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几个点点头,便见小童跟着姑母朝马车方向走去。
“等等,把你的马带走!”怀安急道。
小童回头对怀安扮了个鬼脸,指指正在吃草的叛逆小马:“它叫月亮,很懂事,谁养谁知道。”
“我信你个鬼!”怀安愤愤的骂了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荣贺。”小童头背对着他,头也不回的跳上马车。
叛逆小马见小主人真的离开了,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然后凑到了怀安身边打了个鼻响。怀安被吓了一跳,一伸手便拉住了它的缰绳,毫不费力。
“这……这可怎么办呢?”孩子们面面相觑。二表哥问:“表弟,你能养它吗?”
怀安围着白马转了一圈,它真的很漂亮,通体银亮,鬃毛飘逸顺滑,一看就是用很精的草料悉心养大的——小宠物。
苍天!他为什么要养一匹不走直线的马当宠物?!
白马似乎不想再被抛弃第二回 ,昂首挺胸,迈着矫健的步子围着怀安转了一圈,然后再次打了鼻响,喷了怀安一脸唾沫,以表示对新主人的认可。
怀安揩了把脸,不由犯愁的问:“这家伙一个月要吃多少草料?”
“可能,”二表哥不太确定的说:“比养一个你还贵些。”
第45章
怀安听得直咋舌, 转念一想,就算在后世,养马也不算一件很平民的事, 何况把体态毛色养的如此之好。
老家的宅子地方大,下人多,才养了三匹马。京城就那么两进院子,马厩都放不下, 寥寥几个下人,平日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没有场地和精力去料理一匹马。老爹上衙以及平时家人出行的马车, 都是在车马行长期租赁的。
看着小白马围着他踏着步子极尽讨好的模样, 怀安摸了摸它的大长脸, 一时犯了难。
总不能把它独个儿扔在这儿吧。
牵着小马回庄园, 怀安心里有些忐忑。
上一世,弟弟抱了一只狗回家,爸妈表面上装作同意, 夜里趁着弟弟睡着, 骑着电瓶车出门把狗扔到了几公里外的一个厂区,还吹嘘自己心善,工厂的人必然会喂养等等。
第二天骗弟弟, 早上开门的时候狗自己跑掉了。弟弟哭着去上学, 放学回家眼睛肿得像核桃。怀安好几次想跟他说出实情,可是爸爸威胁他, 要是敢说真话就揍他。
虽然这辈子的爹娘绝对不会做类似的事, 可这……毕竟是一匹马呀。
怀安挠挠头, 不好交代呀……
天色不早了,庄子里的下人等在外头, 见孩子们回来,忙转回去禀报。
堂屋里一众长辈这才放下心来,片刻又见几个孩子空着手出去,牵了一匹活物回来。
这马通体纯白,鬃毛如瀑,观之不像民间的物种,甚至不像凡间的物种。
“这是谁家的马呀?”陈充站在房檐下,稍有些吃惊。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尽刚刚发生的事,极力证明是对方强人所难,扔下这匹小马就跑的。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怀安此时却哑巴了,他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在马脖子上摩挲,似乎有点紧张。
陈充拾级而下,端详起那匹马来。他久在兵部,少不了与战马打交道,粗通相马之法。
先看牙口,判断是一匹还未成年的马驹;再看毛色、看骨架,实在是一匹良驹;再看气质……算了,看不下去。
“娘……”怀安欲言又止。
“你想养吗?”许听澜问。
怀安点点头:“挺想的,但如果家里不好养,养在庄子里也行,这家伙有点傻,丢出去活不了的。”
许听澜欣慰的笑笑,她知道儿子平时看起来调皮捣蛋,关键时候是很懂事的,从不无理取闹让爹娘为难,也正因如此,才更让人心疼。
许听澜道:“这马一看就很名贵,要弄清楚来历才行。”
作为品官命妇,许听澜敏感度很高,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必须谨言慎行,如果有人试图通过孩子行贿,问题就复杂了。
沈聿明白妻子的担忧,便问怀安:“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吗?”
怀安道:“他只说他叫荣贺,没说家住那里。”
沈聿眉心微蹙:“荣贺?”
许听澜也稀奇的说:“还是国姓呢。”
沈聿点点头:“可不是国姓么,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孙子。”
许听澜惊讶道:“祁王世子?”
沈聿点点头。
许听澜欲言又止。郑阁老正张罗着让丈夫站队,祁王世子就送来一匹马,这难道只是巧合?
怀安看着爹娘,小心翼翼的问:“我没做错事吧?”
沈聿囫囵了一把儿子的脑袋道:“没有,这匹马我们可以先带回家,但是它太贵重了,能不能养,还要先问过这孩子的家里人才行。”
怀安再次点头,表示很理解。
他们说着话,陈充已命人拿了一把草料喂月亮,月亮显然吃不惯这等“平民”吃的草料,鼻翼翕动,忽闪着睫毛扭过头去,看都不看一眼。
“嘿,真娇贵。”陈充道。
怀安见园子里种有一片胡萝卜,拔了几根来喂它,月亮看见胡萝卜果然两眼放光,前掌来回踏步,摇头晃脑,活像庙会上的舞狮子。
月亮吃了胡萝卜,状态更加兴奋,急吼吼的围着怀安转圈儿,恨不能撒开蹄子一气儿跑上八百里的模样。
陈充对怀安道:“这马驹看上去两岁大,可以偶尔骑着玩玩,但真想要驮人驮东西,还需要再等半年。”
怀安表示记住了,并薅秃了舅公家的胡萝卜地,装了满满一大筐,连筐端走。
陈家今年是吃不到胡萝卜了。
许听澜站在檐下直头疼:“上下嘴皮子一碰,应下来容易,总不能养在屋里吧?”
沈聿道:“先去隔壁搭一个临时的马厩,凑合一段时间。我托人去王府问一声,到底是孩子之间玩闹,还是祁王另有意指。”
云青观,取“云在青天水在瓶”之意,观内的道人乐善好施,扶危济困,愿意借出一些空地和房屋,并调派人手,协助贵人们开办粥厂施粥。
官道旁华丽的马车上,白衣小童荣贺扒着窗户,流民正排队领粥。
他看到了刚刚抢他荷包的男子,捧着一碗粥从人群里钻出来,目光四下梭巡,在蹲在路边摞石子的两个小女孩身上定格。
荣贺有些惊讶,那男人瘦的皮包骨,两个女儿看上去除了脏一点,竟还算健康。
“大丫二丫!”男人跑上去:“快,趁热喝。”
两个孩子捧着一只碗,一人一口,大口大口的喝粥。
“爹,你也吃。”懂事的大丫将粥碗塞给父亲。
男子拍着干瘪的肚皮,一脸餍足:“刚刚碰到一家富户,给爹吃了根大鸡腿!这会儿吃不下了,你们自己吃吧。”
二丫一脸羡慕的笑:“爹,真厉害!”
男人四处看看,从衣襟里掏出两小块腊肉丢进碗里,低声道:“快,吃吧。”
他相比多数人还算机敏,一旦有了落脚之处就会去做工,绝不坐以待毙或等待朝廷所谓的赈济,这才把他的两个女儿养活,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骨瘦如柴,更不用像那些走投无路的同乡,典妻卖女,骨肉分离。
荣贺阖上车帘,依偎在姑母身边。
他的姑母正是祁王的同胞姐姐温阳公主,她与驸马不睦,一年到头也懒得宣召一次,有一半的时间是住在京郊的皇庄里自己清净,这次赈济灾民的粥厂,正是宫中几位贵人合力出资,托她办的。
温阳公主从小也不受宠爱,没攒下多少体己,但很乐意帮忙跑腿,只是看着仓内存粮日益减少,也难免面带忧愁。
“姑母,怎样才能让这些人回家?”荣贺问。
温阳公主道:“其实说复杂也简单,有足够的粮食撑到明年开春,再拨款到地方,免除他们的赋税和债务,发给足够的粮食度过春荒,这些人自然会回乡了。”
荣贺年纪还小,听得晕头转向,总结起来就俩字:“给钱。”
“要多少钱啊?”他问。
温阳公主笑道:“这姑母就算不出来了,自然是越多越好,至少先把这个冬天过了,不要让他们冻死饿死啊。”
荣贺点点头。明白了,得去弄钱!
“贺儿,你为什么非要把马送给那个孩子?”温阳公主不解的问。
荣贺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父王要缩减府内开支,下令送走一半的马。月亮平时就不爱干活,又特别能吃,还挑唆马房里其他的马也不干活,我瞧那管马的太监早想把它送走了。”
他知道留不住月亮,今日难得有机会跟着姑母出门,就带它出来散心,谁料荷包被抢,还碰到了怀安一伙孩子。
他瞧着怀安家境殷实,为人仗义,索性把月亮送给了他,总比卖给马贩子要好吧。只盼这月亮能识时务一些,洗心革面重新做马,不要被人家也撵出来才好。
回城的路上,月亮被拴在马车旁边,跟着马车跑,或许是那几根胡萝卜的缘故,它对新生活十分的憧憬,迈着英俊的步伐扭起了大秧歌儿。
田间的农人,放牧的孩童,挑着担子赶路的小商贩……纷纷朝它投来怪异的目光,回头率老高了。
“这马怎么不走直线呢?”怀铭发出了灵魂拷问。
怀安如坐针毡,扶额叹气,看来他误会了荣贺的骑术,骑上这马,换谁也得像酒驾呀!
回到家里,爷仨翻墙到隔壁工地,连夜砌了一座临时的马厩,铺上稻草做垫料,拿前房主养鱼的石槽做食槽水槽。
然后将细干草铡碎,掺上黑豆和高粱,又切上一把胡萝卜丁,添到石槽里去。
从王谢堂前,到寻常巷陌,月亮如天马下凡一样的不习惯,马脸拉的老长,一脸嫌弃的咀嚼着食物。
怀安来回踱着步子,给它做心理辅导:“所谓’子不嫌母丑,马不嫌家贫’,啊,我们这样的人家,已经算条件很好的了,你去外面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权贵遍地走,马命不如狗!有这么一块遮风避雨的地方,别马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连怀铭也不禁上前拍拍它的脖颈:“没办法,马各有命。随遇而安吧,伙计。”
回到堂屋里,爷仨挨了娘亲一顿训:“放着正门不走非要翻墙,深更半夜的生怕摔不断腿?!”
三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总算换得娘亲消气。
“月亮怎么样了?”许听澜问。
“好的很,”沈聿道,“经过怀安一番谆谆教导,已经大彻大悟,决定痛改前非了。”
“是么,”许听澜十足认真的问,“能走直线了?”
怀安:……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怀安笑道:“至少它长得挺好看的,娘,等我大哥将来迎亲,骑上它,红衣白马少年郎,还不把我未来嫂子迷晕。”
怀铭想想那个场景,鞭炮齐鸣,鼓乐大作,品官长子聘妇,场面庄严盛大。
在一众亲友同窗同僚热切的目光之下,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色吉服,骑着一匹白马当街扭秧歌……
新娘是扛着轿子跑路的吧?
“还有,”许听澜又道, “眼下家里人手不够,刷马、打扫马厩这些活儿……”
怀安抢先道:“包在我身上。”
许听澜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吹牛,不许耍赖。”
怀安伸出小手指, 跟娘亲拉钩。
又盘算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马鞍缰绳笼头这些暂时不用买,草料、黑豆还是从庄子里拿回来的, 撑不了几天, 什么都能省, 只有吃的方面不能省。
沈聿见他又兴奋得忘了形, 出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怀安张大了嘴,突然想起明天要上课。然后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回房洗洗睡了。
听见大哥在身后笑他。
老爹问:“你笑什么?”
大哥道:“我笑秋后的蚂蚱, 向来是蹦跶不了几天的。”
怀安:!!!
好生气, 但无法反驳。
怀安和怀铭各自回房休息,芃姐儿玩了整日,中午也没睡多久, 早就挂在沈聿身上睡得昏天黑地, 沈聿轻轻将她放在小床上。
“难为这几个孩子了,在老家呼奴唤婢养尊处优, 来到京城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沈聿叹道:“你公公脾气再爆, 也没让我扫过马厩啊。”
许听澜却说:“人处在什么境地, 就做什么境地的事。家里奴婢成群,他们当然可以呼奴唤婢, 家里人手不够,他们也要一起分担,不能因为年纪小就一味呵护。”
沈聿煞有介事的点头:“嗯,夫人教训的极是……”
满室静谧,光影昏昏,一颗烛泪冲破烛口滚落在铜台上,烛焰窜动,许听澜去剪灯花。
忽然身上一轻,竟被人打横抱起,多年夫妻,倒没有多少羞赧,只是错愕不及。
床帐一边缀着五彩流苏的如意香囊被他信手扯落,带下一片轻飘飘的帐子。
霜重风清,偶有几声虫鸣透过窗纱,昏黄绰绰的光洒在帐帘上,带来满室温存。
西长安街以南,向来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尤以一座朱门碧瓦的府邸最为显赫,只见匾额上三个烫金的大字:祁王府。
正殿面阔五间,是祁王殿下待客、读书、签押之所,此时夜深人静,殿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个守门太监在廊下值守。半夜三更,正是容易打盹的时候,两人半眯着眼睛靠在廊柱上。
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两人抬头一看,见是个孩童大摇大摆的出现在殿门前。
“呦,”两人一下子精神了,打躬行礼道:“世子爷!这么晚了,您还没安歇呢?”
孩童正是荣贺,他已经换下了白天的衣裳,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黑裤。
“父王命我来取一点要紧的东西。”荣贺是祁王的独子,从小在王府说一不二,除了祁王和易王妃,还没人敢对他半个不字。
果然,两个太监心下一嘀咕,要世子亲自来取的,那一定是特别机要的东西。便丝毫不敢耽搁,一左一右打开沉重的殿门,点起两盏宫灯,为小主子照亮。
却见荣贺从袖中掏出一只麻袋,哗的一声抖开——是一只能把他自己装下的巨大麻袋。
太监看傻了眼。
接下来的一刻钟内,两个太监看到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画面。
只见殿内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被荣贺翻了个遍。什么字画古董、徽墨名砚,碑呀帖呀壶呀瓶呀,但凡值点钱的,一股脑的被他装进麻袋。
然后将麻袋系了个节儿,拎起来扛在肩上,一溜烟跑了出去,消失在黑夜之中。两太监的衣裳下摆都被风刮了起来,张着大嘴半晌回不过神儿。
趁着四下无人,太监甲低声问:“殿下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太监乙道:“听说咱们府上已经两年拿不到岁赐了,不会要变卖家产吧?”
“嘘——”太监甲反而低声警告:“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太监乙翻了翻白银:“不是你先问我的吗?”
两人互朝对方冷哼一声,熄了灯,将殿门关严。
祁王府的世子所坐落在东北角,正房五间,轩敞宽阔,是荣贺起居之所。东次间是荣贺的卧房,家具陈设极为普通,丝毫不能体现亲王世子的尊荣。
并不是荣贺不受重视,整座王府都是如此,外头看上去金砖碧瓦、雕梁画栋,走进来看,好些家具竟是松木的。
祁王府最值钱的东西都在正殿,是用来撑门面的,用荣贺亲舅舅的话来说,叫“驴粪蛋子表面光”,用祁王自嘲的话来说,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世子所院墙靠街,年久失修,墙根处有个小洞,刚好可供一个孩子通过。
荣贺蹲在洞口学了两声猫叫,洞的对面果然响起老鼠的叫声。他把麻袋扔在洞口,自己先钻出去,再拖麻袋。
爬起来拍拍手,再拍拍身上的尘土。
街道上果然有接应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荣贺的亲舅舅。他拉起荣贺后唏嘘一声:“堂堂王府的围墙上居然有狗洞。”
荣贺瞪了他一眼:“狗能打出这么漂亮的洞吗?当然是我打的!”
说着,又将沉甸甸的麻袋打开,露出里面的宝贝:“不说废话了,你把它们拿去卖掉,银子交给我姑母。”
“你!!!你怎么敢?”舅舅瞠目结舌。
荣贺并非嫡出,他的生母是祁王侧妃刘氏,三年前去世了,娘家只有一个弟弟刘承欢,今年刚满二十岁,受封襄宁伯。
襄宁伯傻站在秋夜清凉的风里,看着自己一身“江洋大盗”打扮的外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祁王殿下的私产,这不合适……”
荣贺翻了个白眼:“你们大人就是喜欢把简单的问题搞得很复杂,粥厂外头两万条人命等米下锅,这时候还计较什么公产私产?”
刘承欢都快哭了,祁王小世子可真是爱民如子啊……
流浪吧,我亲爱的子民!我偷我爹的家产养你们!
刘承欢叹了口气,结结巴巴道:“这要是出了事儿,你别把我抖搂出来啊!”
“放心吧!我是那种人吗?”荣贺推着刘承欢:“去吧去吧,要卖个好价钱哦!”
马车辚辚,消失在深夜宁静的街口。
次日,祁王面对被洗劫一空的书房,铺纸没有镇纸,提笔没有砚台,连他惯用的茶杯都不见了。他想摔个瓷器表达愤怒都不行,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值守正殿的太监跪了一地,昨夜当值的太监首当其冲,被人叉起来跪在最前头,瑟瑟缩缩的交代昨晚“失窃案”发生的经过。
最后结尾总结道:“只听’嗖’的一声,世子就不见了。”
祁王身边的公公孟三和忍不住出声训斥:“你当是黄鼠狼吗,还’嗖’的一声!”
当值太监眼前一亮:“哎对对对,是有点像。”
“像你个头!”孟三和斥骂一声:“你俩是干什么吃的?当时追不上世子,事后为什么不禀报?”
“世子说是殿下派他来取一点东西,我们长了几个脑袋也不敢多问啊。”另一个太监忙道。
孟三和又愤愤的骂了两句,看向祁王,等他发话。
祁王揉着眉心挥了挥手,他现在没心情发落下人。
整个王府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都被那坑爹玩意搬空了——哦不,还给他留了一样,殿中一座玻璃围屏安然无恙的杵在那里,想必是实在搬不动。
他把拳头攥的骨节发白,咬牙切齿的说:“把那畜牲提来见我!”
孟三和摆手命人将两个当值太监叉下去听候发落,又屏退一屋子的太监宫人,赶紧劝说:“殿下消消气。世子再淘气也是家事,殿下关起门来再说,眼下魏长史就在偏殿,曾繁曾师傅也快来讲书了。”
祁王的手指渐渐松开,孟公公说的对。荣贺的这一行为关起门来怎么都好说,若是传出去遭到弹劾,声名尽毁,就不是一屋子古董书画能挽回的事了。
“你去,赶紧去问那畜牲,东西拿到哪里去了,能追的追回来,追不回来的给我列一张单子,”说到这儿,祁王恨恨的吐出一口浊气,“依样买赝品摆回去,尽快办,别让人看出端倪。”
眼下这个风口浪尖上,雍王不孕不育,多少人盯着这唯一的皇嗣?偏偏这小子不懂得谨言慎行,往死里作。
环视眼前空荡荡的书房,祁王顿生凄凉之感。
坑爹啊,这是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忘八的畜牲,猪狗不如的东西,生他还不如生一窝黄鼠狼……”
祁王殿下没有形容词了。
曾繁除了翰林院试讲学士外,还担任祁王府讲官,今日入府讲学,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一向宽和沉稳的祁王今日总是心不在焉的出神,目光中还动辄露出腾腾的杀意。
只是随和的久了,这点杀意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曾繁放下手里的《公羊传》,问:“殿下有心事?”
纵使祁王与曾繁还算亲近,也是有苦难言。只是问一句:“翰林院不是要再推举一位师傅入府吗?人选定了吗?”
曾繁道:“人选还未定,也无非是在沈学士、谢侍讲几个人里选,都是才学品行俱佳的,殿下但可安心。”
祁王点点头,道:“世子已经八岁了,读书读得乱七八糟,天天像个黄……”
他想说像个黄鼠狼似的,搬空家里的东西还到处乱窜,又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这样说自己儿子不太合适,把话咽了回去。
可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咬牙切齿的说:“世子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师傅,教,他,做,人。”
第47章
曾繁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又不便多问,只是口头承诺道:“殿下放心,翰林院会尽快拟出人选, 呈送内阁票拟。”
见祁王面色稍霁,曾繁才试探着问:“沈聿沈学士托臣问一句,世子昨日在郊外,赠了他儿子一匹马, 殿下知道这件事吗?”
祁王一愣,他一向安分守己深居简出,非但不知道什么马, 甚至连沈聿是谁也想不起来。
曾繁又将来龙去脉复述一遍。
“原来是这样……”祁王恍然大悟:“那荷包是世子的生母临终前留下来的, 世子视若珍宝, 想必是为了表示感激, 曾师傅回去告诉沈学士,不必多虑,收下便是。”
相比他攒了半辈子的珍品, 一匹马简直入不了眼了, 也不会放在心上。
待到外人散去,祁王再想叫世子时,底下人回禀:“世子殿下去了温阳公主府上。”
呵, 跑得还挺快!
“谁允许世子出门的?”祁王的怒火再次点燃。
“是王妃。”太监道。
祁王没了话讲。
但还是愤愤的添了句:“他有种就别回来, 回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是是是,殿下息怒息怒。”太监忙添上一杯茶, 让祁王压压火气。
祁王坐回榻上, 顺了几口气。这些年, 他和王妃怜惜荣贺年幼丧母,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 才把荣贺纵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正在暗自后悔,前去“追脏”的孟公公轻手轻脚的进入正殿,手里拿着一卷清单。
“世子一早去了温阳公主那里,老奴派人去公主府问,只要来这一张单子。”
祁王欲哭无泪,那就是一样也追不回来了……
“殿下,想开点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孟三和劝道。
祁王苦笑:“本王真是好福气啊。”
既然东西追不回来,掩盖世子的罪行才是最为要紧,孟公公依照单子上列出来的物件,花了上百两银子,七七八八的弄了些赝品回来,把祁王的书房重新装点好,生怕被王府官员看出破绽,贻人口实。
公主府,荣贺还在没心没肺的吃螃蟹呢。
温阳公主摇着扇子数落他:“过一两天,等你父王气儿消了就赶紧回去,别真把他气出个好歹。”
“他那个温吞脾气,能怎么样嘛。”荣贺道。
“贺儿!”温阳公主也不由瞪起眼来:“有你这样说你爹的吗?”
荣贺不再说话。
温阳公主无所出,平素最疼爱的就是这个侄儿,见状又劝道:“你也要稍稍体谅你父王的难处,给你皇祖父做儿子,是这天底下最艰难的事了。”
厂卫的探子遍布京城,她不敢再多说下去。
荣贺将蟹八件放回原处,用巾帕擦了擦嘴:“给皇帝当儿子都叫难,那云青观的流民还怎么活呀?”
荣贺只知道顺天府下令驱赶流民的时候,有不少官员找到父王,请他带头进宫请旨,不要搞一刀切,他却说皇爷爷在闭关,不敢进宫打扰。他十分看不惯父王只顾自己荣华富贵,不顾百姓死活的态度。
“各有各的难。”温阳公主道:“亲王不能干政,这是祖制。贺儿,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他还有你、你嫡母,还有王府上下百十余口,如果他惹怒了皇祖父,会置你们于何地?”
荣贺半晌没有说话,这些年,他在王府里过得很憋屈,心里越憋屈,就越想念生母。
其实他那时还小,对生母的印象太少太少。只记得母亲来自民间,外祖父是普通工匠,她喜欢讲民间的故事,讲春种秋收、四时节气,她好像总也闲不住,即便选秀进了王府,即便进府一年便生下了皇孙,依然每天织布纺线,做针线活儿。她有一双巧手,一朵荷花要用上十几种颜色的绣线,真叫一个栩栩如生。
他依稀记得娘亲说过的话: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这是天道,谁要是掠夺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粮食,就是违背天道,是要遭天谴的。
荣贺一脸认真的说:“姑母,父王受天下人供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难道不该想着百姓吗?”
温阳公主一时无言,胸中如堵了一块石头,泪湿了眼眶。
片刻她回过神来,微变了脸色:“不对啊,这跟你打劫他的书房又有什么关系?”
“嘿嘿,”荣贺心虚的笑道,“劫富济贫。”
“你是江洋大盗吗!还劫富济贫……”温阳道:“再说你父王算什么富?你当他为什么要缩减用度?户部欠了他两年的岁赐!”
“啊?”荣贺道:“凭什么啊?”
温阳很难对他解释朝中复杂的局势,只是问:“东西还能追回来吗?”
荣贺皱着眉头:“难了,我舅舅办事很麻利的。”
“哎……这次只能这样了,下不为例!”温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担忧的问:“你舅舅办事妥当吗?”
荣贺忙道:“姑母放心,绝对妥当,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扯出祁王府来。”
“但愿如此。”温阳公主乜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剥了一壳子蟹肉,推到他的面前。
盘算着府里还有多少存银,添上一笔,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年关。
怀安是不到卯时起来的,不是他勤奋好学闻鸡起舞,实在是迫不得已。
月亮越狱了,冲破不太牢固的围栏,打算出去寻找自由。谁料刚出胡同就迷了路,站在胡同口左右张望,不知哪个方向通往快乐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