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呼:“阿娘。你让二姐学这些,是要准备给二姐寻个什么样的大家公子!京都可还有这样的人家?二姐亲事可是有眉目了?”
褚夫人:“吃你的点心去!”
不着调的夯货,想着她往后要见天的在跟前晃荡,褚夫人登时就有些头疼。
不知自己又何处说错了话,桑沉低头走开。
腊月二十四,桑沉焉生辰,桑府热热闹闹,好生庆贺。午时不到,落玉拎着个匣子来到逐星小筑,说是来替自家公子送贺礼的。
一匣子徽墨,码得整整齐齐。
桑沉焉笑着接过,问道:“先生这两日可好?”
落玉是个再激灵不过的小厮,眼下二月天是个什么境况,纪府正房又是个什么境况,他最是明白不过。
满是笑意,违心回话,“公子且是好着呢。昨日还同上门的宋三公子闲话半宿,三姑娘放心便是。”
“那敢情好。烦你带个话,我过些天给先生拜年,到时候让先生再尝尝我泡的茶。”
落玉点头应下,也是不好多待,行了礼便告辞而去。
泰康二十一年春节前夕,京都内外并未因着阴山战事,有何冷清之处。彻夜喧嚣,灯火通明,汴河船只往来,两岸酒肆歌舞。
一如往常。
直到腊月廿八这日。阴山以南的大名府路宣抚使晁丞,一封带血军报呈至中枢。
蛮夷南下,谢将军坚守阴山……十八日蛮夷从硕丰关隘突破守卫,酣战数日。我军大胜,然谢将军左眼尽失……阴山粮秣不足……大名府危矣。
谢将军虽然守住了阴山,守住了大邺百年基业,可失了左眼,手下的谢家缺粮缺马,缺伤药。
连一向和谢将军有些不对付的晁丞,也摒弃往日嫌隙,代替混乱不堪的谢家军递上一份军报。
唇亡齿寒,前车之鉴。
大敌当前,最为忌讳的便是轻敌。
月氏虽然是蛮夷部落,却是人人拉弓射箭,兵马娴熟,举国之力南下。
而一山之隔的大邺,红红火火,从皇城到百姓,全然徜徉在节庆的欢腾之中。
数日前,月氏人马由新封的左将军带领,举兵南下。阴山守将谢将军领着谢家军抗敌。月氏人马虽强壮,可谢家军也不是小觑之辈。
然,几番对敌之后,谢家军越发人心不稳,只因军中战甲兵马,一丝补给也无。军士前方抗敌,后方宫灯高挂,歌舞喧腾,仿若盛世尚在,战事未起。
我等流血拼命,不过是为了后方的家人亲朋。
若是有朝一日,我在外奔波,家人无一丝愧疚地享受我带来的安定祥和,甚至于一封家书也无。
我仍当拼命搏杀,舍我身躯,换取安宁。
怕只怕后继无人。
军中怨声载道,因着谢将军终日于城墙上对敌,故而隐忍不发。
终于,还是到了背水一战之时。
谢将军满身鲜血下得城墙,鲜血染红的衣衫,呼啸的北风也撩不起袍角。他手持长枪,一马当先,开城冲杀。
阴山的夜间,从月氏而来的鬼风,在连绵不绝的山脉之间穿梭,犹如恶鬼哭嚎,冤魂索命。
帅帐周遭,鬼火四射,寂静中只闻风声。
由于前朝种种行径,黄衡和崔道之二人,不合时宜从京都赶来参赞军务,成了谢家军出气筒。
上至副将,下至伙夫,各个都能来他二人的军帐前吐上一口唾沫星子。
黄衡依旧是板正的身姿,坚定地走在前头,崔道之许是愧疚,低头不言,颇有些瑟缩模样,可脚下的步伐,沉稳坚定。
无视他人投来的各色目光,二人行至谢将军帐前,高声道:“替将军守卫!”
阴风凄厉,黄沙漫天,和着军帐前长明的烛火,噼啪。
不见内间有何动作,跪倒在地,再次高喝:“为将军守卫!”
依旧是朔风的鬼哭狼嚎。
唯一变化的,乃是投在军帐上的影子。看不见谢将军在何处,只能瞧见军医不停为将军擦拭。隔着帐子,瞧得不真切,也不知拭去的是汗水,还是血水。
一时王副将从二人身后走过,本是隔得老远,可再远的距离,也灭不了王副将心中的那团火气。
他满脸横肉,大马金刀行到二人跟前,路途中一把夺过守卫的长枪,飞身到前,一枪打在崔道之后背。
算得上被家中娇养长大的崔道之,又是个文弱书生,如何受得住这一枪。当即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风沙。
“崔公子,来此作甚,是觉得害得我家将军不够么?如何!连你爷爷我一枪也受不住,赶紧滚回去。我们谢家军不待见你!”
崔道之一手趁地起身,满口鲜血喷涌而出,拭去嘴角的血迹,坚定道:“王副将,阴山之战一日不平,某一日不归京。”
王副将是个莽汉,信奉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哪管你是相府公子,还是相公本人。凡是得罪了谢将军之人,他无不仇恨在心。
而今见到崔道之这番鬼样子,还坚持着起身,腰板挺直地跪在将军帐前,他不知怎的,有些害怕。
并未答话,而是扭头看了一眼眉眼不动的黄衡。正打算给这厮也来上一枪之际,但见他道了一声慢着,而后缓缓退去外袍,伏跪在地。
高喊:“王副将,请!”
一旁的崔道之见状,扯着破烂的嘴角笑笑。
平素直来直往的王副将,头次见到这般境况,心中的恶气,反倒无处发泄,狠狠瞪了黄衡一眼。
跺脚,将长枪往地上恶狠狠一跺。
扬天长啸:“读书人,就是花样多。你这一枪,且是给你爷爷我等着。你爷爷我早晚给你找回来。”
说罢,手持长枪扬长而去。
而跪在帅帐前的黄衡轻声道:“崔兄,方才之事,我并未替你拦着,你可是怨我?”
崔道之长叹一声,“兄长,你我二人,何需这般客套!这一枪是我应受的。身为相府公子,出生之罪罢了。空享二十来年太平岁月,无一丝付出。这一枪,是阴山百姓和将士的责备,怎还有推却的可能。”
而后便是一夜无话。待天光大亮,第一丝朝阳踏破昨夜的黄沙,将帅帐照亮。
只见帅帐前二人满身黄沙,已然瞧不见是何模样,只不过一人挺拔跪着,一人早已倒在黄沙之上。
如此这般,崔道之病了。病在年节下,病在除夕前。
崔相公府上的程夫人,不顾众人如何看待,连个帖子也不下,径直往桑府,寻到褚夫人,半是胁迫,半是商量,论起了儿女亲事。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周三喔……
◎气不过,揪开桑翊前襟,狠狠咬了一口◎
程夫人满是嫌恶环顾桑府小花厅, 这地儿也委实太小了。
“我来此何意,想必夫人是知晓的。我也就不多说,正月十二是个万事大吉的日子, 那日我再来拜会。望夫人早日写好草帖子。过了定,也好过元宵。”
褚夫人气得心口心口疼, “我儿就是嫁去她外祖家, 也不会去高攀崔二公子。”
“碰”一声, 程夫人一掌拍在桌上,半眯着眼瞟去,满是蔑视。
“真是好大的口气,倘若不是我儿日日在我跟前说起你家姑娘的好, 二姑娘也确实有几分手段,你以为, 就凭着你国子祭酒的门第,能够得着我家门槛!
我劝你少做无谓挣扎,识相地快快写来。省的到最后大家都不好看。”
在京都众多女眷当中,程夫人因着有个官至副相的夫君, 一个即将成为王妃的姑娘,以及姑娘家人人追捧的次子,从没被人这般明目张胆得拒绝过。
接连在毫不起眼的国子祭酒夫人跟前,落了两回面子, 哪里还忍得住。
没当场说出更难听的话,已然是为了日后考虑。
偏生褚夫人也是个硬气的。
双手敛于胸前,望着偏厅外,厉声拒绝:“断然没有这个可能。”
见状, 程夫人扭头, 嗤笑, “一介无知妇人,想来你的话也无甚用处,我自去寻桑祭酒。看他是要一个可攀高门,为自己谋取前程的姑娘,还是如你这般硬气,丢下寒窗十年得来的官身!”
宽袖一甩,扬长而去。
待人一走,褚夫人一面懊恼自己为何这般嘴快,一面又后悔没多骂她几句。
白白让她好好出得门去。
桑翊晚间归家,还未到正房,早有小厮将适才程夫人来访之事,告知于他。快步回房,晚膳也顾不上,径直去寻自家夫人。
卧房黑洞洞一片,一丝烛火也无,仅有几个花灯,伶仃地在屋檐下飘荡。
桑翊蹑手蹑脚进门,手持油灯,点亮卧榻一侧的美人灯。但见褚夫人和衣向外侧躺,双眼通红,发丝凌乱,死气沉沉,再无往日鲜活。
成亲这多年,他那里见过自家夫人这般了无生气。
很是心疼,将人拢在怀中,轻轻撩开散乱的发丝,仿若恁事不知一般柔声问道:“丛与,怎的了?”
褚夫人恶狠狠瞪他一眼,“你还知道回来!”
桑翊笑笑,“夫人在这儿,我能去哪里?”
“别说这些恶心人的话,我就快不是你夫人了。你且去找别人。”
桑翊哄人,“你怎的不是我夫人了。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下下辈子也是。但凡每世,咱们都要生三个淘气的小崽子。”
见不着他是何表情,褚夫人也能从他温柔如水的话语中,描摹出他目下的模样。
定然是眼神温柔不失坚定。透过这目光,仿若就能瞧见了他们二人相看时候的模样。
那日风和日丽,湫水河泮乌篷船往来不绝,他撑着船桨而来,在骄阳下问道:“可是褚家妹妹?”
念及此,褚夫人心揪得厉害,将头埋在他胸前,双手扯着前襟,幽幽哭泣,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
和程夫人的交谈,不过是三五句话,再如何拖延,终有说完的时候。听不见桑翊的回话,只闻他有力的心跳。
再三踌躇犹豫,褚夫人终于道来:“我知晓程夫人今日为何而来,不过是想借着定亲的由头,将崔二公子从阴山骗回来。这亲事,定下来,能不能到亲迎还不定呢!
可是,可是,我……我忍不住。我同她翻脸了……三哥,我们一家子或许真要回家种地了。
你怨不怨我?”
自知真的做错了事,褚夫人嗓音有些颤抖,久久不愿从桑翊胸前挪开。
又是一阵沉默。
褚夫人心中越发没底,空荡荡,晃悠悠,跟屋外廊下的花灯一般。
突然听闻桑翊长长叹息一声。
她平素里作怪的底气霎时间散去,泪水不争气地滑落。一滴滴滚烫无比,落在桑翊胸前。
心道:她就知道,不能成为好贤内助的女子,早晚会因为犯错被夫婿嫌弃。
可她们跟旁人哪能一样。
她们自然不一样。
褚夫人气不过,揪开桑翊前襟,狠狠咬了一口。
泣道:“你说话!你到底是要为了自己的官职,卖了自家姑娘,还是带着我们娘三,一块儿回湫水河种地去。”
桑翊疼得吱了一声,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了。
缓缓道:“你我结为夫妇已经二十多年,你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从来沉不住气,有气当场撒,有仇当场报,必不会过夜。
我知你这般模样,还是跟家中说道就是要同你成亲。
而后中举,来京都做官。这些年,你这个脾气一点也无收敛,依旧是一点就着,半点不吃亏。这多年,我可曾说过什么。
你日日在我耳边唠叨,说谁家夫人又替自家夫婿寻了个怎样的好差事,转头再来笑话我,说我万年还是个国子祭酒。
这些话,我都知道。你并非是笑话我,你是在试探我,看我是否待你如初。
你每每昂着头笑话我,我都知你是又念起了自己于我仕途半分助力也无。
你的担忧,我都知晓。
你的苦楚,我亦都知晓。
是我对不住你。
再说,这国子祭酒,从户部领了官印算起,好似已多年去了。
官场仕途如何,我这辈子算是见识了。我桑家,往上数几代,都不过是地里刨食吃,
而今,最坏的,不过是回家继续地里刨食吃。
丛与,这有何难。”
揪了一整日的心,又逢巨鼓重锤,褚夫人深深埋入桑翊怀中,放声痛哭。
哀嚎之声,跨过庭院,越过女墙,似乎也传到了一墙之隔的纪府。
夜半,桑翊终于将夫人哄睡之后,替人捏捏被角,穿着双软底鞋,出门到廊下。
乌云遮天蔽日,月光和星辰没得一丝露面的机会。寒风四起,桑府三个小的,一排排跪在庭院中。
桑翊自然是知道他几个早就来了,也不意外,吩咐道:“随我去前院书房说话,都轻着些。你阿娘刚睡着。”
三个小的瑟瑟缩缩到得桑翊书房,于下首落座。
不及桑翊问话,桑钰嫣“扑通”跪地。
羞愧道:“阿爹。这是我惹下的祸事,我愿意同崔二公子定,再去阴山,将人好好地劝回来。”
桑翊盯着她,好半晌不说话。
寂静无声中,桑正阳和桑沉焉也是“扑通”跪地。
桑正阳:“阿爹,这如何使得。他崔府本就看不上二妹,再于这般境况下定亲,往后还不得由着程夫人磋磨。这事儿不能行。”
桑沉焉:“我……我,我此前淘气,见过崔二公子,要不我写信将人劝回来。”
桑翊端端坐着,并未叫人起身。
轻柔说起了这两日他四下收寻到的消息。
“听闻崔二公子眼下很是不好,阴山缺医少药,不知何时才能痊愈。是以,程夫人来说道这事儿,不过是想借着定亲的由头,将人劝回来。
你们可是这么想程夫人的?”
桑沉焉:难道不是?
桑正阳:“阿爹?”
桑钰嫣,低头不言。
桑翊低头看了三个小的一眼,叹气,真是三个小崽子。忒不成器了。
“阴山惨胜,是因着后方补给,是因着当今懒政,更是因着当朝狂妄自大。你们以为,他们不知此战胜得艰难,不知阴山谢家军早已是饿着肚子上战场。
他们知晓,没什么他们不知道的。
可这又如何呢?
他们是京官,是日日出现在陛下跟前的京官,自是远在阴山的谢家军不能比的。
至于崔二公子,少年冲动,缺少历练,空有一腔报国热情!
不过只要崔相公在朝一日,崔二公子在阴山一日,朝堂之前必然会虑及此,阴山的日子或许会好上一些。
崔二公子,在阴山比归京更有用。”
桑翊说道最后,深深叹息。
此前阴山多封战报,官家不过是派几个宫人,拉上几车赏赐。一兵一卒,战甲粮秣,颗粒也无。
而今多了个冲动报国的崔道之,凡遇阴山战事,崔相公会多思量一分,前朝诸人亦是会多思量一分。
有了这多出一分的思量,阴山才有可能守得住。
一时无话,徒留桑翊的叹气之声,在书房内不断回响。
桑正阳气不过,怒道:“阿爹所言之事,崔相公和程夫人必然也是知晓的,那她为何还要来逼迫二妹。难不成就数我们家好欺负,她思量着若是定亲,了了崔二公子离京前的心愿,或许他就能回来,
如此最好。若是不能回来,也不过是我们家失了一个姑娘。”
他越说越是心惊,慢腾腾张嘴继续,“阿爹,真是这般么?”
见状,桑翊意外瞥了桑正阳一眼,“若真是如此,你待如何?”
如何?桑正阳还能如何,他一无功名权势,二无兵马粮草,再者,连个算无遗策的脑子也无。
他还能如何?
他自然是不能如何?
桑正阳以头抢地,哀嚎道:“阿爹,是孩儿无用。”
往日他四下同人斗嘴,惹人嫌弃的日子开始在脑中闪现。若是当初跟着汤先生好好念书,不定泰康一十九年春闱,他就已经有个功名在身。
不能如何,可也能递折子议事了不是。
桑沉焉惊住,努努嘴想说话。
桑翊:“有话说来?”
桑沉焉眼珠子转了又转,在桑翊眼神示意下方道:“阿爹,我……适才所言,虽是不太恰当,可我们给崔二公子传信,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还知道,先生同崔二公子极为要好,崔二公子临去阴山前,先生还特意给他送行呢。
我们托先生给崔二公子送信如何?”
话犹未了,桑翊的目光已经如同锁链,将桑沉焉牢牢困住,然,她半分不知。
桑翊:“此前朝堂论阴山之事时,崔相公在朝臣跟前的一番话,我不知你几人知道得如何,不过在场的崔二公子肯定全然知晓。年少之人,因相貌、因才情钟情一人乃是常事。崔二公子到咱们跟前致歉,以及后来请命去阴山,此间隔了好些时日。
若说崔二公子是因为一个姑娘败走阴山,那真是笑话。
他是羞于有这样的父亲,这样视百姓于无物的父亲。
传信于他,说什么!
说——即便到了这等境地,你父亲也只想保住你,并无增援阴山的打算!?”
桑沉焉知道自己又想岔了,跟桑正阳一般,将头埋到青砖上,再不言语。
如此就剩下桑钰嫣许久未言。她一向是几个孩子中最有成算的,见她颇有些成竹在胸,桑翊问道:“蔷蔷可是有话说?”
蔷蔷是桑钰嫣小字,跟三姑娘的小字桑桑一样,也是桑翊亲自取的。
桑钰嫣:“请恕孩儿无礼,阿爹适才跟阿娘说的话,我猜到几分。我想问阿爹一句,得罪崔相公,您是打算带着阿娘和我们三个,辞官归家么?”
桑翊不言,因他委实不知该如何说起。官职在身,于他而言,不是一份荣耀,而是一份责任。同时也令他一腔忧国忧民的热情,有了个出口。
舍不得么,实乃有些不舍。
可是同家人的幸福安康相比,他觉得自己算不上如何爱国爱民,他愿意照顾好自己的家庭。
不见人回话,桑钰嫣继续道:“我知阿爹的抱负和担忧,也知得罪崔相公的下场。
我如阿爹一样,不愿阴山百姓受苦,更不愿阿爹、阿娘、五哥、桑桑因我而受难。
我愿意同崔二公子定亲,以解眼下困境,
我也愿意去信崔二公子,待阴山大捷,我和他成亲。”
桑翊:“不行!”
桑沉焉:“二姐!”
桑正阳:“三妹!”
一瞬之间,几人闹哄哄围着桑钰嫣劝解,她一言不发,缓缓环顾几人,待终于有了空隙。
她笑道:“阿爹未归家之前,我已遣了素娥去寻程夫人。如今再说什么,已然是迟了。”
桑翊震惊中失手摔了茶盏,茶汤落于青砖,眨眼之间就翻滚着不见。
怒道:“你可知你在作甚!你以为就是定亲成亲这般简单。你可知,若是定了亲,崔公子依旧不归京,你怎么办?届时你就是他父子、母子斗法的阶下之物,人人都能踩上一脚,人人都能拿了你的错处,规治你。
我儿,你能活到何时!”
见人还是一点子反应也无,桑翊气得脑子有些懵,“崔二公子的喜欢,没先禀明爹娘,遣媒人上门提亲,而是私下拿你五哥做筏子,可见,此人也不过如此。
空有京都二公子的名声,实则于女子而言,并非良配。
我儿,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桑沉焉:“阿爹,我知我在做什么。人活于世,总是有自己的责任在,不能逃避,不能退缩。我长大了,该做些自己应当做的事。”
桑翊听罢,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好教她清醒清醒。
已经甩出去的右手,瞅见她坚定清明的神色,几个颤抖,生生缩了回来。
末了,桑翊泣不成声:“蔷蔷,我是你阿爹。你可以依靠我,你可以一辈子依靠我。
为何要逼迫自己。
我是你阿爹,是你永远的倚靠。”
桑钰嫣:“阿爹,我是桑府的姑娘,是阿爹阿娘的姑娘。我也想成为阿爹阿娘的倚靠。”
◎一切有迹可循的等待,都是奔向你的步伐。◎
远远未到正月十二, 程夫人和褚夫人就换了草帖子。
是日,程夫人身着暗红大袖衫,身为副相夫人的通身气派, 在大袖衫的一摆一合之间,彰显无疑。她拿着桑钰嫣的草帖子细看。
因桑府众人, 无一真心成全这桩婚事, 是以, 草帖子乃是桑翊亲自写就。身为国子祭酒,书法造诣自然不俗,然,心绪不宁, 落在草帖子的字眼仅仅是端正罢了。
程夫人瞧在眼中,嫌弃之言虽未出口, 却已然写在脸上。
褚夫人冷眼瞧着,捏紧拳头道:“怎的,害怕是个假的不成。左右都是大吉大利,还有什么细看的必要。”
言语中的阴阳怪气, 程夫人好似未能听见,反而笑话起褚夫人来。
“哟,日前才放下狠话,这不也好好写了。同为京都官眷, 外头爷们如何行事,大抵不差。念着是未来亲家,我好心劝你一句,少说些狠话, 这日子方才长久。”
言下之意, 那日褚夫人得罪了崔相公, 能得自家夫婿原谅,不定是看在二姑娘好事将近的份上。毕竟相府可是顶顶高门,议亲这种人人伸长了脖子看着的事儿,内宅没个主事之人可不好。
说话间,程夫人暗红大袖盖住草帖子一脚,草帖子的鲜红到底是没能胜过蜀锦的暗红。
见褚夫人气得面色发青,她仿若打了一场胜仗,颇有些趾高气昂,“承夫人吉言,既然是大吉大利,这八字合与不合,也就不甚重要。”
现如今京都议亲,讲究古礼。皆是先行请媒人上门,行纳彩之礼。得允方问名、纳吉。
桑钰嫣同崔道之的婚事,多方激斗之下,先从纳吉开始。
而今听程夫人的意思,像是再要省却合八字,褚夫人哪里肯依。
手掌狠狠摁在桌沿,直到指间泛白,恨不得先咬死程夫人,再咬死自己。
说的都是什么糊涂话。
一连换了几口气,褚夫人道:“崔相公贵为副相,门生遍地,崔二公子也是盛名在外,亲事虽然定得突然,却也得将六礼走全乎了才是。”
这话算不得如何悦耳,却令程夫人抬头瞄人一眼。这炮仗也能低头,当真难为她了。
“正月十五,崔府女眷上开宝寺上香,夫人可要一同前去。”程夫人半眯着眼,宽慰着这位手下败将。
话中之意是正月十五上开宝寺合八字。
褚夫人当然要去,哪怕是厚着脸皮,像个癞皮狗,她也要去。“自是一道前去。”
这夜,崔府前院书房,一封信发至阴山。
大邺的春风许是忘了,北地一脚还有个孤苦之地。已然正月十五,阴山军营内外,死气沉沉。往年仅有的热闹,三军将士于月下醉酒高歌,今儿也没了踪影。盖因谢将军堪堪高烧退去,不能吹风,不能和将士共饮。
崔道之和黄衡的大帐,靠近伙夫营,是三军账内最为热闹,亦是最为冷清的去处。
目下这等光景,伙夫营的军士,约莫各个都瘦了些,冬日厚实的军衣在身,尚有些松垮。
在此地落帐的二人,自然是日日瞧人脸色行事。
透过帐幔,微黄的灯火下,一窄袖男子凑到光亮前,展信默念。他下颚刀削,鼻梁高挑,于幽幽烛火下,颇有些凄清之美。
一时又见他嘴角颤动,不敢置信,抬手拭了拭眼角,复又低头看信。
嘴角抽动得越发厉害,喃喃道:“真的么?我怎的有些不敢信呢。”
内心激荡,胸腔起伏。
起身,在账内踱步,许久不曾停下。
待黄衡浑身寒气回帐,还未入得帐门,就被人一个恍惚拉住衣袖,“黄兄,家中来信说道,要我赶紧回去。说是过些时日去桑祭酒府上下定。让我在阴山猎两只大雁回去……”
崔道之絮絮叨叨说着家中来信,说着同桑钰嫣的亲事,说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从那日的细雨蒙蒙,到如今的凄厉北风,崔道之觉得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家族,定然配不上桑二姑娘。
她样样都好,是水中芙蕖,是瑶池仙子。
而今,猛然听说她敬佩自己一腔报国热情,愿意定亲,更愿意等自己回京成亲。
他自觉好似在棉上行走,一个不慎就恐醒来,发现万般皆是梦境。
如此,他拉着黄衡不断地说着,生怕自己醒来。
崔道之不愧是京都二公子,古礼中的六礼,如何下聘,如何过定,如何请期……断没有他不知的。
一字字,一句句狠狠敲击在黄衡心口。
宛如钝刀子割肉。
黄衡只能不停点头,轻声应和。
许是见着黄衡的侧颜愈加冷清,崔道之从兴奋中醒来,关切一声,“黄兄这是如何了?贤弟瞧着你像是受了寒气,莫不是又去谢将军大帐前吹风了?”
“并无。回时途中风大。”黄衡惜字如金。
“如此,黄兄早些就寝才是,记得喝上一口。这大风天,也就杜康能暖和一些。”崔道之作势起身去温一壶热酒。
黄衡拒绝。
崔道之方起身,听见这话,又低头去看他。这人双目寒冰,不知为何,又透着一股子凄怆。
宛如随时会驾鹤西去。
虽不解,崔道之却是惊骇于他眼中的寒意,也不好再说个甚。拱手打算回自己被褥睡下。
转身行出去三五步,念着整个阴山军中,他二人是唯一能说得上话之人,又想着或许黄衡有甚难言之隐。遂再次坐于黄衡一旁。
“黄兄,可是遇着甚难事。你我二人,既是算不上孤身在此,可大抵也不差。倘是能说与我听,尽管说来,小弟赴汤滔火,为兄长办妥。”
本已掀开被角的黄衡,听罢,喟叹一声,盘腿而坐。
缓缓道:“日前,永嘉侯府上使人来信说道,倘若今春再不归京,往后便不必再使人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