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系夫君日常—— by赵朝朝
赵朝朝  发于:2023年0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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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花厅,自我劝慰:这些东西,不是多艰难,就是她这样的人物,费些功夫也就学成了。
往后的日子,桑沉焉试着在账本上写下第一个字,脑中念着纪明所给册子中的内容——米粮几何,产地何处,价几何,采办何人,入库何人……
细小杂碎,一一记录。
某日桑钰嫣从旁瞧见,高兴道:“桑桑这笔账记得真好,我回头跟阿娘说,以后也这般记账。有来有去,出帐入账,得体合宜。”
桑桑猛地搁下笔,看向桑钰嫣,高声道:“二姐,真的好么,我做的真的比之前好?”
那模样,活像个忐忑不安小孩,盼望长辈给与点点肯定。
桑沉焉心知她为何如此,走到跟前,拿起还未干透的账本,细细看来。待这一页干透,又翻看前页。
极为细致,一字不落。
桑沉焉在一旁焦急搓手,心急等待。
翻至最前一页,桑钰嫣夸赞,“很好。这半月来,精益良多,比以往都要好。你是如何做到的?”
桑沉焉看向二姐,笑得真挚热烈,“我跟着先生给的册子学的。二姐,我可是越来越好了?”
桑钰嫣怔住,心中几个念头翻过,不过是须臾之间,笑开,“那是自然,越来越好,越来越有京都贵女风范。”说着,在她眉心一点,“等过些时候阿娘好一些,给你操持及笄之礼,不定多少人上门求亲呢。”
“二姐笑话我。”桑沉焉害羞低头,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左右看看。
见她这幅模样,桑钰嫣明白,自家的棒槌已不再是棒槌。可念着那日春风居的情形,多的话她也不好言说。
沉默片刻,方道:“我的话你还不信,二姐什么时候骗过人,一向说的都是真话,从不作假。”
一时褚夫人的声音传来,“你姐妹二人说什么笑话呢,我在外头都听见,笑得这开心。说来,给你阿娘我听听。”话至一半,从门外进来。还有跟在身后的顾妈妈,几个小丫头。
一群人浩浩荡荡。桑沉焉猛然回头,方才想起,不仅这些人,还有几个丫头立在廊下呢。
她霎时羞得满脸通红,起身跑开,“你们都笑话我!”
这话一出,屋内众人笑得更为欢快。
待桑桑走远,桑钰嫣给候着的丫鬟素衣使个眼色,命其去看门。
这才低声问道:“阿娘,这事儿真的只能如此了?要不,再等等?”
“等?”褚夫人喝一声,“隔壁戚月娘是何等人物,你莫要拿她当寻常夫人看。想当初纪尚书退居东风楼,二房三房远走,四房还小,她一个川南来的姑娘,生生靠着自己,在京都各处打听。其后几年,更是一手操持家务,一手联络前朝。
要不然,明哥前脚得了官身,后脚就有这多人来恭贺。
你也不想想,官家得登大宝,二十余年。
这般漫长的路,她戚月娘,是靠着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她可是不想在最后一锤子买卖上,栽个跟头!”
“阿娘,可是……”桑钰嫣想到桑桑方才的模样,有些心疼,“三妹她……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她……”
“莫要多说,这些我都知道。你们姐妹二人,都太坎坷了些。都怪你阿爹,成日在官署,一点也不操心家务……”絮絮叨叨将不在场的桑翊骂了一同,而后方说道,
“这等事情,末了,不过两个结果,一是明哥如愿,一是她戚月娘如愿。且看她母子二人谁压过谁吧。”
桑钰嫣沉思,“阿娘,还有一点。就算最后如我们所愿,纪大公子成功,那也是在新妇进门前,得罪了婆母,往后桑桑的日子不会好过。
再有,纪府这样的家族,规矩繁多。那日春风居的花会母亲也见着了,前前后后多少人,不消说如何玲珑,就算是把人认个全乎,也得好些时间去了。
我怕,桑桑,应付不了。”
自家姑娘是个什么脾气秉性,褚夫人再明白不过,没心没肺,万事不放在心上,学东西极慢,浑身的机灵劲,全长在脸上了。
而今能忍下来,乖乖练习记账,也不过是因春风居的刺激。
不知能坚持到哪日。
“且是等等,再看看桑桑如何。她若是一心如此,我少不得多同戚月娘闲话。她要是过几日便忘了,咱们权当没这回事,早早地把笄礼给办了,好好寻个家族简单的幼子,不求学识如何,但求人口简单。”
作者有话说:
桑桑:你还有空跟丫鬟们说话?
明哥哥:我何时说了?

◎独属于女儿家的心思,方才萌芽,就遭遇如斯大难◎
五月初五, 端阳节。家家户户挂菖蒲、佛道艾、葵花于门前,再做了粽子、五色水团,贡于香案上, 去恶月,祈福。这日, 京都还有一个特有的习俗, 便是相熟的人家, 互赠端阳瓜果团子,以示家中女眷庖厨技艺精湛,无所不会。
往年的桑府,不过是送些小物件到相熟人家, 无甚特别注意的。今岁却是不一样,家中二姑娘已定亲, 三姑娘及笄在即,互赠瓜果团子,成为极为重要的事。
这不,从五月初一开始, 褚夫人便勒令两个姑娘,勤加练习,务必做到茸切做团。在这事儿上头,向来万事上手极快的桑钰嫣, 也被褚夫人打了好几次手心。
“你上点心,再切得细小一点。崔府程夫人,还等着拿捏你的错处呢,你这不是上赶着挨骂啊。”
说着, 转头看向另一侧的桑沉焉, 更为烦躁, “你瞧瞧你,这是个什么模样,若说你二姐切得是个萝卜丁,你的就是个豆腐块,乱糟糟,堪比脸大,还不成模样。”
姐妹二人相视一眼,瞧见彼此皆是如花猫一般,登时笑开。
惹得褚夫人更为气闷,“笑什么笑,出了门子,就不是姑娘了。给人做新妇,哪有容易的,一个个还不学好。”
说罢,亲自上手,打算展示自己的刀工。
从架子上取刀,再到放下砧板,这几下,颇有气势。两个小的瞪大眼看着,等着自家阿娘做出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作。
下一瞬,褚夫人爽利下刀,来回几遭,只见案板上的菖蒲叶,细细炸开,好似直接从根茎上扒拉下来的一般。
全然没有个被刀切过的模样。
褚夫人愣住,桑钰嫣低头笑笑,桑沉焉没能沉住气,大笑,“阿娘,就是这般模样,一会儿捻城团子,装入梅红匣子当中,不得炸开啊!”
“小兔崽子,敢笑话你阿娘我!”褚夫人菜刀哐当置于案板上,佯装怒气。
气氛如此热烈,桑钰嫣没能忍住,朝桑桑道:“你说什么胡话,就算阿娘做得再不好,当初爹娘议亲,阿爹也是极为愿意的。”
到底是父母的笑话,点到为止,再不多言。
一时之间,后厨屋内娘三,连带外头几个丫头,各自欢笑,自是不提。
且说这装入梅红匣子的瓜果,在端阳这一日,由桑府仆从,送到崔相公、纪府以及其他同僚府上。而桑府诸人,却由桑翊带领着,去往迎祥池放生。
端阳这日的迎祥池,很是热闹。可在这一日,整个京都最为热闹的当属百盛楼。今日的百盛楼,不仅官家率几位皇子前往,连诸位相公,官家亲信大臣,一并在此宴饮。从四层楼高的百盛楼望去,前可见迎祥池放生,后可见汴河划龙舟,实乃与民同乐,最为要紧的去处。
桑翊不过是个国子祭酒,就是多算二里地,也当不得官家亲信,是以,这日举家同游。
眼下的迎祥池,人满为患,摩肩接踵,远处的叫卖声,近处的姑娘公子闲话,间或小孩嬉闹,险些能让人忘却阴山战事。
桑沉焉和桑钰嫣拉着手,由一众仆护卫着,走在桑翊夫妻二人身后,不能如何瞧见迎祥池的热闹,反倒是险些被挤了出去。
委实有些难受,桑沉焉高声问桑翊,“阿爹,咱家的马车就不能过来么?这地儿也忒挤了。咱们还是早些到清风楼坐下才是。”
清风楼,立在百盛楼一侧。因远不如百盛楼的人物光景,在端阳这一日,乃普通官僚可去之地。
桑翊指着前方的百盛楼,“桑桑,你瞧那百盛楼,五步一岗,十步一卫,今日关防如斯,官家亲至。各处车马轿撵,除非圣人特许,皆是不得通行。咱们要去清风楼,必然顺着人群往前,你且是等等。”
顺着桑翊所指,桑桑朝百盛楼看去。占地极广,左右卫楼各一,如同双星伴月,气势极盛。
旌旗招展,侍卫林立。
不知怎的,桑桑突然想到日前纪明使人来传话所言——
“端阳那日,我不得闲,得跟着上峰,随在管家身后上百盛楼,你若是送瓜果团子来,放心交给落玉便是。二月天有冰,晚上我回府再看也是一样。”
原来这就是百盛楼。
她在京都长大,年少时分也听过百盛楼,去过百盛楼,可那种感觉,很是模糊,远不如今日强烈。
今日的百盛楼,真远啊,远得像天上的星星,任凭她如何也够不着。
越是往前走,这种感觉越盛。及至清风楼前,桑沉焉抬头仰望。三层楼高的清风楼,在有着左右卫楼的百盛楼跟前,不值一提。
桑翊早早定下的雅间,在二楼靠近百盛楼一侧,算是个较为不错的位置。临窗而立,可见高耸入云的百盛楼,可见人潮如织的迎祥池。偶有热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一家四口落座,茶博士上茶,跑堂的小子上来瓜果点心不提。
因入楼之前的种种,桑沉焉略觉不适,别过桑翊夫妻,独自到窗户跟前吹风。
一时桑钰嫣走来,问:“你是怎的了,瞧着像是有些不好。可是方才挤着了。”
“并无。适才虽然挤得慌,可前后都有丫鬟婆子们护着,哪里就能挤着我了。”
“那你作何这个样子。要是有什么不好,说出来就是了。你过来那会子,阿爹阿娘瞧了你好几眼,你丁点不知。你要是心中有个什么,好好想想,不定晚上回家,阿爹问你话呢。”
桑钰嫣轻声提醒着。往日桑沉焉的心事,她不说猜个十成十,一半多却是有的。如今姑娘有了小心思,她也不能如何猜得着了。
桑沉焉听罢,胡乱应下。说上来个什么,原是她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如此。
见状,桑钰嫣悄声回到桑翊夫妻跟前,摇头。
褚夫人起身想去看看,被桑翊一把拉住,轻声道:“姑娘家有了心事,自己想明白就好了。且是等等。”
迎祥池前,高僧诵经,混着人潮的嬉笑之声,传入桑沉焉耳朵。她听见了,也好似没听见。不知多久之后,另一侧,龙舟的号子高喊,恭贺助威之声四起,鼓乐喧天。
连一旁的百盛楼也热闹起来。官家领着几位相公亲至。
许是鼓乐之声太过喧嚣,桑沉焉缓步到另一侧廊下站定。
百盛楼前,司殿帅亲帅一众侍卫开道,官家在前,万相公,崔相公……张大学士随行。在队伍末尾,她瞧见了纪明。
他跟在一红袍老者之后,缓步前行。间或老者扭头看顾,对他极为关照。
桑沉焉的目光跟随着纪明的脚步,见他同左右闲话,见他拱手致谢,见他缓步入厅堂。直到再也瞧不见了。
她想着,许是他们一行人缓步上得百盛楼三楼而去。
百盛楼三楼,与桑桑现下所在的清风楼,不过仅相隔一幢卫楼,却好似隔着山海,隔着天堑。
过不多久,百盛楼的喧嚣盖过清风楼。桑沉焉可瞧见来来往往宫婢侍女,小黄门,也能瞧见几位相公围在官家身侧,朝着汴河龙舟上的儿郎,指指点点。
一时又见小黄门捧了彩旗出来,高喊:“崔相公赋诗一首,贺端阳。”再由卫楼候着的小黄门,左右高喝,传遍迎祥池。
“万相公……”
“鸿胪寺少卿纪大人,赋诗一首,贺昌盛吉祥。”
桑沉焉听着,双手一抖,心中默念几次,“纪大人”,说的是先生么?
好像说的是鸿胪寺少卿。
那可不是先生么!
此刻,纪明那日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端阳那日,我不得闲……”
不及她多想,适才的小黄门又出来了,高声喝道:“今日题诗,鸿胪寺少卿纪大人为魁首,赏玉如意一对,徽墨一匣,并黄金五十两。”
百盛楼的恭贺之声四起。隔了老远,桑沉焉也能凭借对百盛楼的模糊印象,勾勒出纪明的模样。
周遭围屏林立,高山流水,簪花侍女。他在一众老者之间,鹤立鸡群,游刃有余。他的背影,定然是众人当中最为挺拔的,身姿也定然是最为俊秀的。
她的先生,样样都好的先生。
走得太快了。
先前不久,她们还在绛雪轩中研习卫夫人小楷,还在说《孝经》、《女论语》……
脑中不断回放往日的点点滴滴,双眼却望着百盛楼的方向,泪眼迷蒙,愈发恍惚。
她的心思,独属于女儿家的心思,方才萌芽,就遭遇如斯大难。还来不及诉说,还来不及倾诉,先生就走了。
走到她这辈子也到不了的地方。
桑沉焉浑浑噩噩中,手扶围栏,在清风楼二楼来回踱步。她明白适才的不适之感源自何处了。这清风楼和百盛楼,隔得真远啊!
远得只能听见声音,却瞧不见他人模样。
她伸出手,任凭鼓乐的喧嚣,打从迎祥池和汴河而来的烈阳及暖风,从五指之间穿过。
像是云端,像是银河,总归都是不能触及之处。
她记不得是如何回府的,待清明过来,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之时,已然是褚夫人在花厅一侧指天大骂。
“她家副相又如何,她家儿子是京都二公子又何如?横竖等过了这阵子,等阴山安稳了,我家姑娘就是一辈子在家养着,也不嫁给她家儿子。不过是个端阳的瓜果团子,当真是了不起,还特意遣人来说我家姑娘做得不好,要寻个嬷嬷来教导。
宫中太后娘娘也没这般大本事。”
桑桑昏头涨脑,“方才如何了?”
桑钰嫣来不及答话,已然气糊涂的褚夫人喝道:“你莫不是中了暑气,回屋好生歇着,莫要让我见着你。”

◎纪明念了一整夜的清心咒◎
回房途中, 桑沉焉一步步跟在桑钰嫣身后,见着离逐星小筑越来越近,小声询问二姐, 终究是将这事儿给明白过来。
原是今儿送到崔府的瓜果团子,被程夫人嫌弃刀工不佳。她还很是替人着想, 不愿打搅几人在清风楼的热闹, 生生等着桑府众人回府之后, 才遣人来说话。
左右不过是世家大族的新妇不是这般容易的,得妇工妇容样样俱佳的女子,才配得上。
就差指名道姓,说桑钰嫣不是个合格的未来新妇。
末了, 程夫人还说到,既然已经定亲, 断然再无更改的可能,往后的日子,请褚夫人好生教导自家姑娘,若是家务繁忙, 顾不上,她赔了老脸,亲自到宫中,去求个嬷嬷来。
明白事情原委之后, 进得逐星小筑,桑沉焉略是思索,趁着上楼的功夫问,
“二姐, 世家大族的新妇就这般艰难么?从前可是不曾听说过。”
“说难也是艰难, 说简单也是简单。世家大族, 规矩繁多,人员复杂,单说年终祭祖一项,便要操持上月余。不过这些都不甚重要,单看夫婿如何,婆母如何。可是不能一概而论。若是遇上和蔼的,亲自教导新妇,再不济,送几个老成的婆子管事也行……”
桑钰嫣说话间,回头看了桑桑一眼,见她不似之前的失魂落魄,问:“我瞧你在清风楼想着事儿,可是想清楚了?”
桑沉焉不答,转而问道:“世家宗妇是不是更为艰难,二姐,你觉着我这个模样,可是能学会?”
桑钰嫣定在逐星小筑二楼廊下不动。原以为见过今儿的百盛楼,桑桑当会有别的想法,万不料半点未变,还是这般执拗。
挂灯随风飘舞,摇摆不决。
不及桑钰嫣说话,桑沉焉想是怕听见什么不好的话,上前一步,补充道:“我最近像是聪慧了许多,上次的账册,没多少时日就学会了,二姐还夸我来着,你莫不是忘了?”
桑钰嫣连忙道:“没忘,没忘。我们桑桑这些日子乖巧懂事,我怎么能忘了呢。那账册极好,阿娘也说好来着,就是再过一月半月的,也是不会忘记的。”
别看目下的桑沉焉,面上一点焦躁不安也无,实则背在身后的手,险些搅烂衣袖,同廊下的挂灯,别无二致。
她生来不算聪慧,也不算如何伶俐。
前些年没跟着先生念书的日子里,和钱佛若在明理堂换着垫底,远远赶不上小一些的纪府两位姑娘。后来去了绛雪轩,有了纪明做先生,才好上一些。
课业如此,洞察明晰也是如此。
从隐约明白自己心意至今,才不过一月左右。可点点滴滴之间,她发现纪明已然走了很远,远得她好似这辈子也赶不上。
她害怕,怕自己还未出口的喜欢,早早被淹没在这愈发不能触及的距离之间。
更怕自己还未长成,先生身边已经有了可心的姑娘。
以往她不在乎这些距离,而今却是再在乎不过。崔府如此待二姐,一面是因着程夫人的缘由,另一面,当是瞧不上蓬门小户的桑府。
她家毫无底蕴,全靠阿爹一人支撑,在外从无帮衬,外内无人教导子女大家族规矩。
可那又如何呢,她桑桑从不退缩,从不惧怕。她自己能赶上这天堑一般的距离。
如今得了二姐的肯定,她前途可待。登时嬉笑道:“二姐往后学习规矩,将我也给带上。我要成为更好的桑家三姑娘。”
说着,飞奔回去梳洗。
她现在很想见见先生,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世家宗妇的。
此番梳洗,拢共不到一个时辰,已然比往日多上一些。往日桑三姑娘,若是回房更衣,梳妆,再如何也就半个时辰罢了。
别了丫头,独自跨过二府之隔的小门,入到纪府后院。恰逢碎砚捧着匣子路过,桑沉焉问:“先生可是回府了?”
碎砚行礼,“公子刚到,就在绛雪轩。可是……”
“不用,你忙你的去。我认得道儿,自己去就是了。”桑沉焉话音未落,已是阔步上前。
碎砚瞧着她的背影,思索着:这等时候,到底是跟不跟上。几番犹豫,桑沉焉已是走远。碎砚跺跺脚,罢了,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而阔步走远的桑沉焉,一路未见任何小厮侍女,及至塌上绛雪轩踏跺,连落玉也未瞧见,料想这人是给先生烹茶去了。桑沉焉心中一丝犹疑也无,推开房门。
晚霞金光,从窗户透过来,绛雪轩内金光灿灿。左侧百宝阁之后,纪明仅着中衣,背对桑沉焉而立。
他许是听见有人开门,身形不动,“过来,替我更衣。”
从未见过这等境况,桑沉焉本就混沌了许久的脑子,霎时间更不够用了。根本无法分神来想,这话许是对碎玉,或是碎砚说的。
迷糊中,凭借着对先生的敬重,桑沉焉迈步上前。
她有几分疑惑先生这话到底合不合规矩,自己是否应当悄然退出门外。可瞧见那身松松垮垮耷拉在身上的中衣,以及隐隐可见的健硕背膀,挪不动,逃不了。
一步步往前,她只觉自己呼吸不畅,绛雪轩中徽墨之香四溢。
到了近前,只有一步距离,桑沉焉定住,面红耳赤,心跳如鼓,恍惚之中低头,不去看他。
努努嘴,声如蚊蝇,“先生,我不会!请先生教我。”
此话一出,空气凝滞,连徽墨香气也再闻不见。
只有桑沉焉越发沉重的心跳,扑通,扑通。
突然,一阵风飘过,桑沉焉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扫过,扫得她眼花缭乱。
原是纪明闻声,发现来人并非落玉,仓皇之下拿了扔在一侧的外袍,披在身上。
太过仓促,太过慌张,袍子一脚卷起一旁的百宝架。一个不稳,倒在地上,其上砚台,瓷瓶等各色摆件,哗啦啦碎了一片。
桑沉焉还未回过神来,便被纪明一把捞起来,飞奔两步,在内间矮塌坐下。
一时二人齐刷刷朝百宝架看去。满地狼藉,间或一两个圆盘,在地上翻滚,咕咚咚滚到不知哪个角落,再也瞧不见了。
随着四下的响声消弭,桑沉焉顿时觉得后腰很是滚烫,像是有一团火,不停炙烤,更像是一团熔岩,落在皮肉,混入血脉,再窜入心房。
“我,我不是有意的。先生,我……”
双耳发蒙,她委实不知该说个什么,只能为自己的失误道歉。
纪明虽说眼下大马金刀坐在卧榻边沿,可桑桑就在身侧,自己的右手,还落在她后腰。
呼出的热气,比方才回府更衣之际还盛。
听她如此说道,纪明好似找到了该如何缓解心中的热流。
“无事,不关你事。是我,我以为来人是落玉,才出声令你入内的。”
一个致歉,一个自责,一来一回已罢,这话又定住了。
直到纪明手心发烫,微微出汗,这才觉得不合时宜,不合规矩,忙不迭将手从桑桑后腰挪开。
“适才,伤着了没?”
纪明一面将收回的右手,放在左手掌心,来回不停磋着。心不在焉,怅然若失问道。
桑沉焉松了口气,脑中恢复一二分清明,“并无。”
如此一来一回,又是无话。
初夏的烦闷,已然盖过三伏。
纪明问:“来绛雪轩,是有何事不成?”说话间,缓缓拉开一些距离,悄无声息整理自己的外袍。
桑沉焉感受着渐渐离开的热源,不知怎的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问问先生如何看待世家宗妇。
此情此景,这话她说不出口。
扭捏半晌,“今日早间,我让丫头送了端阳瓜果团子来,先生觉得我手艺如何?”
纪明方才回府,更衣还未完毕,哪里来得及见什么团子。可若是径直说道自己还未见过,好似不太合适。
遂纪明不言。
他不能骗人,也不想叫人难过。
见他不答话,原本一直看着脚底青砖,眉眼不动的桑沉焉,冲动上头,抬起眼来。
“先是可是觉得不好?”
话未说完,桑沉焉陡然发现,纪明的外袍,穿得并不严实。虽然适才纪明悄声整理过了,可到底是匆忙之下所为,算不得如何齐整。
眼下桑沉焉半抬头,恰好能透过不算齐整的前襟,瞧见那身半旧中衣。
一瞬间,入门之时的窘迫之感,腾得在脑中炸开。
喝道:“先生,欺负人。”
而后,大踏步离开。
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自己:这是怎的了,素日里的礼仪规矩呢,京都贵女的风范呢。
待出了房门,顺着来时的路,径直回府。
纪明因着外袍不整,如何能出门。
如此这般,二人不约而同唾弃自己,礼仪规矩呢!
回到逐星小筑的桑沉焉,这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满满都是今日自己为何会听话进门,是被蛊惑了,是丢掉脑子了,还是被日间的百盛楼给气着了。
想不明白,却也不耽误休息。夜未过半,桑沉焉逐渐睡去。
二月天的纪明,念了一整夜的清心咒,如何也睡不下。

◎我就要及笄了;先生可是得空?◎
绛雪轩那日的尴尬, 过不多日,桑沉焉便已然忘诸脑后,甚也不记得。
这日, 她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写账本, 感叹自己又精益不少。冷不丁, 听见外间做针线的褚夫人和桑钰嫣, 闲话。
褚夫人捻了一把丝线在手,心不在焉道:“前几天让你阿爹寻个黄道吉日,你猜他怎么说的?”
桑钰嫣手握花样子,顺口道:“如何?”
“你阿爹说, 桑桑及笄,是咱们家再要紧不过的事情, 他得好好看看,卜上一卦。嘿,他这个人,关键时候, 总是神神叨叨的。再说了,就他那个模样,能算出什么好卦,我瞧这月二十就是个好日子。”
桑钰嫣不解, “这没多少时日了,十来日功夫,阿娘来得及么。我倒是觉得不用这般着急。”
褚夫人理了额前的碎发,偏头过来, 小声笑道:“隔壁戚月娘比我还着急呢, 我如何不急。我还巴望着明儿就及笄呢。”
这话桑沉焉没能听见, 她慌张搁下笔,快步到外间,嚷嚷:“阿娘,就定这月二十可行,阿爹那里,我去跟他讲,保管不耽误阿娘的事儿。”
褚夫人将她从头到尾打量,“诶,还不知道是不耽误谁的事呢。怎的,前几日慌慌张张地从绛雪轩回来,可是跟你先生说了什么了?”
那日桑沉焉一脸不自在从小门回府,桑府众人,且是都瞧见了。
桑沉焉登时羞得满脸通红,上前扑到在褚夫人怀中,“阿娘,没什么,没什么。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阿娘忙着笑话我,可是要耽误及笄之礼的准备呢。”
说着,转头去瞧桑钰嫣。
桑钰嫣报以一笑,“阿娘,你瞧瞧。有人啊,着急了呢。都十五了,早该及笄了才是。桑桑,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你们都笑话我,我再不跟你们闲话了。阿娘什么时候给我准备及笄都行,我不挑的!”
一时,屋内几人笑开,连带着侍立在侧的丫头,廊下候着的婆子,顾妈妈,一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如此这般,桑沉焉的账册,自然是没能继续写下去。她心不在焉回到逐星小筑,搬来个躺椅,坐在廊下发呆。
五月的下晌,虽不是如何耀眼的光芒,却也令人昏昏欲睡。
迷蒙之中,她想到那日未曾问出口的话。
时日不多,是该寻先生问个明白,倘若是先生嫌弃,亦或是有那么一点不情愿,她桑沉焉也不是什么小气之人,定然放任先生去寻个更好的姑娘。
毕竟,先生如皎皎明月,皑皑白雪,本就不该是她这样的人,能惦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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