沈师傅也来。”祁王道。
沈聿恭声应是。
世子所,荣贺正在院子里投壶,见怀安进了,一阵惊喜。
他问祁王身边的蒋公公:“怀安来了,怎么没人跟我说呢!”
蒋公公笑眯眯的:“这不是给小世子带来了吗。”
荣贺也便不再计较,拉着怀安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介绍世子所的庭院和殿宇。
最让怀安惊讶的是世子所的后园,占地足有半亩,种的都是十分平常的花花草草。
“暴殄天物啊……”怀安咕哝道:“这么好的地,空着真是可惜了。”
“地不空着,能拿来干什么?”荣贺好奇的问。
“能做的事可多了。”怀安道:“让我好好想一想,给你一个合理的建议。”
荣贺点点头,便带他去了自己的寝殿。
怀安将书包里的宝贝哗啦一声倒出来,送给荣贺做见面礼,一应全套,一样样的介绍过去,可算让荣贺开了眼。
后者半晌合不上嘴:“这些新奇的玩意儿都是从哪里买的?你们老家吗?”
怀安便对他讲了自己在安江开童书馆的事,这些东西大部分是童书馆的周边,深受当地小孩子的喜欢。
荣贺一脸艳羡的看着怀安:“那一定很赚钱吧?”
怀安背着小手,一派高风亮节:“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孩子们从书里获得快乐。”
荣贺也不拆穿他,只是面带憧憬道:“我也想让京城的孩子们获得快乐,你在京城也开一家吧,带着我一起呀!”
怀安摇头,坐在榻上:“京城的房租物价太高,我本钱不够,你要是跟我一起做,也要投入本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