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蕊顺着他们的眼神看去。
被人移了位置的雪梅开得虽好,但到底少了几分锐气。
“是开得很好。”
染得红艳艳的指甲搭在宁扶蕊的手上,她们拉着她去赏梅,她自己却有些漫不经心。
雪梅的香气是冷的,这让宁扶蕊想起旧时周惟卿身上的墨香,一样是冷的。
周惟卿与她相处久了,那墨香便沾上了些她的气息,变得温暖了许多。
因着她时常扭过头去看周惟卿,看了几回,便被他觉察出来了。
宁扶蕊赶紧低头折了一支:“我倒觉得,这梅花与周首辅挺相像的。”
“穿补服的臣子这么多,只有他的风骨能与这补服相搭。”
一开始,妃嫔们顾忌着礼仪宫规,根本都不敢去瞧那些臣子,被宁扶蕊这么一评判,倒是能光明正大地去看了。
有几位妃子年龄小点儿的,脸上便飞了一道红,连忙附和。
宁扶蕊听出她们心里的心猿意马,顿时又有些不爽。
在公主府闷了几天,刚好没人出头,她都快憋死了。
宁扶蕊巡视了一圈,看看能找哪位冤大头的麻烦。
眼睛转了两圈,她顿时就想到个好主意。
宁扶蕊拖着曳地的裙子走过去,嘴巴翘起一个张扬的弧度。
“周首辅,听闻你丹青很好,可否替我,”宁扶蕊话语一顿,差点儿露馅,“本宫画一副雪梅图?”
周惟卿抬起眼望着她,眼里闪过淡淡的迷惑。
宁扶蕊察觉到他心中升起的一丝不耐烦,心中轻哼。
竟敢对她不耐烦?
真是无法无天!
周围的人都饶有兴致地朝二人看了过来。
周惟卿搞不懂她要做什么,忍下心中迷惑,淡笑地答应了她。
“本宫的要求很简单,”她笑望着他,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强人所难,“今日难得人这般齐,你便把这里所有人都一起画上去罢。”
周惟卿没有立刻拒绝,只是微微睁大了那双与世无争的眼,蹙起了眉头。
看着她那张笑吟吟的脸,他的脸色绝对算不上好。
只见他微微颔首,竟是答应了她那无理的要求。
有些人开始担心:“真能画么,人这么多……”
有些人嗤笑着不说话,心里觉得他自不量力,打肿脸充胖子。
宁扶蕊命人拿来了画纸,又拿着剪子,亲自裁成了正方形。
周惟卿挑挑眉,没有说话。
宁扶蕊凝视着他犹如白脂玉般漂亮的侧脸,那乖巧的模样,心中更想欺负了。
她递给他一支画笔,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画吧。”
有几位妃子望着他那模样,苦笑道:“会不会太为难他了?”
宁扶蕊浑不在意地让人找了个石凳,坐了上去:“怎么会呢,都是小菜一碟的事。”
两刻钟过去了,他倒是不急不慌,画了一整副雪梅图。
宁扶蕊觉得他根本没在画这殿外的梅,而是凭着心中想象,画悬崖峭壁上生长的野梅。
一串串绽开的朱梅点缀在凛然横斜的枝干上,傲雪欺霜,倒是与他这身影愈发相似。
宁扶蕊抱臂,语气有些咄咄逼人:“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周惟卿垂眸望着画,并不想给她多一个眼神。
他薄唇轻启:“公主莫急。”
宁扶蕊轻哼一声,不觉嘴快了一句:“谁说我急了?”
听罢,周惟卿睫毛颤动,抬头望了眼她,心中多了些思量。
今日这位长公主似乎有些奇怪。
虽然她平日里没少找梁帝麻烦,但都不似今日这般咄咄逼人。
他仔细凝了她一瞬,宁扶蕊端了端姿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周惟卿将注意力回归到画上,应是他看错了。
画差不多完工了,上面红梅错落有致,可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觉得他一定画不出这么多人来。
只见他轻轻捻起一小簇雪,放在砚台里调和。
伸出指尖沾上几点墨,轻轻掸在纸上。
那墨点本来是会凝固的,但是经由一些雪水稀释过后,墨迹便顺着画流了下来。
而且墨水的浓稠度被他调整得刚刚好,那墨迹刚好能勾画出一个人影的模样,不会凝固成一点,也不会过分拖长。
宁扶蕊听着众人啧叹,心中有些愤慨,面上却不显:“这都没有人脸呢。”
“有了人脸便落了些俗气,这样刚好。”
这是在说她俗了?
宁扶蕊睁大了眼睛,又抿起唇,一副不服的模样。
他勾起唇角,轻笑着朝她解释道:“方才长公主与我说要求时,只是说要把人画上去,并没有说要画具体的呢……”
他很聪明地把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看来是我愚笨,误会您的要求了。”
他垂着眸子,一副谦虚的模样,看得宁扶蕊想给他来两拳。
宁扶蕊扭头就走:“好吧,算你过关。”
宴席很快就开始了,她紧张地随着内侍的指引入了座。
她坐在梁帝的左边,看着身边那华丽却依旧空无一人的座位,心中愈发忐忑。
这跟她上大学的时候给别人替课,偏偏还只能坐在讲台边上有什么区别?
周惟卿因为位高权重,也坐在了左边,离她很近,只有不到几里的距离。
往下排开,左边坐着的那一群阁老里只有他最年轻,所以特别引人注目。
宁扶蕊紧张地一直喝茶。
早知道人这么多,她就告病不来算了。
但是一想到长公主提到的钱庄,她又生生将想法忍了回去。
毕竟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
她斜眼看去,周惟卿一直坐在座位上,跟块冰雕一样,端坐着,一动都不带动的,比她更像个公主。
古代文人的言行举止都是从小便练习好的,他搞这么庄严整肃,反倒衬托出她毛手毛脚。
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宁扶蕊挠了挠发痒的耳朵,心中烦都烦死了。
她挠来挠去,不禁小声嘀咕着:“怎么今天这头发就特别地痒呢……”
没想到周惟卿虽然一动不动,但还是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那么小一声抱怨都能听得清楚。
他微微扭头,对她说道:“微臣倒有一法,可以护发止痒,公主可想听听?”
想起被他养护得像绸缎一样的墨发,宁扶蕊尴尬地点点头。
“用新鲜木槿叶与桑叶,加上三月初折下来的桃枝一并煎水,便有护发芳香之效,其性温和,十分适合女子洗头。”
“你怎么懂这么多……”
他嘴角微微勾起:“旧时习惯罢了。”
宁扶蕊点点头,敷衍道:“那挺好的。”
太监传唤了一声,皇帝来了,众人都站起了身,唯独她没有。
她扫视了一圈,反射性地想站起来,却被周惟卿低声提醒不用。
她悻悻地笑了笑,耳朵霎时红了一截。
好丢脸!
轻轻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心中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扯着僵硬的笑脸,脑中疯狂搜索着长公主与皇帝寒暄的记忆碎片。
倒是皇帝一落座,便拉着她,与她亲昵道:“许久未见皇姐,近日身体可好些?”
宁扶蕊装作欣慰的模样,笑了笑:“还行,只是嗜睡了些。”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被大自己二三十岁的九五之尊叫姐姐,额上渗出了两滴冷汗。
皇帝点点头,又拉着皇太后继续寒暄。
宁扶蕊长舒一口气。
一抬头,又发现周惟卿还在看她,神色莫名。
渐渐的,内侍开始传菜。
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放在眼前,宁扶蕊每一样都想尝一口,可是她在下筷子的时候又有些犹豫。
一般这种场景是最容易露馅的。
人的饮食习惯都是固定的,若是忽然发生了变化,难免会惹得人怀疑。
皇帝看她没有动筷,便特意叮嘱了内侍几句。
转眼间,内侍又给她端上了几道甜点。
这下宁扶蕊知道长公主喜欢吃甜的了,便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小口地啃了起来。
皇家的手艺到底还是和外面的酒楼有些区别。
她与周惟卿都不爱下厨,都是让刘叔去外面酒楼买,或者简单做几样家常菜。
如今她手里捏着的这一块不知什么名字的糕点,十分合她的口味,吃起来满口生香。
既然是皇帝给的,她便对着皇帝笑道:“这糕点做得真不错。”
皇帝也客气地朝她一笑:“皇姐有胃口便多吃些。”
只听耳边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终于不挑三拣四了,还好孤反应得快】
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她口中的糕点差点没喷出来。
原来皇帝这是被她折磨得有反射弧了。
她怜悯地多看了一眼皇帝。
其他的菜他倒是没命人收起来,没命人收起来那便是都能吃。
宁扶蕊放心地夹了几道心水的菜。
席间,皇帝为了助兴,拍拍手,一水儿的舞姬便从旁边的垂幕后鱼贯而出。
这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的,那舞姬身上裹着的衣裳却轻飘飘得像一缕烟尘。
袅娜的腰肢若隐若现,腰间环佩叮当作响。
她们的脚上套着纤细的脚环,也随着动作发出细微声响。
周惟卿凝着她们姣好的面容,纤细的柳腰,灯影错落间,雀跃的舞姿使她们的颊边多多少少都落了些微红。
这样他忽然想起宁扶蕊来。
也是这样昏黄的灯,她却是半撑起疲惫的身子,裹着床边的轻裘,捂着心口咳嗽不断。
每到那个时候,她那撑起的上半身便会随着胸腔的动作轻轻颤着,咳得久了,脸颊也会变得像这般微红。
垂下的眼睫像只濒死的蝶。
他喉结滚动几许,忽然感觉出咽喉里的涩意,便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
没想到这酒也冷得发苦,他只轻轻抿了一口,那抹苦意便一直停留在口腔中。
这些舞姬化着精致的妆容,无疑要比她现在的病容美多了。
他抬起眸子,冷眼瞧着。
可在这浊世浮沉,山河愈发飘零之际,她却能从容地开拓出属于她自己的一片天地。
美又如何?
所有事物到了最后,都只能沦为她裙摆的陪衬,她的鲜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
皇帝巡视了周围一圈,却发现周惟卿心不在焉,脸色有些苍白。
“周爱卿,前些日子你说回家照顾病妻,如今她身体可好些了?”
宁扶蕊抬起眼皮来看周惟卿。
眼看着周惟卿压根没有要动嘴的意思,宁扶蕊又尴尬地咳嗽两声。
“这周夫人一看就病得很重……”
还未等宁扶蕊说完,周惟卿便抿着唇,把酒杯一撂。
他站起身,拱手对梁帝说:“微臣实在无心宴饮,心中憋闷不已,恳请皇上让微臣出殿外透气。”
说完,他那森然眼神便转到宁扶蕊身上,似乎是觉得她的言语冒犯了宁扶蕊。
宁扶蕊本来是想帮他的,可是他这般不领情,心中顿时有些委屈。
宁扶蕊干脆也撂下酒杯:“你放肆!”
众人纷纷停下了动作,梁帝不赞同地看了眼她,似乎不想她生事。
“出去透气怎么能不带上本宫呢?”
周惟卿本来都要跪下了,听到她这一番话,错愕地抬起眼看她。
宁扶蕊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想法——他觉得她脑子有坑。
皇帝缓缓皱起眉头,知道她平日里不爱按套路出牌,心思反复无常,可是这句话又算怎么回事?
“皇姐可是觉得今日宫里的菜不合口味?”
宁扶蕊顾及着给他几分薄面,便开口道:
“怎么会呢,本宫还想让内侍给本宫打包回去吃呢。”
她头上那些东西压得她重死了,如今周惟卿想出去透气,她只会比他更想。
哪知梁帝忽然又开口说:
“若爱卿实在无心宴饮,孤今日便做主一回。”
宁扶蕊心中浮现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一道娇声从右边的席间响起:“父皇!”
宁扶蕊看过去,那道娇声是从一名宫妃身旁的女子口中传出来的。
她看起来正值及笄之年,一身的珠翠罗绮,端的是一副玉软花柔的模样。
她偷偷斜眼打量着周惟卿,小女儿的娇羞全写在脸上。
“孤这六公主是日日夜夜挂念着你,今日孤将她赐婚于你,成全了这一桩美事。”
这回,宁扶蕊实在没忍住,刚喝到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皇帝,别说这周首辅都有正妻了,如今二人琴瑟和鸣,她若是再嫁过去,岂不是……”
皇帝朝她略一摆手:“孤都有考虑,公主金枝玉叶,自然是不能委身做妾的。”
“但周夫人又与周爱卿是结发夫妻,也断然不能委屈了她。”
宁扶蕊点点头。
“如此,二人便共为平妻,处的位置虽然一样,可孤这公主到底是公主,与那民妇还是要分些差别的,周爱卿是聪明人,知道如何行事。”
周惟卿捏紧了茶杯,脸色霎时变得更白,唇上血色尽褪,一副濒临破碎的模样。
宁扶蕊心下发紧,这年头情商这么低都能当皇帝了?
不过转念一想,古时人口不多,人又活得不长,传宗接代堪称人生第一大要事。
若是周惟卿真执念她一人,那周家从此就绝后了。
他不仅要忍受世人的指责,她自己也会被后世人钉在耻辱柱上,评判为妒妇。
这么一想,她心下又开始惴惴不安。
她自己倒是不介意没有孩子,也不在乎后世人是怎么想她的,可她却不知道周惟卿是怎么想的。
只见他撩起袍子,双膝着地,朝梁帝跪了下来。
他给梁帝磕了好几个头,脊柱卑微地躬着,多么清隽的一名君子,如今跪得似乎要低到泥尘里。
“恕微臣不能应允陛下,微臣与家妻相互扶持多年,微臣曾一无所有,甚至于命悬一线,是家妻将微臣从那万丈崖底背了出来。”
“微臣也不怕皇上笑话,曾经微臣活得不人不鬼,麻木不仁,也不知尊卑羞耻为何物,家妻半分都不曾嫌弃。”
说罢,他激动地哽咽着,字字如同泣血:“是她教会臣生与死,爱与恨,七情六欲,是她造就了微臣如今这副血肉之躯。”
“如今家妻病重至此,微臣不能做此等不忠不仁不义之事,”说到此处,他的头垂得低了一些,“臣惶恐,这辈子只愿能与她共度一生。”
说到最后,他连谦词都省了:“无她,便无我。”
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宁扶蕊听了眼眶发红,心也随着他颤动的脊背一起震颤不已。
她忍住喉中哽咽,手指狠狠扣着椅子扶手直到发白,才能堪堪忍下想要将他拉起的冲动,让自己端坐的身姿不动分毫。
那六公主听完他的一番告白,更是只能躲在自己母妃怀里瑟瑟发抖,咬着下唇泫然欲泣。
皇帝摸着下巴,皱眉道:“可孤说出来的话,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周惟卿眸色黯然,抬头对梁帝一字一句道:
“陛下不必收回成命,微臣现下便辞去官职,您再赐微臣一条白绫,一口鸩酒即可。”
第120章 情深刻骨
皇帝沉默了良久,宁扶蕊一阵后怕,她知道他如今在认真思考周惟卿这句话的可能性。
皇家人是要面子的,如今周惟卿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不就是相当于自掘坟墓么?
她实在忍不下去了,站起身一拍桌案,指着他道:“周惟卿,你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
周惟卿脸上一阵愕然,不知道她为何又要发话。
“皇帝,既然他们夫妻二人如此情深刻骨,六公主再嫁过去恐怕……”她蹙起眉,摇了摇头。
“本宫看这周首辅如此不识好歹,口不饶人,拖下去打两鞭子就算了,这天下良人这般多,公主又这般金枝玉叶,何愁没有良婿?”
说罢,宁扶蕊唇角勾起一个笑,凝视着梁帝。
她给他递了个台阶,这皇帝不顺着下就死定了。
半晌,皇帝沉吟一声,见他还在犹豫,宁扶蹙起眉头,打算乘胜追击:“来人,上鞭子,本宫要亲自抽他!”
内侍果然有点眼力见,连忙请了几条鞭子过来。
宁扶蕊一眼就挑中了带着倒刺的那条,看得众人一阵乍舌。
这长公主不亏是做过将军的,行事都这般狠厉!
她动了动酸痛的脖颈,提着裙子走了下去。
见周惟卿还在跪,她悄悄伸出脚踢了踢他。
周惟卿没有抬头,她便努努嘴,用只有她跟周惟卿的声音悄声开口道:“待会儿我抽你,你便装得可怜点儿,最好再晕过去。”
周惟卿身形一顿,还未等他抬起头,那鞭子便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第一鞭打在了他的外袍上,他身形未动。
宁扶蕊利用错位的姿势,看起来似乎鞭得毫不留情,可是只有周惟卿知道,她一直打在了空的地方。
十几鞭下来,他未伤及分毫。
周围逐渐起了私语,宁扶蕊揉了揉手腕,又小声道:“接下来这几鞭是罚你方才自轻自艾,你可要受着了!”
果然,随后落下的一鞭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脊背上。
他被抽得闷哼一声,蹙起了眉头。
他思量着宁扶蕊的话,第二鞭落下时便痛呼出声,整个人颤抖地倒在了地上。
宁扶蕊咬着下唇,她还没用什么力道呢,这人果然会装!
宁扶蕊又实打实地抽了他几鞭,那衣服上逐渐渗出了血痕,看着就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抱着双臂,嘴唇无助地颤抖,额角疼出了冷汗,喉中发出哭泣般的呜咽。
可这轻飘飘的呜咽落在她的心上,却犹如一块滚烫的烙铁,重重地烙印在她的心尖。
她恶狠狠地朝他悄声道:“哭什么哭,憋着!”
最后一鞭子落下,周惟卿紧紧闭着双眼,晕倒在她脚下。
宁扶蕊长吁一口气。
梁帝也没想到她是来真的,心中漫上恐慌。
如今他身边可用之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前有狼后有虎,若是周惟卿再被皇姐打坏了,他身边就真的无人可用了!
他连忙招手,朝殿外大声喊道:“太医,太医在何处?!”
宁扶蕊抛下鞭子,环视了一圈,那眼神冷得似乎丝毫不管周惟卿是死是活。
“本宫累了,来人,扶本宫回去歇息!”
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
念及周惟卿还在宫里治伤,便差人买了些他爱吃的东西,悄悄送往了皇宫。
周惟卿躺在太医院,一睁眼便看见一个满脸通红的宫女,给他递上了一个食盒。
他一副苍白的倦容,墨发垂落在额前,嗓子微哑:“谁送的?”
宫女摇摇头,紧闭着嘴唇,不肯说。
周惟卿打开食盒,却发现上面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
他微微怔愣,那宫女便顺势跑了出去。
可是无奈她跑得太急,裙子绊到了脚,又在门口摔了个狗啃泥,一个宫牌模样的东西掉了出来。
周惟卿:“……”
紧接着,他轻轻皱起眉头。
因为那牌子是长公主府的东西。
那宫女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身份,慌忙捡起了地上的宫牌,撩起裙子跑了出去。
周惟卿嗅出了些不对劲的味道。
他垂着眸子,望着那食盒,眼中却满是冷意。
这长公主太过关心他了,又熟知他的饮食习惯,为何会这样?
莫非她一直派人盯着他?
思及此处,青年眼中冷意更甚。
不过回顾她昨日的行为举止,却又让他感觉到有些熟悉。
她悄声对他说的那几句话,似乎是在对他性格极为了解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他怔然瞧着外头忙碌的宫人。
他披上衣裳,用木簪替自己简单地束了一个发,便趔趄地走了出去。
他拉住一个内侍,问道:“今日长公主可来宫里了?”
内侍皱起眉头,那模样,像极了瓜田里的猹:“哎哟,一大早便来了,如今正在御花园挑刺呢!”
旁边有个煎药的年轻内侍也附和道:“这可不,我看皇上脸都绿了!”
周惟卿抿起唇,一步一步来到了御花园。
不知道是不是他来得晚了,皇帝早就不见了,只剩长公主一人在摆弄着花草。
宁扶蕊正察觉到从哪里望来一道目光,她一抬头,便看见周惟卿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站在不远处,淡淡望着她。
她失神了一瞬,又慌忙转过身。
周惟卿观察到她的脖颈下有一道淡淡的痕迹。
他这一仔细观察,才发现她的身量似乎也不像旧时那般丰腴。
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周围的内侍被宁扶蕊吓退了,宁扶蕊觉得自己被看得差不多要露馅了,便大步地往前走去。
周惟卿紧了紧眉关,追了上去。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果然与他想象中的一样细瘦!
这是他曾经握过千百遍的手,从年少到如今,他又怎么会认错呢?
宁扶蕊慌忙地想甩开:“你,你干嘛?!”
周惟卿一把将她拉近了些:“喊啊,公主不妨再喊大声些?”
宁扶蕊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
周惟卿望着那气急败坏的模样,轻笑了几声。
他就赌她不敢高声,害怕被众人发现,败坏了他的名誉。
知道他认出自己,宁扶蕊也不挣扎了,她再开口,俨然已经冷静多了。
她只怒目朝他骂道:“你真是心思龌龊!”
周惟卿却浑不在意,放开了她的手:“回来了为何不告诉我?”
宁扶蕊低下头,支支吾吾,越说越心虚:“我这不是,一直没时间跟你说嘛……”
周惟卿沉默一瞬:“那阿蕊还要装多久?”
宁扶蕊咬着下唇,仔细思考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还有四五天吧,总之她还没回来呢。”
周惟卿凝着她那虚假的面皮,心中发笑。
“有没有人说过,阿蕊演技拙劣,可谓是错漏百出?”
宁扶蕊瞪大了眼睛:“我都救你一命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
“你还说呢,要不是有我在,那六公主早就被人抬进家门了。”
周惟卿没想到她这般委屈,又开口道:“我不会娶任何一个人,除了阿蕊,阿蕊可还没嫁给我呢。”
宁扶蕊面上一红,她轻哼一声,并不接招:
“我回府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冬雨降下,汴京城也逐渐变得愈发阴冷。
宁扶蕊最怕冷,她只能整日穿着厚重的棉衣窝在炉子旁边烤火。
她每日想的事情很多,比如远在边疆的扎西有没有好好替她管宁家军,或者是那身在牢狱的赵旻澜如今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那几鞭子下去,周惟卿好了没有……
有时李沅会寄一封家书回来,她便替长公主仔细收到一个盒子里。
不过让她有些意外的是,约莫只过了一个多星期,长公主便回来了。
那是一个下过雨的午夜,她悄悄翻墙从后院进来了。
她摔了一跤,差点儿被府里几个掌灯的丫鬟发现,好在宁扶蕊灵机一动,在房间里高声喊了几句有老鼠,将外头所有人都引进了房间里。
一直演戏演到了凌晨,宁芙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窝里就攀上一只冰冷的手。
这个房间有长公主自己设置的密道,宁扶蕊知道是她,便坐起身点上了一盏灯。
被窝里都是青草的腥味,看来她这回来的路上也不算特别顺利。
第二日一早,长公主从怀中拿出一个湿漉漉的长方形木盒。
宁扶蕊打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那是好几封写着北狄语的羊皮信,有几封还带上了歪歪扭扭的汉语,保存得不是很好,宁扶蕊都怕自己用力一捏,它就碎了。
上面落款的章子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宁扶蕊好奇地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啧,你怎么扮了几天我还变傻了呢,”长公主戳戳她的脑袋,哼笑道,“这一封封的,可全都是赵褚林勾结北狄军陷害宁侑的证据。”
宁扶蕊嘴巴一张一合,震惊地几乎说不出话。
“你,你从哪里寻来的……”
“你可知我旧时是打过仗的?”
宁扶蕊点点头。
“我旧时曾在北狄那边留了几个间谍,然后间谍给我偷回来了。”
“那你为何留到现在才翻出来……”
长公主沉吟一声,望着她的眼神有些算计的意思。
宁扶蕊瞬间就懂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你替阿沅治好了腿,如今他要当皇帝了,这东西埋在土里那么多年,是时候让它见见世面了。”
她拍了拍宁扶蕊的肩膀:“接下来就靠你自己发挥了,我把我银行卡密告诉你,若你后面回去了,便顺便替我照顾照顾我的家人。”
信息量太多,宁扶蕊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她才一言难尽地对长公主道:“你……”
长公主连忙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记得保管好这盒子,换身衣服回家吧。”
她与她换回了身份,宁扶蕊回到周惟卿家,周惟卿正坐在树下教绛霄解题。
宁扶蕊看着这一副好光景,踏进门口的脚步又有些犹豫。
她这么急着回家,周惟卿肯定又要不开心了……
周惟卿听见动静便抬起头来,看见她背着手,脸上表情期期艾艾,一副有话又不好意思说的模样。
“回来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宁扶蕊面前。
正想如同往日一般将她拉进怀中,宁扶蕊却后退半步,别开了他的手,疾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周惟卿怔愣在原地。
“夫子,姐姐好像心情不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