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过去,也是他的将来。
现做一碟子五香糕,约莫得半个时辰,纪明自己研磨,默下清心咒。
从前他日常吟诵孤本诗词,而今多了清心咒。说来也是颇为有趣。
屏气凝神,任凭窗外风雪几何。
眼见即将写就,突然从窗外传来她独有的笑声。
“先生,你瞧瞧,我回来得可是很早。不知为何,贵妈妈一听说让做一碟子五香糕,便笑着跟我说道,且是知道绛雪轩的习惯,早就备着呢。这不,去了不到一刻钟就好了。”
她说着,一溜烟掀开帘子进来,将五香糕摆在纪明书案一侧。自己则坐在蒲团上。
她来得突然,清心咒最末一笔,突然拐个弯,快要出了眼前这张澄心纸。忒不能看,纪明无奈笑笑。
也许天命如此。
刚压下去的心跳,又暗流涌动起来。
“按理,明日三姑娘就不用来绛雪轩念书了,可我总觉得之前的《白虎通义》未教到最末,不好。
做学问,一如做人。总该有始有终才是。半途而废,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此,三姑娘,明日也来绛雪轩念书吧。”
纪明一番话,冠冕堂皇。
“为何?昨儿我们可是说好了的?先生怎能反悔呢?”
桑沉焉不解,很是不解,双眼瞪若铜铃。
许久不说胡话,被人当面质疑,纪明有些不知如何解释。
而桑桑却是觉得先生不开心了。当即收回略有些不满的眼色,悄悄转头到一侧。
见纪明仍旧无话,壮着胆子将五香糕往人跟前推了推。
“先生,刚出锅的,香着呢。”
眼下的桑桑,好似个不确定外敌是否退去,张着一双眼在洞穴外探头探脑的小仓鼠。
左看看,右探探。
纪明余光瞄见她这般模样,一时没能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本是觉得三姑娘生辰在即,想给你送个生辰礼的。却不想,三姑娘不愿。”
桑桑小仓鼠见状,顿觉危机解除,大摇大摆出了洞穴,自以为凶狠地哼一声。
“先生真是个天生的夫子模样,给人送生辰礼,怎的不是笔墨,就是念书。能不能换个别的?”
男子盯着她看,笑得如三月春风。
“你说,该是个什么样的生辰礼。”
许是他说话过于温柔,桑沉焉忍不住凑过来,以手托腮。
“真的么,我可以选?!”
纪明又觉得有些恍惚,方才的清心咒破了,丝毫用处也无。
恍惚中,纪明点头。
桑沉焉双眼放光,“先生真好,我想想……”
托腮思忖半晌,她道:“先生,我们去骑马好不好?”
不过是骑马,有什么不好的。先生能办到的,必将都要办妥。
“明日就去?”纪明问。
“可明儿不是我生辰?后日才是。先生莫不是忘了。”桑桑嗔怪道。
纪明如何能忘,可是记得真真的。
“我知,可你正正经经的生辰,不该是同桑祭酒和褚夫人一道庆贺么?”
我想给你庆贺,也只能以先生的身份,送上一份笔墨罢了。
提前,避开所有,也权当是庆贺。
“也对。先生想的真是周到。我怎的没想到这个呢。既如此,那我们明日一道去北郊马场。”
北郊马场,一如今岁六月。大雪初霁,冬日难得的暖阳照耀山巅残雪。刚落下的积雪极为松软,一脚一个印。
枯黄的栅栏,低矮的马棚,一览无余。半大的小马驹,信步慢行,算不上矫健的身姿,落脚在枯叶上,滋滋作响。
今日之行,纪明全是私心,放眼整个马场,只有她二人,连看顾的老仆夫妇都焦急地接过别的差事远去。
往日一道的桑正阳兄妹、纪府几个姑娘公子,全然不在。
仅有的一处帷幔下,纪明端坐。他一袭松鹤圆领长袍,外罩大氅。双手紧紧拢在衣袖下,跟前火炉飘着袅袅青烟,他却盯着远处出神。
半年不到,拢共不过几次,远处那个姑娘,已然能骑在小马驹上奔跑。
谁说她不是个聪慧的姑娘。不过是书本、课业拖累了他,外界翱翔,才是她的天地。
一时桑沉焉跑一圈回来,骑在马上朝纪明高喊:“先生,你可是瞧见了,我真的跑起来了。这小马驹真听话……”
她的开心和愉悦,在朔朔北风中,往纪明处飘散而来。
纪明笑笑,并未答话。
“先生,你怎的不说话。今儿是个开心的日子,是来庆贺我生辰的,你怎的不如何开心呢。莫不是耽误了先生今日念书?”
这话落入纪明耳中,他起身连连摇头。
不及回话,又听她道:“先生,阴山无事。我昨儿夜间才看了邸报。上头说,谢将军前些时日大胜一场。还说约莫除夕前就能击退月氏人马。”
她说着,勒着缰绳在纪明不远处站定。
烈日骄阳,撒在她脸上。微风轻拂面庞,金光灿灿,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子。
素日里低头看她,今日纪明却只能仰头看她。
许是因着感受到纪明的灼灼视线,桑桑抬手于额前,遮挡烈阳。
“先生,这个消息你可是欢喜?”
她眼中星辰光亮,于如斯烈阳下也毫不逊色。
纪明缓缓道:“欢喜。很是欢喜。”
今日你能如约而来,我,自是不胜欢喜。
桑沉焉笑开,指着一旁的马棚道:“先生,你也去选一匹,我们一道如何?”
你我于红尘中策马扬鞭,这般场景委实太过诱人。纪明思忖片刻,便忍不住试试。
马棚中的良驹,隔得老远好似听见了主家的呼喊,登时扬天嘶鸣。
不知为何,桑沉焉脚下的小马驹亦是嘶鸣起来。
原本稳坐马上的桑沉焉,因着和先生闲话,一颗心都在等着先生的应答,不自觉间松了缰绳。
在小马驹朝天嘶鸣之际,一个不稳,飞速往下掉落。
三五步外的纪明见状,不及思量就已然往前夺命狂奔。
不过是一点子距离,近得连她适才笑起时,双颊的酒窝也清晰可见。可此刻,纪明却觉得这三五步路的功夫,尤其遥远。
远得好似永远到不了。
待终于将人稳稳接在怀中,纪明才听见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乱如马踏春泥。
不及他如何,桑沉焉反手搂住纪明的脖子,窝在他肩上放声哭泣。
“先生,真是吓死我了……我以为……以为就这样……这样……还好有先生在……我……”
我什么呢,她说不出口。
直到感受到纪明轻轻在她背后安抚的手掌,她才猛然间回神。
当着先生的面儿出丑,先生可是会责备他?
迷糊间,将脑袋从纪明肩膀上挪开,悄然低头权当自己不在,却又偷偷去瞧他。
姑娘嘤嘤哭泣,落下几滴滚烫的泪珠在自己肩颈,纪明早已不稳的心跳,立时坐上登云梯。
在五彩祥云之上游荡。
不消片刻,又见她略略挪开。双睫沾染晶莹的泪珠,投下斑驳的光影。本该四目相对,却是因着她眉眼略是低垂,不能如意。
瞧不见她眸中的万千情绪,纪明也从她刹那间的震惊、慌乱,明白一二。
她或许觉得自己会责备她的不小心。
怎会呢!
以前的自己许是会,可而今的自己,只有自责。
为何非要带她来骑马。
“你可是还好?”纪明哑着嗓子问道。
见人开口是问道自己好与不好,桑沉焉的眸子,更为低垂了。连带着头也低了下去,令纪明只能瞧见她头上的珠翠,乌黑的发髻。
她怎的什么也做不好呢,又惹得先生担心了。
“先生,我……”
此番是真的说不出个什么。
“无事。你骑马时日尚不足半年,不能控制实属常态,没什么好自责的。往后多加小心才是。”
纪明很想说道,往后莫要再骑马了。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半年间,即便来得少,也次次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越过栅栏,飘向远处山峦。
娇娇女娘,合该肆意放纵。
若是再来,他多注意些便是。
桑沉焉抽泣,“先生,真的么?我还能骑马?”
纪明点头。
像是得了天下至宝,少女忽然笑开。满面的笑意从嘴角,从眼角荡漾开。偏生两滴清泪还挂在脸颊,随着酒窝的轮廓往下滑落。
还未滑落到脖颈,纪明这才念起,桑桑还在自己怀中。登时双手油煎火烤,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
男子的嗓音有些颤抖,气息不稳。
慌乱的气息透过二人之间的暗流,落入桑沉焉耳中。
她娇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可是何处不好?”
没料到她居然听见了,更是没有料到她这般问话,纪明憋得有些脸红。
喘气之声更重。
桑沉焉见状,满脸关切,左右看看。如此才发现自己还搂着先生的脖子,整个人更是稳在先生怀中。
忐忑问道:“先生,是不是我太沉了。”
纪明不答。
“先生莫要嫌弃,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沉一些……”
这不着调的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想起,先生虽然是先生,是如父亲一般敬重的先生,可他到底是个男子。
她还这般杵着干什么。
忙不迭摇了摇纪明的脖子,示意人将其放下。
平缓落地之后,为方才的举动道歉。直说是情急之下,顾不上男女分寸,好在此地无人,权当甚也没发生。
往后先生也莫要责罚于她。
末了,她像是恁事也无回到帷幔之下歇息,徒留纪明在原地徘徊许久。
待纪明回到帷幔,桑沉焉时不时偷偷瞄人一眼,等纪明看来之前,借着吃点心,亦或是喝茶的掩饰,别过头去。
纪明一颗心,七上八下,半分没个着力之处。
几番来回,纪明的衣袖已捏得不成样子,他终于问道:“你有何话要说?”
桑沉焉如同家中第一个出洞穴探路的小仓鼠,提着心神,低头问道:“真的能问么?”
“你说!”
“是先生让说的,先生不能因此罚我抄书。”
纪明又捏紧了袖子,“说来。”
桑沉焉有些扭捏,哼哼唧唧许久,睁眼看着纪明焦躁地喝茶,方道:
“先生,学生我想了想。我才这般年岁,委实也不算太重。先生怎么就,就……”
不行呢!
听戚夫人说起,先生当年北地游学,可是一个侍卫也无。这般,这般……这话说来,忒难听了。
修身养性二十来年的纪明,面色通红,哐当一声,打翻茶水,茶汤沿着圆桌蔓延开来。再一滴滴落下,隐没于纪明鞋前。
从北郊马场回程, 路过明德楼。
纪明打马护卫在桑沉焉马车旁,仰望高台,人声鼎沸、酒旗翻飞。彼时那落在袍子上的烟墨, 还在心间荡漾。
似是叹息,似是问话。
纪明道:“桑桑, 去明德楼吃点心如何?”
下一瞬, 姑娘撩开车帘, 露出一双皎洁的目光,“先生,就在明德楼吃点心么?不着急回去?”
这话说得纪明怔住。今日这般行径,纪、桑二府恐已全然知晓。倘若再耽误些时辰去明德楼吃点心, 等待他回府的是什么,他自是明白。
等待桑桑的是什么, 他亦然明白。
正当他想开心婉言拒绝之际,又听她道:“先生请我去明德楼吃点心,我怎会说个不字,开心还来不及呢。
且是等等, 我遣人归家告知我阿娘一声。”
说着,她叫来一直当自己不存在的紫衣,让这丫头回府,告诉褚夫人, 说她尚且有要事,晚些时辰回府。
紫衣、翠俏是从小跟在桑沉焉身边的丫头。翠俏平日里憨直了些,紫衣却是个不爱说话,心中明亮的姑娘。
之前在马场, 他同落玉、碎砚待得远远地, 也是一声不吭, 一字不说。
因着她知晓,有纪大公子在,她家姑娘定然不会有事。
目下得了吩咐,起身领命而去,亦然是多的一个字也无。
午膳已过,未到晚膳时分,食客远不如往常,连明德楼大厅的高台也是歇了舞乐。
二人甫一进门,门口候着的小子,见来人是纪明,忙不迭嬉笑上前招呼,说了好些吉利话,将人领到三楼魁星。
小子勾着腰,做了个请的手势,“魁星还是老样子,前些时日我们少东家亲自准备的,说是不管您什么时候来,都有个清静些的地方。”
待桑沉焉和纪明进得雅间,也不用吩咐,茶水点心甚的,小子麻溜地上了满当当一桌子。
临退出前,笑问道:“这位姑娘,有什么需要的,摇一摇您身后的铃铛便是。到时我们少东家亲自给您送来。今儿小的能上来伺候一会儿,已是逾越。”说罢,拱手行礼告退。
明德楼,桑沉焉算是来过多次,还从未被如此礼遇过。加之这小子一直盯着纪明笑,每说一句话,那本就佝着的腰,越发低一些,令桑沉焉很是怀疑,
这明德楼,莫非也有戚夫人的份儿?
不及她问话,纪明将五香糕往她跟前推了推,甚是平和道:“此前在北地行走之际,机缘巧合,在康先生座下听过几日课。况我本就是汤先生弟子,间或有人邀去诗会、文会什么的。都是些虚名,也就从未在你跟前提过。”
同在明理堂念书,桑沉焉很清楚地知晓,她算不上汤先生的弟子。当年文坛无人不知的汤先生,怎会收下她这个朽木。
可纪明不一样,他是汤先生一日三叹息的高才之士。
纪明口中的诗会、文会,桑沉焉沾光去过几次,恁也听不明白,也知晓这是他人汲汲营营也求不来的机会。
怎的到纪明跟前,就成了无需提起的虚名?!
三姑娘有些泄气,瞪眼道:“先生所言的康先生,可是当年和汤先生南北而立的康先生?”
纪明点头。
姑娘更为泄气,“就是传说中,京都二公子之一的宋三公子,去拜师,也只是旁听些时日便回来的那个康先生?”
“这我不知。我尚在北地之时,宋三公子的确在康先生座下念书。不过到底是旁听,还是入室弟子,我便不知晓了。”
三姑娘想了想宋三公子。他来过绛雪轩多次,次次都和先生谈天论地,说道前朝,军政。看模样颇有见解,倒有些不像是会被康先生拒之门外。
想来想去,她仍旧觉得有些不舒坦,一口五香糕下嘴。
仿若很是随意地问道:“来请先生的,都是些诗会、文会,没个谁家夫人的花会,茶会?”
恍然之间,纪明以为自己听岔了。紧紧捏着个黄冷团子,缓缓转头。
见她又是一五香糕下去,虽是满脸的不在意,可一股子狠劲儿全然落在五香糕上。隔着圆桌,纪明也听见五香糕酥脆的外皮,噗嗤炸开。
登时他眼中一簇簇火苗腾空而起,内心的激荡翻涌而出。
怕吓着人,顺手从桌上取过茶壶,打算为自己添杯凉茶。却不想入嘴之后,才发觉分外滚烫。
无奈笑笑,适才的小子,也忒会伺候了。
努力镇定,纪明又捻个黄冷团子在手,余光一直瞄着桑桑。
轻声道:“哪有什么花会、茶会。各府夫人女眷筹备的这些,大都是替自家姑娘、儿郎相看。哪里真的是会文。”
听罢,桑桑心口那股无端的火气,霎时间消散个干净。
扭头笑着问道:“先生这般年岁,戚夫人就没替先生相看亲事么。我阿娘替我二姐着急,头发都快愁没了。先生明年,当二十有一吧?”
纪明心口的小火苗,一瞬之间寒彻透骨,好似数九天的冰碴子。
半晌他才哑声道:“这世道对于男子而言,总是格外宽容,对于女子而言,总是格外苛责。望二姑娘,来年寻个合心意的夫婿。”
如此这般,明德楼的点心,就桑桑一人欢喜。
临出门前,明德楼少东家一身华服,疾步而来。先后朝二人行礼,而后递上一卷书册。
恭贺道:“六月六的文会,能得公子拨冗前来,某甚是感激。当日几位的诗作,某早就命人刻板,到前些时日才得了这几本。本想何日上门叨扰,不想今日有幸遇见公子。特意送与公子,还请公子宽宥,未得允诺,私下刊印,委实是我不对。”
桑沉焉今日才知晓,素日里一直在家温书的先生,原来在有心人眼中,这般高才。
她愣愣地站在一旁,看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相互致歉。
松鹤圆领长袍,在如斯嘈杂的明德楼,好似独有的一处净土。他走到何处,何处便与众不同。
连他身后的高山流水屏风,也因近前多一道这样的身影,而显得格外风流飘逸、雅量高致。
约莫申时三刻,纪明亲眼瞧着她回府之后,才转入一墙之隔的纪府。
下马不及回房梳洗,正房的田妈妈一摇一摆走来。纪明远远瞧见,颔首。待她到跟前,见她不停搓手,满脸为难,不知从何说起。
纪明知晓她来意,宽慰道:“妈妈不必着急,我这就同你去见母亲。”
他随着田妈妈行走在前往正房必经的中线上。此处比明理堂前的甬道宽阔不少,能过轿,能并行。冬日暖阳,也去不掉纪府正房的死气沉沉。宛如踏进纪府的那一刻,再如何似火的骄阳,也被圈挡在外。
一步步往前,纪明心中那几番明灭的火苗,彻底不见踪影。
偶有朔风吹过,他觉得有些冷。
“公子今日跑马出了汗,还未梳洗便来给夫人请安。吹了风,有些冷吧。等到正房,妈妈给公子送个汤婆子就是。”田妈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如是说道。
一盏茶功夫不到便到得正房。中门大开,内间烛火未明,外头正值晚霞落日。一层层金光铺撒在窗上。独有西稍间的窗户开着,矮塌上一宽袍大袖妇人宽座。
她一手拨弄算盘,噼噼啪啪,一手写字。晚霞在她发髻上铺开四射金光。
这也算正房仅有的温暖之处。
“母亲,儿子来迟。还望母亲见谅。”纪明在矮塌另一侧站着,拱手见礼。
而田妈妈则带着丫鬟仆从无声地走开。母子二人往后的叙话,不是她们能听的。
戚夫人也不抬头,继续盘账。好一会儿,待盘算完毕,又等着墨迹干透,方指着一处的圆凳,招呼纪明落座。
“听说前儿谢将军大胜一场,此事,我儿如何看?”
戚夫人敛敛衣袖,出人意料地说起阴山战事。
纪明心中一突,母亲问的居然不是他所想的北郊马场之事。叹息道:阿娘真是越发沉稳了。与此同时,也叹气于自己,较往日慌张了不少。
忙不迭道:“母亲,邸报从未明发谢将军战败。”
邸报所载乃是官府下发的政务消息。前朝不认谢将军会败于蛮族月氏,那谢将军自然从无败绩。
戚夫人嗤笑一声,“再有呢?”
“孩儿料想,阴山定然不是邸报所言这般,一路大胜。邻近年关又逢战事,兵部、军械监这些时日都早早歇了差事,枢密院几位也不曾如何忙碌。相交之下,四叔所在的将作监,却是早出晚归,忙得没个歇脚的功夫。
就算谢将军再如何神勇,谢家军如何战无不克,粮秣总得跟上才是。阵前拼杀,粮秣先行,此乃铁律。
母亲,依儿子所见,阴山危矣。”
军械监,专管各方军械,武器,战甲。将作监,专管内廷、亲贵高门器物制造。虽说年节当下,将作监忙乱实属常事,可阴山大战在前,军械监不该如此松快才是。
戚夫人未说好,也未说不好,而是顺着纪明的话往下。
“依你所言,朝廷用兵不慎,明年春不论前朝亦或地方,定然会有所动作。传信你二叔和三叔,多多观望各处。”
这观望,观的乃是几位皇子母族。官家用兵不慎,又颇为不喜纪家。
他们阖族的未来,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任官家。
纪明再是明白不过,起身应下。
本以为再无甚要紧事,万不料戚夫人云淡风轻道:
“月前,桑府褚夫人来闲话,说起桑三姑娘即将退学,该如何拜谢绛雪轩。”
话道此处顿住,戚夫人起身收起案几上的账册,转身行到一处柜子。慢腾腾开了柜子,再将账册放好。
不过一点子距离,纪明的心跟着纠得紧紧地。
快要喘不过气之际,戚夫人继续平和道:“你猜阿娘怎么说的,”又是一顿,不去看纪明是何反应,
像是自言自语继续,“既然是拜谢先生,汤先生如何拜谢,我儿这个先生,就如何拜谢才是。”
纪明无言,他只能拱手退下。
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情非得已和情不自禁,所有的退怯和隐忍,母亲全都知晓。
母亲同样也知道,何事应当,何事不应当。
今日的北郊马场,明德楼点心,该当是最后的欢愉。
◎仔细你的皮。我定给你紧紧◎
这厢桑沉焉回府, 落日晚霞还挂在天际,桑府各处金光灿灿。她知晓自己在外耽误了好些时辰,回府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不, 蹑手蹑脚走在抄手游廊。路过的仆从瞧见,低头笑笑, 权当没见着她。
桑府拢共就三进院落, 除开下人居住的后罩房和厨房, 她们一家五口日常起居之地,就在第二进院落。
哪能容她墨迹到何时。
前脚踏进院子,还未站定,就听见褚夫人阴阳怪气笑道:“哎哟, 这是我们三姑娘啊,今儿又何处行善举, 做善事去了,怎的耽误到这般晚了才回来。要是遇着前朝宵禁,你被当成歹人宵小抓走,我跟你阿爹, 可是没脸去官府将你领回来。”
桑沉焉心思转得飞快,大踏步上前,抓着褚夫人的袖子撒娇。
“阿娘,我骑马去了。先生可还夸我厉害呢, 说是没见过我这般进步神速的姑娘。”
褚夫人没拆穿她的把戏,没好气在她眉心一点,“你个鬼丫头,还知道回来。用过晚膳了没, 饿不饿, 渴不渴。”
说着, 就将人领到花厅,让人上一壶热茶,一暖炉。
又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见她好好的,安心下来。不知为何,褚夫人同此刻的戚夫人一般,状若无意说起去绛雪轩拜谢教导之恩的事来。
“我前些时日跟纪府戚夫人说道,过些时日带着你,去绛雪轩拜谢纪大公子的教导。这事儿,你可是有什么说的?”
桑沉焉虽说才从外头回来,可她一向身子骨极好,平素也用不着什么暖炉。适才接过褚夫人递来的暖炉,是因不好叫阿娘操心罢了。
而今见着阿娘并无责怪之意,当即将暖炉搁在桌上。
嬉笑道:“先生对我极好,自然是该好生谢过。”
盘算担忧了一整日的褚夫人,听见她这般说,好似白费了一整日功夫。心中觉得不妥,抬手敲打她,接势继续打量。
“说说,你打算如何拜谢?”
桑沉焉低头思忖,好一阵无话。褚夫人见着,一整颗心油煎火烤,哪里忍得住。
低头凑近了些,高声道:“怎的还没想好呢!赶明儿都不用去念书了,你还要想到什么时候。这般没个成算。”
“阿娘,我……我就是觉得先生待我委实太好了。不论送个什么,好似都不太妥当。我这心中,觉得不好。”
褚夫人听罢,气得摇摇衣袖,“你……你,糊涂。我且给你些时日。待来年开春,你及笄之前,要是再没想好,我可就径直领着你,去纪府拜师了。咱们家,好歹是国子祭酒,万没有得了别人偌大的恩惠,不上门亲自谢过的。”
桑沉焉点头应下。
如此,褚夫人松口气,抬眼瞅瞅廊下连个丫鬟也无,小心试探道:“说说,今儿说好了就去北郊马场骑马的,怎的又耽误到眼下才回来。”
提前放回来传话的丫头紫衣,当真是多的一个字也没有。
这可是气坏了褚夫人。自家三姑娘出门,拢共就带了一个丫头,还给提早撵回来了。这后头要是有什么事儿,找谁去!
桑沉焉自是不知她这番顾虑,眉眼间全是笑意,“先生带我去明德楼吃点心去了。阿娘无需担忧。”
听见果真如此,褚夫人当即气血上涌,到嘴边的斥责之言,瞄见她开心得一无所知,又咽了回去。
她是阿娘,没必要自己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呢。
她和纪府戚夫人很是要好,但这等事情,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
一面悄悄捏紧拳头,一面轻声教导:“往后退了学,就在家好好的。我目下要看顾你二姐亲事,于你而言,或可有所疏漏,你在家,万不能就着这些空子,四处惹是生非。要是再出现之前,堂而皇之上门寻崔公子这等事情,
仔细你的皮。我定给你紧紧。”
褚夫人身为阿娘,面对不着调的三姑娘,满是心疼。有些话也只能说到这里。
孩子能明白也好,不能明白也好。
她这个当阿娘的,都替孩儿们好生安排就是。
桑沉焉听罢,顿时想到之前阿娘给她定下的课程,满当当一册子。立时点头如蒜,保证好好的,绝不惹事。
可是不能再加课了。已然比在明理堂和绛雪轩同时上学还累呢!
翌日,桑沉焉不用去绛雪轩念书,早早起身梳洗,一家子在偏厅用膳。而后,褚夫人和桑钰嫣,不用多言,很是默契地将专程为桑桑写的册子,记载料理家事、人情往来、京都贵眷等课业的册子,再次翻出来好生整理。
褚夫人和桑钰嫣,皆是沉着脸,没好气地添上了许多,世家大族的规矩。
开年祭祀、三月袯褉、七月踏秋……直至除夕夜宴。
二人写着写着,叹气之间偶尔四目相对,更为叹息。
一时桑沉焉满嘴点心从二人身后走过,低头瞧见她二人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