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太师,我……”
柳明安想拒绝,话没说完,一道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微颤传来:“小公子,就喝杯茶再走吧。”
说话的是老太师。
柳明安看着这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感受到他投射到他身上的灼灼目光,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四人进入亭中坐下,三双眼睛都盯着柳明安看,让他坐立难安,尤其是老夫人一直抓着他的袖子,把酥心糖往他面前递。
话翡端着茶过来了,楼白离起身走到老夫人身边,低声跟她说了好一阵话,随后老人把那个装满酥心糖的纸包塞到了柳明安怀中,再依依不舍地看了他好几眼,顺从地让两个丫鬟扶着离开了。
楼白离回到座位,提起茶壶,给柳明安倒了一杯茶。
百官之首给一个无名小卒倒茶,柳明安受宠若惊,知道自己全是沾了这张脸的光,连忙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太师”。
楼白离父子混迹官场多年,什么人什么性子,一眼就可以看个七七八八。
眼下柳明安端端正正地坐着,目光只落到面前的茶水上,他们自然看得出来这年轻人十分拘谨,坐在这里不自在。
“小公子,莫要见怪,实在是老夫太过思念儿子了,才想留你喝杯茶,没别的意思。”楼余桓缓缓说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柳明安,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名满京城的翩翩少年郎。
柳明安点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又听楼白离说:“这些年我娘带回来很多个‘青至’,唯有你是最像的。”
这是柳明安从第二个楼家人口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名讳,他本想说,我父亲也叫青至,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太刻意了,有攀附之嫌。
“小公子,怎么称呼?”楼白离闲谈一般问道。
柳明安礼貌地回答:“在下姓柳,叫柳明安。”
“柳公——”
楼白离的“子”字尚未出口,只听得身侧传来“哗啦”一声,原来是楼余桓失手打翻了茶盏。
柳明安和楼白离被这声音吸引过去,发现老人膝盖处被浸湿了一片,滚烫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
楼白离正想关心一下楼余桓的情况,却见他紧紧地盯着柳明安,昔年跟九五至尊针锋相对都云淡风轻的老太师,此刻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明……安……,是‘明慧知礼,一生平安’的明安吗?”
柳明安听见老太师这么问,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某些记忆在一瞬间苏醒。
“明安,你知道爹爹为什么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吗?”他的父亲把他高高举起,让他跨坐在他肩膀上,笑着问他。
年幼的柳明安扯着父亲的头发,嫩声嫩气地回答说:“不知道。”
“因为爹爹希望你明慧知礼,一生平安。”
那好像是一个下午吧,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世界被橘黄色的余晖笼罩着。柳明安看不清他父亲说这话的表情,他只记得那个男人温柔得跟春风一样的声音。
第119章 莫问归期,青山埋骨
楼白离不懂,为什么楼余桓会对柳明安的名字反应这么大。他同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柳明安听到这个问题后,满眼不可置信。
楼余桓还在一脸期盼地等着柳明安回答,过了片刻,二人才见到那年轻人点了下头。
“是这两个字,而且……”,柳明安顿了下,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他接着说:“我父亲说给我取这个名字的寓意,就是您刚才说的那八个字,明慧知礼,一生平安。”
这下轮到楼白离意外了,“明”字和“安”字都常用作人名,取意各不相同,为何楼余桓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来柳明安名字的含义?
是不是这个年轻人故意顺着他说的?为了套个近乎?
但楼白离往柳明安那边看去,少年人一双眼睛澄澈清明,坦坦荡荡,无任何谄媚讨好的神色,就算面对他这个位高权重的太师,也是不卑不亢,进退有礼的。
楼白离还没想清楚这其中的缘由,楼余桓已在一旁泪光涟涟。
柳明安眼看着老太师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他身边,一张嘴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你叫明安,明安,明安……是他给你取的名字……我就说,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无缘无故这么相似……”
楼余桓定定地看着柳明安,泪水模糊了他的眼,他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让全家人手忙脚乱的下午。
“爹,嫂子生了!是个男娃娃!我当叔叔了,您成祖父了,哈哈哈……”
“对了爹,您给我侄儿取好名字没有?”
“涟誉?叫楼涟誉?咦~文绉绉的,拗口!以后我的孩子还是让我自己来取名吧。”
“我要是有儿子,哈哈哈……就叫他‘明安’,明慧知礼,一生平安……”
楼白离看着父亲落泪,心下大惊,连忙跟着起身询问:“爹,怎么了?”
柳明安心里一紧,刚才那个看似荒诞的念头似乎成了真。
“我父亲叫……柳、青、至,青山绿水的青,纷至沓来的至”,柳明安站起身,看着眼前的老人,慢慢说起那个记忆中的人,想要证实什么:“他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画画,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他右手手腕处有一块蚕豆大小的红色胎记。”
柳明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已经无需多说了,老太师和太师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你是……你是青至的孩子!”
楼余桓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完整地说出了这句话。
柳明安叹了口气,任由楼余桓伏在自己肩头哭泣,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本以为这世上,除了姜凝,其他人都跟他没有任何关联了,却不曾想,一夜之间,他拥有了这么多亲人。
而这些亲人,全都跟他过世多年的父亲有关。
为什么呢?
为什么父亲明明是锦衣玉食的官家少爷,偏偏改了姓氏去做山野村夫?
为什么这些家人看起来都那么在意他,可柳明安却从未听他提起过只言片语呢?
与亲人相认本该是是喜悦的,可柳明安却感到一阵茫然。
楼白离看着父亲喜极而泣,心中感慨万千,只得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老人的后背。
楼余桓哭了一会儿,勉强平复了情绪,背过身去,抬起袖子仔仔细细擦干了脸上的泪,而后才转过来,一脸殷切地看着柳明安问:“好孩子,你爹在哪里?你们这些年在哪里生活?你娘是谁?你们过得好吗?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你今年多大了……”
楼余桓问题一个接一个,缺失的二十多年的时光,他想要全部都补回来。
柳明安怔怔的,他该怎么回答呢?直接告诉这两人柳青至早在十四年前就去世了吗?
楼白离见柳明安不答,以为他是刚知道自己身世内心还难以接受,于是开口提议:“爹,明安,这里风大,我们去书房坐着慢慢聊吧。”
“好好好!”楼余桓连声应道,抓着柳明安亲昵地说:“明安,跟祖父去书房,咱们慢慢说,不急,慢慢说……”
祖父……
柳明安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心底泛起难言的酸涩。
“血浓于水”四个字当真不是前人空口白说的,一旦意识到这个两个人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柳明安再看他们,无论怎样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好。”柳明安听见自己这么说。他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知道那个赐予他生命的男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柳明安上前一步,跟楼白离一左一右搀扶着楼余桓往书房走去,期间,楼余桓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底悲喜参半。
等到了房中坐下,楼余桓又急不可耐地把刚才那些问题重复了一遍,柳明安垂下眼眸,避开了二人灼热的目光,挑了能回答的答了。
“我是西南州府宝吉县下的灵山镇人士,家住荷花村,我娘也是荷花村的,叫何淑云。”
“我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就我一个独子。”
“我今年十九,再过半年就二十了。”
“从我记事以来,我们一直住在荷花村。”
楼余桓眼眶又红了,只不住地点着头。
“那你爹娘现在还在荷花村吗?还是说他们跟你一起来京城了?”楼白离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楼余桓也期盼地看着柳明安,等待着他的答案。
柳明安抬起眼,看着那两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心中隐隐作痛。
他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我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就剩我一个。”
“什么?”楼余桓和楼白离异口同声,满眼惊诧,面色乍然之间变得死灰。
“青至,死了……”楼余桓呢喃着这几个字,两行热泪落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令人不忍细看的哀痛。
楼白离眼中也有明显的湿意,那个记忆中永远温和笑着的少年郎,这么多年,他只以为他们隔了千山万水各自安好,却不曾想已是阴阳两隔。
“青至是怎么……”楼白离到底说不出那个“死”字。
柳明安自然听得懂楼白离想问什么,他沉沉开口:“十四年前,上山打猎,遇山洪,尸骨无存。”
“遇山洪,尸骨无存……”楼余桓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半晌后,忽然“哈哈”大笑,满目苍凉:“青至啊!你这是算准了吗?你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真是不孝啊!”
说罢,便泪如雨下。
“爹……”
楼余桓掩面痛哭,向来挺直的脊背在这一刻弯了下来,伴随着哭泣的动作颤动着,看得楼白离心酸不已,想开口劝说两句,然而张了张嘴,喊了声“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
节哀顺变吗?
他年过五旬,既是儿子,也是父亲,怎么会不明白一个父亲的心呢?
甚至连他自己都想哭一场,为那个英年早逝的管他叫大哥的少年。
听到楼余桓的哭声,柳明安一颗心沉甸甸的,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他知道有些话现在问不合时宜,但他还是问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父亲为什么会选择离家?”
他明明有大好前程,明明有一堆关心他的家人,为什么要舍弃所有,跑到荷花村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还有之前,老夫人错把我认成了我爹,她一直在对我道歉,让我原谅她,说她不该对我说那些话”,柳明安想起老人的话,试探着问道:“我父亲是因为她的原因才离开的吗?”
听到柳明安的问话,楼白离回过头来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儿,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些不堪往事告诉他。
“唉~”楼余桓长叹一声,擦干了脸上的泪,起身走到书案后的一个柜子里,双手捧出来了一个木盒,放到了柳明安手边。
“你是他的孩子,有些事你确实应该知道。”楼余桓话语中有挥之不去的沉重。
柳明安看着递到眼前的盒子,猜到答案跟里面的东西有关。
柳明安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打开了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段写了字的白绸。
过了二十多年,白绸已经有些泛黄了,柳明安小心地拿起来,展开一看,上面端端正正写了八个字:
莫问归期,青山埋骨。
柳明安瞳孔猛地一缩,这是他父亲的字迹,不会错的,那个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字的人,他的字迹即使再过多少年,柳明安也能一眼认出来。
“这是青至离家前留下的,没想到竟是……”
一语成谶!
楼白离闭了闭眼,只想感叹命运无常。
他只以为楼青至是决绝地离开了,他们兄弟二人此生不到黄泉不相逢,谁能想到他最后真的应了那句“青山埋骨”呢?
柳明安这才明白,刚才楼余桓那句“算准了”是什么意思。
楼余桓收起白绸,珍而重之地把它放进了盒子里,起身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再次坐下后,柳明安听见老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一生有三个儿女,楼白离,楼青至,和一个女儿,叫楼绿柔。白离比青至大八岁,青至比绿柔大两岁……”
“你祖母一直喜欢女儿,因此在绿柔出生后,对她百般疼爱,甚至可以说有些偏心……”
“绿柔性子骄纵,喜欢玩闹,但本性不坏。因为青至脾气好,跟她年岁相近,不像白离一样会对她说教,所以一家人里面,绿柔最喜欢缠着青至了,青至走哪儿她跟到哪儿,二人形影不离的……”
“我们都以为二人只是兄妹情深,没想到……没想到……”
楼余桓说到这里,眼中又蓄满了泪,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楼白离见状拍了拍父亲的手,安抚道:“爹,我来说吧。”
楼余桓点了点头,亲口说出这些事,就好像把他的心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样。
“绿柔对青至产生了男女之情,但她自己知道这是不伦之恋,就谁也没说,只告诉了自己的贴身丫鬟……”
柳明安听到这句话心狠狠地一颤,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他尚未知晓全部,但已经预见了后来的悲剧。
果然,楼白离顿了顿,接着道:“那年绿柔年方十八,青至的至交好友向她提亲。那是一个青年才俊,家世学识都出类拔萃,我们都很满意那个人……”
“绿柔哭得厉害,青至以为她是不喜欢他的好友,前去安慰她,说不喜欢就换一个,天下好儿郎多的是……”
“第二天,绿柔却出人意料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段时间楼府上下都在准备大婚之事,在婚礼的前一日,绿柔……”
楼白离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显露出主人内心的波澜。
“绿柔穿好了凤冠霞帔,上吊自杀了!”
“喜事变丧事,我们所有人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直到她头七那天,娘撞见绿柔的丫鬟在偷偷摸摸烧东西,过去一看,全是青至的画像,以及一堆爱慕之词,那时我们才明白是为什么……”
“娘痛失爱女,迁怒于青至,一时口不择言,说是他害死了绿柔,说不认他这个儿子,说楼家没有他这个人……总之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绿柔原本要嫁的那个人,也因为这事如遭五雷轰顶,失魂落魄,心如死灰,与青至割袍断义……”
“一面是母亲,一面是挚友,一面是妹妹,青至深受打击,最终在一个夜晚,在白绸上留下了‘莫问归期,青山埋骨’的八字绝笔,离开了楼府,离开了我们。”
“已经二十五年了……”
楼白离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慨然,不知不觉间,事情过去了二十五年了,他也从一个身强体壮的青年变成了两鬓斑白年过半百的老人。
柳明安听完了整个故事,沉默着垂下了眼,视线落到桌上的那包酥心糖上,只觉得心里酸涩得厉害。
他那个温柔和蔼的父亲,原来有过这般的经历吗?
妹妹因自己而死,好友断绝关系,生母无端指责,而他父亲那时也才二十岁,跟他一样大的年纪,他怎么能不对这个地方心灰意冷呢?
楼余桓这时拉着柳明安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青至离开后,他娘自责不已,哀伤过度,大病一场,烧了三天两夜,等人醒来,就得了离魂之症,时常自言自语,之后更是满大街去找青至……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把你找回来了。好孩子,认祖归宗吧,你该叫楼明安的。”
柳明安看着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十分坚定地拒绝:“不,我父亲既然决定姓柳,我是他的儿子,我永远都是柳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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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柳明安的回答,楼余桓和楼白离都感到愕然。
“明安,你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你一个人孤苦无依——”
楼白离话没说完就被柳明安笑着打断:“我不是孤苦无依,我身边有心爱的姑娘。”
楼白离还想说什么,柳明安接着道:“父亲在世时,从未提过你们只言片语,他与楼家此生缘尽,我又何必再来寻亲呢?”
“明安,你的意思是,你不认我们吗?”楼余桓看向柳明安,眼中有受伤的神色。
柳明安对着老人温和地笑了笑:“您知道我是您的孙儿,我知道您是我的祖父,知道楼家人是跟我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就够了。我不会回楼家,我也不会改姓,以后我的孩子也姓柳。”
楼余桓闭了闭眼,两行清泪顺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缓缓滑落。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断绝关系呢?
但造成这个结果,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有三个孩子,楼白离是长子,他委以重任,从小耐心教导,就为了把自己身上的担子交给他;楼绿柔是小女儿,一家人都宠着护着。只有楼青至,夹在中间,总是被忽视,尽管他心知肚明,青至的才能绝不逊色于他和楼白离。
但青至太懂事了,是个天生的君子,永远风度翩翩,从容淡泊,让人有一种错觉,这个人不会生气,不会难过,他一直都会这么温文尔雅,君子端方。
这也导致当年悲剧发生时,一家人都去围着那悲痛欲绝的母亲劝解安慰,那个秉性温和的少年却被漠视,一言不发忍受了母亲的恶语伤人,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场无妄之灾。
他作为一个父亲,也是在青至消失后才后知后觉,他太不称职了。
他确实没有资格再要求什么。
“笃笃笃!”
房门突然被叩响,随后一个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三人齐刷刷地朝来人看去,是楼涟誉。
楼涟誉一眼看到那个昨日见过的那个小公子,满心疑惑,但还是先跟楼余桓和楼白离打了招呼:“祖父,爹。”
等关上门走近桌边,楼涟誉才恍然觉得情况不太对,为何向来威严庄重的祖父此刻噙着眼泪,为何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此刻眉头紧锁。
这一切会不会跟这个长得像二叔的人有关?
楼涟誉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知子莫若父,楼白离将他的所思所想看得一清二楚,直接对着他说道:“涟誉,他是你二叔的儿子,是你堂弟,叫柳明安。”
楼涟誉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柳明安:“竟然真的是……”
“那二叔呢?二叔在哪里?”
楼涟誉紧接着追问了一句,却发现在座的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沉默在这一刻令人心惊。
楼涟誉还没有得到答案,柳明安站起身,对着三人客气地说:“天色太晚了,家里还有人在等我,我就告辞了。”
“明安!”楼余桓担心这次告辞又会是永别,小心翼翼问道:“你还会在京城吗?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柳明安在老人期盼的目光中点点头:“我是这一届的举子,我会一直在京城。”
“那就好,那就好……”楼余桓连声说道,跟着起身:“那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夜间风大,您老人家好生歇着吧。”
柳明安说完,抬脚就要走,又被楼白离叫住:“明安,把这包酥心糖带着吧,你祖母专程去买的。”
柳明安转头看着桌上那个纸包,片刻后摇了摇头,撒了个谎:“我不爱吃糖。”
说完,对着三人拱手行了个礼,转身往楼府大门走去。
楼余桓怔怔地看着柳明安走远,眼底是化不开的哀伤。
“二叔呢?”楼涟誉又问了一遍,心止不住地下沉。
楼白离闻言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沉沉开口:“十四年前,青山埋骨。”
楼涟誉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形一晃,抓着椅背才站稳。
“二叔……怎么会……那么好一个人……”
楼涟誉呢喃着,只感觉脑子里“嗡嗡”的,像是被人朝着太阳穴用力打了一拳。
楼白离见状,也只是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楼涟誉的肩膀。
楼涟誉是他长子,偏偏他出生后那几年,正撞上了皇上肃清朝纲的时候。他那时和还是太师的楼余桓整天忙于公务,回家都少得很,涟誉幼年的岁月里,是青至承担了父亲这个角色。
青至对楼涟誉很有耐心,陪他玩闹,陪他写字念书,带他走街串巷买各种零嘴吃食和小玩意儿,做得远远比楼白离这个真正的父亲合格。
等楼白离终于清闲下来,想要好好看看自己儿子,却发现一晃眼,那个皱皱巴巴裹在小被子里像猴子一样的小婴儿,已经不知不觉间长到他大腿那么高了,会写字会背诗,乖巧伶俐又懂礼貌。
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一口一个“二叔”地喊,天天黏着青至,对他这个亲爹不冷不热的。
楼白离那时候是有几分酸涩的,也有些嫉妒自己弟弟。
等到青至离开,楼涟誉连着几天不肯吃饭,哭着喊着要把二叔找回来,楼白离那时才明白,在自己儿子心里,“二叔”这两个字分量有多重。
“唉~”
楼白离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些年楼涟誉也是一直在期待着能与青至再见,乍然听到他英年早逝的噩耗,心神震荡在所难免。
“白离。”楼余桓突然开口唤了一声。
楼白离回过头来,听见楼余桓说:“你派人去荷花村问问吧,顺便再打听一下明安在京城的住所。”
其实不用楼余桓吩咐,这些事楼白离也会去做的。
“还有,给巧兮、书妤她们写信,让她们尽快从香叶寺回来吧,我们一家人,该好好去见见明安,今晚太仓促了……”
巧兮是楼白离的妻子,叫上官巧兮,书妤是楼涟誉的妻子,叫程书妤。婆媳二人今天早上刚坐上了去香叶寺的马车。
楼白离点头,又听楼余桓继续说:“就不要告诉你娘这些事了,糊涂有糊涂的好处。”
老夫人找了青至二十多年,也悔恨了二十多年,若是得知他早已死去,那对她而言,将会是怎样的诛心之痛啊?
楼余桓交代完这些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个一生傲骨的老太师,在这一刻垂头丧气,显出暮气沉沉,行将就木的苍老。
楼白离知道父亲内心的悲痛,唤来下人,搀扶着老人回房歇息。
“你也去休息吧,查了一天案子,别累着了。”
楼余桓走后,楼白离看着魂不守舍的楼涟誉,有些心疼地开口。
楼白离知道楼涟誉在查朱尚书儿子遇害一案。
朱尚书是朝廷重臣,唯一的儿子遇害,同时还死了两个仆人,主仆三人不明不白地在元宵节这天死在巷子里,且凶手还十分嚣张地在墙上留下血书挑衅警告,此案震惊朝野。
楼白离今日在皇宫耽搁这么久也是因为这个案子。
朱尚书伏阙长哭,在御书房里长跪不起,恳求皇上一定要抓出凶手碎尸万段,让他儿子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这是一个父亲的人之常情,大家都理解,可问题就出在那案发现场留下的血书,和那个更夫的证词。
血书和证词直接把凶犯锁定在跟朱尚书有仇的人身上,因此他跟疯了一样,一通乱咬,但凡曾经跟他有过过节的官员,全部都被怀疑买凶杀了他儿子。
半年前因为修缮皇陵的相关事宜,楼白离跟朱尚书在朝堂上争执了几句,这次就被他咬上了,在皇宫颇为头疼地自证清白,好不容易回家,官服都没来得及脱,又得知了青至的噩耗。
楼白离只觉得心神俱伤,但他也知道,楼涟誉只会比他更难受。
第122章 连夜离京,第三条蛇
楼涟誉听到楼白离的话,有气无力地“嗯”了声:“爹,您也早点休息。”
说完,便拖着沉重地步子回到了自己房间。
等洗漱完躺到床上,楼涟誉明明感到自己身体困乏到极致,可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起记忆中那个人。
楼家二郎,举世无双。
这是当年京城里的人对楼青至的评价。
楼家一家子都是天才,老太师楼余桓出生寒门,通过科举入仕,以状元身份从六品官员做起,一路历经坎坷做到了当朝太师的位置,让京城从此多了一家姓“楼”的贵人。
楼余桓长子楼白离也不遑多让,同样是状元入仕,踏着父亲开辟的道路,在官场风生水起,青云直上。
楼白离考上状元时,楼青至才十二岁,但那时他就已经显现出与同龄人不同的聪慧,甚至比十二岁时的楼白离更出类拔萃。
楼涟誉又想起当年母亲逗他的那些话:“涟誉啊,你二叔三岁识千字,四岁背百诗,不到十岁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经史子集信手拈来,皇上都夸他是百世不遇之奇才。你天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跑,也不要只知道玩啊,多跟你二叔学学,让他把你教聪明一点……”
那样惊才绝艳的二叔,十几岁就名满京城,善书会画,他的笔墨千金难求,但被他拿去撕着玩却丝毫不恼,只摇摇头笑道:“乖侄儿,你也就敢在我面前放肆了,要是大哥的话,肯定让你跪着抄书,哈哈哈……”
大家都在等着看楼家二郎进入朝堂搅动风云,却不曾想楼家三小姐在大婚前夕自杀,随后楼青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明再过一个月就是会试了,所有人都在等着楼家再出一位状元,但此后二十余年,天地间再也没有“楼青至”这个人了。
“二叔……”
楼涟誉在黑暗中轻唤了一声,眼眶四周有针扎一般的刺痛,他感到自己眼角一片湿意。
酉时三刻。
姜凝等到了怒气冲冲从卫方雄家里出来的马管家。
“好你个卫方雄,竟然敢戏弄与我?骗我说有玉葫芦,结果是个破烂石头雕的!”
马管家边走边骂,卫方雄则在后面跟着讨好地陪着笑脸:“哎呀!马管家,小老儿这次看岔眼了,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哼!少说这些空话,你卫方雄就算瞎了,也不可能分不清玉石,你分明就是大晚上逗我玩!”马管家丝毫不信这套说辞,反而因为这拙劣的借口怒气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