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衡早已同永嘉侯府上姑娘定亲。此前他二人同在翰林院,而今又同在军帐下,崔道之却只从黄衡口中听过一次永嘉侯。
如今再言说此事,崔道之很是诧异,“为何?难不成阴山惨胜,官家怪罪,永嘉侯这就要替黄兄寻出路?”
当真是情爱迷人眼。
黄衡睨人一眼,如此简单的关节,往日的崔道之必然听半句而知全貌。
他半点情绪也无道:“永嘉侯是潜邸旧人,对官家最为了解不过。来信如此,不过是同我说道,官家不在乎阴山如何罢了。高座上的官家,最为信任的,永远不是谁,而是谁人在跟前,他便信任谁。”
永嘉侯如此,王太尉亦是如此。
离了官家之眼,就算是潜邸旧人又如何。
崔道之叹道:“黄兄此言甚妙。我从前怎的没想明白这呢。兄长高才,小弟不如。”
黄衡受之有愧,“此言非出自我口,乃是前些时日纪兄来信所言。”
纪明的信,与永嘉侯的信,不过是前后脚功夫。纪明信中先是关切他二人在阴山近况,而后问道谢将军如何。
末了,如此叹息着官家。
崔道之:“纪兄真是,成也生在纪府,败也生在纪府。也不知他何时春闱,我倒是盼望着和他同朝为官,那该当是何等快哉。”
黄衡低声道:“许是不远了。听永嘉侯信中之言,还未开衙,朝堂内外对阴山战事已是诸多议论。待开衙,估摸要开恩科。”
崔道之更为不解,“此乃利国利民大事,黄兄为何这般苦楚。”
落在膝盖的双手动动,黄衡咽下满心酸楚,“永嘉侯信中还说,待冬雪化去,通往大名府的官道畅通之际,便将我此前送去的聘礼,悉数归还。”
“他这是要断亲?不,这是要退亲。”委实过分,崔道之这等精心教导的相府公子,蓦地起身惊呼。
黄衡笑得凄凉,“顶着永嘉侯未来姑爷的名头,不待在京都,于陛下眼皮子底下好好抄录文书,非得来阴山吃沙子。早该料到今日才是。”
说着,他叹口气,散去眉间三分阴霾,“恩科在即,多得是听话的儿郎。”
自从黄衡请旨来阴山,就已然成了永嘉侯弃子。
言明不言明,不过是时日早晚罢了。
黄衡口中的恩科,纪明眼下也时时关注着。这日刚过午时,桑正阳带着仅有的一丝生气进到绛雪轩。
一如往日,纪明端坐翘头案后,手执书册。外间元宵的热闹还未消散,而偌大的纪府,万年冷冷清清。
连带着,纪明的那身竹叶暗纹袍子,也越发郁郁苍苍,寒凉凄凄。
桑正阳有气无力落座,半晌不言。纪明知晓桑府近来之事,正不知如何安慰间,听桑五郎道:“大郎,你说,身为桑府三房公子,我的责任是什么?”
纪明心知他还有话说,并未答话。
果然,桑五郎瞅见书案上的点心,捏一个入嘴,“二妹和崔二公子定亲,是因要保住阿爹的差事,阿爹想带着我们回湫水河种地,是想保住二妹,阿娘收敛脾气日日同程夫人来往,是为二妹将来的日子能好过。
大郎,你说我的责任是什么?
是科考,是为家人奔走个光明的前程,还是为他们挣得一分自由之地。
我想不明白。我不知该如何做。
大郎,崔相公府上虽不如早年的纪府,可也是世家大族。再者,他入朝为官近三十年,门生故旧遍布各地。我该如何,才能在他手下为二妹铺一条路。
我无甚才干,还时常怼人,不修口德,
我能做好么?”
纪明侧头看他。见他双眼空洞无神,双唇不断张合。纪明知晓他并非不知自己该如何做,只是崔相公于当今的桑府而言,过于遥远了些。
两厢对抗,以卵击石也算不上。
桑五郎心中害怕罢了。
纪明亦是知晓,他不是来寻求该当如何的,而仅是想寻人说话。
如此,他耐心听着,细细安慰 。
好容易安抚住桑五郎,方将人送走,后脚桑沉焉便到了。
才不过泰半个正月未见,她好似清瘦了不少,那狐裘斗篷拢在身上,略显宽松。去岁冬日,嬉笑中才得见一二的酒窝,益发显眼。
她站于踏跺,仰着脸看来,笑道:“先生,学生来给先生拜年。来迟了些时日,先生莫怪。”
苏梅色斗篷之下,隐隐可见杏花色衫子。
一瞬之间,整个绛雪轩春暖花开,一旁的碧波池可闻春水化冰之声。
纪明报以一笑,“不晚。”
只要你来,何时都不算晚。
一切有迹可循的等待,都是奔向你的步伐。
少女快步到屋檐下, 在纪明身旁站定。
“这些时日先生可是出门热闹去了。今年虽说四下议论不断,可元宵那日,花灯且还亮着呢。说是官家发话, 阴山大战,京都百姓各个提心吊胆, 好容易到了该热闹的日子, 自该好生庆贺, 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她说着,一丝客气也无,依旧如同自己尚在绛雪轩念书的时日一般,推开半掩的房门。顺手脱去斗篷, 搁在架子上。
纪明一步步跟在她身后,见状笑笑。
有些事虽然变了, 可她未曾改变。
又见她径直往窗牖下的蒲团而去,退鞋跽坐。
恍惚间,纪明好似再见去岁,日日相见的日子。
安坐的桑沉焉, 在独属于自己的书案翻翻找找,发现往日她常用的物件儿都在。
水墨天青笔山、鱼形砚台、澄心纸。桩桩件件俱在。
桑沉焉抬手抚摸澄心纸,展开。方方正正叠好的一刀澄心纸,专程裁剪过。去岁修习卫夫人小楷之时, 因时常在纪明书案一侧写字,桑沉焉所用的澄心纸,裁剪得要比纪明所用的,小上许多。
而今她手上这张纸, 跟往日所用的并无二致。依旧是小上许多。
桑沉焉疑惑, “先生, 这可是去岁裁剪好的?”
纪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绪翻涌之间,沉沉道:“许是之前落玉收拾的时候,未曾想到这些。三姑娘不必在意。”
这哪是落玉去岁裁剪的,分明是正月以来,纪明于数个夜晚下,顶着油灯裁剪的。
汤先生、康先生眼中的端方君子,目下说起胡话来,也是一丝破绽也没有。
桑沉焉低头嘟囔:“应当就是如此,那待我回府之前,定要好生谢过落玉这多年的照看才是。”
纪明噎住。
桑沉焉又关心起纪明的生活,问了些先生可有出门访友,可有去雅集、诗会。听见纪明说道仅在家温书,桑沉焉努力压下的怒气终于是沉不住了。
起身在纪明身侧的蒲团坐下,恶狠狠道:“先生,谢将军惨烈,难不成官家都看不见!坊间各处,连个孩童也知晓之事,垂拱殿的官家,多少耳目在外,多少文臣武将在朝,难不成他真的一点不知道么。
先生,你说,要是他知晓这些。阴山的百姓将士会不会好过许多!”
崔道之也不会病重!
二姐也不会定亲!
本是愤懑的话语,说着很是无力起来。
官家如何不知晓这些,他知晓,甚者,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早。他不过是不在意罢了。
今次春节,桑府处处披红挂绿,人来人往,四下羡慕不断。可桑府众人,人人一副面具,逢人便笑。
身躯笔直往前,灵魂落在原地。
话未说完,她已是泪光盈盈,斜扭头向上,不让泪水滑落。
“先生,这多年了,就一点恨也没有么!”
似乎在问话,更好似在问道自己。
纪明本手持书卷端坐,见她越发气愤,额前的碎发好似随着呼出的热气,不断翻腾。更有那微红的眼眶,扭头不让人瞧见的倔强。
惹人疼惜。
尚不足一臂的距离,饶是她再如何偏头,纪明也瞧得分明。
他悄然靠近了些,近得能瞧见她眼眶中的泪珠打转。
无声中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打个来回,复又缩了回来。
桑府之事,他早已知晓。纪府如今在朝之人,几乎是无能自保,谈何对上一手遮天的崔相公。
纪府的未来,全在他身上,他明白。
他不能将纪府拖入更深处的地狱,他明白。
想伸手,却无能相帮。深深的无力之感,从丹田而起,在五脏发散,生生折了纪明想要伸出去的手。
如今再伸手,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缩回来的手,在衣袖上搓了又搓。半晌,他又趁人不备,退了回去。
轻声道:“阴山之战,是因朝廷漠视。可放眼看去,大邺上下,安居之处不少。有功有过,实乃常事。世人之过,当则改之,天子之过,当则谏之……”
平素从各册书籍中观摩到的为臣之道,纪明幽幽道来。话至此处,顿住。
无他,缘是他也不知如何继续。
大邺的今天,国泰民安尚可,内外安定尚可。然,多年积弊,挡不住的是狂妄自大,是白蚁决堤,亦是粉饰太平。
是以,他说起了进来新得的消息。
“听说,朝廷开衙之后,已议了好些时候,过些时日便会派人去阴山。还未定下是谁,定然不会是个无名之辈。你且是再等等。
待月氏退兵,阴山大捷,我邀崔二公子上门,亲与他说道这事。他还算是个君子,想来会好好体谅,不会强人所难。”
至于桑沉焉话语中的恨与不恨,从他生下来便是如此,早已习惯,谈何恨与不恨。
他不敢去看她,低下头去,佯装看书。
万不料桑沉焉很是体谅,哽咽着,“先生不必为难。我来绛雪轩是真心实意给先生拜年的。方才之言不过是我沉不住气,说了胡话,先生切莫记在心上。”
背后议论官家,倘是传出去,还不定又有个什么祸事。
自家已然不保,桑沉焉不想再将本就身处泥泞的纪府再拖入深渊。
遂继续道:“管他前朝如何,且随它去。我来就是想瞧瞧先生近些时日可好。”
絮絮叨叨,又道起了日常。
她双眼噙泪,一滴泪花挂在腮边。目下又收敛悲伤和愤懑,满是笑意地关切起来。
纪明盯着她,不言语,只在心中叹息道:才半个月未见,桑桑长大了。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成长总是伴随痛苦,也不知她这些天有没有哭鼻子,有没有夜半不寐。
单单想想就有些心疼。纪明想开再宽慰两句,见她一副不愿再说起的模样,也就作罢。
去信崔道之,早也可,晚也可。还是早些为好。
如此,二人就着书案的阻隔,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开来。她来时本已近乎黄昏,而今天色越发暗沉,初春的霞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二人头顶。
金光阵阵,黄昏共浴。
一时又听桑沉焉问:“先生,有件事,学生想跟先生讨个主意。”
“说来!”
桑沉焉低眉垂脸,很是庄重道:“学生在先生跟前念书两年有余,得先生诸多照看。先生教我念书、习字、骑马、射箭,教我古籍课业,教我朝堂人心。学生愚钝,劳先生费心。去岁就已退学,本该好生拜谢先生,却因学生一腔私心,生生拖到眼下。
生而为人,立于天地之间,不能对朝堂、对百姓有所助益,身为先生弟子,跟随先生身后,不能如先生一般,安居陋室心系前朝,已然是学生之过。
这拜师之事,却是不能再拖。
生受先生如此大恩,岂有不谢之理。”
一番话慷慨激昂,全然不似往日的桑家三姑娘。往日的三姑娘,会笑着问道先生可好,会在绛雪轩中如蝴蝶翩跹,
断不会说出这等慷慨之言。
甚拜谢,甚大恩。
他纪明不需要。
方才告诉自己懦弱,没有伸手的机会。转眼之间又因她一番话,心中的压抑,想有个宣泄的出口。
纪明来不及叹息自己是如此小人,便一瞬不瞬盯着,不想错过她任何神情,问:“这番话是你真心之言?”
桑沉焉抬头,分外真诚,“先生大恩,学生铭感五内,累世不忘。”
纪明的视线,从她瞪圆的杏眼,滑过面颊,顺着衣襟,落到她置于膝前的双手。
再次问道:“你真是这般想的?”
可怜桑沉焉,待在绛雪轩两年有余,见过温柔如春风的纪明,见过哀而不伤的纪明,更是见过不满前朝却不愤怒的纪明,却从未见过他目下这般模样。
滑过的视线像是要将人剖开,容不得一点点欺骗和隐瞒。
“先生,这番话真是我自己的主意。之前从未说起,不过是因我觉得不知如何拜谢,才对得起先生的大恩。我想着自己亲手做个什么小玩意儿送与先生,聊表谢意。可……”
桑沉焉羞愧低头,红着脸,“先生也知。去岁替先生泡茶,也是跟我二姐现学的。我连个烧炉子点茶也不会……我……”
纪明周身的压迫之感缓缓散去,接过话头,“泡茶就很好。点茶如何,也不过是解渴入口的东西。何须这般计较。”
桑沉焉摇头上前一些,“不,先生就该享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先生眼下说泡茶也行,不过是念我不学无术,宽慰我罢了。这些我都知晓。”
纪明恢复如沐春风之感,在透过窗花的夕阳下,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朝桑沉焉笑笑,“这茶如何,乃是入我之口。我说好便是好,无需因旁人的闲言碎语,更改自身。
三姑娘乃我平生所见,最好的姑娘。
不是宽慰,不是敷衍。
发自肺腑,出自真心。”
桑沉焉委实有些震惊,檀口微张,杏眼圆瞪,盯着纪明半晌不言。
而后,好似明白什么,咧嘴笑道:“先生,果真如此么。”不待人回复,“先生真好。既然先生这般看好我,我定当好好孝敬先生,方才不辜负先生的重视。”
她笑得明媚,笑得张扬,唯独不见怯怯娇羞。
纪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不曾挪开。阳光下的姑娘,春日繁花,芳香四溢。
他于衣袖之下搓搓手指,勾唇一笑,神色黯淡。
姑娘,还是太小了。
她还不明白。
在她眼中,他是先生,是该如父亲一般尊敬之人。而非其他。
◎他更愿做个小人,一个卑劣的小人◎
念及此, 纪明有些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在他心中,那样真诚热烈的目光,被他一瞧, 如同被玷污一般。
他已起了别的心思,当不得如斯纯真的“孝敬”。
纪明蓦地想起去岁阿娘的话。彼时他全是私心, 哄着她先是骑马, 而后上明德楼用膳。归来之际的晚霞一如今日这般光艳。
那日阿娘说过拜师。
倘若如此, 他二人就真成了该好生孝敬的关系。私心里,纪明不愿如此。
算他强求,也算他小人。他更愿等等,再等等, 等得一个纪府可以出头的日子,等得一个她明白的日子。
“三姑娘, 拜师不拜师的,且都不重要。只要心中念着,自然是好的。我知你至纯之心,这便够了。有无拜师之礼, 算不当什么。”
怕她直挺挺说出拜师之言,纪明如是说道。
桑沉焉恍然,“先生怎的知晓。”而后了然般笑笑,“先生果然算无遗策。
此事我之前同我阿娘和二姐商议过, 都说是且等等,等我想好了再说。可而今出了崔二公子这档子事儿,是二姐教会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我想着, 尊师重道如此大事, 不能因我而耽误, 这才在先生跟前说起这事儿。
倘若先生觉得不合适。那便作罢。”
听罢,纪明松了一口气。
忽而又听她道:“不过先生在上,学生定然好生敬重着,不会因退学而有一丝懈怠。”
纪明心口发堵,半点不想去看她。
桑沉焉等了许久不见纪明说话,抬头看他。见他一门心思念书,权当纪明没将这小事放在眼中。
感叹:先生越发气度了。
起身打算退去,不打搅先生看书。扶着案几一侧起身之际,瞧见空空如也的茶盏,不由地念起适才先生对她的肯定。
泡茶也很是不错。
遂莲步轻移出门取水,顺带去后厨取一些点心。
留心她一举一动的纪明,望着袅袅婷婷的背影出神。她又是先迈左脚,提着裙摆。轻快的步子往门外而去,缓缓摆动的襦裙之下,隐隐可见一双紫苏色绣鞋。
不知怎的,他想起府中绣娘前些时日置办的几匹绸子。湘妃色,浮光色最好,即便是清冷如玉的蜜合色,也当能得一丝别样的风采。
心中的阻塞之感,散去不少。
哪知桑沉焉出门不久,桑钰嫣饶过满目苍翠的花墙,转身瞧见于半山亭中嬉笑的紫衣和翠俏两个丫头,调转步子行到美人靠前。
“你们姑娘去了这多久,还不回来,也不去找找。平素她在绛雪轩念书,你们就是这般伺候的。”
两个丫头忙不迭请罪。
从绛雪轩去往后厨的路,并不路过半山亭,因此她二人并不知晓眼下桑沉焉已不在内间。
桑钰嫣此行本是见晚霞将尽,出门寻人,也没得在纪府教训丫头的。轻声说了两句便继续前行。
待见得候在廊下的落玉,问道:“三姑娘可是在里间。告知她一声,我来寻她。是时候该家去了。”
落玉勾腰致歉,“且是对不住,三姑娘方才去了后厨。估摸还得一会儿才回来呢。要么,二姑娘去内间宽座?”
在明理堂念书多年,桑钰嫣却是从未入过绛雪轩的大门。她驻足思量,不待如何,内间传来纪明的声音,“请二姑娘入内。”
既是如此,桑钰嫣也不扭捏,鞋履上踏跺,进到内间。
身着竹纹长袍的男子,手持书册,在翘头案后端坐。靠近门扉处的架子上,搁着件苏梅色斗篷,是今日桑桑出门之时所穿。
人,果真不在。
未及她说话,纪明起身相迎,“三姑娘去了后厨取点心,劳二姑娘稍等。”说着行至百宝架,邀人去西侧会谈之地宽座。
桑沉焉心知书架之侧的几个蒲团,断没有自己的位置。从善如流跟着。
还未转过百宝架,瞥见纪明书案一侧,端端放着个信封。
上书:崔仲阳亲启。
仲阳乃崔道之表字。这是她这两日过了定才知晓之事。
桑沉焉敛眉跟着,猜想是因她之事,去到崔二公子跟前的信件。
二人皆非善于言辞之人,落座寒暄已罢,便无甚言语可谈。一面是纪明与桑二姑娘并不熟稔,一面是桑钰嫣垂眉打量,令纪明有些不适。
略显尴尬,桑钰嫣开口,“请恕我无礼,不知纪大公子置于案几上的信,可是去到崔二公子的?”
“正是,不知二姑娘有什么交代,可添补一二。”无甚可避讳,纪明如实道来。
桑钰嫣目光在他袍脚上一扫,而后抬眼。眉目坚定清冷,犹如月下辛夷,冷清柔美却又笔挺向上。
“我同崔二公子定亲,想必纪大公子已是知晓。缘何定亲,依你才智,想来也不难明白。我不知为何去信崔二公子,但我有一言相告。”
见纪明神色安然,桑钰嫣细细道来。
“我虽一介女流,却是桑府三房长女。五哥还未入仕,桑桑也还小,我能做的,我想做的,无非是如何操持一家,如何让一家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其间纵然有所代价,那也是我身为长女,所应当承受的。身为人子,不能因弱小,便理所当然要他人帮扶自己,身为大邺子民,不能因身在京都便忘却边关恶寒。
纪大公子,这些道理,想来你知道得比我多,了解得比我深。我如今在纪大公子跟前,班门弄斧,是我的不是。
我只想说,信中所言倘是定亲之事,去信与否,全无必要。
所有的苦难,我自当承受。
桑桑还小,她早晚会有想明白的一天。
莫要因她今日的莽撞,给纪大公子带来祸事。”
一席话不疾不徐,从容有度。有句不合时宜的话,在纪明心中盘旋,桑府三兄妹的脑子,莫不是都长一个人脖子上去了。
自知关心则乱,冲动之下差点坏事,纪明起身致歉,长揖到底。
“二姑娘所言甚是。这信还是不去为好。今日是我之过,险坏了大事,还望二姑娘谅解。”
桑钰嫣回礼,“不敢当纪大公子如此大礼。说来也是看在长辈交往丛密的份上,替我操心罢了。于此,我再次谢过纪大公子。”
言下之意,如斯高才的纪大公子关心则乱这事儿,她桑钰嫣权当未曾瞧见。她能得纪明的关心照拂,全因长辈的交情。
这话婉转几何,却又毫不掩饰。将纪明从去年开始便反反复复的一颗心,看得明明白白,说得透透彻彻。
登时令纪明有些无所适从。胸腔震动,双耳发蒙。再次长揖到底。
一时桑沉焉取了点心归来,见二人如此客套相互见礼。
嬉笑道:“二姐何时来的,可是来寻我的。我正打算家去……二姐,先生是我先生,我瞧着,你二人为何这般生硬……”
话犹未了,桑钰嫣接过她手中的五香糕,轻声责备,“你说来给先生拜年,可眼下都快掌灯了,还不归去,小心阿娘问你话。”
“这才不到酉时,如何就掌灯了。二姐莫要唬人。”
“哪里就是唬人了,你明日还要学习看账本,夜间休息不好,小心明日眼花。”
桑钰嫣说着,拉着自家妹妹行礼出门。
徒留纪明一人在原地。
从纪明身前的窗扉望去,可见她二人相携离开的身影,路过踏跺,行过碧波池,再转过那从芭蕉。就再也瞧不见了。
脑中是她二人离开的身影,耳畔是桑钰嫣不急不缓的言语。
其间纵然有所代价,那也是我身为长女,所应当承受的……
纪明有些发愣。是啊,桑府长女有着自己的责任,而纪府大公子也同样有着自己的责任。
打从他出生起,便肩负振兴家族的重担。
这是生来便有的责任,这是逃也逃不掉的责任。
而今前朝沸腾,边关不稳,正是极佳的时机。
心绪越发沉重,纪明缓缓起身,捻块五香糕入口。外皮酥脆,一层层在唇齿间炸裂开。偏生这嘻嘻索索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如此不断咀嚼,出门到廊下,拒绝落玉和碎砚的跟随,一步沉过一步,行过少女方才走过的路。
晚霞的最后一丝光芒照亮远方的路。不论是球门式铺地,亦或是冰裂纹铺地,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道路。
然,纪明走着走着,天便全然暗了下来。乌漆漆,黑洞洞,再也无法往前。
他驻足良久,始抬头四下张望。
叹息一声,怎的到了东风楼呢。
目下的东风楼,一片死寂中仅有二楼一侧有着些许光亮,应当是纪尚书又在研读不知哪朝的史册。幽幽烛火,影影幢幢,发黄的窗户纸透出的影子,平添些许鬼魅的味道。
瞭望远处,一墙之隔的桑府逐星小筑灯火通明。隔得这般远,纪明也好似听闻她姐妹二人的欢笑之声。
许是说着对未来的期许,许是一同埋怨远在边关的崔道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不得而知。
他再次确信,这样的热闹,往日的纪府不曾有,未来的纪府应当也不会有。
各色虫蚁于暗夜中欢腾,带起朦胧露珠,再落于袍子一脚。
不知所起,已然润湿。
初春的寒夜,新起的露珠寒凉透骨。
回二月天的小径上,纪明念叨着:是该使人去母亲处,说起拜师之事的筹备了。
可这话他总说不出口,他更愿做个小人,一个卑劣的小人,等着,毫无希望地等着。
等着上苍垂怜,等着愿望成真。
亦或许是笑着哭着见她凤冠霞帔,出门入轿。
那又如何,他总归再也不是汤先生眼中的君子风姿了。
◎这会不会是先生的机会,会不会是他等了多年的机会◎
夜深露重, 白雾蒙蒙,一墙之隔的桑府逐星小筑气氛有些凝滞。
桑桑卧房内,桑钰嫣身子前倾坐于圆凳, 一眼不错盯着自家妹妹。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桑桑,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没了毁天灭地的气势, 也无怒目回视的勇气, 只低头去瞧自家二姐脚边的圆凳四角。不知数过几遍,到底是四个角,还是五个角呢。
她相互绕圈的双手,直看得桑钰嫣有些眼花。
“桑桑, 我问你话呢。眼下夜深了,你是打算呆坐到何时。”
桑沉焉动动, 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晃动的影子,一字未说。
“你平素去纪府瞧纪大公子,我从来不说二话。今儿我因何去寻你,难道你不知晓。还是说, 你在等我给你说明白。”
桑钰嫣身子又往前倾斜了些,姐妹二人靠得更近了。呼出的热气喧腾上升,缠绕在一处。
桑桑支支吾吾,继续数着圆凳肆角, 又去数花纹。
桑钰嫣深深叹气。
打从程夫人上门逼迫,已然这多日子,桑桑但凡见着自己,都是一副鹌鹑模样, 低头耸脑, 半分没有往日的鲜活劲儿。往日神鬼在前, 也要往前冲去的人,如今成了这幅模样。
身为二姐,日日对上她有意偏开的目光,揪心得疼。
“你这些时日躲着我,我知道是为什么。是你觉得我定亲,有你的一部分因由在。那日去寻崔二公子是做错了事。更是觉得对我不住。”
话至此处,桑桑缓缓抬头,水汪汪的眼睛,满是愧疚,全是自责,惹得桑钰嫣本就揪着的心翻涌得更为厉害。
这样一双眼睛,又有谁能责备于她呢。
更何况全然不是她的错。
是以桑钰嫣又上前一步,拉着桑桑不停转圈的双手,一根根在自己掌心摊开。
“桑桑,那夜阿爹的话,想来你也是听明白了的。家中也可舍得一身剐,拒了这门亲事,但为何没有如此,是因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