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沈湛收起所有情绪,再度变回那个冷漠寡言的年轻权臣,没有再去看少女一眼,随后坚定的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男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本该松下一口气的叶泠雾此刻却连呼吸都已忘记,直到这处宫廊只剩下自己一人时,她才急急踹气,缓缓呆坐在廊凳上。
失神许久,叶泠雾突然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一包东西,她站起身去捡,打开后才发现是一包芝麻糖。
这芝麻糖不似京城摊铺上卖的,里面包着大大小小的坚果,而且芝麻糖的颜色也比京城的更纯厚,昭国能卖这种芝麻糖的,也只有南域糖都——湉城。
而纸袋上也确实印有一个“湉”字。
是沈湛买的。
叶泠雾突然想起初到宁北侯府时,漫天烟花下,沈湛伸出披风下拿着麦芽糖的手,跟她说:“那日的芝麻糖没吃到,今日可以吃到了。”
那夜烟花灿烂,她没能看清沈湛的表情,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他脸上应该很温柔。
叶泠雾拿起一块想要尝了尝,可快要放入嘴巴时却顿住了,停了许久,她又把那一小块芝麻糖放了回去,然后将纸重新包好,最后放在廊凳上。
她淡淡凝视着那包芝麻糖,喃喃低语道:“叶泠雾,不属于自己的,永远不要去碰。”
说罢,转身离开。
第141章 招惹
叶泠雾不认得皇宫的路,待她耷拉个脑袋走出这段宫廊时,却见沈月儿站在小径上,仰望着满天星河。
她听得身后响动,回过头来。
叶泠雾愣道:“四姑娘还在这等我?”
“既然说了要等你,那肯定是要等的,”沈月儿缓步上前,嘴角挂着不明意味的微笑,“只可惜我也想听你们聊了什么,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我大哥哥脸色那么难看,我想向泠雾妹妹请教一下,你到底怎么招惹我大哥哥了?”
叶泠雾的脸色忽青忽白,头顶劈下道道天雷隆隆作响,急色道:“什么招惹?我才没有。”
“狡辩。”
沈月儿一步一步靠近少女,好整以暇道:“我大哥哥喜欢泠雾妹妹吧?刚刚大哥哥脸色那么难看,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叶泠雾憋红了脸。
沈月儿眼眸里藏着怀疑,晒然道:“没有吵架,那可就奇怪了。”
“有何奇怪,他不是向来冷漠。”叶泠雾小声嘀咕。
“我不是说我大哥哥奇怪,我是说泠雾妹妹方才急着赶我走奇怪,怎么,你们之间有什么话还是我不能听的吗?”
叶泠雾一噎,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奇怪,也应该是今晚的沈月儿奇怪,平时也没见她像现在这般多话。
沈月儿见她不语,又道:“说起来,我记得泠雾妹妹和我二哥哥关系也匪浅啊。”
叶泠雾倏然偏头看着她,神色骤然凝重道:“四姑娘别开这种玩笑。”
“什么玩笑?我这人从不开玩笑,思想亦不古板,我不妨直说吧。其实我呢早就看出来我大哥哥和二哥哥都喜欢你了,也早就等着看戏这一天,所以……泠雾妹妹是选择我大哥哥了?”沈月儿眼神明亮,好似在等着说书人拍案道结局一般。
叶泠雾眉头紧锁,不答。
沈月儿道:“泠雾妹妹不说,那我可就自己猜了,我二哥哥那人啊纨绔,行事桀骜,在京城的名声很不好,泠雾妹妹觉着我二哥哥不可托付是在常理之中,不过呢……”
“我不觉着二公子不可托付,”叶泠雾忍不住打断,语气却并无太大波澜,“他心里怀揣着热忱,除去纨绔之外是京城里极好的儿郎。”
沈月儿愣了,对于这些话明显感到意外。
叶泠雾叹口气,继续道:“可是在我眼里‘喜不喜欢’并不重要,我不通诗书,没有才情,出身商贾,家中除了外公无爱我的长辈,对于我这样深居家宅里的姑娘来说,谁能真正给我名分才重要。”
沈月儿神色不动,眼眸里写满了错愕,好似听到了什么古怪又新奇的言论,思忖其中,良久才道:“没想到泠雾妹妹年纪小,想法却很独到,可倘若日后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呢,两条路上都布满靳棘,不同的是,有一条路有人在前替你披荆斩棘,有一条路上有人带着你一起闯,你会选哪条?”
叶泠雾蹙眉,道:“不会的。”
“万一呢?”
“没有万一,这种万一四姑娘还是去戏曲班子里听个乐就好。不对,戏曲班子里可没有这种万一,四姑娘不如自己写一出‘万一’来。”
沈月儿莞尔道:“那敢情好,以后我还真想去写戏本子去,说不定能名扬四海。”
“……”
沈月儿见叶泠雾挎着脸不言,噗嗤一笑,道“算了,不开玩笑,走吧该去凤聿殿了。”
说罢,二人往东侧宫廊去。
凤聿殿原不是宴客的宫殿,殿内并不宽敞,是以,皇后命宫娥设的是长席,一桌能跪坐下五人有余。
席位分上,中,下席。
除了最靠近上首的两侧坐的是皇亲国戚,席位主要由品级排列,宁北侯府作为文武百官之首,自然是在上席。
叶泠雾与沈月儿一前一后进殿。
踏进殿时,沈湛正和沈老太太和秦明玉说着话,他侧着脸,身后是一盏嵌着夜明珠的宫灯,明亮的灯光将他的侧颜衬托的更似玉雕般清冷精致。
坐席有森严的讲究,长幼尊卑,沈老太太靠上首坐在第一个,而叶泠雾则坐在最后一个,左侧挨着沈月儿。
素宴之上,各色菜肴齐备,穿着统一白衫的宫娥穿梭在席间,奉上一道道看上去是肉菜的,其实是用素菜雕琢烹饪的美食。
叶泠雾眼花缭乱,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稀罕式的食物,就好比桌上摆成花式的鲍鱼,看似简单其实大有玄机,因为它并不是真的鲍鱼,而是用蘑菇做的。
宴席还未开始,皇帝和皇后都还未到。
席上众人只能左右聊天等候。
叶泠雾跪坐着,盯着身前盘子里雕成“鸡”的南瓜出神,过不几时,才见皇帝和皇后手牵着手进殿,一副相敬如宾,恩爱有加的模样。
众人连忙拜礼恭迎。
这顿饭吃得简单,没有歌舞升平,没有寒暄热闹,吃完后就有宫娥宦者引众人离宫。
次日一大早,太后灵柩出殡,总算是没文武百官什么事了,但太后出殡丧仪阵仗极大,半支羽林之数的仪仗陪护,直系皇亲贵族披麻戴孝陪同。
叶泠雾本以为能躲懒,谁知宁北侯府因当家主母是先帝长公主这层关系,阖家都须在卯时进宫,护送灵柩入皇陵,再将法师刻好的牌位送入太庙。
这一整日忙下来,已是黄昏。
本以为回府后还能歇口气,谁知海棠斋又设好了家宴,说是弥补上回沈湛匆忙离京的宴席。
要是换了平常的家宴,沈老太太一准退掉,奈何明日一早沈湛就要离京,沈老太太心系自己嫡重孙这一走又是几月不见,只能撑着身子去海棠斋赴宴了。
夜色沉沉,叶泠雾扶着沈老太太进屋时,大房二房的人早已落座,只见上首空着,座下左右两边已各坐了秦明玉和沈崇文,其下两边各设座位席面,赵氏坐于左侧,沈家小辈依次坐在右侧。
大抵是这些日子跪多了,今日的席位设得高,女使安排了凳子,总算不用跪坐用膳,免了膝盖的疼。
食案上的菜肴不见一点荤腥,嫩炙松茸,清炖萝卜汤,清抄青菜……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第142章 你喜欢璟延吗?
吃得六七分饱后,秦明玉借着沈老太太在,刻意提道:“挽舟,你这次离京也不知何时才能归家,你过了明年可就二十二了,还不准备成家吗?”
沈湛放下木著,回道:“南域进展顺利,大概年末就能归家,母亲再着急我的婚事也急不来,现在正值国丧,岂能谈论成家的事。”
秦明玉神色恹恹,她何尝不知正值国丧期间,可眼瞅着身边的嫡亲一个个离去,丈夫也身归黄土,儿子又时常不在家,她再不催,也不知何年何月享受到儿孙福。
底下,沈月儿目光四转,看了眼对侧席末异常淡定的叶泠雾,嘴角一勾,不紧不慢道:“大哥哥此言差矣,国丧期间是不能有嫁娶喜事,但谈婚论嫁还是可以的,”她嘴角一勾,“大伯母还不知吧,月儿上回还听大哥哥称呼一位姑娘的小字呢。”
这时,席末传来‘咔剌’一声木具脆响,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叶泠雾手上的木著掉在地上。
好在叶泠雾反应极快,侧首向身后的女使重新要一双筷子,面不改色,就连声音也听不出错来。
而沈湛闻声也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叶泠雾,比起她的淡定,更是近乎于冷漠。
席间闻言私语不断,沈老太太先急道:“什么时候的事?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沈月儿莞尔朝:“不久前呢,只可惜那位姑娘的名字月儿可不好说,京城里的姑娘可是看重名声,祖母不如问大哥哥?”
众人齐刷刷看向沈湛。
却见他目不旁视,轻描淡写道:“四妹妹听错了,我从不唤姑娘的小字。”
几个长辈神色失望;沈月儿乍一听这回答还真怀疑起自己耳朵了,悻悻然闭嘴了;而叶泠雾则放下心来。
秦明玉好不容易有点喜色的脸上又暗了回去,却不依不饶的说道:“挽舟的南院一直没女使伺候,待你回京,母亲替你安排两名女使,女使和小厮终归……”
沈湛没犹豫,打断道:“但凭母亲安排就是。”
秦明玉眉头一挑,诧异笑道:“好好好。”
沈辞调侃道:“大哥可总算是开窍了,看来我这当弟弟的也快有位嫂嫂了吧。”
一听这话,沈盼儿来劲了,瞄了眼兀自吃菜,一副置身事外的叶泠雾,坏笑着道:“二哥哥这么说,那妹妹也要多问一句,我和四妹妹什么时候能多位嫂嫂呀?”
沈辞怔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叶泠雾,还没等他开口,却听赵氏温声道:“国丧期间说这些干什么。”
小辈们缄默。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顿饭很快散去,沈老太太大约心有不舍,难得叫沈湛陪她回一次静合堂,沈湛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叶泠雾本来觉着尴尬,可回去的路上见沈湛压根儿没搭理她,渐渐也就释然了,默不作声的只听边上的祖孙二人慢步闲谈。
“有些话我本来不愿意说的。这些年你为陛下尽心竭力,可也莫忘了家中母亲,祖母知道你是有想法的孩子,不愿意听从家中安排,可身边一直也没个体己人不是办法的。太后离世,你看看你母亲一夜之间愁出多少白头发。”沈老太太语重心长道。
沈湛漠然,回道:“祖母说的是,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了。”
沈老太太叹道:“算了,不多说这事。月儿席上说的那位姑娘到底是谁?你可别框我,月儿那丫头我还是了解的,若不是心里有七八成把握,她可不是一个能把捕风捉影的话拿到家宴上说的。”
沈湛迟迟不语,叶泠雾的心也跟着悬着。
“那位姑娘是个心中极有打算的,孙儿不好耽误,还请祖母也不必多问了。”
叶泠雾闻言心惊肉跳,偷摸瞟了一眼沈湛,奈何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沈老太太伢然说道:“那是谁家小娘子,竟能让你说出这等话来,王侯公爵家的?还是……武将家的?”
沈湛漠然道:“都不是,祖母还是别追问了。”
沈老太太不依不饶道:“只能不追问,你有心仪的姑娘早点同你母亲说才是,让你母亲下帖请她登门,你看你拖着拖着等你再回京,国丧又过去后,那姑娘怕是早许别家了。”
此时正好到梅园,叶泠雾也不识趣,还是沈老太太示意她屏退,她才离开。
但叶泠雾也没有直接回静合堂,而是坐在入梅园的廊上吹吹夜风,轻轻捶捶还在发疼的膝盖,脑子里想着沈湛会怎么回答。
唤姑娘小字这事在渝州从来都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怎么到京城就变了?
叶泠雾想不通,打定主意下次见到沈盼儿时好好问个清楚,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园里时不时传来模糊的谈话声,叶泠雾听着听着靠在木柱上就睡着了。
一阵凉风吹来,叶泠雾鼻子开始犯痒,突然的一声“阿秋”顿时散了困意,可就在她睁开眼时,才发现身前居然站着一个玄衣长身的男人。
叶泠雾缓缓抬头,见是沈湛心里登时一咯噔,慌慌张张的就要站起身,可刚有动作就因膝盖无力酸痛,脚底打滑一个趔趄,轻“啊”了一声就要摔下去。
叶泠雾本以为自己会狼狈跌坐地上,谁知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揽住腰——男人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扑面直来,壁垒分明的坚硬胸膛撞的她脑门疼,强健的臂膀将她缓缓拉起。
没敢等沈湛出声,叶泠雾吓得匆匆挣脱,随即恭敬的敛衽回礼,皮笑肉不笑道:“侯爷,你和老太太谈完话了?”
沈湛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揽过叶泠雾的那只手,语气平平的回道:“何止,我还把祖母送回静合堂了,若非路过梅园听见有了打呼噜,还真没想到世上有人能在走廊上睡得着。”
叶泠雾诧异抬头!
打呼噜?她怎么可能打呼噜?
本来叶泠雾是不相信的,可她看沈湛一脸肃然,不像玩笑,又想到这几日她确实劳累到极点,说不准还真的呼噜了。
她讪讪低下头,诺诺道:“既然侯爷都将老太太送回静合堂,那我也回去了,侯爷的早些歇息吧,明日还得出发去南域呢。”
“等等。”
沈湛往右移了半步,挡住了叶泠雾的去路。
叶泠雾脚下一顿,埋着头不去看他道:“侯爷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无言半晌,才听一记低沉的男声在夜间回荡——“你喜欢璟延吗?”
第143章 无所谓
叶泠雾惊讶地抬头,男人身形高挑,如玉山般巍峨,高大的身影兜头笼罩下来,叫她不得不仰起脖子,才能看到他的神色。
冷漠,阴鸷,认真……还有愁闷。
她回道:“侯爷不觉着这个问题对一个姑娘来说很唐突吗?”
“你只管回答。”
沈湛凝视着她,又补充道:“我不听假话。”
叶泠雾蹙眉。眼前人自那日撕破脸后,简直是越发霸道了,以前温温柔柔的模样难不成是伪装?
她思忖道:“侯爷这个问题恕我无法回答。”
沈湛道:“为何?”
叶泠雾一噎,突然很想骂脏话。
“那晚我听你说你不在乎喜欢与否,而在乎名分,哪怕日后有一个不甚了解你的人向你提亲,你也嫁吗?”
叶泠雾倏然怔了怔,道:“侯爷怎么知……”好吧,肯定是偷听到的。
“嫁不嫁是我的事,与侯爷无关。”
“是没有关系,只是作为长辈,我也想告诉表姑娘一句,成婚后的日子若非是与心仪之人度过,这一生有何意思?”沈湛手指僵硬。
“能与心仪之人成婚是很好,可这世上不是谁都能与年轻时的心仪之人白首到老的。”
叶泠雾抿抿唇,继续道:“我没有侯爷那般好的身世,也没有替我筹谋的家人,我甚至从小气运不好,想做的事从未做成过,只剩下满肚子的鬼祟,这辈子也就注定听天由命。”
沈湛似乎有些明白了,回道:“所以婚事对于你来说无可选择,日后与你相伴的人也无可选择,在你看来,就连合不合适,喜不喜欢都无可选择,甚至不重要?”
他步步走近,身上灼热濡烫的气息渐渐侵蚀起叶泠雾周身,带着香甜果味的酒香,夹杂着令人不安的成年男子气味。
叶泠雾低下头,弱弱道:“是。”
沈湛默然,眼底的光熄灭,冷声道:“……既然如此,以后表姑娘还是离璟延远些吧。”
叶泠雾扬首看着沈湛,目光不解。
他解释:“你们不是一路人。”
叶泠雾愣了一下,那冷峭的面容上似有几分不屑,他在……看不起她?
叶泠雾不明白,只觉心里一把火被点燃,怒极反笑了一声:“哈,我以前就觉着侯爷是天神下凡,看来还真是,您居然一眼就知我与二公子不是一路人,不知我能否问句,为何?”
沈湛定定的凝视着叶泠雾,眸子幽深漆黑,直看的她心头发毛,良久才道:“那得从柳玉宪的那一封信说起了。”
他语气平静,却能给人威慑感。
叶泠雾脚突的一软,心里的火瞬间熄灭,强支着身子诺诺道:“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昭狱是我的地盘,表姑娘不会觉着我帮你,当真是一无所知就帮?”沈湛淡淡道。
叶泠雾太阳穴疼得厉害,“侯爷都知道?”
“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比如我和你都不知祖母如今待你的好,是否还是因为那封信,又比如你母亲与我父亲之间的故事。”
叶泠雾眉头一蹙。她当真是钦佩眼前人,佩服他能风轻云淡提起她母亲,甚至能比一个局外人还要淡定。
“侯爷既然都知道,也明白是我叶家欺骗了老太太,那你为何还能留我在侯府?”
“我该赶你走吗?”沈湛眸色沉沉,“若真要按我的方式论处,别说侯府,你叶家在昭国也留不住。”
叶泠雾心怵,脸上忍不住带上三分微嘲:“是啊,侯爷权势遮天,你说这句话我知不是戏言,所以侯爷就觉着我是有目的来侯府的,也觉着我配不上二公子?”
沈湛皱了皱眉,沉声道:“我只说你们不是一路人,何为一路人,表姑娘心里也清楚,璟延他是能为了喜欢之人而离经叛道,你能?表姑娘怕是连与祖母坦诚的勇气都没有吧。”
叶泠雾低下脑袋,无法辩驳。
静默良久,头顶突然传下声音,“有句话,我想送给表姑娘。”
叶泠雾心中微黯,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嗓音竟嘶哑道:“侯爷请说。”
沈湛郑重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代之,表姑娘听天由命也好,听父母之命也罢,总不能只等着他人为你付出,而自己却只敢缩在龟壳里吧。”
说完又是一阵静默,沈湛不想再多聊,抬臂作揖道了一句“告辞”后,转身离开不带一丝迟疑。
叶泠雾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的回到寝屋,宣嬷嬷罕见地站在廊下,手里拿着长长的戒尺,一脸肃然。而一旁的绒秀则小心翼翼的颔首低眉,生怕惹祸上身的感觉。
叶泠雾心下一紧,缓步上前道:“宣嬷嬷,这么晚了您怎么没去歇息,来找我有何事?”
宣嬷嬷神色凝重,道:“这话我也要问问泠雾姑娘,这么晚了怎么才归院?”
“……我刚才不小心在梅园廊上睡着了,是以才回来晚了。”叶泠雾低下头,弱弱道。
宣嬷嬷脸色收敛些许,淡淡道:“今日你也是累了。”
默了一瞬,她又道:“昨日老太太听闻了一件事,特命我来询问泠雾姑娘。”
叶泠雾讪讪道:“宣嬷嬷请问。”
“六公主弘菱前日午后被罚禁足思过。”不是疑问,是陈述,接下来的话宣嬷嬷也没有继续说,而是在等叶泠雾开口阐明原由。
然而叶泠雾却不知如何开口,沈老太太要是知道她是受害方,那就绝不可能让宣嬷嬷这么晚拿着戒尺找她了。
思前想后,叶泠雾双手摊开伸过去,道:“六公主被罚与我有关,都是我与六公主起了争执,让陛下看见,叶泠雾还请宣嬷嬷代老太太责罚。”
空气静了半晌,宣嬷嬷才道:“老太太说了,泠雾姑娘是乖顺的孩子,能与六公主起争执必是事出有因,但不管是何原因,泠雾姑娘也应该时时刻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该以下犯上,以卑犯尊。是以,掌戒二十,以儆效尤。”
说着,一下一尺打在叶泠雾手掌中,是真打,手心挨第一下时就已火辣辣的疼,待二十下打完,整个手心已红肿到不能看。
回屋后绒秀给叶泠雾上药,却见她一滴泪都没掉,叹道:“姑娘,奴婢都跟你说过离六公主远些,你怎么不听呢。”
叶泠雾静静看着满是红痕的掌心,喃喃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况她是自己送上门的。”
绒秀不清楚事情始末,也不敢随便说话,万一真是那六公主咄咄逼人,也怪不得自家姑娘跟她起争执。
上好药后还得包扎,今晚宣嬷嬷是真的打,还是见了血的。
绒秀全神贯注地缠着白纱布,生怕手劲大了弄疼叶泠雾,与此同时,叶泠雾注意到手边放着的棋书。
她眼眸一深,道:“绒秀姐姐,待会你替我将这几本书丢了吧。”
绒秀愣了愣,瞄了眼那厚厚一叠棋书,疑惑道:“姑娘,这些书你不是还没看完吗,怎么就要丢了?”
“不想看了,也不想学了。你替我丢了吧,留在这也是碍眼。”
绒秀想了想,应了一句“好”。
第144章 观风使
翌日清早,叶泠雾在去伺候沈老太太之前,本还战战兢兢的,可她却发现沈老太太与宣嬷嬷对昨晚的事不仅只字不提,甚至连她与六公主起争执的这件事好似没发生过一般。
没多久,外院传来沈湛再次离京的消息,而这回沈老太太并没有去送。
又是两月过去,层秋雨层凉,秋雨绵绵秋意长。没有春春暖花开,没有严寒深沉。
秋天就是秋天,萧条凄凉。
叶泠雾领着绒秀穿过长廊,正要去大厨房送一帖子药,大夫嘱咐这药既要注意火候,又要注意时间,总之麻烦得很,她索性就拿给大厨房的仆妇去熬。
从厨房回来,刚经过大枫园,只听长廊下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叶泠雾偷眼去瞧,果然是沈崇文和沈辞,这父子二人许久没吵架了,今日一吵,沈崇文又是被气得面红耳赤。
“姑娘,咱们躲着等会?”绒秀压着嗓子道。
这条路是去东院的唯一一条路,除非翻墙,否则也只有等父子二人吵完架才能过去。
“陛下要选观风使,关我屁事,我不乐意,你们还能逼我不成!”沈辞一脸桀骜地凝视着沈崇文,十八岁的少年个头比父亲还高。
沈崇文厉声道:“你这臭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观风使虽无官品,但眼下多少官家子弟想争取,你说说你,成日就知道玩,我沈崇文怎么生出你这个不成器的!”
沈辞狭长的狐狸眼微挑,自嘲道:“我还真就是不成器的,父亲既然都明白何必逼我去挑大梁,回头事做不好,惹陛下恼怒,陛下又该批您教子无方了。”
“你好意思说呢,宁北侯府怎么就独独出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子啊,你看看你现在,大好年华,却既不想成亲,又不想为朝廷效力,你到底想干什么?!”
“谁说我不想成亲了,有喜欢的,她乐意嫁我不就成亲了,何必你们替我操心,这几月天天拉程家姑娘过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母亲替您张罗。”
“你!”沈崇文气的胸前起伏不定,“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沈辞淡声道:“人话,怎么,父亲难不成听不懂人话?”
“竖子!”
沈崇文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不说你的婚事,就说观风使的事,陛下本就属意你,你曾经也想着游历天下,这可是大好机会,你为何不同意?”
沈辞沉默,道:“曾经是曾经,我现在不乐意,不想去,这两个理由够了吧。”
“不知所谓啊你!”沈崇文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拿他无办法,憋了半天只剩一句——“滚去祠堂给我跪着!”
走廊另一侧。绒秀听去,小声伢然道:“姑娘,这二哥儿说话还真是……出人意料。”
叶泠雾看了她一眼,无奈道:“你是想说他嘴贱吧。”
绒秀抿抿唇,讪讪一笑。
主仆二人说着话,也没注意到有人过来,等留意到脚步声渐近时,沈崇文已气冲冲拐过走廊出现在面前。
三人面面相觑,神色尴尬。
叶泠雾连忙颔首道:“请二叔父安。”
沈崇文见有外人在,收敛怒气,强装和蔼一笑:“是泠丫头啊,你怎么在这?”
叶泠雾道:“我是去给大厨房送老太太要吃的药的。”不是故意偷听。
沈崇文没心情和小辈聊天,点点头就从这对主仆的身侧走过去了。
见人走远,叶泠雾再回看那边廊上,却早已没有沈辞的身影,想来是去跪祠堂了。
回到静合堂,二房两位姑娘正与沈老太太说着话,也是在聊“观风使”的事情。
听几人聊,叶泠雾才知观风使虽不是个职位,但却是眼下朝廷最重视的。
昭国成立三十六年,征服四方,却也让不少地方文化失传。陛下痛心,便特设观风使,职责就是游历昭国,经历各地民风民俗,将所看所闻编撰成册。
沈老太太深深叹了口气,说道:“璟延这孩子成天不知想些什么,以前他老是囔囔要去哪里哪里游玩,如今陛下属意他做那观风使,他又不想去了。”
叶泠雾拧了一下眉,心里突然觉着堵得慌,抬眼时正好对上沈月儿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就听她说道:“祖母,二哥哥不喜欢受束缚,父亲用强迫一招反倒弄巧成拙。”
“月儿说得不错,父亲为这事都和二哥哥吵好几回架了,还是让母亲去劝劝得好。”沈盼儿附和道。
沈老太太道:“你母亲能劝得动?何况她巴不得璟延留在京城陪着她,她啊就喜欢用‘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托词,哪知道离家自是寻常事,报国惭无尺寸功。”
“那就让大伯母去劝,大伯母的话二哥哥肯定听得进去,放心吧祖母,二哥哥愿不愿意不重要,他就是不愿意,陛下下旨了也得同意。”沈盼儿表面可怜沈辞,实际上早对这事幸灾乐祸极了。
某人在京城的好日子到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