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巴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你写的是成衣店的开业计划?”沈聿反问。
怀安赶紧拍马屁道:“不愧是您,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爹,您就是当代的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呀!”
沈聿只是哼笑,回头看向妻子,许听澜故意扭头去给芃姐儿换衣裳。
原来这小子已经不声不响的把他娘给搞定了。
怀安察言观色,觉得自己要完,丧眉搭眼的,连脑袋上耸着的两个小揪揪都耷拉下来。
谁知老爹居然说:“好孩子,知道帮娘亲分担,值得奖励。”
怀安转悲为喜,眼睛亮亮的:“真的?”
“真的。”沈聿道。
怀安凑上去:“奖励点什么呢?”
沈聿露出慈祥的笑:“翰林院一日游。”
怀安笑容尽失:“我不去,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正因为没什么好玩,才叫你去。”沈聿穷图匕见:“以后休沐日之外,都跟着我去读书。”
怀安像被雷击了似的。
“娘——”他看向娘亲,疯狂暗示,合作计划还没开始呢!
许听澜自知理亏,递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我不去!”怀安扑到老爹身上,扭曲爬行尖叫恸哭:“我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沈聿被他夸张的反应弄得有些懵:“翰林院有那么可怕吗?”
“有的!”怀安泪眼婆娑。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相当于后世的教育部加社科院,再加中央秘书处啊。里头书山墨海,除了经史文章就是一窝老神童。
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咸鱼官二代,不想再结识任何大佬了!
怀安捶床懊恼,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刚游手好闲没几天,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让老爹抓了个正着呢?居然还要带娃上班,这合适吗?
老爹用目光告诉他,这非常合适,就这么定了。
怀安一脸生无可恋:“爹,翰林院共有多少个状元?”
沈聿大致算了算:“侍读、侍讲、修撰……一共四位。”
翰林院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学历,状元就有四个,连沈聿这位探花都算不得什么。
怀安都傻了,这是捅了神童窝吧!
他自暴自弃,一头栽进柔软的锦被里。
许听澜笑道:“在哪里读书不是读书,干嘛搞得如此痛苦?”
沈聿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道:“你在我值房里做自己的功课,不会有人打搅你。也不会有人问长问短,让你作诗对对子背文章。”
怀安泪眼婆娑,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沈聿一脸真诚。
怀安擦擦眼泪:“骗人是小狗。”
沈聿压根不接他这茬,抖抖他的功课:“去把偷工减料的功课补上,补完再睡。”
怀安哀嚎一声,这下不但失去了自由,还要补齐功课,连“企划案”都被老爹扣了,简直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等他垂头丧气的拿着功课离开,沈聿将手里那张“企划案”轻飘飘的搁在许听澜身边的榻桌上。
许听澜一条一条的看:“还别说,我儿这些点子还真新奇。”
沈聿笑而不语,拿起一旁的书接着看。
“你真打算带他去翰林院?”许听澜问:“明儿不是还要去王府授课吗?”
沈聿道:“只去半日,让子渊替我看一会儿,不碍事的。”
子渊是谢彦开的表字。
次日,怀安背着小书包,被老爹牵着手来到翰林院。门口有四颗槐树,进门是磨砖对缝的八字影壁,穿过三重门来到署堂,堂中就是老爹的值房。
他好奇的四处打量,院子里除了槐树,还有梧桐树和石榴树,树上已经缀满了红彤彤的石榴,居然无人采摘,树下还有一口大鱼缸,九尺高的夹竹桃开的缤纷热闹,菊花也开始打骨朵儿。
怀安还没说话呢,老爹就堵住了他的嘴:“不许爬树。”
怀安再要张嘴,老爹又道:“不许碰夹竹桃。”
他闭上嘴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跟着走。
邹应棠常年不在,曾繁今日去了王府,值房里只剩谢彦开和陆显。
见到怀安,两人都挂起手里的毛笔凑上来。
陆显赞道:“好俊秀的孩子。”
谢彦开上来就囫囵怀安的脑袋:“这是谁家的娃娃呀,长得这么好看?”
怀安缩了缩脑袋,感觉他在撸猫。
沈聿笑道:“怀安,叫谢伯父、陆伯父。”
怀安打了个躬:“谢伯父,陆伯父。”
谢彦开笑道:“原来是小怀安呀,听说你不到一个月气走了一位先生?”
怀安瞳孔震颤,谁在造谣污蔑本公子?
他乖巧顺从的形象瞬间绷不住了,很认真的与这位谢伯父辩解:“是鞭策是鼓励。陆先生决定回家准备殿试了,不是怀安气走的。”
“怀安。”沈聿提醒他讲礼数。
谢彦开笑得不行,对沈聿道:“难怪我那表弟直对我说,从没见过这样机灵的孩子。”
怀安这才想起陆先生就是这位伯父介绍的。
不过谢伯父和陆伯父二人与其他大佬不同,或许是文凭太高,对别人的学习成绩压根没兴趣,既会不考他背书,也不起哄让他作诗。
跟有边界感的大人相处,实在是太舒心了,午饭都能多吃半碗。
午后,祁王府来接沈聿的轿子到了翰林院大门外,沈聿把怀安托给两位同僚照看,拿上牙牌匆匆出门去了。
翰林院的差事确实很清闲,且整个京城的官员体系里,只有翰林院是五日一休沐的。两位伯父从午后就一直在讨论苏木花椒、布帛柴炭、市井奇闻,手下的编修、典籍入内禀事,也无非是签几个押罢了。
五天一休,朝九晚五,没加班没压力没有勾心斗角,怀安想,这不就是梦想中的工作吗?可再一想想得到这份工作的代价,他立刻就醒了。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呢……
第55章
怀安在老爹的值房里来回转看, 谢、陆两人也不管他来回乱走,直到他把一整个值房都逛遍了,回到老爹的分座, 才问两位伯父:“我爹去哪里了?”
陆显道:“去了祁王府,给祁王家的小世子上课。”
谢彦开怕他等得着急,添道:“大概申时就回来了。”
怀安才不着急呢,巴不得老爹别盯着他, 只是比较在意一个问题:“去祁王府上课,是领一份俸禄,还是两份?”
陆、谢二人都懵了。
沈明翰家境挺好的呀, 莫非两口子为了锻炼孩子, 跟孩子装穷?
虽然诧异, 谢彦开仍然好心的告诉他:“当然是两份。”
怀安满意的点点头:那就放心了!
又转念一想, 祁王世子,那不是比自己还嚣张的月亮前主人吗?他居然落到老爹手里了?!
这可真是天理昭张,报应不爽啊!怀安幸灾乐祸的笑出了声。
两位伯父看他的目光更怪异了, 怀安连忙敛笑, 捧起了《孟子》,开始背书。
背了没几句,谢彦开和陆显的职业病犯了, 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他讲解经义。
怀安托腮凝神听着。能蹭到两位状元的小灶, 他自然倍感荣幸,要知道他们做经筵讲官时, 可是给皇帝和满朝文武讲课的。
谁知讲了没有一刻钟, 丙辰科的状元和癸丑科的状元居然发生了分歧, 就“天人合一”应将“天道”与“人道”视为两端,还是应以“人道”为核心, 将人道天道化等一系列问题展开了激烈辩论。
真真的是引经据典、指古摘今。
怀安一脸无语的望着两位大佬:要不您二位出去打一架?
吵到我背书了。
今天这段背不完,我爹又要扣我的点心,你们看看谁赔?
沈聿终于理解了祁王的话,荣贺和怀安确实不一样,怀安闯祸是有逻辑有目的的,还很擅长踩着大人的底线来回蹦跳,荣贺则全然没有规律可言,漫无目的,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刻会干出什么事来。
当然,他沈聿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他对怀安心慈手软,因为那是亲生的,荣贺又不是……
午后,荣贺爬到树上摘柿子,一群宫人太监围在树下紧张兮兮的喊:“世子小心啊,世子抓紧。”
看到沈聿来了,一拨人心虚的围着沈聿打躬作揖:“沈师傅来了,沈师傅里边儿请!”
沈聿还以为自己进了澡堂子。
他起先没看到树上的荣贺,直到见书房里空无一人,才知道人在树上。
沈聿也不恼,翻出一套《千字文》溜达到院中,大马金刀的在树下石凳上坐下来。吩咐左右:“劳烦将梯子撤下去,人都散一散,本官要为世子授课了。”
众人一脸懵:授课?在树上?
可祁王殿下和王妃早有吩咐,凡是沈师傅说的话,要不折不扣的施行。于是他们撤了梯子、凳子,作鸟兽散。
“哎?沈师傅?”荣贺坐在一根横着的粗壮树杈上傻了眼:“喂,你们怎么走了?扶我下来啊!”
但见沈聿一脸宽厚温和的笑:“没关系,世子喜欢在树上,那就呆在树上听课吧。”
荣贺:???
他是个贪图新鲜的性子,别的老师来教他,甭管他在树上、在房顶、在水里,都只会口沫横飞的把他劝到书房里去,让他正襟危坐,一动也不许动,他要是敢乱动乱看,必会有一番长篇大论的劝告钻进耳朵,端正他做学问的态度。
他哪里坐得住啊?回回都是百爪挠心浑身长草,人在书斋魂已经飘出了大千世界。
可是这个沈师傅,好像很不一样诶!他居然允许自己在树上上课,这也太好玩了吧!
沈聿出入王府,穿的是交领右衽的直身,带着“官”字号的牙牌,好整以暇的整一整衣摆,笼一笼宽袖,翻开《千字文》,从“天地玄黄”开始,一句句的领着荣贺诵读。
其实荣贺已经开始读《四书》了,只是从前不用心,又频繁的换老师,读书读的稀烂,根本不成系统。沈聿索性也不问他学过什么,一概从头教起。
荣贺起先还觉得好玩,不到半个时辰就察觉不对了,就这样抱着枝干坐在树杈上,还要维持平衡不掉下去,累啊;树上风大,他为了方便爬树又只穿了件曳撒,冷啊。
“师傅,师傅。”他打断沈聿,问:“您这样昂着头,脖子不酸吗?”
沈聿笑道:“臣的脖子不酸,世子。”
荣贺又问:“院里风大,师傅不冷吗?”
沈聿道:“臣也不冷。”
荣贺瑟瑟缩缩的说:“可是我冷。”
沈聿恍然大悟,命左右取来一件斗篷递上去,让他暖和的待在树上。
荣贺简直快哭了,小脸皱成了包子:“我腿麻了,麻的乱七八糟。”
沈聿管他腿麻成什么样子,只要不掉下来就行。只听他慢条斯理的说:“世子把刚刚讲过的八句背下来,臣就让内官去搬梯子。”
荣贺懵了,祁王府节俭是不假,可到底是王府,作为当今圣上的唯一的皇孙,打出生以来就是奴婢环绕,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他喊了两声:“来人。”又喊刘伴伴、花伴伴、杨庆、赵棠……
他身边的奴婢像隐形了似的,无人应答。
只好哭丧着脸,认命般的接过沈聿递上来的书本,一句一句的背。此生头一次觉得能坐在书房里背书,也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啊。
所幸他记性好,背书还是很快的,背完一段,沈聿信守承诺,命左右拿来梯子放他下来,又十分开明的问:“世子接下来想去哪里听课?”
荣贺很想发脾气,可撞上沈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一肚子火气又骤然熄灭了。
蔫巴巴的说了两个字:“书房。”
翰林院,听着两位大佬的激烈辩论,怀安简直生无可恋,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爹,娘,我想上学!快送我去上学!
日头渐渐偏西,直到快散衙,沈聿才从王府回来,笑问:“怀安没添麻烦吧?”
怀安痛苦扶额,明明是他们给我添麻烦啊喂!
两人暂时休战,谢彦开囫囵着怀安的小脑袋:“怎么会呢,这孩子性子很好,一点也不顽皮。”
怀安叹气,这事儿闹得,光看你们吵架了,还没顾得上皮呢。
陆显也笑道;“倒是我二人一时兴起辩论起来,耽误怀安背书了。”
怀安抬起头,目光真诚:“谢谢陆伯父。”
陆显问:“谢我什么?”
“您这样说了,我爹就不会罚我了。”怀安道。
“哈。”陆显笑道:“鬼灵精。”
沈聿出入公门,多是行端坐正、不苟言笑,今日有儿子在,眸底也多出几分笑意,半含调侃的道:“目光短浅了不是?理不辨不明,听两位伯父辩论,远比你背上整日的书要受益的多。”
怀安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确实啊。”
煞有介事的模样逗笑了三人。
谢彦开仍不放过他,道:“既然你听懂了,倒是评评理,我与你陆伯父谁说的在理?”
这就有些为难怀安了,他很想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天人合一”,风雨雷电都是自然现象,与人的德行无关。可话到嘴边,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否认“天人合一”,就是否认“君权神授”,会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连他亲爹也保不住他。
念及此,怀安黑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急智。
“都有理。”他认真的评判:“谢伯父说的多,陆伯父嗓门大。”
两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不止,敢情你听来听去,就听出谁话多谁声儿大了。
沈聿知道儿子只是谁也不想得罪,无奈摇头:“早就说他顽皮的很,两位现在信了。”
两人都替怀安说话:“哪里皮了?机灵着呢。”
他们只觉得这孩子实在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灵气。文坛圈子里,早慧的神童他们见的多了,甚至他们自己都曾是备受赞誉神童,而怀安身上的这种灵气,似乎又与学问无关。
散衙了,李环将他的书本收好,怀安背上小书包跳上马车,沈聿跟随其后进了车厢。
一路上,沈聿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怀安瞄一眼好整以暇的老爹,如坐针毡。
“爹。”
“嗯。”
“我今天没说错话吧?”
沈聿翻一页书,头也没抬:“什么叫对,什么叫错?”
怀安也不知道。
“你一个小孩子,连对错的标准都弄不清楚,谁会跟你计较?”沈聿道。
怀安依然惴惴不安。
沈聿不解,看上去挺活泼的一个孩子,为什么时而胆大妄为,时而狗狗祟祟的。
“怀安,你在害怕什么?”他问。
“我……”沈怀安顿了顿,嘴硬道:“没有啊。”
他当然害怕,众所周知,穿越者最大的忌讳,就是拿古人当傻子。
他之所以抗拒接触大佬,是因为这些人太精明了,一眼就能洞穿人心似的。他怕的不是穿越者身份掉马,毕竟谁也不会轻易往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联想,他怕的是自己从后世带来的思想,那些尚未完善但在他心中已然根深蒂固的观念。
须知人的思想如果比时代前卫一点,是非常容易取得成就的,但如果过于超前,就会被引为异端邪说,后果不堪设想,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与这些思想相匹配的能力。
此前因为家里氛围宽松,父母开明,这种认知并不明显。直至今天他才突然明白,在完全参透这个时代的规则之前,他最好还是苟一点,不能乱讲话,给自己和家人带来麻烦。
而这世上的规则,藏在律法里,藏在人情世故中,或是深不可测的人心,或是每一句所谓圣贤之道——这是一套十分完整的价值体系,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慢慢了解和适应。
怀安这边内心戏很充足,沈聿只道他渐渐长大,经历的事情多了,开始有所畏惧。
“怀安。”沈聿搁下书本,打断了他的思绪:“大胆做自己想做的事,有爹娘在,什么都不要怕。”
怀安愣了愣,回想前世,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爸妈从小教育他,我们是普通人,不要在外面惹事,不要多管闲事,小学时有同学欺负他,爸爸只说了句:“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人家怎么不欺负别人?”从那以后,他凡是自己解决,回家再也不说学校里的事。
马车颠簸,带来一个趔趄,怀安顺势钻进老爹怀里,掩饰发红的双眼。
沈聿微哂,将拇指夹在书里,朝他后背拍了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怀安想了想:“烤鸭。”
“行。”沈聿将目光收回书本。
“回家接上娘和大哥。”怀安特意强调:“还有芃儿。”
时间过得真快,芃姐儿马上两岁了,他很怕眨眼间妹妹就长大了,然后及笄议嫁,被关在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想出来玩可就难了。
本打算出门吃烤鸭的爷儿俩一回到家,发现许听澜扎着围裙在灶房里忙活,李环媳妇在给她打下手。
原来娘亲在赚钱之余又研究了新的菜式,准备拿他们几个当小白鼠……啊不是,美食品鉴家。
怀安瑟瑟发抖,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黑色的炸灌肠和绿色的宫保鸡丁。
“回来了!”许听澜显然兴致很足:“快先尝尝。”
“娘,我先去换衣裳。”怀铭身上仍穿着生员襕衫,说罢就往外溜。
怀安见大哥跑了,自己显然慢了一步,只好硬着头皮夹了一筷子鸡丁。
很特别的味道:前调略咸,中调酸涩,后调微苦……
怀铭迈出门槛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幸灾乐祸的问:“小弟,你怎么哭了?”
怀安泪眼汪汪指着面前的碗哽咽:“这菜有一种……”
沈聿状若无意的抬眸,看了他一眼。
“母爱的味道!”他赶紧改口。
“孩子是太感动了。”沈聿一本正经向妻子解释。
许听澜温柔一笑,夹了一筷子麻椒小排骨,送入丈夫碗中。
沈聿紧抿着薄唇,一大颗唾沫悬在喉间,尴尬的朝她笑笑,拿起了筷子,颇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一咬牙一闭眼。
果然,他也尝到了爱情的味道。
好在成人的味蕾比小孩子迟钝一些,还能勉强维持表情夸赞:“嗯,好吃。”
许听澜又不是瞎的,自然看得出他们痛苦的表情,皱眉纳罕:“真有这么难吃吗?”
芃姐儿大马金刀的坐在沈聿怀里,一脸严肃的帮娘亲质问:“有这么难吃吗?”
许听澜原以为只是“卖相”难看一点,坐到丈夫身旁尝了一口,默默搁下筷子,喝了一大口水。
爷俩见状,才敢跟着喝水。
一刻钟后,夫妻二人换上出门的衣裳,抱着芃姐儿,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坐上马车奔便宜坊而去。
第56章
荣贺的读书生涯逐渐走上正轨, 在沈聿的悉心“规劝”下,他终于能安安分分的在书斋里上课了,也终于不走窗户不上房顶了。
经过短短几日的“磨合”, 荣贺发现沈师傅并没有多么严厉,他不像之前几位师傅那样,把他困在书房里枯枯坐上一整天,每半个时辰都会让他出去玩一会儿, 也不单是让他背书识字,还会讲一些有趣的典故。
闲暇时还会教他一些简单的拳脚,教他挽剑花, 教他投壶的要领……
某日上课之前, 荣贺不经意说了一句:“做沈师傅的儿子一定很幸福吧。”
沈聿但笑不语, 转而劝祁王, 闲暇时候带世子出去走一走。
祁王不用上朝,不能干政,除了祭天、祭祖、祭社稷的时候去充一下人头, 多数时候都在府里待着, 闲暇的时候其实很多,没心情是真的。
沈聿这样一说,他才发现自己几乎从没想过带荣贺出去玩一玩, 逛一逛, 甚至在府里,父子俩也极少单独相处, 越是如此, 荣贺对他的误解就越深。
因此当天傍晚, 祁王来荣贺的寝殿,背着手溜达进去, 发现荣贺在看书,他手里的书祁王从未见过,可以拆成卡片,上头画着活灵活现的人物,颇为有趣。
“这是什么?”祁王好奇的问。
荣贺也说不上来。
跟着他的刘伴伴道:“回殿下,是沈师傅拿来的,叫‘蒙学卡’,听说是沈师傅给儿子开蒙时所画,后来被书商刻印成这种小册子,在当地时兴起来,如今江南一带的孩子都在用它开蒙。”
江南一带造纸业、制墨业发达,为出版业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出现一些北方没有见过的读物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用图文并茂的方式为儿童开蒙。
“有意思。”祁王一页一页的翻看,鼓励荣贺道:“父王十六岁才出阁读书,浑浑噩噩蹉跎了许多岁月,你比父王那时好了太多,要好好跟着师傅学,知道吗?”
荣贺点点头:“知道了,父王。”
经过上次的事,加上沈聿的引导,荣贺懂事了不少,让祁王感到十分欣慰。
“下个月万福寺有庙会,父王带你出去逛逛。”祁王道。
荣贺呆住,仿佛听到了什么旷古奇闻,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的级别。
祁王见他这样,愈发心酸,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离开了世子所。
回到寝殿,祁王兴冲冲的对王妃说:“沈师傅教导孩子很用心嘛。”
“用心倒是用心。”王妃起身,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笼温热的暖炉递给祁王,祁王畏寒,一到深秋就开始手脚冰凉。
“就是严厉了些,听底下人说,那日他让荣贺待在树上,不背完书就不许下来,还有一次,到未时才让世子用午膳。”
王妃虽不是亲娘,到底还是心软,看不惯沈聿这样对待世子。
“严师出高徒。”祁王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袖口:“他自己不爬到树上,难不成沈师傅会把他吊上去?未时用午膳,也是因为功课没有做完,小孩子饿一个时辰没什么的,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祁王妃应下:“是,殿下。”
祁王其实也心疼,可他心再软,也知道这个儿子对于祁王府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味地纵容溺爱只会害了他,也会害了整个王府。
九月初一,宫里照例要吃花糕,并赏赐百官食糕。
怀安跟着老爹在翰林院尝到了宫里赐下的花糕,其实就是在糕上放枣、栗子,星星点点,再配以蜂蜜,味道还可以,但老爹不让他多吃,怕吃多了积食不消化,反而让他多吃发面的糕点。
临近重阳,家家户户开始糟瓜茄、晒冬衣,准备迎接冬日的到来。隔壁的宅子在许听澜雷厉风行的监工督促下工期提前了不少,已经到了收尾工作。
到时院墙打通,做一道月亮门。他们现在的院子腾出来给二房沈录一家居住,他们夫妻带着怀安和芃姐儿住进隔壁正院,老太太的院子植以假山花木,修竹百竿,中间用卵石铺设成曲径,幽静雅致,是江南民居的风格,怀铭明年秋闱,秋闱之后也要议亲,因此也分到了独立的小院儿,以备日后成婚之用。
这些事并不需要沈聿过问,换言之,沈聿压根也不擅长,过问不擅长的事叫做指手画脚,他才不敢对妻子指手画脚呢。
曾繁升任国子监祭酒,沈聿兼任司业,谢彦开代替曾繁接任王府讲官。
这一人事变动令祁王有些无所适从。为了避嫌,京官不能随意结交亲王,曾繁一直是他最亲近和信任的师傅,一旦离开王府,就几乎不会再有什么走动了。
好在谢彦开是个乐天派,为人豁达纯粹,学问又好,每遇祁王心情烦郁,都能开解一二。
祁王也终于意识到沈师傅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自己满屋子的赝品上,与之相处也就自然多了。
九月初九,重阳有隆师的习俗。祁王请沈聿、谢彦开及另外两位侍讲官员到祁王府,吃迎霜兔,饮菊花酒。
好菜好酒,桌上的话题却有些沉重,京畿的旱灾仅仅过去两个月,中州、海岱两省多个州县又发水灾,地方官员上书请旨赈灾,内阁不敢票拟,上呈御览。
祁王眉头紧锁:“近几年是怎么了?旱涝灾祸频仍,莫非真的上天示警,除了奸臣?”
沈聿劝道:“殿下不必忧虑,国朝幅员辽阔,不可能都是风调雨顺的,要紧的是处置得当,不至生灵涂炭、激起民变。”
说起赈灾,祁王嘴角挂起一丝苦笑,一口酒迅速饮下,喝得有些急,呛得直咳嗽。
吴琦的贪婪是人尽皆知的,类似这样的赈灾款,保守估计要被他刮去一半,再与下面层层分赃。祁王到了这个年纪,自然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可是吴家父子把持朝政,将这池子水搅得浑浊的透不进一点光,就太过分了。
祁王是真正的厚道人,节义的忠臣,痛苦的孝子。他的厚道常被皇帝嫌弃,视为愚钝,难当大任。可他既难改秉性,又无权干政,这就令他更加痛苦。
孟公公忙为祁王拍背,众人也是一力规劝,忧愁伤身,让他宽心一些。
唯有沈聿执着酒杯不语,上个月底,都察院各省巡按御史相继出巡,郑阁老打磨多年的刀,已经悄悄的悬在了吴琦头顶,只是吴琦敛财已经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并未察觉罢了。
郑阁老的计划里没有沈聿,沈聿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之中保住祁王。
大亓,万籁俱寂,风雨欲来。
午后谢彦开先回翰林院,沈聿托他帮忙看着点怀安,自己则留在王府给荣贺上课。
但他不到申时就提前给荣贺下了课,转而去正殿向祁王告假。九九端阳,他也要“隆师”,带礼物去郑阁老府上看望老师。
祁王虽不喜郑阁老的为人,但他一向体念下情,官场师生如父子,倒也十分理解,神色和悦的说:“应该的,沈师傅去罢。”
沈聿遂乘轿回到翰林院接儿子,一进署堂,直接傻了眼。
只见庭院里聚了好些个修撰、编修、待诏,连带这一科的庶吉士,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