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蕊心中似乎被压了块大石头,她抿着嘴角,声音也染上了些低落:“不日找个地方埋了罢。”
她推开扎西,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抬目望去,周惟卿正慢慢朝二人走过来。
少年见到他,眼中升起一丝不愉。
“这狗男人怎么还跟着你,真不要脸。”
说话还是这般不客气,宁扶蕊眼角一抽,伸手敲着他的头,严肃道:“怎么说话呢你!”
少年怒目圆瞪,指着周惟卿道:“我是说真的,你跟着他,头发都白了!”
宁扶蕊啧了一声,赶紧拉下他的手:“没礼貌!”
周惟卿骑在马上,青丝随风飘扬,他摆出一副镇静自如的模样,朝扎西略略拱手:
“素闻大将军桀骜不羁,倜傥豪放,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听罢,宁扶蕊缓缓张大双眸,侧目望着扎西,伸手一拍他的肩膀,惊喜道:
“你做将军啦?!”
扎西鼻子都快翘上天了,他得意洋洋地哼哼一笑,丝毫没听出周惟卿的言外之意: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周惟卿抿着唇,默默看着二人。
他们性格这般相符,连说出来的话都如出一辙……
他又抬眸看向天边,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时候不早了,该进城了。”
宁扶蕊点点头,又上了马。
扎西也骑了马,屁颠屁颠地贴着宁扶蕊,一路上像只雀一般聒噪无比。
周惟卿手指微蜷,心中升起一丝躁意。
可见到她那样开怀的笑容,又只得暂时忍下。
内心不断提醒着自己,此二人是姐弟……是姐弟……
他跟在二人身后,唇角一直抿着一抹疏离的笑,又不发一言,直看得宁扶蕊后背发毛。
扎西又热情地给宁扶蕊接风洗尘,还送了她这辈子都吃不完的酥油糖。
直到最后,几人在酒楼门口分别时,他又想宁扶蕊跟着他一起回卦铺。
少年绞着手指,神色有点委屈,像只蔫头巴脑的小金毛:
“柒柒说你已经好久没回去了。”
宁扶蕊垂眸思考了一瞬,确实是好久没回去了……
周惟卿面色看似平静如墨,可内心却无故变得有些焦灼。
察觉到他的焦虑,宁扶蕊心中了然。
过了片刻,只听她歉声对扎西说道:
“可是那边离我书院太远了,我觉得住在他家也挺好的。”
说罢,她便笑着牵上了周惟卿的手。
周惟卿心中一动,抬眸凝着她,内心霎时获得了极大的安定。
她说:“我明日再回去一趟,今日有些太晚了。”
扎西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心底漫上失落。
二人行走在夜幕下,天空闪烁着几颗银星。
周惟卿其实很好奇,她到底在伊州经历了什么,为何对域外生活这般念念不忘?
“阿蕊。”
“怎么啦?”
“我想知道,阿蕊在伊州都经历过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了解她所有的过去。
宁扶蕊一怔:“你真想知道啊?”
他嗯了一声,又伸手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到耳后。
她有很多事他都不知道,若是再不问,此后便无机会问了。
宁扶蕊同他说了很多,说她如何迷路,又是跟千鸿如何被当成奴隶在大漠上拖行,之后又是如何逃脱……
周惟卿颤抖着手指,脸色发白,完全不知道她曾经差点死在大漠。
他当时还在心底埋怨过她,为何不回来看他……
宁扶蕊察觉到他紧张的反应,轻笑道:“你别怕啊,都过去了。”
“而且我在那边也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我过得很开心。”
除去一开始的辛苦,后面的那些日子,她确实过得十分自在。
二人回到久违的府邸,因为一直有管家在打理,宁扶蕊放下行李便能直接回房休息了。
她点了一盏灯开始整理资料。
周惟卿一直坐在一旁,柔软的青丝垂在他的肩头。
他就那样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底。
她一边整理,一边同他交流:“明天我要跟扎西去立一座衣冠冢,你不介意吧?”
他摇摇头:“我也随你一起去。”
她垂下眸,摩挲着手中的木箱。
里面存放着一张张代表身份的军牌。
她抚摸着军牌上面的纹路,这些纹路十分繁杂,有的军牌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
她的鼻尖也始终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她仔细瞧着,旧时苍凉的一幕幕仿佛重现于眼前。
心潮忽然止不住地澎湃,眼眶倏然泛红。
当年所有战死边疆的将士,如今终于能魂归故里了。
她终于有能力,能给这些无畏的冤魂一个交代了……
翌日,她随着扎西登上了汴京郊外最高的一座山。
清晨的山林还泛着浓重幽静的寒气,满地的断柯枝叶,宁扶蕊走得小心翼翼的。
她呼出几口寒气,感觉有点儿冷,便双手交叉搓了搓手臂。
紧接着,身上就被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覆盖。
她转头望着身旁的周惟卿,温声道:“谢谢。”
扎西抱着一块长方形的大石头,上面只刻了一个“宁”字。
他没什么文化,思来想去,又怕乱写冒犯了这些英灵,到头来就只写了这么一个字。
周遭一片寂静,连带着氛围都显得十分沉重。
二人情绪都有些低落,宁扶蕊半跪下来,用铲子开始刨土。
她一边刨,一边低声念着:“叶落归根,人故还乡……”
宁家最后一个长辈也战死在他乡,真就成全了宁晁所说的那一句:
“宁家军从来不会退缩,哪怕是最后要死在疆场上,也决不能临阵脱逃!”
扎西委屈得一直掉眼泪,宁扶蕊看着他的模样也想哭。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漫上眼眶的酸意。
“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
扎西被她一说,眼泪全憋在了眼眶里,一张俊脸都憋红了。
她用尽了力气去刨土,好半天才刨了一个深一点儿的坑。
周惟卿给她递上木箱,宁扶蕊捧过木箱,在上面贴了一道用朱砂书写的符箓。
这张符箓名为往生符,可以指引军牌上的亡灵,让他们找到往生的路,不必再于人间徘徊。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缓慢抚摸着木箱,唇边勾起一抹弧度。
她将那木箱安置在土坑里,轻声道:“回家了,安心投胎吧……”
将土再埋进土坑后,扎西将石碑稳稳地放置在上面。
他面色肃穆庄严,虔诚地合起双手,嘴里默念了一句藏语,随即将手平放在地面上,又朝石碑磕头,由此循环了九次。
宁扶蕊没他们那么复杂,就恭敬地朝石碑磕了三个头。
朝夕之间,她忽然发现扎西似乎长大了不少,周身带了些寂然的气质。
少年意气被战争磋磨得所剩无几,以后他只能学着自己成长,靠自己走完人生的路。
第135章 千古骂名
正午时分,周遭雾气散去,她从山顶向下望去,年节的气氛还没过,市井街巷中不少还挂着红绸,燃着鞭炮。
大街小巷熙来攘往,一副清平安定的盛世景象。
宁扶蕊很喜欢这样的风景,便忍不住附在周惟卿耳边道:
“待我死后,你便把我葬在这里。”
周惟卿转头朝她望过来,眸光深邃。
见她把生死说得这般坦然,毫无留恋的模样,他心下一紧,压着唇角沉默不语。
宁扶蕊并不介意他这冷漠的模样,反而漫不经心地一笑。
“来都来了,我去看一下刘郎君。”
说罢,她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山林的另一边走去,留着身后二人面面相觑。
扎西瞥了一眼周惟卿,轻哼一声跟了上去。
青山之间,山峦层叠,连绵起伏。
而她攀爬了半日,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她来到另一座峰,只见那座碑旁边还立着一个十分简陋的,破烂的木牌。
宁扶蕊心下一凛,忽然想起那对怨侣……
心下忽然有些动容,她缓步走上前去。
那石碑端端正正,上面刻着刘期归的名字,字迹规整肃穆。
而一旁的木牌上面则没有姓氏,只用血书了一句话:
【别问何时归期】
字迹飘然翩跹,如腾云驾雾,似乎一不留神,就要随着风飘走了一般。
清风徐徐拂过发梢,她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心底涌上些许复杂的情绪。
她不能说千鸿人傻,只能说她有着这个时代的女性特有的孤勇与贞烈。
如若换做她,她是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人就轻易寻死的,再爱也不可能。
她安静地祭拜了二位,周惟卿跟在她身后,望着那木碑若有所思。
宁扶蕊回头望去,他低垂的眉目瞧不出什么异样,但是她能听到他茫然的心绪。
她早就看出来了,他的自毁倾向很严重,如今的想法也跟千鸿很相似。
世间所有事物在冥冥之中都有一个定数,既然她救了他,她便希望这个人能好好活下去。
所以她教他学会爱人,带他领略世间的爱意。
好在这个世界心地善良的人很多,他也确切地学会了怎么爱一个人。
有爱便有希望,有希望便能活下去。
周惟卿发现她一直瞧着自己,那双清亮的杏眸里蕴含着温柔的关切。
她说:“周惟卿,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的书院要拜托你来照顾,这天下还有那么多人没有书读。”
“还有花,那桂花树才刚刚种下去,你可要照顾好它。”
听到这些话,周惟卿端直的脊背有一丝僵硬,忽然不知道要以何面目来面对宁扶蕊。
周遭陷入寂静,扎西不明所以地望着二人。
宁扶蕊说的话跟他阿爹死前说的话很像,可是她为何要说这个?
望着她满头的银丝,扎西脸色霎时有些发白。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不会的……
宁扶蕊拍拍手指上的土,轻松地朝二人笑道:“事儿都办完了,咱们回家!”
走在下山的路上,宁扶蕊胡乱揉了揉扎西的头发,对周惟卿笑道:
“他毛手毛脚的,嘴巴还笨,若是朝堂上惹出什么事还要拜托你多照顾。”
周惟卿淡淡地瞥他一眼,墨玉般的眸子隐在睫羽底下,不知在想什么。
“切,”扎西不耐烦地撇开她的手,“谁要他照顾,我才不稀罕呢!”
他看见装模作样的人就烦,看见周惟卿特别烦!
宁扶蕊笑笑没说话。
扎西直觉不对,扯了扯她的衣角:“你要去哪儿,你又要出远门吗?”
宁扶蕊抬眸望着葱郁幽深的竹林,几缕阳光照下来的地方覆盖着浓密的绿青苔。
“我要回家。”
“你家不就在汴京么?”
宁扶蕊抬眸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很快又被心中的释然所代替。
她勾着唇角,毫不留恋地往前迈去。
走着走着,她又觉得不够,便大步地跑起来。
高束的头发在空中飞扬,层叠的裙摆也随着她的动作舞动,像只翩跹灵动的蝶。
“哎——你等等!”
宁扶蕊回了一趟自己家,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拿出自己的小盒子,里面只放着他绣的第一个香囊。
她又从衣袋里拿出他送自己的怀表,一齐放了进去。
“我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她干干地笑了两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宁扶蕊捧着盒子,眸光晶亮,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珍宝。
那香囊早就褪色发白,但她一点儿都不嫌弃,还要对着他笑说,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她来到周惟卿面前,悄声道:“待我回去了之后,你便将它们跟我葬在——”
周惟卿听得手指不住地发颤,他终是没忍住,将她紧紧地圈揽在怀中。
力度大到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带着清苦墨香的怀抱令人贪恋,她垂下眼,心跳强烈悸动。
她蹭了蹭他的肩膀,问道:“你知道了吗,看不到这些东西我可是要哭的!”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第二日,宁扶蕊早早起了床,准备写直冤状。
她拿来纸笔,又翻出父母的书信,一笔一划地在纸上认真写着。
“元景二十年,吾父宁侑率军出征……”
她颤抖地写下他的生平。
在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到原主魂魄中强烈的哀切。
曾经满门风骨的将门,男丁全数战死域外,埋骨黄沙,还要落得个千古骂名。
而那真正通敌叛国之人却逍遥数十年,还要把手伸向百姓,起高楼建大厦,日日穷奢极欲,贪求无厌。
因着真相过于鲜血淋漓,她每写一段,都要缓一会儿。
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滴落在纸上,晕染了一片片墨迹。
一张写不好,她便写第二张、第三张……
从清晨到日暮,她一直坐在这方木椅前,直至桌面上堆满了纸张,手臂也微微颤抖。
到最后,写到枉死之人时,她直接弃了手上的羊毫。
她一边翻阅军牌,一边割破手指,用自己的血来书写。
她想,她既然穿成了将门女,便要活得像个将门女,绝不能辱没这些忠烈。
很疼,她其实最怕疼了。
但是她不能停,她肩负着那么多人的命,那日她自窥得的记忆里,窥见成千上万堆叠的尸体,触目惊心……
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她,等着她雪案平冤,改写史书,她绝对不能停下脚步!
一直写到深夜,她才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吃饭。
周惟卿今日上朝去了,这几日应该很忙才对。
不知不觉,她竟已经习惯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了。
第二日,宁扶蕊被柒柒叫醒。
原是长公主邀请她到府中一叙,宁扶蕊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搂席的机会,穿好衣服便骑着马过去了。
去的路上下了点儿毛毛雨,感受着雨打在皮肤上沁凉之感,宁扶蕊心中反倒畅快无比。
少女打马自桥边走过,一头银丝在雨中飘飞,周围人纷纷朝她投去惊奇的目光。
一刻钟后,她来到了公主府。
而府上,似乎早有人在等她了。
那人伫立在廊前,穿着一身清逸的白玉袍,手中打着伞,他望着少女,眸中尽是春风般的笑意。
宁扶蕊眼中闪过一抹意外,随即又化为惊喜。
恭喜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望着昔日如同长辈一般温润的青年如今变成九五之尊,她微张着唇,又有些犹豫。
她真不太不习惯。
只听她拉着缰绳,口中结结巴巴地探问道:“陛,陛下好?”
他的眉目似乎坚毅了些,经历了纷然的战事,少了几分优柔,可他那双眸还是不变的明世之眸。
听着她生疏的称呼,李沅启唇轻轻一笑,将油纸伞递到她面前。
“今日只是普通家宴,娘子不必如此拘谨。”
宁扶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下了马。
一路蒙着雨驰行过来,她身上沾了雨水,微微有些气喘。
宁扶蕊随着他一同进入正堂。
唐秋与周惟卿已经坐在饭桌前了,宁扶蕊挑了挑眉。
从来没想过他们四个人能聚在一起吃饭。
宁扶蕊选择坐在周惟卿旁边,左边挨着长公主。
她朝长公主微微一笑,能感受到李沅的目光还在自己脸上。
李沅望着少女,他看着她从一个跳脱的少女变成如今这般沉稳平静的女人。
如今她一头银丝悄然变白,眼神却还是如同旧时一般澄澈,看向人时,依旧是那般目光如炬,洞若观火。
他从来没看错人,只可惜……
她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
他轻声叹息,笑道:“今日我们难得聚在一块,不必拘束,旧时怎么来的,如今就怎么来。”
宁扶蕊朝他抿唇一笑,正想说点什么,袖子下的手却忽然被人牵住。
她望着周惟卿:“怎么啦?”
周惟卿耳根有些发红:“……”
只听他低声道:“想你了。”
宁扶蕊唇角笑容愈发扩大,伸手给他夹了两道菜:“先吃饭。”
长公主还备了两坛酒,一打开坛盖,清冽的香气便逐渐弥漫开来。
宁扶蕊与她相视一笑。
这场宴席谁都没有提到离别,但在众人交流的目光之中,宁扶蕊还是感知到了什么。
只听长公主倒满了一碗酒,双手举起对宁扶蕊说:“这是塞外的烈酒,你可饮得?”
宁扶蕊挑挑眉,她以前带宁家军的时候,全靠这个壮胆。
“当然饮得了!”
说罢,她便给自己满上,两碗酒上下一碰,她便将碗放到唇边,尽数饮下。
喉咙窜上一阵刺激的辛辣,浑身像是有火在烧,她也被辣红了眼。
见她毫无意外地将碗中酒饮尽,长公主又替自己满上了。
她自己也红了眼,语气因为哽咽变得有些僵硬:“今日我们送你一程,你可要记得我们。”
宁扶蕊一下笑得开怀,又与她碰了个碗。
少女明眸皓齿,笑容如同海棠醉日。
周惟卿跟李沅却不像她们二位一般尽兴,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望见了一抹无奈。
今日是她们二人主场,他们到底只是负责衬托气氛罢了。
长公主又拿来自制的骰子,因为玩法只有她跟宁扶蕊知道,所以她便与宁扶蕊玩得不亦乐乎。
玩到一半,她脸上泛起酡红。
望着窗外絮絮飘落的迎春花,她忽然又来了个主意。
她如炬的目光凝着宁扶蕊,问道:“你要不要和我……比剑?”
宁扶蕊微微一愣,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长公主从墙上拿出两把剑,抛了一把给宁扶蕊。
“这是我旧时征战用的双剑,今日你我各执一把。”
李沅皱了皱眉头,心中生出些不赞同,生怕二人醉了要胡闹:“用木剑便可。”
“不怕啊,”长公主垂眸抚摸着剑鞘,似乎十分怀念,只听她轻轻叹息道,“都已经钝了。”
宁扶蕊望着她的模样,若有所思。
她说的明明是剑,可她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丝丝自艾自怜的意思。
“来吧!”
宁扶蕊离了座位,三两步来到院子里,干净利落地抽出了剑,对准了堂屋里的长公主。
那剑看起来就是把好剑,剑身稍长,剑柄轻盈,闪着凛凛寒气。
长公主挑挑眉,步履从容地来到她的面前。
她也执起手中的剑,指着宁扶蕊的鼻尖道:“我可不会让你。”
宁扶蕊静静伫立在她对面,晚风吹起她鲜红的裙角,发出猎猎之声。
两人之间闪过一道剑光,比试正式开始了。
宁扶蕊矫健的身姿十分灵动,如舞蛟龙,而唐秋的剑势则要比她沉稳。
挥剑期间,金黄的迎春花簌簌落下,花映人姿,愈发凸显出二人风华之绝代。
周惟卿静静凝着她旋转的身姿,眸中是掩饰不住的痴迷。
他似乎能通过少女锐气的背影,瞧见当年在大漠上领兵打仗,毫无惧色的她。
比试到了后期,长公主体力逐渐不支,宁扶蕊也汗湿了脊背。
年长的女子一边舞剑,一边朝宁扶蕊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己!”
宁扶蕊则从容地接出下一句,朗声道:“且记今朝酒一杯!”
说罢,她用剑挑起身旁侍女手中捧着的酒,给年长的女子敬了一杯。
这场比试不分高下输赢,宁扶蕊心里久久憋着的气尽数发泄了出来。
她饮尽手中的烈酒,眼泪毫无意外地夺眶而出。
长公主收了剑,静静睨着她,眼中带着不舍与艳羡。
宁扶蕊用手抹掉眼泪,身后便贴上一个温暖的躯体
她转过身,只见周惟卿手指轻轻摘了一朵迎春花,安在她的鬓间。
她睁大了双眼,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好看吗?”
周惟卿启唇轻笑,柔和的眉眼弯成月牙:“好看,特别好看。”
几人一直喝到夜深,周惟卿最后是把宁扶蕊扛过家门的。
她脑袋晕晕的,坐在马车上,嘀嘀咕咕了一路。
周惟卿无奈道:“还要擦身子,你先别睡,要不然明日又该头疼了。”
宁扶蕊靠在他身上,呼吸近在耳畔。
周惟卿呆愣了一瞬,她眯着眼睛捧起周惟卿的脸,鼻尖对着鼻尖,一字一句地认真道:
“我真喜欢你。”
周惟卿心下一软,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他实在不懂,喜欢他为何还舍得走……
说着说着,她便又开始哭了,鼻涕眼泪全都黏在他的肩头。
“……”
周惟卿复叹了一口气,好心替她擦去眼泪,又带着她进浴间擦身子。
二人一直闹到接近清晨,他好说歹说才哄着她喝完了醒酒汤。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周惟卿便守在她身旁,守了一天。
皓月当空,宁扶蕊睡了一天,俨然已经睡不着了。
她垂眸望去,身边人攥着她的发尾,睡得倒是挺香。
仔细一瞧,还能望见眼下淡淡青黑。
她内心一动,就知道这个人忙起来不会好好休息。
只见她慢慢抽出自己的头发,披了件衣服便出了房间,静静坐在廊前。
月凉如水,院子里静极了。
过了今晚,她想,明日她便要站在登闻鼓前,将赵褚林一家所做的恶事诉诸天下。
然后她便会完成任务,安然地回到家中,晚上就能吃到爸爸妈妈做的饭了。
往常只要想到这个,她的心底便会涌上一阵欣喜。
可今日却不太一样。
无法忽略的难过密密麻麻地蔓延至身体的各个部位,就连心尖都在隐隐发疼。
屋内,周惟卿早在她扯头发时便醒了。
他微微撑起身子,如瀑的青丝垂落至腰间,为了能更好地看到宁扶蕊,他便将头发轻轻挽到了一旁。
他透过那窗子看她,窗边枝头的落花斜斜掩映着她倚靠在廊柱上的身躯。
她如今放下了防备,露出一副苍白且疲倦的病容。
她一定又累又痛苦。
他自以为是地以为,将自己的爱意全数奉献与她,她便不会这般痛苦了。
可她却依旧十分痛苦。
她一直以那副云淡风轻的面目示人,用大海般宽敞的心胸接纳了他所有的怪异与狼狈。
她心软,又热爱世人。
巴霞县的县民那样讨厌她,可她还是在地动前,一家一家地去敲门,执着地疏散民众。
到最后,还要冲进废墟里救人。
她与他相扶数年,从来没跟他道过一声苦,他便以为她永远拥有这样的热情。
如今她累得走不动了,却依旧不喊不怨,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着他休息。
他晃神想着,直至她面颊上的水光唤回了他的神智。
泪珠在寂静的黑夜里悄然滑落,随即埋入她纤细的脖颈。
他不禁又去想,她到底这样哭过多少回了?
无人知晓。
心中逐渐泛起痛意,痛彻心扉。
沉默半晌,他径自敛眸,只听房间里响起最后一声低喃:
“对不起……”
第二日,绿意盎然的枝头蕴着春露,宁扶蕊坐在妆奁前,仔细穿戴好一切。
这是她第二次穿得这样隆重。
醒来时,她还听管家说,周惟卿去送绛霄上学了。
听罢,她眼中暗自闪过一丝庆幸。
还好他不在,她如今的情绪才能这样安定。
她仔细抿了口脂,脸上没了旧日的灵动,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到极致的庄严肃穆。
她拿过书案上的直冤状,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带了出去。
院子里的花开得繁盛,春光灿烂。
今日实在是个好日子!
宁扶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眼中留恋不已。
她多想拿个手机拍下来,这样回到家就不用怕忘记了。
直到身前的马嘶鸣一声,她方回过神,定定垂下眸子。
不能再想了。
少女干脆地转过身,上了马,直直朝宫门方向行去。
这厢,绛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今日是要上学的一天。
她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问周惟卿道:“先生,你和姐姐真的成亲了吗?”
周惟卿想起宁扶蕊头上罩的红盖头,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点点头。
“哦,那先生有没有背姐姐过桥?”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家乡里见过的成亲仪式。
周惟卿微微一怔:“过桥是何意?”
她兴奋地手舞足蹈:“唔,在我们那儿,成亲的时候都要背新娘子过桥,这样,日后她在夫家过的人生才能够无风无浪,一帆风顺!”
周惟卿温柔地弯了弯眉眼,低声道:“这样啊……”
他停住脚步,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眼中是春风化雨般的笑意:
“还没有。”
皓日当空,宁扶蕊穿过熙攘的街道,只见远处嵯峨的殿堂楼阁旁边,赫然放着一个赤红的登闻鼓。
她静静来到宫门前,下了马。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朝她望了过来。
只见她手中捧着一个木盒,脸上神情淡然自若。
两旁的侍卫对视一眼,都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不凡的气质。
头顶是青天白日,她的眸中一片清明,端直的身姿犹如一把出鞘的惊世之剑。
众人一时看得目不转睛。
清净的大殿外,宁扶蕊挺着脊背,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她的肩上似乎肩负了很重的责任,使她的步伐变得很慢。
回光返照的日子马上要过去了,她微微喘着气,耳边还能听见自己的膝盖嘎吱作响,身体各处隐隐开始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