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对着窗外大雨,沉声道:“此情此景,我想赋诗一首。”
夫妻俩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脸稀奇的看着他:“你赋吧,爹娘听着呢。”
怀安翻了翻白眼,摇头晃脑:“肚里空空,心事重重,想到上学,脑袋发懵。”
许听澜双手叉腰,沈聿嗤的一笑:“还不错,合辙押韵。”
许听澜一瞪眼:“小孩子家家,不上学干什么去!数三个数把自己的东西收好。一!”
怀安不敢再作,一骨碌爬起来,收玩具去了。
十日后,打点好行装,辞别两家长辈,夫妻二人带着怀安、怀铭、芃姐儿、陈甍走水路回京。沈录与他们一路,再从京城出发去保定卫所复任。
因京城小院子局促,他们只带了李环夫妇,芃姐儿的乳母是不能带的,她是安江本地人,是良籍,不可能抛下丈夫孩子跟着去京城,惹得芃姐儿好一顿哭闹。
沈聿抱着她在船舱内转着圈儿的哄,哄了半个时辰才渐渐睡去。
高耸的官船在运河上飘了十几日。怀安看到沿岸农人顶着炽热的太阳在抢收稻米,看到船工喊着悠长的号子挥汗如雨,孩童挥着竹竿赶鸭子,渔民在撒网捕鱼……他们穿着破旧的短衫,用枯瘦的身躯承受着劳作之苦,而码头岸边的漕运官员则多是前呼后拥、大腹便便,用怀安的话说,活像挂在炉子里的大肚子烤鸭。
夕阳西垂,暮色暗淡,落日的余晖笼罩着大运河畔,夹岸柳荫,郁郁葱葱。船头伫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到了京城,可不许乱讲话了。”沈聿提醒儿子。
怀安乖巧的点点头。
小小一只穿着豆绿色的夏衫更显白皙可爱。他指着通州码头方向逐渐露出尖头的燃灯佛舍利塔,童音清脆。
“爹爹,京城!”
第37章
留京看宅子的下人自得到李环来信之后, 估算着主人家抵京的日期,每日都会派马车等在通州码头。两辆马车,一辆坐人, 一辆拉行李。怀安此时已经开始感受到什么叫“京城米贵”了,连马车都比老家的小了一圈。
沈聿扶着抱女儿的妻子先登车,然后将怀安拎起来抱上去。
马车碌碌,平稳的行驶在宽阔的官道上。
大运河畔可见一排粉墙细柳的园圃, 官道上尽是宝马香车,大抵是城内富人来此秋游,四处一派升平欢乐之像。
怀安扒着车窗朝外看去, 远处城郭参差可见飞檐重阁, 映衬着目下的繁华。他先前年幼, 从船上下来多是睡得不省人事, 这还是头一次认真观察这座光鲜喧闹的都城。
通州距京城有四十多里路要走,紧赶慢赶也要两个多时辰,眼下已是傍晚, 城门即将落锁, 定然回不去了,需要在通州馆驿住上一夜。
待一切收拾停当,沈聿带全家人来到一家烤鸭店, 相传这家的鸭子养在运河边, 捡食遗失在地上漕粮长大,肥壮美味, 跟城内的烤鸭味道不同。
不多时, 店家端上来一只色泽枣红的烤鸭, 怀安闻着扑鼻的香气眯起了眼睛,眼巴巴的等着小二将其片成薄片。
沈聿用鸭肉蘸上酱料, 在放葱丝,黄瓜条,用薄饼卷起来,先递给忙着照看女儿的许听澜,然后才是怀安。
芃姐儿哪能受得了烤鸭的香气,扒着桌沿张开小手,不断重复一个字:“要要要……”
怀安瞧不过眼,夹了一片鸭肉去皮,在白水里沾了沾,小心喂到妹妹的嘴里。
许听澜用臂肘碰碰丈夫,然后看着怀安欣慰的笑。
芃姐儿品尝到了人间美味,蠕动着小嘴眯起眼睛,吃完又缠上了怀安,一口一个:“好嘚嘚,再来!要要要……”
怀安心都化了,有求必应,原来这才是当哥哥的感觉。
全家人美美的饱餐一顿后,带着十几日舟车劳顿的疲乏,回到驿馆没过多久就熄灯睡了,连芃姐儿都只起了一次夜。
次日起了个大早,再次起程往皇城进发。
芃姐儿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昨晚住在驿馆,还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谁知一大早又把她拎上马车继续赶路,绷不住了,委屈的哇哇大哭。
怀安一路都在唱儿歌哄她,唱的嗓子都干了,许听澜怜他辛苦,频频将水囊递给他润喉。
从永定门进入外城,行进的马车忽然刹停,怀安坐不稳,手里的水囊剧烈一晃,泼了一脸一身,前襟裤子全湿了,幸而是夏天,不是冰天雪地的隆冬。许听澜赶忙掏出手绢帮他擦脸擦衣裳。
只听车厢外车夫挥着马鞭在吼:“瞎了眼的东西,不看看谁的车驾就敢拦!”
沈聿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怀安从缝隙里瞧见一群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围跪在马车前头乞讨。车夫一声恫吓吓走了多半,零星的三两个也被继续前行的马车逼得避让开来。
沈聿将车帘放下。
怀安从身边拖出一个食盒,里面都是蜜饯、糕饼、糖果:“爹,给他们点吃的吧。”
沈聿按住他的手:“这么多的饥民,你拿出食物来,瞬间就会引起哄抢,那就不是在救人了。”
怀安心下骇然,回身掀开车帘,震惊的合不上嘴。他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乞丐,沿街搭起了一排排的窝棚,窝棚里塞满了面黄肌瘦的流民,有的在乞讨,有的在卖身,有的去了码头扛包或是西山挖煤,赚一□□命的粮食。
怀铭和陈甍也变得神色凝重。
“上次来京城,好像没有这么多流民。”怀铭道。
沈聿点头道:“西边多个府县闹干旱,粮食欠收,老百姓食不果腹,逃难的流民就越来越多,各地粥厂都在施粥,富人也在施舍,可越是如此他们越是不肯回乡。”
回乡不但没有粮食,还要面对繁重的赋税,反正是活不下去的。当流民至少不用纳税,说不定还能有口饭吃。
说到底还是税收制度的问题。朝廷没钱,就去百姓身上盘剥,许多省份的赋税已经提前征收到十几年以后,百姓占地本就不多,一遇灾荒,朝廷的赈灾款跟不上,可不就跑出来当流民么。
往内城的路上,怀安一路沉默,心中百感交集。
他忽然理解了老爹,明明闲居乡里、衣食无忧,却总是对着邸报紧锁眉头;他也有些理解了赵知县,他是站在肮脏的泥淖里,为百姓遮风挡雨的人。
他理解了他们,在一个王朝的中兴时期出生,早已习惯了它的繁盛与强大,却又在它衰落之时入仕,不愿眼睁睁看着它千疮百孔走向毁灭,所以他们殚精竭虑,努力救亡图存。
可是历代兴衰,朝代更迭,都是有其铁律的,一个积弊频生、气数将尽的王朝,真的可以起死回生,恢复中兴吗?
说话间,马车进入内城,穿过大明门前的棋盘街,这里不仅衙门林立,商户也聚集于此,街上店铺鳞次栉比,布棚高张,喧闹繁华。棋盘街往南,有一条名叫南水关的狭长胡同,一直走到尽头,是一座二进深的小宅院,门楣是五品规制,看上去十分低调。而东边那户较大的,正是许听澜刚刚买下来准备拆墙扩建的宅子。
怀安也不睬杌子,直接从马车上蹦下来。
走进大门,迎面是一道方砖影壁,前院有三间倒座房,一间留做客房,其余供下人居住。穿过前院,进入垂花门就是主院,主院由三间正房、东西耳房、东西厢房构成,中间用抄手游廊连接,围成一个方形院子,院中摆着一只硕大的荷花缸,三年前放进的鱼也被照料的很好,在荷叶间欢快嬉戏。
这就是他们在京城的家,怀安依旧跟着爹娘住正房西屋,怀铭和陈甍住厢房。
庭院不大,也不如江南庭院雅致,但胜在轩敞方正,令人心情疏朗。怀安在院子里蹦来跳去,朝着芃儿做鬼脸,听着妹妹银铃般咯咯的笑声,暂时将烦恼抛去了脑后。
到了京城,就不能再像老家那样呼奴唤婢了,能做饭的只有李环媳妇,可他们刚刚进门,四下一团忙乱,许听澜便让人上街叫一桌席面回来,大家凑合吃了,归置好行李歇一歇。
怀安在饭桌上困得东倒西歪,饭后却突然精神了,大家都在拆行李归置东西,他非要带着妹妹来帮忙,与其说帮忙,还不如说捣乱,闹的众人一阵头疼、还是许听澜掐着腰又数了三个数,才让他消停下来,带着芃儿去睡午觉。
许听澜摇头叹道:“真是七八岁狗都嫌。”
丁忧对官员仕途影响还是很大的。
官员居丧期满,应先去吏部报道,然后进入候补等上,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总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等到吏部的二次任命,且一般无法官复原职,只能同品对调。
毕竟朝廷的编制有限,哪有什么岗位可以空缺三年等你回来?
沈聿可以不用做冷板凳,一来因为他是成绩优异、出身清贵的翰林官员,大亓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为国储相可不是开完笑的;二来是因为他的老师郑迁,提前向吏部打好了招呼。
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怀安如是想着。
时下的官场流行上搞坐师、门生这套,师徒关系有时比父子关系还要靠谱,至少对沈聿来说,抛开沈老爷给了他这身骨血外,他的父亲与恩师还真没什么可比性。
沈聿初到京城时蒙恩师不少关照,每每登门,师母总是亲自下厨,热情招待。所以从吏部出来,沈聿就先向郑府投上拜贴。
郑阁老此时刚刚散衙回府,绯红色的公服都未及换下,就请他去了书房叙话。
郑阁老年近耳顺,行走坐立依然矍铄,只是多时不见,鬓角又添了许多银丝。
沈聿先行大礼,郑迁忙将他扶了起来。师生二人近三年未见面,家常朝事,总有不少话说。
一应茶水果子都是师母亲自端进来的,又问沈聿:“媳妇孩子都来了吗?”
“师母。”沈聿起身给师母深施一礼,才道:“都来了,过半年将家母一并接来京中侍奉。”
“正该如此!”师母依旧和蔼慈祥:“过几日休沐,你带他们来,师母亲自下厨做几道好菜。”
郑迁也道:“你师母从上个月就念叨着,你该除服了,当时就把菜单子拟好了。”
沈聿连声道谢,欣然应下,又拒绝了师母留饭,告辞回家。
怀安和陈甍都在院子里练功,陈甍是个认真的性子,从前是怀安引诱他习武,这会儿怀安想偷懒都不行,陈甍练功时都会拉上他。
“习武是日积月累的过程,不能一曝十寒。”陈甍说。
开什么玩笑?练武是为了耍帅扮酷装十三的,谁要日积月累啊!我又不去当将军!!
怀安一路哀嚎着,被陈甍拖到空旷的前院陪他扎马步。
沈聿进门时,穿得是一身青色的团领官袍,补绣白鹇,三尺宽袖,束带乌纱,眉目舒朗,腰背笔直,当真是萧萧肃肃,仪态不凡。
怀安看惯了老爹麻衣素服的样子,先是一呆,才跳起来迎上去。
“爹爹这身打扮,比戏台子上的伶人还好看呢。”怀安一记马屁奉上。
沈聿早已习惯了小儿子的口无遮拦,只是乜他一眼,又唤陈甍:“甍儿,后日休沐,伯祖父接你过去。”
“是。”陈甍恭声道。
“哎?”怀安奇怪的问:“表哥不留在咱们家?”
“表哥住在舅公家里,你一样可以常去找他玩。”沈聿道。
怀安心中暗叫: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呢,能一样吗!
但这种事多半是长辈们共同的决定,怀安即便反对也没用。只能智取,不能硬来。
饭桌上,怀安又听说要去阁老府上做客,登时吓掉了筷子。
怀铭见弟弟这么大了还用不好筷子,手把手的教他。
怀安心不在焉的。他在这世上活了七个年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大佬数量越来越多,来头越来越大,而自己仍旧是个啥也不懂的小菜鸡。偏偏这些大佬有个共通之处,喜欢问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的问题。
“最近在读什么书呀?读到《大学》了吗?读到《中庸》了吗?读到哪一篇了?带注读的吗?背一段来听听?”
救命啊,这种压力谁懂啊!
他倒宁愿对方很没礼貌的问自己:“小孩儿,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他至少可以回答一句“都喜欢”。
桌上十分安静,只有杯盘碰撞的细微响声。
“能不能不去?”怀安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试探着问。
“奇怪了。”沈聿问:“你不是很喜欢出门吗?”
怀安都快哭了,他喜欢的是出门找乐,不是找虐啊!
七月底, 暑热尽散,白露始降。
怀安还不用去上学,抓紧每一天睡懒觉的机会。所以这天一大清早, 陈甍起来的时候,怀安还在睡梦中。
陈家派来接他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外,他蹑手蹑脚的走进西屋,在怀安枕头边放了个小布袋子, 又回到堂屋拜别叔父婶婶。
他身上穿的是许听澜专门找来的料子、叫人为他缝制的素白色细布秋衫,看着粗糙素净,实则柔软舒服, 只是他仍然很瘦, 穿衣裳像用竹竿挑起来似的。
朝夕相处这么多日子, 她也是很喜欢陈甍的, 眼见孩子要被接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甍儿,这里也是你的家, 随时回来。”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 陈甍毕竟是回到本族的伯祖父身边,说多了倒有离间之嫌。
陈甍乖巧的点点头。
沈聿起身,欲叫怀安起来送送表哥, 却听陈甍道:“叔父还是不要叫怀安了, 等我在伯祖父家安顿好了,就回来看他。”
沈聿脚步一滞, 叹道:“爹娘不在身边, 更要照顾好自己。下次休沐, 叔父婶婶带着表兄表弟去看你。”
“是。”陈甍站在原地顿了片刻,两片薄唇一开一合, 终是没说出别的话来。只好俯身再揖,告退而去。
李环媳妇带着他的行李跟在后头,东西很少,衣物都是他来到沈家以后置办的,家里值钱的物件大多被砸毁抢空,只贴身带着父母给他的玉佩做念想,并祖父留下的田契房契、汇票铺面傍身。
许听澜踟蹰片刻,还是不放心,跟出去见了见来接他的人,除了车夫外还有一个婆子,她向那婆子细细交代了陈甍每日的用药,服用几次,如何煎制等等,才目送着马车离开。
怀安是被娘亲叫醒的,他们今天还要赴郑阁老府上的宴席呢。
他恋恋不舍的在床上滚了两圈才离开被窝,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丫鬟给他穿衣裳。留在京城的仅有一个丫鬟玲珑,没照看过小孩子,手忙脚乱的穿不好。
许听澜发话:“起来自己穿。”
怀安这才慢吞吞的爬起来,撑着床沿下床时,突然被一个硬物硌了手。
“咦。”他从枕下拖出一个鼠灰色的细布袋子,里面竟是个做工精致的木质九连环。
“这是谁放的?”他问。
玲珑表示一无所知。
“应该是表兄留给你的礼物吧。”许听澜道。
“表哥走了吗?”怀安拿着九连环跳下床来。
都往他枕头边偷偷放东西了,居然不叫醒他,太不够意思了!
怀铭进屋来,先是有些惊讶:“这个九连环是表弟的祖父亲手做给他的,他竟送给了你!”
怀安愣愣的看着手里的九连环,感动之余,满脑子都在思考把萌萌表哥抢回来的对策。
因应的是晌午的邀,又带着个有点麻烦的怀安和更加麻烦的芃姐儿,时间略有一些仓促。
马车行至郑府门前,怀安不禁唏嘘一声。
不是因为郑家的府邸有多么富丽堂皇,而是跟他想象中的差距太大。从园景到陈设,仿佛只写了两个大字——朴素。
虽是里外四进的宅子,加东西两座跨院,地方比沈宅大上不少,但这是圣上赐宅,等到郑阁老致仕回乡,这座府邸还是要收回的。
怀安心中不禁暗想,莫非这位郑阁老与赵知县是一类人,一样的高风亮节?
一家人被引致后宅,先去见师母顾氏。
这时才知道郑阁老不在府上。七月末刑部最忙,郑阁老恰好是分管刑部的,一大早去了部院,传话说中午之前回来。
顾氏这个年纪最爱孩子,先抱过芃姐儿放在腿上哄逗,芃姐儿也乖巧,只要是女性长辈抱她基本没有异议,举着小手咿咿呀呀的说着连不成句的话,惹的人心都化了。
沈聿又命两个儿子给师祖母作揖。
顾氏瞧着他们,一个是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另一个是唇红齿白、稚趣可爱的小蒙童,连说了几个“好”字。
再抬头去瞧郎才女貌的夫妻二人,笑嗔了句:“听澜清减了不少,要好好补养回来。”
“劳师母挂念,想是一路舟车劳顿,这几天已经歇过来了。”许听澜笑着,奉上提前备好的滋补珍品。
这时候,郑阁老终于回府了,沈聿执弟子礼,自然要到庭下去迎。
趁这时,顾氏叫出郑府的几位奶奶,一众女眷相互见礼,然后聚在一起说私房话。
郑家的长孙女悦姐儿今年八岁,头顶结着两个丫髻,鹅黄色的小袄衬得面容姣好,行止安静本分,已显大家风范。稳稳当当的朝许听澜母子问过好,就坐在罗汉床上耐心陪着更小的一团沈怀芃。
怀芃还未满两岁,两餐之间需要额外加辅食,眼下郑阁老还未回府,郑家大奶奶柳氏命厨房炖了一小盅水蒸蛋,点一点香油端上来。
悦姐儿主动承担起喂饭重任,端着小碗一勺一勺的喂。怀芃吃东西一向慢条斯理,不是因为心不在焉,而是因为太认真,每一口都要品味仔细。
许听澜怕她手酸,想要替下她,悦姐儿却笑着摇头说:“婶婶,我来。”
许听澜收回手,笑道:“悦姐儿喜欢妹妹呢。”
“是啊,家里这辈上就她一个孙女,平日里孤单的很。”师母顾氏十分和气的笑道。
柳氏提议:“等芃姐儿记事了,让她们结个手帕交。”
许听澜自然称善。
柳氏又是惋惜,可惜两个孩子年龄相差太大,等芃儿也长到七八岁时,悦姐儿都该议亲了。
郑迁已在前院换下公服,穿一身闲适的褐色道袍,笑吟吟信步进来,像个怡然闲居的老员外,他的身后跟着长子郑瑾。
郑瑾在工部挂职,但平日多是跟随在老父身边侍奉,常居中枢。只见他身材高挑,皙面长须,举止沉稳老练,一见面便热络的与沈聿寒暄攀谈,毫无间隔三年的生疏。
两家通家之好,不太避讳男女,只在用饭时分作两席,中间用壁板相隔。
怀安还算个小娃娃,和妹妹一样,由许听澜带着在内室的女席上,怀铭则跟着父亲在外面男席。
怀安长长长长的舒了口气,还是女席好啊!师祖母和婶婶们别提有多和善了,对他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不像外头的男人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菜都凉了还没吃上几口。
他嚼着鲜嫩的烧鳜鱼和爽脆的嫩芽油菜苔,心里幸灾乐祸的想,大哥在外头一定水深火热吧。
只是他压根不知道,怀铭从小跟着父母见客,无论是应对长辈、还是作诗行令,都能应对自如,加之他的确斯文俊秀,又有神童之名,就算站在原地不开口,也是很惹人喜欢的存在。
郑阁老生出一片惜才爱才之心,提出城内有一家私塾,塾师姓贺,是个举人出身,但他手底下出过一个榜眼一个传胪五名二甲进士,另有举人、廪生若干,这实在是极其惊人的升学率了。
沈聿瞬间明白,此人一定是有真才实学的,但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独门的绝技,比如应试技巧、答题心得。
这样的教学资源,试问哪个家长不心动?
又听说这位姓贺的塾师在城南设馆,既教蒙学,也教经学。也就是说,怀铭、怀安和怀远可以同时送进去,多省心啊,上下学马车接送,只需要一趟拉走。
不过贺先生也是挑学生的,不是什么孩子都收。怀铭不在话下,怀远扎实勤勉,问题也不大,怀安就……
正当他出神之际,郑阁老已随口提了怀铭几部书,都能对答如流,赞不绝口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席上还坐着他的长孙郑修文呢,郑修文与怀铭同岁,县试考了三次未过,仍是个童生,以后眼睁睁就是个靠祖荫过活的选手。听了这话也不脸红,只是一味赔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沈聿心中不由暗笑,这形容,活脱脱一个长大版的沈怀安。
“阿嚏!”怀安在内室打了个喷嚏,低声咕哝道:“谁又在骂我?”
府婢上来为他擦净小手,又重新退了下去。
“别是着凉了吧?”顾氏忙命人去找件身量差不多的衣裳给他加上。
怀安分辨无果,老老实实的套上衣服。
他在一众女眷中间实在混得如鱼得水,不但被人喂得饱饱的,连他的小荷包都被塞得鼓鼓的,塞满了长辈们赏的银锭金锞、珠子玉佩。
一个字——幸福!
他正掉在糖罐子里头发大财,婢女忽然进来说:“外头请沈家二少爷出去。”
怀安小嘴微张:二少爷?谁呀?谁姓二?我跟他不熟……
“定是你父亲叫你,”许听澜催促道,“去罢。”
这个世间的事,果然逃不过乐极生悲的铁律。
怀安欲哭无泪的起身,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引得一众女眷发笑:“这孩子,怎么像赴刑场似的。”
怀安迈着沉重的步伐挪到刑场……呸,是挪到外间席上,原来是老爹不知怎的提到了自己。
沈聿酒致微醺,语速有些迟缓。献宝似的将怀儿子揽在身边给郑迁看:“恩师,您看我这次子,是不是同样一表人才?”
众人:……
头次听到有人用一表人才形容七岁娃娃。
不过不得不承认,沈许二人的基因还是很强大的,沈怀铭不用说,年幼的一双儿女也要用粉雕玉砌来形容。
郑迁朗声笑道:“眉眼肖你,俊俏极了。”
怀安被夸的心花怒放,要不说人家能做到阁老呢,就是有眼光!
此时陪在一旁的郑瑾对着怀安开口问道:“听闻你父兄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可以作诗了,怀安也是小诗人吗?”
怀安:???
大人们的疑问句真是花样百出,没有最讨厌,只有更讨厌啊!
第39章
父兄像你这么大时已经能做诗了, 你也是小诗人吗——这是什么逻辑?万一他不是呢?岂不是很尴尬?
巧了,他还真不是。
话又没法接,怼又不敢怼, 怀安局促不安的愣了好半晌。
真诚,真诚是应对尴尬场面的必杀技,于是他一脸真挚的望着对方:求求你不要让我当众难堪,我还是个宝宝!
谁料身边的老爹突然发话:“你昨儿不是才作了一首么, 背来给师祖和叔伯们听听。”
怀安笑容尽失——爹呀,人可以有滤镜,但是不能瞎啊!
他朝着老爹疯狂使眼色:我作出来的东西也能叫诗?你不要面子, 我还嫌丢人呢!
郑瑾仍起哄道:“我就说嘛, 小孩子家, 还学会谦虚了。”
席间其余的人也纷纷起哄, 哄着他作诗。
怀安咬咬牙,既然是你们逼我的……
他站起来,清清嗓子, 背着小手, 一字一顿的吟道:“没事下盘棋,闲了喝杯酒,醒时别着急, 梦里啥都有。”
席上众人都愣了, 早已准备好的赞美之词,生憋在喉头半句也讲不出来, 憋的满脸通红。
却见沈聿面露欣赏鼓励之色, 但也只是一瞬间, 又变回谦虚低调的神态:“打油诗,不值一哂。”
所谓其词若有憾焉, 其实乃心喜之。
众人:沈探花,你是认真的吗?作诗作成这个样子,还需要谦虚?
沈聿是认真的,他是真觉得此诗蕴含周与蝴蝶的大智慧,于是席上众人也不得不跟着认真起来。
事情因郑瑾而起,他干笑两声,带头称赞:“哈哈,真是朴实直白,朗朗上口,意蕴绵长啊。”
这辈子的节操算是丧尽了。
桌上的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有说“通俗易懂”的,有说“合辙押韵”的,还有说“微言大义”的,无不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但大家此刻的想法很一致:记住这个孩子,以后谁再哄他作诗,就是圈子里的公敌!
这件事还引起了一系列后续影响。因为这首打油诗过于“朗朗上口”,席上年纪小的孩子都记在了心里,口口相传,渐渐成了小孩子间的流行语。
无论学堂还是在家里,孩子们勾肩搭背关系到位时,总会蹦出一句:“没事下盘棋,闲了喝杯酒。”
谁要是有什么求而不得的心愿,顷刻间就会有小伙伴奉上嘲笑:“醒时别着急,梦里啥都有!”
那场面好比后世的小学生朝着家长勾勾手指喊:“Come的喂,A、B、C!老铁,哈拉少不哈拉少?”
后世家长只是听起来比较上头,多半会尊重孩子在每个阶段的行为表现。可这是什么时代,有几个像沈聿许听澜这样的父母?
学堂里的塾师就更不用说了,在建立基本学习观的年纪,要灌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要树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志向,天天喊着“梦里啥都有”可还行?
所以这种消极的“口头禅”喊得多了,多半是要挨揍的。
当然也有不揍人的先生,比如上文提到的那位贺先生,他的处理方式就十分文明,他会让背这首诗的学生面对墙壁大声背诵五百遍,让他后半辈子想起这首诗来都瑟瑟发抖,主打的就是一个童年阴影。
此刻的怀安并不知道他即将给半个京城的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因为他水深火热的处境还没有结束。
众人脸上阴晴变化精彩至极,唯有郑阁老仍是一脸笑意,赞许道:“此子与众不同,以后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