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聪明。”怀铭笑道:“是在等邻县的一位名医。”
沈家终于请来了万景舟,小厮将他引入内宅,李环媳妇领着他直接进了上房。沈聿和沈录对他十分客气,请他为季氏和陈甍诊脉。
万景舟不愧是名医,一针见血的指出季氏乃是肺疾,三分治七分养,身体底子又薄弱,讲究用温和的药慢慢调补,而先前几位郎中用药过猛,看似对症,实则适得其反。
又去为陈甍把脉,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只道这孩子面色晦暗,忧思郁结,问是否食欲不振,噩梦不断,盗汗难醒。
陈甍一一点头,那惨烈的场面,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他读书一向勤勉自律不出差错,那日却鬼使神差的少做了一项功课,而被先生留堂做完,等他带着书童离开私塾时天色已经擦黑了,他还在奇怪家里为什么没派人来学堂找他时,只见巷子里火光冲天,大街上也突然冒出几股流寇,他们用倭语嚣张的叫嚣,□□妇女、烧杀抢掠。
书童拉着他躲在一口干涸的水瓮里,二人才勉强逃过一劫,可是他的家人、邻里,一整条巷子的富户无一例外惨遭洗劫。
他是淌着血水回到家的,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首,祖父倒在书房的案台底下,娘亲是自尽的,爹爹临死前用裁纸的小刀割断一名倭寇的喉咙,与之同归于尽……守孝百日,这些画面夜夜出现在他的梦境。
万景舟道:“我可以开一副疏肝理气的药,但那只是辅助,心结需要排解,小小的年纪,多出去走一走,与亲近之人说说话。”
陈甍只是一味的点头。
“怀安。”沈聿朝着门口探出的小脑袋喊了一声。
“在呢在呢。”怀安立刻像小狗腿子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带表哥出去玩。”沈聿道。
“好嘞。”怀安脆生生的说:“萌萌表哥我们走。”
陈甍春日里打了个寒颤,什么萌萌表哥……
还未来得及表达不满,就被怀安生拉硬拽的出去了。
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万郎中开了药方,又交代了几句医嘱,便要赶回邻县。
沈聿命人去照方抓药,亲自叮嘱车夫一定要将万郎中妥妥当当的送回医馆。再回到上房时,牌桌已经撤掉,一家人围坐着,讨论进京的问题。
陈氏仍是不想进京的,季氏持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丈夫常年在保定一带驻守,住在哪里都是聚少离多,加之这一两年来身体不好,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保定距京城更近,二叔空暇时便可回家。”许听澜道:“还有三个孩子,议亲啊,读书啊,还是在京城更方便些。”
许听澜说的并不委婉,两人稍稍有些动摇。
季氏平时虽然没什么主见,却也看的明白。眼见两个姑娘一年年的大了,以后从翰林院或新科贡生中为她们择婿,总比在安江县这个小地方要好得多,另外还要考虑儿子读书,沈聿为子侄安排的私塾,也比当地的塾师要有学问。
念及此,便委婉表示都听婆母的安排。
陈氏明白她的意思,便点头答应下来,还对许听澜道了声辛苦。
这声辛苦倒是名副其实的,身为宗妇长媳,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她来安排,她本可以只和丈夫带着两个儿子进京,清清静静过日子,但为了丈夫的官声,为了儿子的心愿,不惜大动干戈把全家搬到京城。
放眼朝中,除了京城本地的官员、蒙皇帝赐宅的高官,谁还有这么大的手笔?
“那就这么定了。”许听澜是个干脆利索的性子,该拿主意的时候从不矫情谦让:“京城的宅子需要拆墙修葺,除服后才能开始动工,大约半年完工,我盘算着先带怀安、怀铭进京,等新宅修缮好了,再请母亲和弟妹动身,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安排的十分周到,陈氏点头称善。
沈聿坐在一旁沉默,主要内宅诸事他也插不上话,两年前私自处置孟姨娘的事,现在还被这婆媳俩诟病。
他默默剥完一个柑橘,掰成两半,半个递给母亲,半个递给妻子。
许听澜尝了一口,神色如常的说:“甜的。”
沈聿这才给自己剥了一个,他很怕酸,结果冰凉的橘子瓣入口,疏朗的眉目瞬间扭曲,险些酸倒了牙。
许听澜好计得逞,别开脸窃窃地笑他。
陈氏对这两口子的顽皮司空见惯,视若无睹的继续道:“你舅舅从京城回信了。”
惨遭戏弄的沈聿将酸得令人发指的橘子吐进痰盒儿里,又见母亲的贴身丫鬟真的取来一封信,才正色将信件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完。
“舅舅让我上京时捎上陈甍,以后陈甍由他来抚养。”沈聿顿了顿,等母亲的意思。
就算将陈甍留在家里他也是无所谓的,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放,他连沈怀安这样的孩子都养得了,还有什么泼猴儿是养不了的。
老爹在腹诽,怀安在外头打了一连串喷嚏,揉揉鼻子:“谁在骂我!”
怀莹笑道:“快想想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怀安想来想去:“除了我爹……我也不敢得罪别人啊。”
陈氏被孙子的喷嚏声打断思路,怒腾腾的说:“看看看看,都说了三春倒寒,一个个的就给我卸衣裳了。”
婆子丫鬟们齐出动,再次将院儿里的大小孩子们裹成了粽子。
陈氏看着满院粽子心满意足的收回目光,对沈聿道:“这原是应该的,他的祖父父母都去了,你舅舅是最近的族亲。上京也好,省的本家那帮豺狼虎豹整天打他的主意。”
涉及到陈家的事,沈聿自然全听母亲做主,满口答应下来,准备找时间跟陈甍谈一谈。
又听陈氏道:“我也探听了几句内情,本家那几个儿孙不争气,头几年趁着家里老太爷患病,不但掏空了家底,还欠下了赌债。偌大的家族,如今只剩一个空壳,眼看就要捉襟见肘,急了红眼,一心想着抢占别人的家产。”
沈聿恍然大悟。
话音刚落,李环媳妇进来禀事:“陈家的三爷来了,说要见一见太太和大爷。”
沈聿剑眉微簇,恐怕又是冲着陈甍来的。
正要起身去前院与之周旋,只听母亲手里的杯盏咣啷一声摔在桌上,茶水四溅,昭示主人的愤怒:“使人去丧礼上闹事,还有脸来见我?我沈家不认这样戕害同族的亲戚,挡回去!”
第35章
陈氏出身宦门, 待人接物向来十分的克制,大欢不破颜而笑,大怒不虓声而呵, 自小对待他们兄弟,也是慈爱与坚定并存的。所以沈聿极少见母亲这样直白的发怒。
一屋子的晚辈离坐起身,请她稍歇盛怒。
就这样,陈家三爷吃了个闭门羹, 灰头土脸的回府复命去了。陈老爷怪儿子没用,次日又遣长子带着老三一起来,无论如何要说服沈家太太, 将陈甍送回陈家本族。
早春三月, 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 年下无事, 沈聿亲自画了一只金鱼风筝,怀安早就心痒难耐了,一入三月又是连天细雨, 哪也去不了, 每做一会儿功课,就去扒着窗台盼天晴。
怀莹怀薇也想出去玩,便剪了几张扫晴娘挂在檐下, 还真别说, 次日就放晴了。
一睁眼看见铺满床榻的阳光,怀安都没赖床, 一骨碌爬起来, 央着让爹娘放他们去郊外放纸鸢。
可这全家的大人加上年龄最大的怀铭都没出服, 去郊外撒欢实在不合适。
“不行。”娘亲吓唬他说:“那可是郊外,回头叫拍花子的把你们拐走了, 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怀安像霜打了的茄子,连同脑袋上挽起来的两个小揪揪都耷拉下来。
“可以去前院放,前院宽敞。”许听澜哄道。
“宽但不长,跑不了几步远。”怀安道。
“那就去巷子里放,别跑远。”许听澜又道。
“长但不宽,肯定施展不开,放不起来呀。”怀安道。
许听澜正要武力弹压,沈聿开了口:“放不起来,是你功夫不到家。”
“谁说的。”怀安不服气:“我放的可好了。”
沈聿故作轻蔑:“那你就放起来给爹看看。”
“看看就看看。”怀安端着纸鸢气鼓鼓的出门了,留下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怀安倒腾着小短腿在偌大的宅院里到处摇人,先去前院叫上大哥,再去西院喊上堂哥,最后去上房邀上两个堂姐。
累的他扶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看来宅子太大也有缺点。
最后又去厢房拉陈甍,陈甍不想去,可是怀安一口一个“萌萌表哥”,叫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许再这样叫了!”陈甍两眼一瞪。
“好的萌萌表哥。”怀安笑嘻嘻道。
陈甍气得说不出话。
他每天郁郁寡欢,觉得一个人苟且偷生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每当看到怀安,又觉得很多有意义的事还没有做,比如揍这个臭小子一顿两顿三顿的……
他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还是被沈姓一干兄弟姊妹生拉硬拽的出了门。
小辈们全员出动,就连怀芃都被奶娘抱着坐在大门外的石阶上晒太阳瞧热闹。
这时的巷子里没有高压线,只有些高高低低的树木伸展枝杈干扰风筝飞行。果然,不多时他的宝贝风筝就被挂在了树枝上。
怀安挽起袖子准备爬树。
怀莹的声音从身后飘过:“安弟,你是不是中了大伯的激将法?”
怀安抱住大树的双手一顿,好像是这么回事……不管啦,抢救风筝要紧!
他以前可是爬树上房的高手,自打恢复前世记忆以后,他“沉稳”了不少,已经两年不爬树了,动作多少有些生疏。但他这两年一直跟着老爹练武,虽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气力毕竟涨上来了,手脚并用的爬上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也并不费什么力气。
陈甍坐在台阶上画画,怀铭和怀远正在不远处对着街景玩“砌诗塔”,等到反应过来时,他们的弟弟已经不见了……
两姐妹站在树下屏息仰望着树冠。
“这孩子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得闲!”怀铭急急的跑到树下,又不敢高声喊,生怕惊着他会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只敢屏息凝神的看着。
枝叶攒动,被牢牢勾住的金鱼风筝晃了两晃,勾的更紧了。
“去叫门房搬一把梯子来。”怀铭道。
怀远应一声跑开。
怀安浑然不觉树下的人有多么紧张,正在专心的拉扯风筝线,就从远处看到一高瘦一矮胖两个人朝巷子里来。
他轻轻的“咦”了一声。
自打许听澜进了沈家的门,沈宅不断被扩建,“吞并”了左右两户宅院,所以这一整条巷子只有沈家这一户,平时几乎没有生人进出,这也是爹娘放心让他们在巷子里撒欢的原因。
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甚是猥琐,是来干什么的?
小孩子的直觉敏锐,来人正是陈家大爷和三爷,是陈老爷派来向沈家索要陈甍的。
见陈甍就站在房檐底下,紧张的仰头望天。他们也跟着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树上有一只晃动的风筝。
果然是小孩子,一只风筝就能被吸引了目光。
陈大嘿嘿笑道:“甍儿,贤侄,你还认识我么?我是你的族伯,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陈甍回过神,转头望向陈大,面无表情的说:“记得,族伯。”
“哎!”陈大的面庞清瘦凹陷,展颜一笑满是褶子。
只听陈甍接着道:“是您要过继一位庶子给我祖父父母送终的。”
陈大嘴角一抽,不过他一向比老三脸皮厚,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只见他声情并茂的感叹:“当时那个情况……你病成那样,我一想到你的父母无人送葬就心如刀绞啊!”
说着,眼角竟真的挤出两抹眼泪来,陈甍都替他尴尬,尴尬的直皱眉头。
陈大的戏还没完,只听他哽咽着说:“孩子别怕,大伯来了,大伯带你回家,啊。你喜欢纸鸢,大伯给你买一车,金鱼蜈蚣蝴蝶老鹰什么的,别家孩子有的咱都有!咱们甍儿也有人疼!”
说着,一手搂过三弟,一手去搂陈甍,打算当街上演抱头痛哭的戏码。
陈甍像浑身长了虱子似的抖了几抖,跳开一步远。
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二位长辈请回吧,表弟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原来是怀铭发现陈甍这边又出乱子,丢下怀安赶来帮助表弟。
“你这孩子忒也无礼!陈甍的去留自有长辈们做主,岂有你置喙的余地?”陈三这时候瞪起眼来。
怀铭长这么大,一言一行比着四书做君子,走到哪里都被夸赞斯文有礼,还是头一次被人斥骂无礼。他攒眉冷笑,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无须守礼了。
只听他不卑不亢的说:“长辈们是可以做主,可是两位进得去这道门吗?”
“你……”陈三昨日被挡在门外,此刻恼羞成怒涨红了脸:“你们全家……”
“咳。”陈大一声咳嗽,提醒他不要与沈家直接冲突。
他也不理会怀铭,直接对陈甍说:“孩子,你是姓陈的,住在沈家那叫寄人篱下。你看那棵树,落叶都要归根……哎呦!”
陈家大爷正“苦口婆心”的劝着陈甍,忽然惨叫一声,捂着后脑瓜子回头看。
“哎呦!”
一个坚硬的物件再次飞来,正中他的面门,咕噜噜滚到一旁。
陈三低头一看,原来是块光滑的骨头,又叫羊拐,北方孩子常玩的东西,在这边并不多见。
“哪个小兔崽子,给我站出来!”陈三厉喝,随即也“哎呦”一声惨叫,捂着脑袋躬下腰。
怀铭纹丝不动的站在一旁忍笑,陈甍也咬着唇角别过了头。
大榕树的树干“簌簌”颤抖,从中钻出一个手脚麻利的怀安,只见他将弹弓别在腰间,手里仅剩的两颗羊拐也装进袖袋,洋洋得意的看着陈家的两位长辈。
“原来是你这忘八的小畜生,竟敢殴打长辈!”陈三额头突突的跳着腾,眼前一大片星星,待到视线清晰,撸起袖子就要去抓怀安。
正愁没有把柄拿捏沈家,拎着这熊孩子去见他父母,沈家必然理亏!
谁知怀安滑不溜手,滋溜一下从他的腋下钻过,从门口抄起一把扫帚,没头没脸的朝着陈三扫了过去。
他可是个熊孩子,熊孩子打人很正常。
两个女孩儿击掌欢呼:“安弟打得好!打得好!”
气氛组一到位,这架就打得更有节奏感。
陈三迎面挨了一扫帚,抽的脸上又疼又痒,怀铭上前抱住陈三的腰喊:“小弟你冷静点,怎么能打长辈呢!”
陈三被怀铭死死抱着动弹不得,简直要破口大骂:“你小子拉偏架!”
话音未落,兜头又挨了一扫帚。
怀安拄着比他还高的扫帚,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表哥,就是这家人欺负你的,对吧?”
陈甍的目光里头一次有了情绪,是愤怒。
“就是他们。”他咬着牙说。
“那还等什么,打就完了!”怀安抄着扫帚咋咋呼呼的扑过去。
陈甍亦被激起了怒火,从一旁抄起一根门闩。
门房听见外头乱了套,纷纷跑出来拉架,见是自家小祖宗们在打太太的本家亲戚,一时不知该帮哪边,转身又回前院禀报李管事去。
陈家大爷捂着脑袋刚刚缓过劲来,四下已乱成了一锅粥,怀远从大门内出来,见有人打他的兄弟,不容分说的冲上去,一头撞在陈家大爷的腰眼上。
但听咔嚓一声,陈大惨叫倒地……其实没有多么严重,只是聪明如他,打算就地碰个瓷不起来了。
还没“哎呦”几声,却见陈甍握着根胳膊粗的门闩朝他走来,登时吓傻了眼:“这这这……贤侄啊,这是要打出人命的呀!”
陈甍“砰”的一声将门闩杵在地上。
“陈甍,冤有头债有主,倭寇杀了你全家,你有仇也不该冲着自家人啊!”陈三爷喊道。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
陈甍目光通红,深棕色的眸子里好似燃起了一团火,兄弟姊妹们也呆立在原地了。
还是怀安率先反应过来,一扫帚拍过去:“谁跟你是自家人!他是我表哥,是我们家的人!”
陈大扶着腰,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对着陈甍道:“陈甍,你自己说,你是谁家的人?”
陈甍正要说话。
陈大又添道:“你可想好了,跟我们走,往后有族学可以读书,有宗亲可以依靠,留在沈家,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外姓人。”
怀安反唇相讥:“谁说家人必须同姓,我祖母姓陈,我娘亲姓许,我婶婶姓……呜呜。”
他被大哥捂住了嘴。
再不拦着,怀铭怕他把族谱都报一遍。
又是一阵沉寂,只有枝头的麻雀叽叽喳喳的蹦跳,似乎也在催促。
陈甍的目光冷冷从两位陈家族伯的脸上扫过,迈开步子,和沈家兄弟姊妹站在了一起。
孩子们拍手欢呼,欢愉的呼喊声响彻小巷上空,惊走了枝头好奇的麻雀。
第36章
沈宅门口上演全武行。前院书房内, 沈聿修长的十指如行云流水,慢条斯理的煮水泡茶,顷刻间茶香满室, 似有禅意蕴含其间。
听到李环的禀报,他一手袖中盘佛珠,一手举杯闻茶香,不动声色的问:“打赢了吗?”
李环先是一愣, 忙道:“目前是占上风的。”
沈聿点点头:“那就不去管他们。”
“啊?”李环又是一愣:“是。”
过了片刻,李环又来禀报:“这回打赢了。”
沈聿展颜一笑,阔步出门走到庭下, 朗声道:“开门迎客。”
两位陈家表亲被请至花厅, 沈聿上前一看, 二人额头上各顶一个大包, 当即唏嘘道:“诶呀呀!二位表兄,怎么弄成这样了?”
陈大动了动嘴,刚要说话, 忽然被沈聿紧紧握住了手, 还重重拍了两下。
但见沈聿声情并茂的说:“泰山其颓,哲人其萎,聿惊闻噩耗亦悲痛万分, 然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万望节哀保重, 切莫自伤自残啊!”
这话的意思十分明显:族亲过世, 我很理解你们的悲痛, 但逝去的人已经逝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啊, 千万不要因为伤心过度就虐待自己,把头磕成这个样子啊!
陈家大爷气的涨红了脸,费力的抽出手来,称呼沈聿的表字:“明翰,你不要在这里装糊涂惺惺作态,你养的好儿子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当街就把我们打成这副样子。”
沈聿仔细看了看两人的额头,又看看怀安,笑道:“二位,说笑了,他还不及腰高,除非攀到高处去,怎么可能够得到大人的头呢。”
“他可不就是爬到树上去打的!”陈三怒道:“用弹弓!”
沈聿故作恍然大悟,对怀安道:“把弹弓拿出来,跟表舅赔礼。”
怀安二话没说,将腰间那柄会稽竹制成的弹弓交出去,对两位长辈作揖行礼,低眉顺目,态度诚恳。
沈聿把玩着手里的弹弓,一脸慈爱:“稚子贪玩好动,就爱跟亲近的长辈玩闹。”
陈大险些气笑了——这话说得,揍他们一顿是给他们面子,是表达亲近,是玩闹。这是孩子吗?这是魔鬼吧!
陈三咬牙切齿的瞪了一眼怀安,再指指自己的脑袋:“表弟管这叫玩闹?”
“嗐。”沈聿含混一笑:“他只是个孩子,手上没轻重,表兄何必与他计较。”
陈三两眼瞪得溜圆:“孩子?你自己看看,他像个孩子吗?”
说着,将目光转向怀安,只见一个乖巧的小娃娃攥着衣角站在一旁,眼底含着两包泪,瑟瑟缩缩、委委屈屈、人畜无害……跟刚刚那个小坏蛋简直判若两人。
“你委屈什么!?”陈三咆哮道。
话音刚落,怀安两串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哥哥姐姐们哪里看得下去,纷纷围着他哄慰。
陈三简直要疯了:“他方才不这样!他方才嚣张的很!他他他……”
沈聿直直盯着他,一副“你把我儿子吼哭了,还来污蔑他”的神情。
“沈明翰,纵子如杀子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陈三咬牙切齿的说。
沈聿攒眉,微微抬起下巴,似乎在细细品味这句话:“纵子如杀子,表兄说的极是。”
人所共知陈家本家三代没出过半个有出息的儿孙,嫖的嫖赌的赌,消耗祖业过日子,活脱脱一个纵子如杀子的典范。
陈三气得浑身哆嗦,张口结舌半晌,生吞下一口恶气,径直拂袖而去。
陈大看看兄弟又看看沈聿,紧锁眉头,想到自己有“任务”在身,才按捺住想要骂人的心,对沈聿道:“明翰表弟,我不跟你兜圈子,只说一句话,你要真为这孩子好,就让他回到本族。”
沈聿语调平淡,却吐字如钉:“表兄,我也只说一句话,此事我仅遵家母之命——不行。”
陈家大爷嘴角一阵抽搐:“你沈家如今仗着门第显赫就目下无尘,对母家的族亲都不屑一顾了!”
言罢,道一声告辞,便作势要走。
他端出娘家人派头,以为沈聿会好言好语的留他。
谁知沈聿猛然换上一脸求之不得的笑容:“我送送表兄。”
陈家大爷一脚绊到门槛,险些摔了个大马趴,从齿缝间的挤出两个字:“不必!”
沈聿作势送到了前院,便让李环引着他穿过回廊往大门去。
回到花厅,几个孩子仍围着怀安哄呢。
“人都走了,还装。”沈聿乜他一眼,翻过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
怀安揉眼的小手拿开,偷偷去看老爹,后者依旧面无表情,难辨喜怒。
几个小的都有些发怵,小心翼翼的站好。
沈聿一个个朝他们脸上扫过,眼底里渐渐生出些微不可查的笑意。
孩子们这才展颜,发出一阵银铃般咯咯的朗笑,笑声在房廊间环绕。
怀安笑着扑上去摇晃老爹的胳膊:“爹爹,弹弓该还给我了吧。”
“没收。”沈聿言简意赅。
怀安缠上他:“那是赵盼送给我的,友谊的信物。”
“我看是捣蛋的信物。”沈聿拔腿跨过门槛。
怀安蹦着跳着追出门去:“真的是信物,十年以后我们凭此相认!”
“十年后再给你也不耽误什么事。”沈聿道:“另外,三天不许吃点心。”
怀安:!!!
“为什么?”
“小惩大诫。”沈聿冷着脸:“下次再爬树,扣你半个月。”
“啊啊啊啊——”怀安险些发出土拨鼠的叫,抓着老爹的衣袖不放他走:“爹爹,可怜可怜你骨瘦如柴的儿子吧!”
沈聿瞧着他那张圆润的包子脸,一把将他提起来,直接拎回东院。
过完年后就没拎过了,臭小子还真沉了不少。
怀安不喜欢被人拎来拎去的,长了腿却不能控制方向,谁喜欢啊!所以他真下了些功夫在习武上面,起码要练得结实一点,让老爹拎不动。
他还拉着陈甍一起练,因为小表哥太瘦了,每天吃饭像喂猫,需要适当的运动。
他攥拳弯臂给陈甍展示自己“结实”的臂膀:“看我的肱二头肌,很man吧?”
陈甍一脸懵的看看沈聿,沈聿也很无奈,他并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总把自己的胳膊叫做“公二头鸡”,就像不明白他小小年纪总说自己“很闷”一样。
但是陈甍愿意学,沈聿也不吝于教他,过了几日,陈甍又想学画,沈聿也欣然同意,只是这孩子画出来的……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先是把井边打水的辘轳画成了拆解图,接着是纺车、织机,河边的水车,凡是寻常能见到的机械工具都逃不过他的画笔,还将书坊的印刷工具依样画在了纸上,甚至做出了改进。
怀安都惊呆了,这是技术型人才。他不禁心中哀嚎,到底谁才是穿越者啊!
嚎完了,捧着一沓画纸高高兴兴的去了木匠铺,谁是穿越者无所谓,小钱钱才是最要紧的。
除了定制印刷工具,他还特意为赵盼定制了一套飞行棋,为了避免赵知县看到赵盼不务正业掷骰子,特意把骰子用六等分的转盘代替。
当然,他也是后来才得知,赵伯伯还是将那套飞行棋没收锁进了柜子里,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天时间拿出来让他玩。
倒也……行吧。
转眼到了六月,沈老爷的最后一波儿孙也除服了,沈聿也接到了吏部的行文,命他回京复任。
本来家里要忙碌着收拾上京的东西,但因安江进入雨季,江上风大浪急,沈聿便发话再晚十日动身。
所以除了爹不见了以外,怀安觉得家里一切都井然有序,并没有什么不同。
沈聿似乎心情不错,免了他几日功课,让他将自己的玩具、画册、各样不让别人碰的宝贝收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搬回了东屋,留下怀安一个娃对着一盏孤灯发呆,好不凄凉。又过了许久,郝妈妈才搬进来陪他同住。
次日,果然又是阴天。
铅云低垂,大雨倾盆,密集的雨点砸在房檐瓦片上劈啪作响,在檐下汇聚成一道道瀑布。
怀安盘腿坐在窗前,用萧瑟的背影对着忙碌的丫鬟们。
沈聿夫妇一前一后来到西屋,一些要紧的邸报和书信不能假手于人,要亲自处理。
怀安回头看看爹娘,娘亲穿一件蜜合色的短衫小袄,下面是一条玉石蓝的马面裙,老爹一身元青色的直裰,头发用簪子挽在脑后,显得闲适随意。
不知是不是换下了素色衣裳,两人的气色都不错。
见一向闹腾的儿子沉默寡言的坐在榻上,安静的吓人,沈聿不禁担心:“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怀安也这样问自己,他好像是患上了开学恐惧症。
两年多以来,虽然也要读书,但毕竟是在家里,又仗着年纪小,经常撒个娇赖个床,或者偷懒耍赖去找赵盼玩,一想到进了京城就要被送进私塾,起早贪黑、风雨无阻,他一个头有两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