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叔,备饭罢,今日府里来了很多客人。”
她无奈地提起几个人的行李,直接道:“诸位先进来喝杯茶吧。”
车上又下来一个微胖的小公子,宁扶蕊瞅着他的面容,依稀还有几分记忆。
初次见到周惟卿时,那个小公子喊他二哥,那这位小公子肯定就是赵旻澜的小儿子了。
小公子长得很高很壮实,一双风流上挑的眼,与赵旻澜有几分相像,下巴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尖翘,与那个带着抹额的年轻妇人如出一辙。
他赤裸裸的目光盯着宁扶蕊,又将她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
【二哥府里藏了这么好的女人为何不同我们说?】
【二哥留着也无甚用,我要跟他说说,让他把这女子让给我才是!】
宁扶蕊被他的想法恶心得打了一个冷颤,赶紧随着众人进了屋里。
因着天气炎热,上过一轮热茶之后,她又让柒柒拿来冰窖里放着的桂花冰酪,每人分了一碗。
她数清楚了来的人数,分别是赵旻澜的老母,一个正室带着两个房的夫人,还已有一个女人她不认识,总之是什么亲戚,最后还有她自己的小儿子。
其中一个面容尖瘦的女人抿了一口冰酪,便腾地放下碗,捂着自己的肚子,喊道:“哎哟,这冰酪怎么那么冰啊,我还来着葵水呢!”
宁扶蕊好心替她收起那碗冰酪,
那女人拉住她,皱眉问道:“死丫头,你让我腹里受了凉,一句道歉的话也不说的?”
【高傲个什么劲儿啊,这还没进门就傲成这样,后面进了门还了得?】
宁扶蕊嘴角一抽:“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来了葵水。”
赵母伸长了脖颈,在门口左顾右盼:“怎么等了这么久,他俩还没出来啊?”
“呃,我说过了,他们近日都没什么精神……”
“定是你照顾得不仔细,都大半年了,怎么还没好?什么风寒能严重成这样?”
宁扶蕊站在一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几个人又抓到她一个错处,宁扶蕊沉默地听着,忽然有些心梗。
原来周惟卿从小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大夫人望着她,眼里敛着笑,指甲轻轻敲了敲桌子:“丫头,我这边的茶凉了,你替我再冲一壶吧。”
宁扶蕊张了张口,拿起茶叶就要重新放进茶壶里。
“怎么没人教过你么,给长辈沏茶要蹲着沏?”
“你既然日日都住在这府上,定是想嫁给咱们惟卿的吧,若是这些都做不好……”
大夫人用小扇子虚虚捂着嘴巴,望着宁扶蕊瘦弱的背影若有所思。
“娘,您就莫要捉弄这位妹妹了!”
女人戳了戳小公子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小子,惟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调教调教怎么了?”
宁扶蕊深吸一口气,心中飘过一百个不要跟这些人计较,蹲下身子沏茶。
她沏茶是跟李沅学的,虽然只学了点儿皮毛,但也够了。
很快,她沏好了茶,给女人倒了个八分满。
她教书教久了,腰间落了些毛病,如今蹲了一会儿,酸痛难忍,竟然有些站不起来了。
她抿起唇,扶着腰,好半天才勉强站直了个身子。
“哎哟——这茶好烫!”
清脆的一声,茶杯便掉到了地上,滚烫的茶水大部分都溅上了她的裙腿。
她又穿得轻薄,腿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大夫人见她半天都没捡起来,便喝斥道:“死丫头,你为何不捡起来?”
宁扶蕊被扰得烦了,便直接道:“又不是我掉的,而且它那么烫——”
“明明是你先沏这么烫的茶在先,怎么还血口喷人了呢?”
“捡!”
【真真是气得心口都要歪了,从没见过这样不识大体的女人!】
宁扶蕊垂眸望着她像毒蛇的嘴脸,在心底暗暗算了一算。
这人阳寿只有一年了?
算到这个结果的宁扶蕊瞬间就原谅了全世界。
望向女人的目光里还多了一丝怜悯。
宁扶蕊认了栽,弯下腰又将那滚到地上的杯子捡了起来,仔细瞧了瞧。
这套茶具还是蛮贵的,她赔也赔不起,还好没碎。
无奈这个女人就是要找茬找到底,一双翘底鞋就踩在了宁扶蕊的手背上。
【这脸倔得怎么就跟那小畜生一模一样,老娘看着就来气。】
【小样,看老娘怎么治你!】
宁扶蕊实在没忍住,痛呼了一声。
她疼得额头青筋都起了,真的想把这女人的脚底板给卸了让她跪着回去。
宁扶蕊抽了抽自己的手,艰难出声道::“大夫人……您这是……作甚?”
注意到宁扶蕊想抽手,踩着她的鞋底又狠狠转了半圈。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高大身影:“舅母,你们这是——”
他的话说才到一半,见到宁扶蕊低伏的身影,又忽然顿住。
宁扶蕊转过脸,周惟卿站在门口,披着一头墨发,脸色有点儿苍白。
气氛一时凝固,他微微垂下的眸子紧紧攫着那只踩在她手上的鞋,宁扶蕊能看见他没有表情的脸更白了。
那小公子眼睛一亮:“二哥!”
宁扶蕊觉得这女人三秒内再不放开她,别说一年,今晚就要美美过世了。
青年喉结轻动,淡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不知内子做错了什么,舅母要这般罚她?”
不等女人回答,他便径直朝宁扶蕊蹲下,捏着女人的鞋,不容分说道:
“请舅母高抬贵脚。”
他如画般俊逸的侧脸在她眼前渐渐放大,睫毛像小扇般颤动。
宁扶蕊小声道:“周惟卿,你醒啦?”
周惟卿望着她圆圆的小脸,眼睛含着细碎的光,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那震惊的模样呆呆傻傻,十分可爱,看着便让人忍不住心软。
宁扶蕊嘿地一声轻笑出来:“我知道你想夸我可爱!”
周惟卿不知道她又多了什么读心的能力,有些慌乱地低下眸子,将宁扶蕊的手从女人的脚底下慢慢地抽了出来。
他小心地吹去上面的沙砾泥尘,又放在手中揉了揉那被踩红的地方,低声问道:“疼么?”
宁扶蕊如实点点头。
周惟卿站起来,当着几个人的面握着宁扶蕊的手收进袖中,言辞正色道:
“舅父还在侧院睡着,你们看完便走罢,惟卿府上太小,应该容不下几位舅母姨母。”
女人见了周惟卿出来便变了脸色,唇角堆上一抹笑:“惟卿,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不才,想托你找个好点儿的官——”
她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周惟卿眸中泛起冷色:“旧时我的卷子已经易过一次给他,害得我在别处空空蹉跎了几年,这个,舅母又怎么说?”
宁扶蕊震惊地望着他。
当年她远在边疆,柒柒还给她寄信说,周惟卿只考了个榜眼,原来是把自己的卷子易给那个废柴弟弟了?
“哎呀,他那时年纪还小,人总不能只犯一次错罢?”
周惟卿盯了他那弟弟一眼:“那他在政绩上可有建树?”
大夫人不说话了,抱歉地笑了笑。
这时,赵小公子盯着宁扶蕊,就差没盯出个洞来,他砸吧砸吧嘴,忍不住问道:“二哥,你这小老婆在哪里讨的?”
周惟卿睨他一眼,话语里暗含着警告:“她是我之正妻,何来小?”
“这还没过门呢,怎么就——”
“惟卿已经长大了,不需要舅母过于费心。”
“三弟之事我会安排,惟卿累了,刘叔,送客。”
那大夫人似乎还想争取些什么,连忙拉过周惟卿的手:
“惟卿啊,凡事都好商量的嘛,舅母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咱家没了旧时那般风光,但面子还是要有的……”
周惟卿垂眸望着那只手,形状被修剪好的长指甲上镶着上好的翡翠,旁边还嵌着一圈小珠子。
忽然想起旧时她爱赌博.
赌赢了无事发生,若是输了她便会来到他的院中,用长长的指甲狠狠抠着他的甲肉,看他乖巧又痛苦的模样取乐。
这位正房行事作风都坏在明面上,可另外几房姨母却没那么好对付。
冬天送给他的棉衣里带着针,后来他无论再冷也只会穿一件单薄的长衫,不愿再穿棉衣。
见他长得有几分女气,姨娘们有时便趁赵旻澜不在,便偷偷给他穿乐伶的衣服,说他长大了也只能用另一个眼儿来给皇帝取乐。
他其实很不喜欢自己长成这副模样,曾几次都用那锥子划脸。
可赵旻澜却偏偏要在外人面前塑造一个良好养父的形象,给他用的祛疤祛痕的药膏药效太好,导致他每次都失败。
思绪被兀然打断,清脆的掌掴声响起。
周惟卿略略转头,看见宁扶蕊抿直了嘴,眼里蒙了层水雾,眼眶也因为激动变得通红,被他握着的手都有几分颤抖。
大夫人被莫名其妙打了一下,不可理喻的目光看着宁扶蕊,红润的面上有些绷不住:“你发癫么?”
宁扶蕊深深吸了几口气,缓和了下情绪:
“我才是要问你,你还要在这里发癫发多久才肯走?”
“莫非给了你三分颜色你就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在这里开上染坊了是么,也不想想你有那么大的脸么?”
“人家把状元都拱手让给你们家男宝了,你们不给他磕头烧两柱香就算了,这都扶不起来不如直接换剧本重生算了!”
宁扶蕊真的很生气,要是让她把自己苦读十几年拼来的重本志愿拱手让给别人,她早疯了!
女人越听越气,扬起手就想打回去。
宁扶蕊轻而易举地擒住她的手,用空出来的另一只又扇了她一下。
“试问十几年来,你们可有一年一日一刻把他当成人过?”
“我尊重你们,给你们二分薄面,不过这可跟周惟卿没有半毛钱关系。”
“全是因为我人好我尊老爱幼不想跟你们这种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一般见识。”
“我真的不想对女性同胞动手,可我到底高估了你们,连人都不是的东西,不配获得我的怜悯!”
“走不走?不走我开叉车叉你们走!”
几个人见她身板小小,却是这般气势凌人,一时都呆住了。
宁扶蕊扫视着厅里的众人,那赵小公子的目光一直逡巡在她身上,她也已经受够了,她装作凶神恶煞一般,道: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给抠下来!”
大夫人被另一个女人扶了起来,她堪堪扶着头上散乱的发髻,手指还颤抖着指着宁扶蕊;“你,你!”
年岁已高的赵母站了起来,拿着拐杖指着周惟卿:“惟卿,你真真是翅膀硬了,都不帮帮你舅母,任由她被这小贱蹄子欺辱?”
“外祖母,您老了,听不懂话了。”
“若不然,惟卿帮舅母回忆回忆那些温馨的旧事?”
他的手隐在袖子里面,一袭黑襕衫将他衬托得通身气质高华,愈发长身玉立。
明明是极正常的一句话,可偏是这样轻如鸿毛的语气,却直惹得在座之人心里像打着鼓一般焦躁不安,毛骨悚然。
女人们都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更是一时气短不知要如何回话。
一个年纪稍小一些的少妇看着情况有些不对劲,赶紧制止了赵母继续开口,带着她便要走。
等人全数走完了,宁扶蕊便找了个椅子瘫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要我说你就是说话太体面了,跟这些蛆虫不用摆什么好脸色,就得直来直往。”
周惟卿站在一旁,轻抿着嘴,神色莫名:“我是不是很丢阿蕊的脸……”
宁扶蕊倒茶的手一愣,她当时很气愤的原因还有一点,那就是周惟卿害怕了。
那女人那样拉着他的手,宁扶蕊能感觉得出来他心境的变化。
这是什么,这是明晃晃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到底要做多过分的事情才会让一个人感受到那样的恐惧?
赵家人都是一等一心理扭曲的大变态,他被荼毒多年,如今还能直接出口反驳她们,宁扶蕊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放下茶杯,走过去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没有,你做的超棒,超厉害的!”
久违的安心感让周惟卿霎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伸出手,僵硬着身子回应她的拥抱。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宁扶蕊无论去哪身后都会跟着一个周惟卿。
她这边坐在自己的榻上写着教案,那边周惟卿便坐在她身旁,瞪着幽幽的一双眸子,看着她写字。
“阿蕊,你的头发……”
宁扶蕊笔尖一顿,转瞬间又恢复如常。
“怎么了?”
周惟卿想说他知道原因了,可他看着宁扶蕊的模样,又不知如何开口:“……”
当时地藏菩萨让他好好感受宁扶蕊对自己的爱,他便附身在了绛霄身上。
那时,绛霄陪着宁扶蕊坐在祠堂里叠着纸元宝。
小屋里,一片昏暗,浓重的夜色里透着几分惨白的月光,打在二人身上,显得有些清冷。
绛霄坐在一旁枕着下巴,恍惚有了些惺忪的睡意。
为了打起精神,她拿起一张红纸,对宁扶蕊说:“姐姐,我也要折一个!”
宁扶蕊赶紧打掉她的手,她抬起一双眼,浓密的睫毛在暮色里闪动,她的目光就如他在黎明时见到的明星一样亮。
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可她不知道她看的是他。
她只知道面前的小女孩很傻。
“折这纸元宝可是要折寿的,你还小呢!”
绛霄手一抖:“啊,为什么要折寿?!”
宁扶蕊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望向窗外:“因为送鬼也需要诚意呀,人的寿元是他们最爱的东西。”
“原是这样啊……”
“可我还是想折,若是鬼只见了姐姐一人的诚意,会不会嫌少?不把眼睛还给先生?”
宁扶蕊摸摸她的头,一谈到周惟卿,绛霄就觉得她眼里带了点儿特殊的光彩。
她无可奈何地柔声道:
“那你便折一只罢。”
折了一会儿,她又轻声问道:“绛霄,你觉得先生对你好么?”
绛霄点点头:“先生同绛霄说,只要他在,绛霄就不会受欺负了!”
宁扶蕊轻笑一声,吸了吸鼻子,同她认真道:“若是某天我不在了,你记得多陪陪他。”
“他是先生,先生也会害怕孤独么?”
“先生怎么啦,先生也是人啊。”
这一刻,她那带着浅浅笑意的眸犹如璀璨的明珠一般,在这清冷的夜里熠熠生辉。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渺小得令他自己都为之胆颤。
他是多迟钝,才会意识不到宁扶蕊对自己的爱?
回忆结束,他哽着喉头几分酸楚,避开她的眼:“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宁扶蕊觉得他自卑得莫名其妙。
灯影幢幢,她搁下笔,伸了伸拦腰:“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课?那群孩子们应该很乐意见到你。”
他替宁扶蕊拨了下鬓发,伸手将她拥揽至怀中。
遇见宁扶蕊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宁扶蕊拍拍他单薄的的脊背:“你瘦了好多啊,明天顺便多买点菜给你补补!”
“嗯。”他将头埋在宁扶蕊肩头,闭眼闻着发香。
“周惟卿,你今日为何要说我是你的妻子?”
周惟卿心中一跳,小心思猝不及防被人发现了。
“旧时阿蕊救我之时,不也说了夫君么?”
宁扶蕊哑口无言,半天才憋出一句:“……哼,算你扳回一局。”
第二日,宁扶蕊起了个大早。
今天她的课比较多,还要带孩子们晨跑。
她身着最简单的素裙红衣,跟周惟卿一起在书院附近吃了个早餐。
阳光正好,几个小孩头上扎着两个灵巧的小发包,在门口嬉闹。
看见宁扶蕊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背后灵,本来想迎上去的步伐一下子便顿住了。
几个小女孩躲在竹子后面,手指颤颤巍巍指着她身后的周惟卿:“夫……夫子……那是谁?”
宁扶蕊好笑地戳戳周惟卿:“叫你今日别穿黑色,看把他们吓的。”
她走过去牵起她们的手,笑道:
“他是我请来的特聘夫子,专门来给你们上政治课的,开心么?”
小女孩儿们啊了一声,顿时有些丧气。
周惟卿坐在廊前,看着她束起了发,带着一群孩子跑操。
跑完操休息十几分钟,宁扶蕊又带着孩子们回到教室里上洋文课。
宁扶蕊看到学生们听得很认真,他听得也很认真。
她的课堂一般是十分活跃的,可是今日有周惟卿在,周围的学生都顾忌着他,想活跃的心都被按捺下来了。
教室采光很好,宁扶蕊大半个人都被拢在阳光里,似乎浑身散发着柔美朦胧的光彩,恍然得有几分不真实感。
“下面这道题,周先生回答一下。”
宁扶蕊见他走神,便轻轻点了点黑板。
她嘴角挂着和善笑意,一句话便让教室里的焦点瞬间成了他。
底下有同学窃窃私语:
“他才来上一天课,能解出来么?”
“我觉得不行,这先生看起来没学过洋文呢……”
周惟卿站了起来,清明的眼神望进她狡黠的眼底。
他嘴边扬起似有似无的弧度,嘴唇轻动,竟然真把题给解释了一遍。
宁扶蕊知道他会,那会儿图书馆的书可不是白啃的。
他说英语很温柔,虽然声线一贯的无甚起伏,但至少还是好听的。
三日后,宁扶蕊跟周惟卿还在吃饭,李沅又差人送来一封密信,说是过几日便要到凉州守关了。
宁扶蕊与他对视一眼,纷纷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息。
因着废太子一事一直没有着落,身为三皇子的齐王在滁州起兵了。
而李沅打算在腿脚尚未好全之前离开汴京。
若是他的腿疾被上面的人知道已经治好,不但跑不了不说,还可能会面临大义灭亲之灾。
凉州是西北蛮荒之地,又缺乏管制,不容易惹人生疑。
他自己肯定也是有反意的,只不过现下必须要静静地蛰伏一方,在太子登基之后再行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要等。
宁扶蕊打算过几日去送李沅,她买了粮油米面,做了一些点心跟干粮,还写了一张长长的注意事项。
周惟卿见她写得那般认真,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需要你那般费心么?”
宁扶蕊点点头,心无旁骛地写着信:“人家第一次出远门呢,而且那地我熟,我写了这些,也能规避很多麻烦。”
周惟卿顿了半天,又酸溜溜地抛出一句:
“阿蕊真是多情多义,周某自愧弗如。”
宁扶蕊终于品出些不对劲了:“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呢,我就写点注意事项!”
周惟卿却是垂下眸子,抿起一张薄唇,不再说话了。
写完信,宁扶蕊就准备出发了。
她换上一身轻骑装,独自一人上了马。
周惟卿便紧随其后,扯着她的马鞍,也跟着坐了上来。
“我随你一起去。”
宁扶蕊没说什么,他愿意跟着就跟着,她没有阻止他的权力。
来到城门口,宁扶蕊便隐隐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了。
长公主站在一旁絮絮叨叨,李沅听着她的唠叨,颇有些哭笑不得。
见她来了,他便露出个会心的笑来。
宁扶蕊开门见山,卸下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又递给他一个竹筒。
李沅眼前一亮是,顺手接过竹筒:“这是?”
周惟卿抱臂站在她面前,替她答道:“怕你到了边疆把自己饿死,特地给你写了封信。”
宁扶蕊掐了他的胳膊一下,轻斥道:“啧,好好说话!”
她认真道:“届时您到了凉州,可以再差人送信于我,那边会有人接应的。”
李沅几乎是一瞬间便领略了她说的接应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头,对她郑重地道了句谢谢。
傍晚时分,宁扶蕊站在长公主身旁,目睹着他被人抬上马车。
血色的残阳洒落在荒芜的城郊,生起了些荒凉。
马车开动了,宁扶蕊将手放在口边做了个简单的话放,朝那辆马车喊道:
“一路顺风,千万珍重!”
长公主忍着泪意,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欣慰笑道:“阿沅长大了。”
宁扶蕊心中也是万千感慨。
历史的车轮缓缓转动,一刻不停地推着人向前。
直至再也望不见那辆马车,长公主上了自己的轿子,宁扶蕊还呆呆地望着。
周惟卿牵起她变凉的手,问道:“你还在看什么?”
她第一次对时间生出了些惧意,她转头望着周惟卿,心情有点低迷。
“没什么,上马吧,我们回家。”
第113章 不可避免
宁扶蕊摸上自己枯黄的发尾,忽然觉得自己跟院子里那些凋谢的花也没什么区别。
每日清晨,周惟卿上值前都会悄悄在她枕边放一朵茉莉。
她知道,他在逐渐接受她要离去的事实。
她依旧每日都去上课,可今日上完课后,她便多了一项事情要做。
那便是——等周惟卿散值。
她答应过他的,可不能叫他失望了。
外面等夫君散值的妇人很多,大多都是端庄地坐在马车外,梳着高发髻,颈间戴着项链。
见她是新来的,还梳着少女样式的发髻,一时都有些好奇。
有时候她们会聚在一块,讨论她神秘的家世。
宁扶蕊能感受到这些夫人心中纷繁的心思,大多数人都无甚恶意,她便任由她们去说。
朝臣们鱼贯而出,一些女人便拿出手绢,替他们擦汗,或者是手里捧着一个饭盒,就等着夫君劳累一天,能吃上一口热饭。
宁扶蕊看着两手空空的自己,颇为不好意思。
周惟卿出来得总要比别人晚一些,而且别的朝臣都是三三两两,几个一群,有说有笑。
他永远都只有他自己。
没人敢跟他一起走。
他为她做的那些事,几乎把朝臣得罪了个遍,在这种封建时代,他简直就是离经叛道的代名词。
不过因为他辅政的能力实在太强,深受梁帝重用,大家都只能在底下敢怒不敢言。
宁扶蕊瞅见那抹熟悉的红色,便离了座位,走上前去。
只不过周围的人太多,他似乎还没看到宁扶蕊。
他背着一只手,眉目冰冷,周身气场散发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宁扶蕊在一旁朝他招招手:“周惟卿!”
周围的人硬是被她喊得一愣,纷纷朝她瞧过来,有谁敢这么大胆地喊当朝首辅的大名?
只见一个红衣姑娘,站在众人面前,朝周惟卿的方向不断招手。
一些看热闹的妇人知道周首辅凭借自己出众的相貌,是无数闺阁女子茶余饭后肖想的对象。
原来她也一样,不过别人都只敢在一旁偷偷瞧他,她为何那般大胆,直呼其名?
周惟卿听见她的声音,垂眸扫视了一圈。
宁扶蕊又被人群淹没了,她皱皱眉,只好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人散去。
周惟卿也在等人散去,他也不习惯周围人那么多。
方才那一声被他当成了幻听,依照宁扶蕊的性子,她才不会有那个耐心去等一个人才是……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落寞。
宁扶蕊看他停在那里就不走了,心里泛上几分着急。
她绕开人群,准备从后方给他来个出其不意的袭击。
周惟卿只觉得身后传来一抹凉意,一双手臂便缠在了自己腰际。
“傻子!”
他浑身一僵,就连呼吸都出现几分紊乱,似乎并未料到宁扶蕊会出现在这里。
他眼睫不住颤动,慢慢握住她作恶的手。
在一旁的众人纷纷给宁扶蕊点上了蜡,祈祷她能在这位大人手下留下个全尸。
不过很快,他们便发现自己错了。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疲累的哑,似乎一天之内说了很多话:“阿蕊来了?”
她的手指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凉,宁扶蕊被他一牵,瞬间老实了不少。
“怎么啦,你不希望我来看你么?”
未等他回答,她便径自来到他面前,亲昵地捧起他的脸,捏了捏。
众人能看见这位大人的耳朵瞬间漫上了点红意。
他破天荒地脸红了?!
众人纷纷盯着他们两个瞧,这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与他亲密至此?
就算努力适应宁扶蕊这种大胆开放的相处模式,周惟卿不免还是有些羞怯。
他捉住她的手,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体发生的变化。
她似乎比旧时瘦了些,青年唇角刚勾起的笑意悄然顿住。
她的锁骨比旧时突出很多,肩头也薄了下去,没了旧时的圆润。
也不知道是因为劳累所致,她的脸色也变得微微发白。
即便是在这种还有些炎热的夏末秋初,也依旧掩盖不了她身上的冰凉。
心脏似乎被一双手紧紧攫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周惟卿?”
只听他自己微微张口,摇头淡笑道:“无事。”
他拉起宁扶蕊的手,缓缓朝马车走去。
宁扶蕊提议道:“这几日可以吃蟹了,我想买些蟹回去吃呢……”
“蟹太寒凉。”
宁扶蕊絮絮叨叨地嘟囔道:“哎呀,吃两只没事的!”
周惟卿一向是顺着她的,便让车夫变了路线,去买了几只蟹回家。
吃完饭,她照例窝在自己的房间写教案。
窗外下起了淅沥的雨,窗外的花才刚开没几天,又被雨打蔫了。
她披上雨衣,走出去将花搬到屋檐下。
搬着搬着,周惟卿撑着伞,走到她面前,另一只手将她拉住:“雨太大了,你会着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