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by王廿七
王廿七  发于: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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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越来越近,城上军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烟尘渐退,只见遮天蔽日的“亓”字军旗下,一支军队浩浩荡荡朝着城门而来。
“援军!”城上有人喊道:“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

人们由绝望转为狂喜, 继而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沈聿用仅剩的一丝力气站起来,沿途有人与他说话,都似没有听见, 他脑子里是空的,只剩一个念头。
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走下城去,城下是一样的人声鼎沸,朝霞从云缝里钻出来, 照在萧索的天地间,寒风过耳,依旧刮得脸上生疼。
他穿过人群, 穿过霞光, 穿过风。他没头没脑的往前迈着步子。
蓦然地、鬼使神差地转身, 许听澜穿着素白的袄裙, 披着一身血污的斗篷,带着挡风的兜帽,素手站在光里。
血液重新在身体里奔流, 他似乎活了过来, 因为他的妻子迈着毫不迟疑的步子朝他奔来。
沈聿想将她狠狠抱在怀里,揉进自己的心里,最好两个人揉为一体。
大庭广众之下, 到底还是按捺下去。
他又想诉说他累日以来的惶恐和想念, 但话到嘴边,却换成平淡的极不像话的三个字:“饿不饿?”
许听澜点头:“想吃兰亭巷的鸡汤馄饨, 想了好几天了。”
于是两人同乘一骑, 丢下老母、兄弟、子女, 抛下所有的身份、责任——只有他们自己,打马扬鞭, 去城南的兰亭巷寻一碗馄饨。
全程被当做空气的怀铭、怀远兄弟俩,站在风里面面相觑,发出异口同声的疑问:“馄饨店,开门了?”
馄饨店确实刚刚开门,听说援军到达的消息,年迈的店老板缓缓卸下门板,准备开门迎客。
结果还真迎来了两位客人。
糟了糟了,鸡汤还在滚着,馄饨还没擀皮剁馅儿,怎么这么快就有客上门了呢?
沈聿兀自将四方桌上翻扣的板凳搬下来,给许听澜坐。
看着慌了手脚的店老板,许听澜笑道:“老人家,别着急,我们不差这一时半刻。”
这么多天都危在旦夕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差一碗馄饨的时间吗?
怀安裹着一床小被子,从一片暖阳中醒来。
窗外回廊下,祖母养着的几只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堂屋里的丫头们也欢快的聊着天儿。
怀安揉揉惺忪的睡眼,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喊了一声郝妈妈,才见郝妈妈疾步进来,脸上洋溢着喜气:“哥儿醒啦?”
怀安见郝妈妈这样子,困意全无,兴奋的问:“是不是有好消息?”
“是!”郝妈妈道:“倭寇击溃了,安江县保下来了。”
怀安一骨碌爬起来:“爹娘二叔他们呢,还有我哥?”
“回来了都回来了,这会儿回各院休息呢。大爷大奶奶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刚回不久,被太太一气儿撵到佛堂还愿去了。”郝妈妈道。
怀安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就往外跑。
郝妈妈提着他的鞋袜,蹒跚着小脚后头追,一路追到堂屋,才见太太领着大爷大奶奶从外面进来。
见怀安赤脚乱跑,沈聿轻斥一声:“胡闹。”
怀安见到朝思暮想的父母,笑靥飞绽,十分配合的穿好鞋袜,扑身上前抱住娘亲的脖子。
许听澜顺势抱起了他,轻抚他的后背。
娘亲力气小,难得愿意抱他一回,怀安像个八爪鱼一样挂在她的身上:“娘!”
许听澜笑着宽慰他:“好了好了,娘回来了,都回来了。”
“凉~回~”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回回~”
屋内众人匆匆回头,只见奶娘怀里的小肉团子激动的拍着小手。
“芃儿会喊娘了?!”堂屋内喧腾起来。
奶娘哄她:“芃姐儿乖,再叫一声,叫娘~”
“娘~”这一次,发音相当准确。
“好好好!”陈氏笑得合不拢嘴,夸赞奶娘道:“你带的好。”
沈聿不甘示弱,朝女儿拍手:“芃儿叫爹,爹——”
芃姐儿重重一点头,干脆且大声的答:“哎!”
满堂欢声随即一滞,爆发出更欢快的笑。
越是这样,芃姐儿越受鼓舞,拍着小手在乳母怀里一窜一窜,朝着沈聿扑过去。
沈聿是混不介意女儿说什么做什么的,抱在怀里亲昵了半晌,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敛笑问:“母亲,我那个小表侄如何了?”
陈氏一怔,笑容渐渐消失,怅然的叹出一口气来。儿孙平安归来她固然高兴,可想起娘家的堂兄弟一家惨死倭寇之手,心中又是一阵揪痛。
“病了,病的昏昏沉沉。”陈氏道:“郎中来看过,说是郁结于心,施了针灌了药,没有一点好转。”
许听澜刚回家,这时才知道邻县亲戚家的惨况,跟着婆母去厢房探望,怕过了病气给小孩子,陈氏这几日并不许怀安踏足厢房,沈聿也将芃姐儿也交到乳母手上。
房内充斥着浓郁的汤药味,果然见一个比怀远还小一些的少年昏睡在床上,瘦的形销骨立。
陈氏心疼的抹着眼泪,沈聿上前坐在床边,伸手探他额上的温度,热得烫手。
“孩子突遭巨变,心中必然有郁结,要慢慢调养,急不得。”许听澜对李环媳妇道:“眼下城里的郎中都被征召了,从明天起多请几家郎中来看,这么好的孩子,务必不能出差错。”
“是,大奶奶。”李环媳妇应道。
许听澜身为长媳,家里的大小事务自然要做到尽量妥当。安江县陈家如今的家主是陈氏的同宗堂兄,却终究不是一个祖父,陈氏的亲兄长在京城兵部任职,陈甍家逢巨变,自然先来投奔更为亲近的姑祖母。
至于这孩子日后是归宗族收养,还是被京城的舅公陈翀收养,亦或寄居沈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照顾好他,保住他的命。
许听澜怕上房的丫鬟不够用,提了两个做事稳妥的小丫头上来,又使了个得力的婆子专门照顾。新提拔的丫头做事更加用心,汤药灌不下去,就搓成丸用温水送服,每日都往东院汇报陈甍的情况,外加陈氏上心,悉心照料之下,终究是一日比一日有所好转。
沈聿还特意去了趟陈家祖宅。
陈家这一代主人是陈氏堂叔的长子,沈聿也称堂舅。
堂舅热情的请他去花厅就坐,只问他城外战况,只字不提陈甍家的情况。
沈聿见状,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委婉的询问陈甍父母家人的后事。虽说他们这一支跟舅舅家更近,可舅舅陈翀远在居京,祖宅这边到底还是同宗。
堂舅则更加委婉的表示:同宗罹难,我们也万分悲痛,可眼下城门刚开,谁知道邻县会不会有流窜的小股倭寇?陈家这一支已经遭难了,总不希望悲剧重演的。
到了沈聿这个岁数,早就看惯了人心凉薄,依然可以不动声色的表示:既然你们陈家不管,我们沈家全权操办,就不算僭越了。
“贤甥高义。”堂舅只是表示感谢,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关心陈甍的近况。
沈聿心里哂笑连连,也大致有了数,回到家,先去上房给母亲请安。
他当然不会当着母亲的面直接数落母族的不是,而是随便找个借口,说陈家老宅的家丁在守城时有伤残,目前缺人手,所以他主动将陈甍家人的后事揽了过来。
陈氏是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也便不再多问,让他下去交办,务必交给妥帖的人。
她仅说了这两句,已经哽咽的难以说话,眼角划过两滴老泪。试想等到陈甍病好了,发现父母亲人的骸骨无人收敛,该是何等痛苦。
沈聿见母亲难过,站起身来,垂手恭立,温声宽慰:“母亲再难过,也要保重身体,这件事交给儿子去办,母亲但可宽心。”
陈氏摇头,长长一声喟叹:“这孩子才十岁啊,没了父母依靠,往后的路还怎么走……”
沈聿忙道:“不是还有咱们家么,等回了京城,舅舅那边要他过去,就送他去,舅舅若是不方便,就留下来。饮食起居、读书考试,都跟家里几个孩子一起,准不会差了。”
陈氏闻言,稍稍缓和了一些。
沈聿左哄右哄,终于劝得母亲止住眼泪。结果刚迈出堂屋,就撞上狗狗祟祟的小儿子,顺手将儿子拎回东院。
怀安一直只听说家里来了个小表哥,好奇的不行,在祖母院里时总是探头探脑的往东厢房看。但这个年代的孩子太容易夭折,大人们都很谨慎,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往往不被允许接触病人。
同理,面对怀安这么大的孩子,大人们也不会直接对他说“陈甍全家死于倭寇之手”这样残忍的话。面对怀安的问长问短,沈聿只随口说了句:“小表哥的家人外出有事,把他送到咱们家住一段时间。”
“哦……”出于对老爹的信任,怀安对此深信不疑,又问:“小表哥得了什么病?什么时候能好?”
“应该快了。”沈聿奇怪的问:“你急什么?”
“等他病好了,我可以带他玩——飞行棋呀!”怀安道。
大哥和堂哥比他大了七八岁,又日夜不辍的卷着读书,看他们一眼都觉得压力山大,两个姐姐已经开始学女红刺绣了,大女孩不太爱带他一个小屁孩玩,赵盼要上学,每月见不上几次,芃儿倒是不嫌弃他,可她连话都说不清,路都走不稳呢。
他实在是缺少玩伴啊。
“满脑子都是玩。”沈聿翻出他昨日的功课,一页大字打了半页的黑圈。
怀安心里不服,他还是个孩子,爱玩是他的天性呀。
“今日的字交上来,昨天打圈的重写。”沈聿道。
怀安笑容尽失,挎着小脸练字去了。
等他练好了字,将笔墨纸砚收拢起来,沈聿才拿出一沓裁切成巴掌大小的宣纸给他。
原来是书签的定稿!看着纸上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小人,怀安激动不已。
他称赞道:“爹,您这明摆着是抢钱呀!”
却见老爹的脸色变了,带着一丝不太友善的情绪,怀安后颈阵阵发凉。
接着他被老爹从西屋揍到东屋,一边寻求娘亲保护,一边大喊冤枉。
天可怜见,他真的是在夸人啊!
马屁拍马蹄子上了……

第30章
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文化, 明明可以夸一句妙手丹青,却非要说人家抢钱,能不挨揍才奇怪呢。
怀安不反省自己的文化程度, 反而叹气,话说老爹最近越来越暴力了,动不动就要打人。
不过,看在他画出这么好看的书签的份上, 怀安决定单方面原谅他……咳,才不是因为怂呢。
第二天清晨,征求爹娘同意之后, 他便拿上画稿, 带着长兴去了书坊。
县城刚刚解禁不久, 书坊还没开工, 伙计们都在打扫院子、整理工具,为开工做准备。
见怀安来了,两位掌柜迎上来汇报工作。
《对相杂字》正在刻板, 加印的一万册《图说千字文》已经完工, 只等倭乱平息之后,向临近的几个州县铺货率按照怀安的吩咐,全部在封底印上了“蒲公英童书馆”的字样和地址, 也刊登了征稿信息。
一切按部就班平稳运行, 怀安十分满意的点点头。
“其他县也用一样的营销模式吗?”李掌柜问。
相处日久,两位掌柜都跟着怀安学会一些新词, 且活学活用, 说得甚是流利。
“要改, ”怀安道,“书包造型简单, 市面上仿制的太多,已经不新鲜了,咱们要改用一种很新的营销模式。”
怀安神秘兮兮的拿出画稿,两位掌柜面面相觑。
“把它做成书签随书附赠,样式随机,抽到隐藏款可兑换全套。”怀安简单介绍规则。
这时代什么样式的书签都有,树叶、金属、薄薄的玉片、用纸折成的角……
所以怀安的想法也不是很让人惊奇,可问题是……这么多种颜色的图案该如何印刷呢?
其实早在前朝就有了三色印刷的交子,但时下坊间的印刷品大多为黑色或红色的专色印刷,不具备这种技术。
怀安联想到前世跟同学们玩的橡皮章,有一种玩法是套色印章,一个印章一种颜色,将它们叠印在一起,就会形成一幅彩色图案。
其实早期的彩色印刷也是一样的原理,一版一色,在一张纸上套印出多种颜色。由双色、三色到逐渐丰富,再结合手工彩绘,形成精致的版画,如后世在美术课本上看到的杨柳青年画。
怀安直入后院,与刻板师傅沟通起印刷技术去了。
两位掌柜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沈家的祖宗埋在什么地方?怎么专出神童?还是各行各业的?
老师傅刻了大半辈子雕版,自然听说过套印的原理,那些大城市的大书坊,甚至能印出四色、五色的彩色图案,效果极佳。
老师傅叹了口气:“那对工具和技艺要求很高。”
在怀安百般劝说下,老师傅终于同意试一试,但他需要定制一些新的量具和卡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怀安是不会在研发费用上省钱的,大手一挥:“没问题!”
遂让老师傅画出图形,交给许掌柜,让他找城里最好的木匠打造器具去,务必做到精确无误。
他只有一个要求:用最好的纸,最好的墨,十足的心,做最好的印刷品!
怀安站在凳子上,环视院子里的工匠和伙计,饱含激动的问:“完成两位掌柜制定的计划,本月给大家发双倍月钱,有没有信心!”
“有!”大伙异口同声的回答。
两个掌柜一左一右虚扶着他,生怕这位祖宗从凳子上摔下来。
回到家,正撞见老爹要出门——赵知县要请客。
真是黄河上冻白日见鬼,赵知县也会请上官吃饭?他可是连总督公子都不屑搭理的人啊。
沈聿啼笑皆非:“你那是什么表情?”
怀安撇撇嘴:“我还以为赵伯伯只请过我呢,原来也请别人啊。”
不特别了,不独特了,不再是唯一被赵知县请过的小朋友了……
“说的这叫什么话。”沈聿嘱咐道:“在家乖乖的,不许作怪。”
怀安却纠缠着不让他走:“您捎我去县衙找赵盼玩吧,我保证不给您添麻烦。”
沈聿拧眉看着他:“你怎么片刻都坐不住,总想往外跑?”
怀安连连保证:“明天,明天一定坐的住。”
沈聿无奈的看着小儿子,这么大的小子是该出去上学了,可还有几个月就要出服,举家搬到京城,这时送他回私塾去,明年进京还要换新的学堂,似乎也不是很有必要。
“那可说好,今晚把功课补齐,明天哪也不许去。”沈聿道。
怀安把头点的像小鸡啄米,蹦蹦跳跳的跟着老爹出门去,踩着杌子跳上马车,“咚”的一声,车厢都跟着一颤,拉车的马匹不悦的甩着尾巴,打了个鼻响。
马蹄嘚嘚,平稳的驶向行人如织的街道。
来到县衙,怀安才知道赵知县请来的不只有老爹,还有一位英俊威武的将军。
得,现在不但不是唯一了,连唯二都不是了。
这位将军姓周名岳字镇川,正是当日沈录请来的援军。解安江之围后,倭寇败走,周将军乘胜追击,斩首百余级,余党数千人逃往海上。
眼下周岳的军队在城外驻扎修整,周岳受赵淳之邀进城赴宴。
周将军是武将,基于国朝以文制武的官制,即便他在三人中官职最高,依然谦逊有礼。
三人相互见礼之后,赵知县问起沈录为什么没来。
沈聿道明原由:舍弟妹身体抱恙,延请了外地名医登门,沈录在家中陪伴。
赵淳点头表示知晓了。他其实早几日就要请三人来县衙,深谢三位守城和解围的功绩,只是不凑巧,沈聿那日拆毁了民房放出了囚犯,城是守住了,阖家团圆,享受天伦之乐,赵知县却要忙着修盖民居、抚恤伤残,处理善后工作。
为了节省时间,赵淳打算为沈家送一道匾额以示表彰,被沈聿直截了当的拒绝了。既然这样还是请客吧,于是赵知县自掏腰包,叫了一桌简单的席面。
沈聿竟真的带来一坛好酒,就是那日在城墙上,与赵淳提起的酒。
此时还未摆饭,怀安和赵盼早早的被裹成两个棉花球,打发到院子里玩,和长兴一起跳百索。
一边跳,赵盼一边问他:“你说周将军今年多大年纪?”
“周将军?”怀安后知后觉的站住脚,绳索凌空打了个璇儿,打在他的鞋底,原地甩出两个弧度,软塌塌的耷拉在地上。
“你说刚刚进去的那位将军姓周?”怀安激动的反问。
赵盼点点头:“就是周岳,周将军。”
怀安闻言也没心情玩了,两个小脑袋摞在一起,隔着帘子缝隙偷偷往里瞧。
生在沿海省份,他们这几年听得最多的就是周将军抗倭的故事。都说他方面阔口、面色黝黑、力大无穷、杀人如麻……可眼前的周岳分明是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活脱脱一个文武双全的儒将。
“真帅啊。”怀安道:“比我爹还要高半头。”
“你说他能拉多少斤的弓?”赵盼也很好奇。
“说书先生说过,两百斤的弓,一拳打死两头熊!”怀安道。
两人越说越玄,忽听屋里一声干咳:“你们两个,进来。”
糟糕,被发现了。
屋内有杂役打开厚重的帘子,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两双乌亮亮的眸子直往周将军身上梭巡,看的周岳浑身不自在,低头看看自己的着装,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赵淳脸色不好看,沈聿不愿在人前给儿子摆脸色,只是笑道:“犬子顽劣,让将军见笑了。”
“无妨无妨。贪玩猎奇,乃是稚子天性。”周岳转向他们:“你们在看什么呢?”
这一对视,平日里油嘴滑舌的怀安直接哑住,这也太帅了吧!
他的反应堪比后世相信光的孩子突然看见了奥特曼,倒把沈聿弄的有些莫名其妙。
在两个孩子崇拜的目光之下,饭桌上的气氛都有些不对了。前半段还在讨论两县战局,后半段完全在给两个孩子答疑解惑。
“这世上没有两百斤的弓,也没有人能一拳打死两头熊,隔熊打熊的功夫根本不存在,说书先生都是骗小孩儿的……”
怕两个孩子再也不相信光,周将军酒兴正酣时,还十分贴心的给他们展示了一套枪法。
回家路上,怀安一路都在向老爹打听周偶像的个人信息,身高体重三围——呸,是年龄官职战功。
沈聿知道小孩子天生慕强,都是崇拜英雄的,也就耐着性子一一作答。
谁知回到家,这小子意犹未尽,居然在娘亲面前猛夸周将军高大伟岸的军人形象,被沈聿直接拎回了西屋。
直到躺在床上,怀安仍兴奋的睡不着觉,小嘴叭叭的说个不停,话题主要还是围绕周将军的。
沈聿淡淡看了他一眼,忽然很想逗一逗他,便阴恻恻的笑问:“素闻周将军膝下无子女,我看他也很喜欢你,干脆把你送给他做儿子,怎么样?”
这话怎么听着带着点醋味儿呢……怀安后脊梁一阵生凉,忙抱住老爹的胳膊笑道:“爹,不要跟小孩子开这样的玩笑啦!小孩子会很没安全感啦!这世上哪有什么男人比得上我爹啦!”
沈聿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他的两条胳膊塞进被窝里:“睡觉。”
次日,怀安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满足的伸了个懒腰。
郝妈妈在一旁做针线活,云苓进来服侍他。怀安一边穿衣裳,一边在心里暗暗奇怪,今天不是休息日,怎么没人叫他起来读书呢?
郝妈妈笑道:“表少爷醒了,大爷和大奶奶都去了正房,留话说让你多睡一会儿。”
小表哥醒啦!
怀安赤着脚登上鞋子,倒腾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主院的厢房被炭火笼的很热, 怀安进门就脱了外面的厚衣裳,轻手轻脚的凑到床边。
全家人都在,祖母坐在床边的杌子上。陈甍还很虚弱, 唇色泛白,靠着两个摞起来的软枕,手里端着一碗清淡的糜粥,榻桌上还有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 显然没怎么动过。
他太安静了,弄的整个厢房落针可闻,在全家人的注视下, 用勺子一口一口慢慢的喝粥, 不发出一丝响声。
对他说什么, 或是点头, 或是摇头,从没开口说一个字。他这个样子,又是大病未愈, 大家也不好逼他说话。
陈氏见怀安进来, 也没再阻拦,只是将小孙子搂在怀里,看着小侄孙叹气。
怀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像所有小孩子一样, 当家里气氛诡异的时候,只会屏息去看大人的脸色。
为什么没人说话呢?
病好了不是应该高兴吗?
“怀安, 去正房找姐姐玩。”许听澜对他说。
新提的丫鬟对大奶奶言听计从, 上来就把他裹成一个肉团子, 领着他出门。
得,又被踢出群聊了, 小孩子没人权呀!
怀安前脚一走,陈氏缓缓开口:“甍儿,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叔父都会安排好。”
陈氏怕他产生寄人篱下之感,让他叫沈聿做“叔父”而不是“表叔”。
陈甍微微抬眼,点了点头,将剩下的半碗粥也搁在了榻桌上。
“不再吃几口菜了?”陈氏问。
陈甍垂着眼睑,摇了摇头。
见他这样一言不发,陈氏只得吩咐他好好休息,命人将食桌撤下,替他掖好了被子,便带着众人出去了。
怀安用滑石在地上画了些方格,正在教两个姐姐跳房子。
没办法,这个年龄的小女生不喜欢带他玩,他不拿出点干货,还真加入不了她们。
看着三个孩子无忧无虑的蹦蹦跳跳,陈氏反而面带忧虑。
陈甍虽然醒了,却浑然没有生气儿,仿佛随时会跟着祖父和父母去了似的。
“母亲,在堂舅家里设了灵棚,已经入殓了。”沈聿低声对陈氏道:“停灵七日,出殡之前要让甍儿过去。”
陈氏道:“你看他现在的样子,经消的起吗?”
沈聿沉声道:“经得起也要经,经不起也要经。”
陈氏狐疑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陈家祖宅那边前天来了人,说陈甍眼下病的人事不知,只怕无法为祖父和父母发丧,他们于心不忍,打算过继一个孩子过去为同宗长辈守灵送终。”沈聿说的十分委婉。
陈氏却面露难以置信的错愕。
陈甍家里落难时,祖宅那些这所谓的本家唯恐避之不及,眼下看陈甍病得死去活来,居然又算计着弄个孩子过去侵占他的家产。
丑恶不堪的嘴脸实在令人作呕。
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治丧,也是要累去半条命的,以陈甍现在的状态,如何去完成繁缛的丧礼,单单是守灵都做不到。
陈氏只好另想办法:“即便是找人代甍儿行礼,也该是你舅舅家的孙儿,他们才是一个曾祖父……”
“母亲,去京城报丧需十日左右,舅舅家里来人又需十几日,远水解不了近渴。”沈聿道:“更何况,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这是甍儿身为人子的责任。他眼下很难,咱们可以帮着他,扶着他,可脚下的路,终究还是要他自己走。”
陈氏垂眸叹息,无言以对。
回到东院,沈聿又叫来两个儿子,交代他们说:“得空时就去祖母处,陪你们的表兄弟说说话,来了家里就是一家人。”
怀安却说:“可是他不说话。”
沈聿瞪他一眼:“就是因为不说话才叫你们去陪。”
怀安心里暗暗的想,这孩子大概是个哑巴,于是叹了口气。
沈聿反问:“你跟着叹什么气?”
“怪可怜的。”怀安闷声道。
瞧着儿子故作深沉的模样,沈聿啼笑皆非,又不断叮嘱道:“你们小孩子之间更有话聊,一起说说话,玩耍玩耍,让他早点振作。”
两兄弟一齐应下。
到了主院厢房,连同陈甍在内,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冷场。
陈甍不说话,沈怀铭又向来稳重。
只有怀安堆出一脸人见人爱的笑:“你好呀表哥,我叫沈怀安,你叫什么名字?”
陈甍依然沉默,只是微微颔首,又把头别向窗外。
怀安这时才想起来他是个哑巴,有些懊悔自己的冒失,明知道人家不会说话,还去问人家名字。
他转身过去,小声的问怀铭:“哥,他叫什么名字?”
沈怀铭有意考他,用筷子蘸水写了个“甍”字。
怀安只瞥了一眼,立马说:“陈瓮表哥……”
沈怀铭将弟弟拉回来:“你再好好看看。”
怀安这才发现自己念错了,可是横看竖看都不认识,只能小心翼翼的猜:“陈……甏?”
他吃过甏肉米饭,肉质肥瘦相间软糯不腻,咬一口满口酱汁,好吃!
陈甍险些从床上跳起来,对着怀安怒目而视:“甍,披绣闼,俯雕甍,甍!”
“吓!”怀安蹦的老远:“你你你你你原来会说话啊!”
陈甍更生气了,一双因清瘦而略显凸出的大眼睛瞪的溜圆。
怀铭忙道:“怪我怪我,只是想教他识字,表弟不要生气。”
陈甍看着怀安,小小的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唇红齿白,让人生不起气来。于是靠回枕头上,缓缓道:“表哥,我明白你们的好意,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小甍表哥,一个人呆着有什么意思?”怀安提议道:“不如我们来下飞行棋吧!没有什么坏心情是一局飞行棋搞不定的,如果有,就下两局!”
陈甍完全听不懂怀安的话,只觉得他有些聒噪,不想深究,只是说一句:“随你们。”
然后无所谓的坐着出神,随便他们做些什么。
怀安命人抬进榻桌,兴冲冲摆开棋盘,将规则大致讲了一遍,然后带着陈甍玩了一把。
寄人篱下的孩子抹不开面子往外撵人,所以陈甍起先带着敷衍他们的态度,想等他们玩够了自己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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