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霄坐在小凳子上观察着这一幕。
宁扶蕊赶紧把那个盒子塞在衣柜里,调整了一下方才紧张的呼吸。
抬头望向窗外,周惟卿又在看她……
瞧了他一眼,宁扶蕊慌忙低下头,翻身将被子盖在了身上。
绛霄迷惑地站在周惟卿身旁,不知道宁扶蕊为什么大白天就要睡觉。
“夫子……”
周惟卿掩去眸中失落,落在身侧的手指紧了紧:“她累了,让她好好休息。”
晚上,周惟卿打开了她的房门,宁扶蕊将整个人都藏在了被子底下,忽然闻见一阵菜香,肚子饿得有点儿抽抽。
完了,忘记吃饭了。
“我做了好消化的小米粥,阿蕊多少吃些。”
宁扶蕊悄然睁开眼。
她略略翻过身,不知道是不是多日未见,周惟卿背影肉眼可见的清瘦了许多。
她裹着被子,闷闷地说:“你背上还疼吗?”
周惟卿端着粥的手一顿,眼中倒映出桌案上的灯影。
他摇摇头,嘴唇勾着一抹轻笑,看向宁扶蕊。
宁扶蕊有点儿不信:“都出血了,怎么不疼呢……”
他没有回答宁扶蕊,只把粥端到床头。
宁扶蕊支起身子,拍拍身旁空出的位置,让他能坐在自己旁边。
紧接着,她又把披在身上的被子分了一半给他,自己端起碗,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周惟卿侧脸瞧着她,两缕青丝蜷在耳侧,眼睛半垂着,睫影倒映在微鼓的两颊上。
床头昏黄的烛火衬着她纤细的脖颈愈发苍白脆弱。
宁扶蕊见他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脸上,便停下吞咽的动作,侧目问道:
“干嘛这么看着我,你还没吃?”
“吃了。”
宁扶蕊点点头,很快,一碗粥便被她消灭完了。
两人挨得很近,宁扶蕊干脆掖了掖身上的被子,靠在了他身上。
闻着熟悉的墨香,她恍然开口道:“我马上要回家了。”
语气里听不出几分情绪,似乎她只是单纯地跟他描述这一件事。
窗外下起了淅沥的雨,气氛逐渐沉寂下来。
宁扶蕊忍不住抬头望着那清隽的面容,未向周惟卿却伸手一揽,让她能更好地依靠在自己身上。
“……”
“我知道。”
烛火噼啪跳动,他嘴唇翕动着说出这句话,手上揽着她的力道又紧了一些。
宁扶蕊知道他盯着自己看了很久,心中愈发歉疚。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做什么都很干脆的人,直到她碰上了周惟卿。
夜还很长,寒意逐渐从窗缝中渗漏进来,宁扶蕊往他怀里钻了钻。
周惟卿攥紧她的手,一如所料的冰凉。
宁扶蕊这几日给人当替身,精神高度紧张,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苦的墨味,身子慢慢松弛下来,困倦得不行。
她打了个哈欠便蜷在他身侧,渐渐睡沉了。
周惟卿掐灭了烛火,眼光一瞬便沉了下去,只睁着一双黯然的墨眸,静静地窥着这一方沉冷的夜。
宁扶蕊记得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吃药了,身体又逐渐坏了起来。
咳出来的东西里带着暗红的血块,瞧着都让人触目惊心。
她又怕吵醒周惟卿,咳得极其隐忍,而这个被拉长的过程令她痛苦不堪,常常彻夜难眠。
过了几日,宁扶蕊睁开困倦的眼,望着身旁空空的位置,心中有些奇怪。
按理说这几日周惟卿休沐,为何不多睡会儿?
老管家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听见房内细簌的响动,便敲了敲门,询问她要不要用早膳。
宁扶蕊简单洗了个漱,随着他到正堂简单吃了个早膳。
她拿了个馒头,状若不经意地问起:“周惟卿呢?”
管家语气听起来十分抱歉:“郎主这几日出门都未同老身说,老身也不知道哇!”
“……”
她干脆折了几个纸人,让纸人出去找。
最终纸人给她定位了在山上一座寺里。
宁扶蕊眨眨眼,周惟卿无缘无故去寺里做什么?
他一贯不信神佛,逢年过节,家中更是连个上香的习惯都没有。
宁扶蕊披起厚厚的外袍,打算出门去找他。
可是当她来到山脚下才发现,那上山的阶梯高耸入云,向上延伸得几乎看不到头。
若是前几年,她可能爬上去都不带喘的,可如今她有这体力爬就怪了。
她干脆坐在山脚下的一处茶馆,点了碗热乎乎的胡辣汤,打算等周惟卿下来。
今日格外地冷,大相国寺没有什么人来上香。
周惟卿行走在白雪覆盖的山道上,他根本没习过武功,每日行在这山道上,走的每一步,膝盖上都好似有一个千斤重的秤砣压在上面。
他恍然想起旧时,宁扶蕊曾经背着他走在那蜿蜒的山道上,走了几夜。
寒风冷得彻骨,腿上的痛觉逐渐麻痹了神经。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浑身又冷又热,额上渗出了薄汗。
他抬头望了一眼,他终于登上了大相国寺。
那主持依旧站在门前,见他今日又来了,便朝他和蔼地一笑,领着他穿过一重又一重的佛堂。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他的身影也渐渐隐入雪中,他随着主持来到了万佛殿。
四周环绕着自己的巨大佛像,垂眸望着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可青年心中却无甚敬畏之意。
佛是人塑的死物,他以前从来就不信这些东西。
可如今,他来到香案面前,接过主持手中的香烛,点燃了他为她供养的长命灯。
按照佛家的道理来说,他应是业障满身,罪孽深重,他手中堆积的肮脏与污秽,堪比这香案前堆积的香灰,不知凡几。
他永远不会祈求那可笑的宽恕,来到这里,他只有一个目的——希望她走前能少些病痛,他接受神佛的鞭笞,希望所有灾厄只降临在他一人身上。
一个蒲团,一盏青灯,青灯前是一个长跪不动的身影。
耳边幽幽传来一声叹息,主持站在门口,陪着那道孤清的身影直至日暮。
下了山,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他垂眸走在冷清的夜色中,连身后跟着个人都未曾发觉。
“周惟卿!”
青年脚步霍然顿住,眸里升起点点光亮。
未等他转身,宁扶蕊的手便牵上了他的手。
“阿蕊怎知我在此处?”
宁扶蕊甩甩手中纸人,周惟卿挑挑眉,心中了然。
可下一秒,望着她苍白的嘴唇,他又板起脸,言语里带着些冷意:
“你等了我多久?”
宁扶蕊含糊地笑道:“也不久啊。”
她伸出手,食指与拇指捏起,做了个手势:“就等了一小会儿!”
周惟卿知她存心隐瞒,又不想点破,眸里便隐着些薄怒,步伐走得快了些。
宁扶蕊扯住他:“哎呀,你走那么快干嘛,我还不想回家。”
周惟卿停住脚步,无奈地蹙起眉头凝着她:“今日太冷了。”
宁扶蕊咬着下唇,颇为心虚:“我好久没逛夜市了,我想去逛夜市……”
周惟卿沉默下来,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拿她没办法。
二人又拐弯去了附近的夜市。
等这场冬雨下完,汴京城又要迎接元旦了,夜市里逐渐挂上了些喜庆的玩意儿。
宁扶蕊心情颇好地挑选着开年要用的春帖与红灯笼,又去买了年糕赤豆羹与云片糕。
宁扶蕊捏着一块云片糕就要往周惟卿嘴里塞。
周惟卿顺从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细腻在唇舌尖绽放开来,眼前一阵恍惚。
上次吃这个东西还是在逃荒时,她伸手给他递了一片,怕他不爱吃,还特地开口说一句是甜的。
他睫梢微颤,凝着她晶亮的眼,心中一片柔软。
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滞,他能与她永远这样走下去。
宁扶蕊本来是很开心的,直到耳边传来路人的心声。
【原来周首辅眼光也不怎么样,找这么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当正妻!】
【真是世风日下,这女人看起来都能当他妈了,莫非,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哎,真是瞎了眼呐,可惜这么好一个男人……】
【哎哟,看这瘦不拉几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还不如我家大娟!】
宁扶蕊唇边的笑容渐渐僵住。
对抗这种言论是需要时间的,如今看来,显然时间还不够。
周惟卿紧了紧牵着她的手,不知道她为何走了神:“怎么了?”
宁扶蕊垂下眸子,掩去眸中的失落。
她尽力扯出个笑来应付他的关切:“无事,只是有些困了,我们回去吧。”
“好。”
接下来的几日,她出门上课都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严实到不凑近看,别人都不知道她是个女人的程度。
就连林苑苑问她,她也不肯脱,问就是太冷了。
书院里新来了几位夫子,她松了口气,终于用不着天天去上课了。
周惟卿怕她冷着,也不让她等他散值了,一切都等到开春之后再说。
往后的几日,她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到了最后,她连院子都不肯出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不照镜子了,将房间里的镜子用布盖了起来。
可有一日,她还是无意间从池塘里望见自己的模样,被吓了一大跳。
鬓边鹤发横生,已经白了大半了。
皱纹压着眼周,颧骨瘦得要凹下去,平静下来的时候便是一副颓丧的模样。
时光流逝的无情令她心惊胆颤。
她忽然有点委屈,想回家跟爸爸妈妈一起过年,看春晚,每逢这个时候,她都会跟爸妈出门买花,买年货,买新衣服。
到了晚上,管家忽然走来同她说,周惟卿这几日都要留在宫中,让她不要等他回家。
宁扶蕊捏着那一张薄薄的纸,忽然有点庆幸。
她其实不是很愿意周惟卿看见她这副模样,等他回来,她也不会再与他同床睡了。
过了几日,汴京城中似乎蔓延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恐慌。
宁扶蕊与绛霄还在门口剪着红窗花,膝盖上放着一纸朝报。
绛霄搓搓小手,仰头问道:“姐姐,怎么今日先生又被弹劾了?”
宁扶蕊乍舌,上面几个言官的言辞都特别激进。
有说他对当下这烂摊子坐视不管,毫无作为的,还有说他蔽贤植党,致使国事日坏的。
到了最后竟骂到她身上了。
说她用妖法蛊惑周惟卿,为人恶毒善妒,是个不折不扣的红颜祸水。
无缘无故背锅的宁扶蕊一脸黑线:“……”
仔细看完小报,她伸出手接住檐上落下的雨滴,掌心一片冰凉。
大抵是齐王快打到城门口了,汴京才这般人心惶惶。
“咱们得做好准备,汴京要乱了。”
这改朝换代都得先拿权臣开刀,她跟周惟卿关系这么亲密定是逃不过连坐的份儿。
她还要等李沅起兵,回家的路近在眼前了,必须要好好保护自己。
第二日,朝报上发言的言官就换了一批,而且周惟卿也不捎点消息回来,她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
心下的不安让她连忙收拾好了包裹,仔细想想,她又翻出了旧马甲曾用的通关文牒。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她正想出门去看,那人便走进来了。
紧接着,她被纳入了一个血腥味的怀抱。
她嘴唇不住地颤抖,伸手触碰他的衣裳,被夜露侵袭的外袍潮湿冰冷,星星点点的血便顺着他的衣袖滴下来。
“你身上怎么……”
“不是我的血。”
宁扶蕊心中却愈发毛骨悚然。
这不更恐怖了吗?
周惟卿呼吸有些许凌乱,许久未杀人的感觉令他浑身发热。
他像邀功似的,絮絮叨叨地跟宁扶蕊说:“我把他们的舌头都拔了,还有,还有梁帝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汴京不能待了,我们即刻出城。”
宁扶蕊艰难地咽下口水,什么叫都疯了……
她眼前有些模糊,不知道为何无缘无故触发了系统。
她见到披头散发的梁帝状若疯癫地在自己的殿中砍人。
“砍,砍死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殿中没几个人,只有内侍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这情景看上去像是刚上完朝,他一个人在上面发脾气。
可只有内侍知道,他今日在殿中处决了多少人。
那些人都是因为弹劾周惟卿而死的,少数的几个人被拖进了牢狱,生死不知。
而周惟卿刚刚从牢狱里出来,衣裳上便沾了那些血。
他神情平静,似乎是刚审完犯人,太监急急忙忙地过来找他,他又被带去找梁帝。
梁帝见了他便扔掉了剑,涕泪横流地扶住他的肩膀,重复道:“他们都是一伙的……他们都是一伙的……孤要把他们全杀了!”
周惟卿唇边渐渐挂起一个扭曲的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睁大了双眼,似是不敢置信。
梁帝一瞬间便颓然地坐了下来。
周惟卿冷静地撇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目睹完这一切,宁扶蕊唇角拉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这么能耐直接当皇帝算了!”
“阿蕊想回家,我只不过是稍微推了他们一把。”
“我早已在扬州置办好宅院,阿蕊一定很喜欢的……”
宁扶蕊推开他,心绪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问题来了,若是真的跟他一起走了,绛霄好歹还能住在国子监里,那她的书院呢,她的书院怎么办?
“我要去找林苑苑。”
周惟卿皱眉,拉住她的手:“没有人敢动林家,而且齐王不会有机会打进来的,阿蕊莫要过于担心……”
宁扶蕊摇摇头:“不行,我还是不放心。”
“那晚上必须要走了。”
他与她说了汇合的地点,宁扶蕊点点头,又裹着一身厚厚的衣裳出门了。
她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林家,敲了敲门。
门内探出一个头,她便拉住那人的手,迫不及待地说:“我要找林苑苑!”
“可是我们家小姐她出门了。”
宁扶蕊咬咬牙,又奔着书院去找。
来到书院,发现她已经在里面哄着学生了,忙得焦头烂额。
林苑苑发现她终于来了,便连忙扯着她到一边说话。
宁扶蕊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她:“你要留在汴京么?”
林苑苑蹙着眉,嘴唇龃龉了一下,点点头。
“阿爹说不用担心……”
果然跟周惟卿说的一样!
她心中一喜,话不多说,拿出书院的房契地契,一股脑地塞给了林苑苑。
“你替我看着书院,我到扬州避几日,有什么事你就飞书给我。”
林苑苑见她一副火烧屁股的模样,便问道:“你怎么这么急?”
宁扶蕊也不想这么急,她欲哭无泪道:“我没时间跟你说!”
林苑苑抿唇看着她,一脸担忧:“那,那你注意安全。”
待宁扶蕊再来到一处河堤,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河上果然有一条不起眼的乌蓬小船荡在上面,船家见她来了,便往蓬里喊了一声,将船停靠到岸边。
趁着逐渐暗下来的暮色,宁扶蕊登上了船。
周惟卿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正靠在蓬上休憩。
宁扶蕊坐在他对面,忽然感觉到几分不真实。
梁帝那样器重他,死到临头才发现,真正的乱臣贼子一直是他。
而梁帝自己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自己江山倾颓,易朝换代。
小船悠悠荡荡地行驶在河面上,最后一抹夕阳落下,河面的波光也随着夕阳一同沉寂了下去。
二人都没有说话,周遭只有划桨的声音,安静得有些可怕。
周惟卿半睁着眼,凝着她的一片衣角:“那个盒子,阿蕊为何不同我说?”
宁扶蕊心中一个咯噔,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绞着手,有些犹豫:“我,我怕你不开心……”
周惟卿默然抿着嘴,悲怆留在心中太久,早已麻木了。
他淡淡开口道:“开心,阿蕊要回家了,我便替阿蕊开心。”
宁扶蕊抬起眼睛看他,一时听不出他的语气到底是喜是悲。
周惟卿望着她棉线帽下的银丝,眼里透着深不见底的墨色。
二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船一直在移动,到了通关时,周惟卿只朝那些士兵打了一个手势,船便继续往前开着。
宁扶蕊有点晕船,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偶尔周惟卿递过来一点吃的,宁扶蕊便顺手接过去。
期间二人没有任何口头上的交流。
就这样到了扬州,宁扶蕊来到了周惟卿所说的新家。
这里离扬州城内有些远,不过风景宜人,看得出周惟卿是为了要给她养病选的地方。
还有房子设计用的建材,厚实的外墙,也都是为了保暖设置的。
明知她时日无多,他还要如此煞费苦心地设置这些东西……
周惟卿嘴角扯出一抹笑,眼中却无多少笑意。
“阿蕊进去看看?”
宁扶蕊觉得这样的周惟卿很怪,可又不知哪里来的怪异感。
见她还站在身侧不动,他干脆牵起宁扶蕊的手,带着她走进了院子。
“等等。”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宁扶蕊想听他的心声,奈何她听不到,这人心里如今比戈壁滩还荒凉。
戈壁滩她踢到小石子儿还有点儿动静,而周惟卿不一样,如今她似乎再怎么刺激这人,都很难激起他的心潮。
周惟卿点点头:“嗯。”
宁扶蕊一脸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跟在他身后。
很多地方的柱子都做了玫瑰的浮雕设计,后院还有一大片绿意盎然的墙装饰着许多花草。
还真是她喜欢的园林模样。
到了晚上,有些出乎她意料的是,周惟卿主动同她分了房。
她心中有点不习惯,还有些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失落。
人是会累的,他照顾了她那么久,眼见结局已经注定,或许早就对她失望了也说不定……
冬季的最后一场雨落下,周惟卿给宁扶蕊带来了一份朝报。
因着天气不好,齐王一直守在汴京城几百里外,如今终于等到天晴,形势愈发逼人。
李沅也揭竿而起了,如今已经过了白马关,不日便要攻到汴京城下了。
不过他的名义比齐王要正堂一些,说什么要救梁帝于水火,而只有宁扶蕊知道,他对梁帝的感情堪称深恶痛绝。
若是入了城,他的手段只会比齐王更加狠厉。
她的头发已经接近半白,每日睡得昏沉,喝多少药都缓解不了身上那股死气。
周惟卿整日整日地出门,甚少有回来的时候。
她每日静静坐在树下,看着满院盎然的绿意,心中却一分欣喜都没有。
静的时间久了,她心中甚至会荒谬地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人抛弃在这一方小院里了。
这天,她撑起精神,执意等着周惟卿回家。
周惟卿今日傍晚就回来了。
她凝视着他的身影,他站在门口,依旧是那样丰神俊朗,长身玉立。
“你回来了。”
周惟卿瞥见她苍白的脸色,不知道在这院中坐了多久。
他的手指僵硬地扣紧,心中照常升起丝丝畏惧。
他畏惧见到宁扶蕊这副病气沉沉的模样。
畏惧见到她苍白的脸色,花白的头发,畏惧那细弱到轻轻一握似乎就能捏碎的手腕。
她身上的一切东西他都觉得刺眼极了。
宁扶蕊眼眶微红,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他喉结轻动:“我带了些吃的,阿蕊若想吃便——”
宁扶蕊别过脸,抢了他的话,低声道:“不用了。”
说罢,她便自顾自撑着身子站起来,走进了自己的房中。
院子里只剩他自己了,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点什么。
夜色逐渐笼罩大地,他回到自己房中,从袖中拿出一个面具。
那是他特意找祁元白做的易容面具,今日终于做好了。
面具俨然是一个老人的模样,不过却与他自己的眉眼十分相符。
这是祁元白猜想着他老去的模样给他做的。
他等不到与她共白头那天了,想着早一点也没关系。
他出门望了一眼宁扶蕊的房间,已经熄灯了。
悄悄打开门,便看见她蜷缩在榻上,手里捧着一个暖炉。
她的脸色依旧是刺眼的苍白,像极了他在牢中见过的那些还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的重犯。
心中恐慌更甚,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她的鼻息,依旧是那样微弱……
他坐在她的床榻边,攥着她的手,阖上了眼。
今日见她的模样,似乎是被他伤到了。
他何曾是觉得她刺眼呢,他只不过是厌恶自己这副无用的躯体,不能给她缓解一丁点的病痛。
他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厌恶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慢慢逝去却束手无策。
所以他逃避了,他不想看见她这副模样,他从没有这样害怕过,害怕得每日都想逃。
第二日,宁扶蕊醒了。
周惟卿意外地还在。
他给她端来一碗赤豆羹,宁扶蕊却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今日家里要多来一个人了,你会介意么?”
宁扶蕊拿着调羹的手微微颤抖,抬起头望着他。
周惟卿眼底浸着冷意,似乎不像是对她开玩笑。
“什么人?”
周惟卿沉默一瞬,转移了话题。
“我带他进来,你洗漱好便出来看看。”
说罢,他便走出了门。
宁扶蕊的脑袋一瞬间便宕机了,心头漫上一阵无法抑制的钝痛。
手里没了气力,调羹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有自信呢……
古代人三妻四妾正常得很,她为什么这么自信,觉得周惟卿此生只认定了她一人呢。
她喉间溢出一声轻嗤,终究是厌烦了她这副模样,找人冲喜来了。
心头泛起一阵莫名的焦躁。
像是打翻了一个百味瓶,各种繁杂的心绪扭成一团乱麻,令她无法言说。
她的双手紧紧绞着被子,舌根漫上尖锐的苦意,吞咽也逐渐变得困难起来。
依稀还能记起旧年与他点烛对坐,那双清明眸子里蕴着无尽柔意,他拿着自己亲手打的戒指,问她喜不喜欢……
忽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她怎么就当真了,当真以为一时携手就是一生了。
她抬眸向窗外望去。
今日天气似乎挺好,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冷,可她心中却并无多少暖意。
很快,她又掐指一算,哦,今日适合嫁娶,他连日子都算好了。
眼中嘲讽之意愈发浓重,她吸了吸鼻子,望着紧闭的门,一点儿也不想出去。
这边她不急不忙地穿着衣服,周惟卿则走回了自己的房中准备着。
祁元白惊讶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他望着自己平静的脸,啧啧称奇道:“世人都求长生不老延年益寿,你怎么就这般想不开要变老?”
过了几日,他实在拿周惟卿没有办法,给了他一颗能使人瞬间白头的药丸,并郑重道:“这是我从我师父丹房偷的,你可仔细收好了!”
“就一颗,再多就没有了。”
他垂眸望着手心那颗紫黑的小丸子,似乎透着几分不祥的气息。
毫不犹豫地咽下,喉咙泛起辛辣的痒意。
待他再抬头一看,铜镜里的自己头发已然花白。
望着自己这副陌生的模样,他却眼睫轻颤,唇角绽开温柔笑意。
就快了,他终于能追上她了。
他又仔细戴上那副易容的面具,此后便要以这副模样示人,只是不知她见了会不会嫌弃……
宁扶蕊心灰意冷地打开门,外头春光大盛,和煦的暖阳柔柔地洒落在她身上,院中枝繁叶茂,一片生机盎然的模样。
她恍然地想,时间过得真快,她又送走一个严冬。
可她如今浑身发冷,周遭的春意她也觉得万分刺眼。
她又不禁去想,那个人是什么样的?
温婉的?霸道的?
娴静?还是与她一样不羁?
两个人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她又要以什么面目来面对这两个人呢?
笑着祝福,然后摔门而去?
还是就与那个新人一起,共事一夫?
想到这里,她不禁溢出一声嗤笑,一切都太荒谬了。
可她等了半天,臆想中的另一个女人没来,倒是瞧见一个老翁缓缓来到不远处的树下。
望着那人熟悉的眉眼,宁扶蕊脑中紧绷的线一下子就断了。
她微微张嘴,嘴唇一张一合,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用指甲狠狠地掐住自己的手掌心,眼圈微微泛红。
往日倜然的青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鹤发长者。
他身披一身深色鹤氅,脸上的白髯没有耽误他半分,端的依旧是一副神清骨秀的模样。
他抬眸望着她,那矍铄的眼透着深沉的墨色,似乎一眼就能把人的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望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她哽咽着,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支离破碎:
“你,你不是说,那个人……”
周惟卿走到她面前站定,静默着注视着她。
那温和的眸子似乎穿透她的那具皮囊,注视着她的魂灵。
“怎么了,阿蕊是嫌弃我这副模样么?”
他心里似乎十分忐忑,心绪繁杂。
宁扶蕊心中猛地一涩。
她撇撇嘴,委屈地想当场坐在地上大哭。
她胡乱地用袖子擦着眼泪,有些激动地喊:“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清楚呢,害得我胡思乱想……”
周惟卿心中一惊,慌忙伸出手将她纳进自己怀里。
“对不起。”
她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脸,偶尔手指又拐个弯拉拉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