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绕过高深的内宫墙,遥看着十几丈外的昭狱大门,却没有叶泠雾的身影,二人正奇怪,再转眼却见她靠在外宫墙,也不知等了多久。
柳玉萍吓得连退好几步,捂着胸口讪笑道:“大姑娘怎么在这等着?方才你走的快,我还以为你都离开了呢。”
叶泠雾闻言,偏头凝视着柳玉萍道:“你那不争气的弟弟戏太假了,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大娘子教的吧?”
柳玉萍脸颊一颤,笑容僵硬地看了看四周,狱使们都聚在昭狱大门,周围也没什么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她咬住唇角回道:“大姑娘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教他说那些话。我知道大姑娘生我那不争气弟弟的气,可你也不能将这些莫须有的扯到我身上呀。”
说着,柳玉萍垂下眼眸,看似无辜。
“是吗?”叶泠雾意味深长道,“那我要是将今日大娘子带我来昭狱的事告诉父亲,你说父亲会怎么想你?”
她低头看着柳玉萍的肚子,心里唾弃着她刚才拿怀孕装可怜,打亲情牌的模样。
句句说的可怜,也句句说的诛心,明明是让人去死的话,被她说的委婉又诚恳,将人拿捏的又狠又准。
柳玉萍越发琢磨不透叶泠雾,见她盯着自己肚子看,不自觉的将手护在肚子前,说道:“主君会谅解我的,倒是大姑娘你该自顾不暇了,大姑娘心底其实比谁都在意吧,毕竟沈老太太就算知道你是沈老侯爷私生女,也不肯让你认祖归宗。”
叶泠雾不语,指尖紧紧扣着手心。
二人无声的对峙着,最后还是邱妈妈先开口:“大娘子,大姑娘,这里不便说话,咱们有任何想说的,不如回了叶府上再说吧?”
叶泠雾余光瞥见一排排巡逻的狱使朝这边走来,剜了眼柳玉萍,转身疾步离开。
夜深人静,少女伏在花窗下,乌黑的长发如瀑布散落,一身素色云雁装,勾勒出窈窕玲珑的身材。
绒秀把锻绣披风轻轻的披在叶泠雾身上,道:“虽已入夏,但姑娘身子单薄,仔细莫要着凉。”
叶泠雾回头,道:“谢谢绒秀姐姐。”
绒秀莞尔着摇摇头,心中有些异样。
自从那日见了叶家人,叶泠雾做事便有些魂不守舍的,方才伺候完沈老太太,回寝屋后就一直坐在窗下望着夜空出神。
“绒秀姐姐,你说世上有几个父亲会为了一个谣言而不信妻子,苛待女儿?”叶泠雾轻声道。
绒秀怔了一下,笑道:“这个可不好说,不过奴婢相信这世上大部分的父亲都是为子女好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现在感受不到,以后可说不准。”
叶泠雾笑了笑,嘴角有些发苦。
这些年她常常在想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她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待见母亲的,得出的答案无疑都是柳玉萍。
直到听了柳玉宪那些话,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并不是柳玉萍而是因为她母亲和沈老侯爷的陈年旧情。
叶泠雾闭了闭眼。
脑海里全是柳玉宪的那些话。
她真的不甘心,她不甘心自己在清泉寺受的那些苦仅仅只是因为父亲对母亲的猜忌,不甘心父亲对她的伤害,不甘心这个世上没有人是真心实意待她,没有目的的爱她。
没有柳玉宪的那封信,她就不会来到侯府。
她早就该明白沈老太太对她的好不应该是无缘无故的,听学,拨女使,为她出头,替她撑腰……
沈老太太对她的好,全都是因为她是沈老侯爷“私生女”,要是没有这个误会,或许从丢进清泉寺的那天起,这辈子她都不知道冬日屋里烧地龙时有多暖和。
若是有一天这个谎言被拆穿呢?
沈老太太还会继续待她好吗?
应该不会。
真到那时,她就该被赶回渝州了。
“姑娘,姑娘?”绒秀见叶泠雾神情有异,抓着披风的指尖关节泛白,不由得轻声唤道。
叶泠雾回过神来,轻声道:“怎么了,绒秀姐姐?”
绒秀叹了口气,道:“姑娘在想什么呢,今天跟着柳大娘子去昭狱,是听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叶泠雾垂下眼眸,此刻她也很想找人诉说心里的憋屈,可柳玉宪今日说的那些话,她万万不敢跟绒秀提的,毕竟绒秀是沈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女使,不似姜兰姝身边的轻菊,是打小养在身边的丫头。
她勉强一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没有。”
绒秀默道:“那姑娘还是早些歇息吧,别坐着了。”
宣嬷嬷领着人步伐匆匆赶去府外迎接。
刚踏出宁北侯府朱红大门,就看见不远处静静伫立着一辆通体漆黑的庞大马车,马车四周立着清一色黑衣黑甲的黑骑卫,仅仅只是看着就叫人胆寒。
车夫将厢门打开,跃下车来侍立在旁,随即,一玄衣身影也下了马车,身上宽大的披风随着夜风轻摆。
立在府外的众人一见他出现,忙迎了上去,叶泠雾也不例外,在一群后脑勺缝隙里,望着那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沈湛。
许久没见,他依旧清冷的高不可攀。
晚上,叶泠雾在床上躺了会儿,屋里闷热,她心里又想起昭狱里被柳玉宪威胁的那些话,愈发烦躁不安。
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就爬了起来。
夏夜繁星满天,叶泠雾偷偷去厨房热了两盘糕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来到独住着沈湛的南院。
南院与东院距离不远,甚至只有一墙之隔,两院僻静,沈湛从七岁分院起就独住在南院,因不常居住府中,南院檐飞柱升却也空旷冷清到难以置信。
从院口远远看去,屋子里灯火通明。
叶泠雾提着灯笼,轻手轻脚沿着长廊往里走,一路居然没看见半个仆妇女使小厮!
叶泠雾正觉着奇怪,眼前倏然一黑,两个佩刀的黑旗卫从拐角出来。
她吓得肩膀一抖,惶惶道:“两位大哥好,我…我是沈老太太院里的姑娘,奉沈老太太的意思来给侯爷送糕点的。”
黑旗卫面无表情,上下打量叶泠雾一番,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一人疑惑道:“这么晚了,沈老太太还吩咐姑娘送糕点?”
叶泠雾低着眼眸,嗫喏道:“其实是我懒散,糕点本是老太太让我早送过来的,还让我带两句问候的话,可院子里事多我就忘了。我送了糕点就走,还请两位大哥去通报一声,就说静合堂叶泠雾,奉老太太命来给侯爷送糕点。”
一句话的事,黑骑卫倒也没有不耐烦,只让叶泠雾在原地等候片刻,步伐稳健的先去通报。
再回来时,却是小跑着。
叶泠雾看得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却听他道:“泠雾姑娘快些里边请吧。”
叶泠雾点了点头,跟着黑旗卫往正屋走去,正屋格局不小,外头是会客的,中间又隔了若干层书架,边上有一条约四五尺宽的通道,左边安置了一面花窗。
绕过一面水墨屏风,便瞧见坐在花窗下的沈湛,他似是刚沐浴梳洗过,白皙的肤色透着一股玉色水气,浓黑如墨的长发仅用一根丝带束缚着,身上罩着宽大的玄色披风。
边上是一盏半人高的落地连枝灯,微光洒在他身上,比天上的神君还清妍绝伦。
黑旗卫将人带到就下去了。
叶泠雾先向上首躬身行礼,还未出声,就听沈湛道:“祖母从不会给我送糕点,卿卿下次来送糕点还是换个由头好。”
谎言被拆穿的太快,叶泠雾傻了,晒然一笑:“侯爷说的真准,那侯爷要尝尝糕点吗,是午后我亲自做的。”
“卿卿做的,自然要尝尝。”
叶泠雾颔首上前,将食盒打开取出糕点递到沈湛面前,小声唤了一句“侯爷请”。
沈湛拿过一块糕点吃了一口,又道:“方才黑旗卫通报时说你带了祖母的话,你是有话要跟我说?”
叶泠雾欲言又止道:“是有话要说,侯爷……侯爷今日从宫中述职回来累了吗?”
好吧,她怂了。
她不相信叶槐晟做生意清清白白,也不相信沈湛会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放过叶家,更害怕沈湛会查到柳玉宪欺骗沈老太太的事。
面对谁她都能做到平心静气,可一面对沈湛,哪怕此人从未用气势压迫过她,她依旧能感到浑身紧张。
沈湛听出少女语气里的僵硬,抬头时眼眸更温柔了几分:“是挺累的,不过也习惯了。卿卿有话就直说吧。”
叶泠雾从未求过人,但明白求人要下跪的道理,可对上沈湛温柔似水的眼眸,脑袋瞬间空白,直接就说道:“我是有件事想求侯爷。”
说罢,她又小声补了一句“替叶家求的”。
沈湛道:“替叶家求的,叶家给你写信了?”
叶泠雾抿抿唇道:“是来信了,侯爷,前段日子叶家因与犯月路家有生意上的来往,被查封了在渝州的所有商铺,我知道侯爷向来清正廉明,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打着叶家旗号在外做生意的都是我那姨娘的弟弟,他现在已被关进昭狱,侯爷能不能下令让渝州知州解封叶家?”
“昭狱里是关了一位渝州叶家管事,我也对他进行了盘问,”沈湛沉吟默了片刻,“你可还记得楼船上我截下的樊坤那批军械?从路徐安提供的口供里,那批军械便是从那管事手中经手的。”
叶泠雾心头一惊,说不出话来。
走私军械可是祸连全族的重罪啊!
怪不得柳玉宪会先写封信给沈老太太,他早就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就想等她进入侯府,他日事发利用她求情。
可这主意,当真是柳玉宪为自己打算的吗?
叶泠雾脸色煞白,抬眸再看沈湛,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怒。
“侯爷,那你……你会如何处置他?”叶泠雾语气低沉,带着惴惴不安。
“卿卿想让我如何处置他?”沈湛目光沉沉地盯着少女的脸,不放过一点表情,“是如实定罪,让叶家也被牵连,还是直接处死,隐瞒不报?”
叶泠雾心下无力。
如实定罪,那叶家就完了。
直接处死,隐瞒不报,或许对沈湛这等地位的权臣来说,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可她又有什么理由让世人口中清白廉正的沈小侯爷帮自己?
沈湛见少女一脸茫然,荏弱可怜,心里却并没有多少触动。
他见过她矫情作戏的模样,知道眼下她脸上的表情有几分是真,也明白少女脸上看似纠结,其实心底早有答案,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你想让我放过叶家?”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块糕点,却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放了下来。
“我当然是想侯爷放过叶家的。”叶泠雾的声音如蚊子一般大,底气不足到整个人都萎了,眼睛也不敢去看上首。
沈湛温言道:“原来卿卿想我放过叶家,那就是让我徇私舞弊,可我为何要帮你?他日这件事要是被有心人拿出来煽风点火,陛下怪罪下来,我有何好处?”
叶泠雾眉头紧锁,抿抿唇道:“侯爷说的极是,你没理由帮叶家,侯爷公正廉洁,犯不着为了叶家染上污点。”
沈湛凝视了她一会儿。
少女由于急促呼吸而起伏的柔嫩胸口,白皙的脖颈连跳动都那么孱弱。
沈湛敛了敛眸色,轻提了一下嘴角:“卿卿怕是想错了,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正廉洁,本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手段,也可以以权谋私。”
叶泠雾微张着嘴,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第101章 沈小侯爷生气了
这是从沈湛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这可不像他说的话啊,以前看见的沈湛不都是沉稳,内敛,除恶清贪,杀伐果断……今天居然能从他嘴里,听到以权谋私这四个字?
好不真实。
亏她之前在叶槐晟眼前将沈湛的形象说的那般高大无私。
叶泠雾回过神,反倒更紧张了,说道:“侯爷这么说那就是愿意我吧?”
温言,沈湛漠然没有表态,叶泠雾想了想,补充道:“侯爷愿意帮忙肯定不是白帮的,不知侯爷如何才愿意帮叶家?”
沈湛见眼前的少女总算开窍,不着痕迹地勾了一下嘴角,道:“你说呢?”
“……”要我说,就不该求回报,反正您也是个以权谋私之人。
这话叶泠雾自然不敢说出口,除非嫌命长,是以,她颔首莞尔道:“我父亲手里有一尊价值连城的玉珊瑚,他老人家特地从渝州带来京城的,侯爷不嫌弃,就收下?”
沈湛板起脸:“你觉得我缺钱?”
叶泠雾急得脑门冒汗,眨巴眨巴眼,脸色挂着实诚的笑容:“当然不缺,可我父亲也没给您准备其他的厚礼,也不知侯爷你缺什么,要不……要不您提示一下?我回去也好让父亲给您备着。”
“缺什么?”沈湛道,“本侯的院子倒是缺少一个打理的人。”
叶泠雾眼睛一亮,想到来时院子里确实没见一个仆妇小厮,立马道:“行,等我去禀告父亲一声,立马就挑个管事嬷嬷来,侯爷放心,我会嘱咐父亲眼神凌厉些,挑的这个嬷嬷要绝对精明能干,不输宣嬷嬷。”
沈湛气到失笑:“卿卿觉着你和我说的是一个意思吗?”
“那侯爷什么意思?”叶泠雾实在不解。
沈湛沉着脸,不发一。
暗示到此已是他最大的极限,难不成他要说自己不仅能以权谋私,也不是个坐怀不乱之人?
那他一世英名,可真就毁在这小丫头身上了。
叶泠雾正忧,见沈湛不说话,脸色一转道:“不如将来我和叶家愿替侯爷办件事以作回报,侯爷觉得如何?”
沈湛有兴趣了:“什么事都成?”
叶泠雾点头道:“自然。”
反正以沈湛的为人可惜不会让她和叶家去杀人放火,也不会让她和叶家忤逆谋反,更不会让她和叶家陷入不仁不义之地。
沈湛神色沉沉:“话说出口,卿卿日后可莫要反悔。”
叶泠雾迟疑了半刻,道:“……不后悔。”
大不了后果自负,沈湛能帮叶家脱险,以后若被有心人查到,难免落一个包庇之罪,她何德何能让沈湛如此帮她。
叶家暂租的宅邸内。
快两日没消息的叶槐晟终于耐不住性子,写了封拜帖让府中小厮送去宁北侯府,请沈小侯爷到福瑞祥一聚。
本以为这件事要好几日才有回复,谁知午后宁北侯府的小厮就来回信,宴请一事就定在了晚上。
夜色渐沉,福瑞祥门庭若市,叶槐晟守着一大桌子菜,紧张到了极点,尤其是看着天色越来越沉,这心更是犹如敲锣打鼓,浑然不像个应酬惯了的老商贾。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响起吆马勒缰声,随着一阵轮毂滚动之声,不多时,就听厢房外有人大喊“恭迎沈小侯爷”“稀客稀客”之类的话。
叶槐晟闻声犹如惊弓之鸟,还没来得及从坐席上弹起,门突然从外推开。
一群黑衣黑甲的男人围来,叶槐晟吓得一缩脖子,就在这时,这群黑衣黑甲的男人像八卦阵般分开,一玄衣青年从人群中走来,双手负背,身架高挑颀长,衣带和发色如墨般漆黑。
此等凌人风姿,世间少有。
叶槐晟浑身紧绷,连衣裳都忘了整理,忙拱手作揖道:“鄙人叶家主君叶槐晟,拜见沈小侯爷。”
沈湛没有应声,礼貌而冷淡的浅浅颔首,随即在他对面落座。
叶槐晟喉咙紧张的上下动了动,提起笑容道:“沈小侯爷今日能赏脸,实乃鄙人的福气啊。”
“叶老板应该感谢令媛,若不是她,本侯今日是不会赏脸的。”沈湛目光从始至终冰冷无比,压的叶槐晟几乎喘不过气。
“是是是,沈小侯爷说的极是。”叶槐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想,叶泠雾不是说过她与沈湛没说过话吗,那沈湛怎么会看在她面子上赏脸赴宴?
叶槐晟强扯起笑容道:“前日鄙人刚见过泠丫头,她在宁北侯府养的很好,人啊水灵不少,我听泠丫头说她与您不熟,我还以为今日这请帖送出去就没音信了,没想到沈小侯爷还能看在泠丫头的面子上赏脸。”
沈湛眉头一皱:“她跟你说我们不熟?”
叶槐晟愣住。久经商场的老狐狸怎么可能听不出沈湛这话里不悦,他心头颤栗,小心翼翼道:“泠丫头倒是没这么说,只是说她与沈小侯爷没说过几句话,想来也是,沈小侯爷位高权重,是当朝的股肱重臣,国之栋梁,那能搭理一个小丫头。”
沈湛眸色黯淡下来,仰头看了眼旁侧憋笑的岳扬,脸色越发冰冷道:“叶老板有话直说吧,再过一刻钟,本侯还要进宫面见圣上。”
叶槐晟听出沈湛不耐烦之意,急色道:“是,那鄙人就直说了,鄙人也不知小女有没有跟您提过渝州知州查封了叶家,叶家从祖上起就是在码头做买卖的,跟不少商户交好,一直也都是清清白白来往,去年年末我家大娘子弟弟管事,结识了犯月一家商户,那商户上月犯事,就牵连到了叶家,请沈小侯爷明鉴,叶家一直是正正经经做买卖的。”
沈湛淡淡道:“叶老板是做正经买卖的,那你可知你小舅子是做什么生意的?”
“鄙人……鄙人……”叶槐晟迟疑。
说实话,他还真不知道柳玉宪那个天杀的倒霉蛋背着叶家,背着他在外面做的什么生意,要仅仅只是普通生意来往,肯定犯不着被关昭狱,也不会牵连叶家查封的。
“看来叶老板也不清楚啊,”沈湛不明意味的勾了勾嘴角,“也是,若真清楚的话,叶老板怎么可能让自己女儿来求情?”
叶槐晟噎语,半晌才讪笑着转移话题:“原来泠丫头替叶家求情了,她也不往家里捎个信。”
沈湛没有搭话,却说道:“昨日叶老板的姑娘求情时,提到叶老板有尊玉珊瑚,价值连城?”
叶槐晟脸色突变,对上沈湛那极黑的眼眸,忙起身跪下,目瞪口呆道:“沈小侯爷恕罪,那尊玉珊瑚是鄙人给您的见面礼,不是受贿之用的。”
沈湛漫不经心的往椅背一靠,说道:“叶老板这么紧张干什么,本侯只是提到那尊玉珊瑚,又没说那玉珊瑚是叶老板贿赂本侯的。”
叶槐晟背后凉汗直冒,低着脑袋,心虚道:“沈小侯爷是没说过。”
气氛凝固。沈湛忽然收了视线,语气生冷:“本侯有个疑问,不知叶老板能否解答?”
叶槐晟道:“侯爷请问。”
沈湛道:“人都说虎毒不食子,为何叶老板能舍得将几岁的孩子丢去清泉寺?”
叶槐晟浑身大震,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他没料到沈湛竟然如此直白问这些话,脑袋空白一片,瞠目结舌道:“不…不是的…我……我当初让泠丫头去清泉寺是为了叶家祈福的。”
他害怕沈湛不相信,急得眼睛左右转了转,继而正了正跪姿,拱手作揖又道:“沈小侯爷您有所不知,鄙人对待孩子都是一般疼爱的,只是泠丫头小时候泼皮惫赖得很,不严加管教早晚酿成大祸,这件事你问叶家阖家上上下下,无人不知的啊。”
“这世上有几个孩子从小就懂事的,叶老板不觉着这个理由甚蠢吗?”沈湛脸色骤然冷下。
叶槐晟心中有歉,不知该如何辩解,埋着脑袋接受着比凌迟还叫人难受的凛然。
“叶家的事本侯自有定夺。”沈湛懒得再与叶槐晟周旋,站起身轻轻留下一句“叶老板,你得庆幸你生了一个好女儿”便带着人离开了。
第102章 看望
子时的梆子刚刚敲过,知了嘶叫没有停歇,临近盛夏,天气渐渐干燥起来,人也跟着睡不好,都快夜半了,沈老太太还在看着经书。
叶泠雾煮了梨汤润肺,端到正屋时,正好看见宣嬷嬷又点了两盏烛灯,屋内瞬间灯火通明。
不见一点昏暗。
沈老太太披着一件丝云薄缎,盘坐在软榻上慢捻着佛珠。姜兰姝则沉默地站在一旁用大叶扇轻轻扇风解热,神色瞧着心事重重的。
叶泠雾没在意,将玉盅端到桌上,盛了一碗梨汤送至沈老太太面前,说道:“老太太,这天儿热,你喝点润肺的梨汤好睡些。”
“……有心了。”沈老太太缓了片刻才接过梨汤,将将喝完,一只奉着白布的手就伸了过来。
沈老太太怔了一下,微微抬头,就见叶泠雾那双葳蕤杏眼含着笑意道:“老太太,这经书还是明日再看吧,这天色太晚了。”
“这明日看不了经书,太子殿下今早派人送来了请帖,东宫设宴,宴请了不少朝中大臣及女眷,更是特嘱咐了宁北侯府阖家赴宴。”
这件事叶泠雾上回在学堂就听闻了,倒也不惊讶,又盛了一碗梨汤递过去:“明日看不了还有后日,日子长着,老太太不必急于今晚。”
沈老太太接过梨汤没说话,宣嬷嬷却道:“今个儿午后老太太同老奴说,让兰姝和泠雾姑娘随您一同进宫,这东宫设宴定在巳时,你们这两个丫头啊明日可得穿得规矩些,行事须稳重,礼仪也不可忘。”
闻言,叶泠雾和姜兰姝心中齐齐一伢。
但两人诧异的理由各不相同。
姜兰姝是奇怪以往沈老太太进宫都是宣嬷嬷陪同的,怎么这会却变了。而叶泠雾的伢然带着落寞,自从知道沈老太太对她的误会,原本说不通的一切都说得通了,沈老太太对她越好,叶泠雾心里越是惶惶无措。
唯一能安心的,只有细心讨好沈老太太,祈求未来某天谎言拆穿,她还能保住一命。
正这时,却见探春急色的走了进来。
“老太太,侯爷派小厮来说见静合堂还未熄灯,就想着等会来看看您!”
沈老太太眉头一动,放下梨汤道:“他不是进宫了吗,什么时候回府了?”
探春道:“奴婢也不知呢,侯爷已先回南院更衣,这会也是派了个小厮来提前知会一声。”
沈老太太迟疑,吩咐姜兰姝去做盏茶,又让叶泠雾去厨房吩咐,做两盘茶果子备着。
从厨房回来,叶泠雾和绒秀端着茶果子拐过长廊,忽听屋外庭院一阵重重的脚步声,然后是男人低沉的声音:“祖母,听闻你最近身体不舒服,可好些了……”
听声音是进了正屋,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
叶泠雾加快步伐来到正屋,门口的女使缓缓将门推开。
踏进屋,就见沈湛端坐在沈老太太侧下,一手搭膝,明黄色的烛光晕洒着,只觉他身上的凌人柔和不少,宛如一泓温泉般淳然。
叶泠雾领着绒秀先向侧坐榻边的沈湛躬身行礼问好,这才将手里的茶果子放到二人之间的案几上,随即出屋侯着。
案几上,茶还冒着热腾腾的白雾。
沈湛道:“祖母,太子殿下下来请帖,明日午时东宫设宴,想必陛下,皇后都会到,您明日是否也要随我一道入宫?”
沈老太太回道:“刚刚也才说这事,明日啊泠丫头和兰姝陪同我入宫。”
沈湛微微挑了挑眉,迟迟才回道:“祖母似乎挺喜欢这位渝州来的姑娘,以前皇宫设宴您可都是让宣嬷嬷跟着的。”
“是挺喜欢,瞧着她时总会想到十几年前,”沈老太太缓缓垂下眼眸,恍若间好似又看见了某个女子的身影,她端起梨汤叹息着道,“细想这么多年过去,竟觉着不过是眨眼之间。”
沈湛眉头紧锁,眸色黯然。
气氛低落,沈老太太看似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朝奉郎王家革职,我给兰姝丫头相看的亲事也无果,瞧着兰姝的年岁渐渐上去,”她叹了一口气,“姜家在犯月战乱之际称得上劳苦功高,太子殿下多是夸赞,替兰姝择一门好亲事,一是安慰了姜家,二来也可了却老婆子我一心愿。”
沈湛道:“祖母同母亲说过便是,由母亲下帖,京城各家自会赴宴。”
沈老太太道:“吃酒宴席多没意思,不如办场马球赛热闹热闹,眼看着天气热起来,再等等啊可就出不了门喽。”
沈湛端茶的手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放下碗道:“祖母难得想办场马球赛,那此事就由我去办吧,我记得岳扬在城郊有处草场,届时再从发军营调几匹好马来,必定热闹。”
此刻,正在军营操练兵马的岳扬:阿秋~
圆月挂在屋外的树梢上,魂不守舍的叶泠雾和心不在焉的姜兰姝一左一右各坐在廊下,面无表情,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在微微颤动着。
也不知干坐着过了多久,只听见庭院里的探春突然啐骂了两句小女使当差不谨慎,两人才回过神,一不小心对上了视线。
姜兰姝轻轻咳嗽了两声,偏头往庭院看去,就见探春端着姿态,对着小女使指手画脚,她看得皱了皱眉,起身朝:“探春,这小丫头是昨日刚来当差的,对院子还不熟悉,你也不必苛责她了。”
探春转过身,阴阳怪气道:“兰姝姑娘记岔了吧,这小姑娘三日前就来静合堂当差了,这几日里不知摔坏了多少个茶碗,区区三等女使一月才几个银钱,照你这么摔下去,把你卖给人牙子都不够赔的!”
姜兰姝一时语结。
一旁的叶泠雾侧眼看着她,想着这些日子姜兰姝除了跟自己暗暗较劲外,心思确实也不知用到了哪里,不管是做什么事都带着几分心猿意马。
正此时,屋内传出动静。
就见沈湛推开门碾碎月光般走出来。
庭院众女使齐齐颔首福身。
叶泠雾也不例外的行礼,然后才抬起头,连忙上前献殷勤:“我送侯爷出院子吧。”
沈湛侧首看着她,脸色沉下,目光阴鸷。
叶泠雾笑容凝固,有些后悔,忍不住退了一步,脑子飞快转动,她什么时候得罪这位爷了,怎么一副要吃了她的感觉?
出了静合堂,绒秀远远在后跟随,看着前面一对男女沉默的背影。
夏日的梅园比起冬日更是僻静,称得上人迹罕至,小径蜿蜒曲幽,沈湛身高腿长,却有意放慢脚步,让少女能和自己并肩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