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低头,贴了贴任雀的脸。
药馆一到夜里,便死寂到吓人。
楼内不点灯,仿佛住在这里的全是死人,野狗不吠,踏在木板上的脚步声都显嘈杂。任雀带着楚虞走回先前的房间,按离去时的信号敲了敲门,过了许久,探头探脑的小鼠球才慢慢打开。
“快进来。”
小鼠球疑神疑鬼,不敢往漆黑的楼道里望,紧紧合上门。
“呜呜?”楚虞跳到地上,许和涛正拿着几块石头不知道摆什么大阵,他来不及看楚虞,只是皱眉,给石头子调位置。
“我们找到了药馆的名册,那第三个大夫,叫姜连之。这里还有个名册,但很奇怪,按上面的记录,那三个被医死的人,是他开的方子……”
小鼠球自顾自地说,他冷不丁抬头,突然见楚虞脸上换上了一种微微震惊的凝重神色,在不太亮的暗室里额外吓人。
“有什么……问题吗?”
小鼠球吞吞吐吐。
楚虞顿了一下,刚要说话,就被任雀接了过去。
“墓地里,唯一一个新的墓碑,上面写着车之。”
小鼠球一开始还没听明白,直到许和涛也同时震惊地抬头,他才察觉到某些问题。
“你是说……那个新的墓碑,是姜……姜大夫的?”
小鼠球的话音蓄着哽咽。
“那今天见到的是……?”
“大概是鬼吧。”
任雀气定神闲地道。
楚虞往任雀身上一歪,浑身没骨头似地瘫着,附和着叫了一声。
他刚叫完,身后的门传来叩叩轻响。
不疾不徐,如催命的铃。
第73章 哥哥,好久不见
敲门声差点把小鼠球吓飞。
他蹭一下窜到任雀身边,掀起任大人的衣服盖住自己的耳朵,掩耳盗铃般发着抖。
“楚虞,去开门吧。”
任雀不厚道地笑起来,他搂着小鼠球,一边安慰地拍着小东西的后背,一边命令楚虞做事情。
楚虞并不开心。
他瞅着小鼠球撂在外面的下半身,又瞥了眼任雀鼓鼓囊囊的衣服,门也不开了,往任雀身上一跳,一边假哭一边唱歌。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楚虞的嗓子尖,他托着长音,居然有一种吊丧的意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屋子里死了几个,搁这烧纸钱呢。
“干什么干什么,你是小寡妇吗?”任雀笑骂,眼看着支使不动楚虞,当即转变方向。“许和涛,你去。”
许和涛心里苦,他捏着自己那几块保平安的小石头,视线在躲难的楚虞与小鼠球间转了许久,在任雀催促下,哆嗦着开了门。
门外,罩着斗笠的姜大夫仅露出半张脸,他似融在黑夜里,仔细分辨也看不出他的轮廓。似发现开门的是许和涛,姜大夫不动声色地向里瞧,越过他的肩膀,刚好与楚虞对视。
人鱼的竖瞳猛地立起,绵里藏针似的恐怖敌意一瞬间刺透了姜大夫的身体。
“有事吗?”
许和涛的声音抖着,就差直接告诉人家——我怕你怕得不行,你赶紧滚开吧。
姜大夫收了视线,斗笠罩住他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声音透着古怪的嘶哑和冷意。
“你们跟我上山。”
姜大夫说。
许和涛瞪大眼睛,一副惊恐的样子。
大半夜跟鬼上山,你找死还是我找死?
“这这这半夜三更,不好……”许和涛试图拒绝,话刚出口,就被身后某个艺高人胆大的非试炼人士截胡。
“好的,麻烦到楼下等我们吧。”
任雀左拥右抱,声音扬着,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意味。
许和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关上门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跪在任雀面前,抓着他的衣角抹眼泪了。
“哥,远征不会死人的对吧?你告诉我,我们不会死的对吧?”
任雀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摸了摸许和涛的头。
“我是不会死,但你们会不会,我就不知道了。”
“呜呜!”
走之前,楚虞把小鼠球与许和涛叫到身边。
“小鱼说,他有新发现要和我们共享。”小鼠球翻译完,楚虞便开始讲。
“小鱼在李家发现了一口被破坏的锁龙井,井前牌匾上写的正是员外的祖父李河之位。假设我们的猜测成立,真正的姜大夫已经在一个月前死去,那现在的姜大夫很可能是其他东西变的。”
小鼠球说着说着,给自己说怕了。
“那能是什么东西呢?”
许和涛身边围了一圈自己召出来的小火苗,他努力装作镇定,大脑飞速旋转。
“呜呜!”
“还记得我们在山上发现的尸体吗?大多是淹死的。而有锁龙井的李家横死三人,李家新娘对“死”与“药馆”有着极强的抵触,我听说死去的鬼会对自己的死因极其恐惧,有可能……”小鼠球还没翻译完,恍然大悟。
“那就是,李家一直守着那口锁龙井,因为井下有能导致水患的妖怪,某日妖怪脱出,化身姜大夫医死了李家三人?”
“但既然有力量脱出,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反倒要兜这么大个圈子……”许和涛又疑惑了。
“呜呜!”楚虞道。
“小鱼说,可能他还在寻找什么东西,从被掘开的坟地就能看出,他可能是想借大夫的名义,光明正大到家里。”小鼠球道。
“但是你发没发现,那三个鬼第一天的时候说是被我们医死的,现在名册上又说他们三个是姜大夫开的方子……那到底是谁医死的?”
许和涛简直是个问题小子。
“许和涛,我突然觉得,你说,楚虞是李家姑爷,李家新娘子不知道死没死,那咱们两个有没有可能……也已经死了?”小鼠球思路清奇,突然道:“我突然发现,那三个鬼追到这里就不追了,你的羲和之火在这个房间里像是要灭了一样,这个房型又……”
“像棺材一样,是吧?”
任雀用手拂过桌子上的灰,冷不丁道。
许和涛猛地一哆嗦,如万千虫蛊爬进脊背,啃咬着他的骨骼。
“而且你还记得吗,姜大夫第一次见到我们的时候,就李河的身份反问了楚虞,他的语气就好像……”小鼠球咽了一下:“好像他早就知道楚虞不是原先的姑爷。”
“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那只鬼就知道我们不是原先的人了?”许和涛手指发凉,他眼睛慢慢睁大,如芒在背。
“有可能是因为,正是他杀了我们。”
小鼠球的话音很低,在暗室中透着令人胆寒的阴森。
“可这只是猜测吧?”许和涛胆战心惊。
“但他在见到我们后,我们就受到了山顶尸体的围攻。”小鼠球也没理清头绪,“但至少姜大夫肯定有问题。”
“他要我们上山,但山顶水汽本就浓,他会不会是……”
许和涛话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你们好了吗?”
近乎嘶哑的低吼传来,让众人精神一振。
夜里的水汽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浓稠程度,仿佛沉在海底,呼吸中满是粘腻的浓液,几乎要把肺部糊在一起。
任雀抱着楚虞,山中雾气极大,楚虞身上滑溜溜的,任雀几乎抱不住。要不是在陆地,任雀甚至怀疑这条鱼能立刻在平地游起来。
上山的路无比艰难,万籁俱寂,丛林如死,甚至听不到昆虫与落叶的声音。
黑暗无孔不入,小鼠球抓着许和涛的衣角往上走,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姜大夫。
男人佝偻的身影显得他举步维艰,实在不像鬼,倒像是蹒跚老人。
“许和涛,你说……”
小鼠球心里害怕,他扯了下许和涛的衣角,话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空了。
他苍白的手指中,哪里还有许和涛的衣角。
“小鱼!任大人!”
小鼠球猛然回头,在他身后的任雀与楚虞尽数消失,雾气四合,他浑身僵直一瞬,而后猛烈抖起来。
走在最前的姜大夫慢慢回头,罩着的斗笠一歪,天上不知从何照来一束凄冷月光,白得恐怖,落在男人身上。
他的手指从宽大袖子中探出,是一截覆着虬筋的爪子,他扯过斗笠,手腕一抖,扔在一旁草丛中。
漆黑的,覆满鳞甲的脸出现在光芒里,那双红色的瞳子一立,阴恻恻地盯着小鼠球。
“小鱼……”
小鼠球嘴唇哆嗦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因恐惧而产生的泪顺着脸颊掉下去。他微微弯曲身体,手掌爆出柔和的光芒。
蛟朝他扑去,身势迅猛,小鼠球手腕一挡,光芒爆开的同时,从阴影中扫出一条粗壮的蛟龙尾巴。
砰——
蛟尾抽在小鼠球身上,用力之猛,小鼠球只觉得筋骨一痛,倒飞出去。
“咳——”
小鼠球努力睁开眼,只见蛟龙张开嘴,向他袭去。
“啊——!”
“生生流转!”
空中丛林爆发绚丽红光,羲和之火突破天际,漩涡火柱向上奔涌,蛟龙冲进火中,羲和中心,一只带蹼的手掐住蛟的脖子,血花四溅。
“呜!”
火焰冲破浓雾,因高温而撑开的水蒸气不要命地四散奔逃,楚虞用力一合手掌,手指嵌入蛟的下颌。他卷着树干将自己荡起来,在浓雾包围的月影下,一条长蛟被他甩至空中,楚虞飞上天空,如进入子弹时间。
白雾茫茫,巨大冰晶向外延伸,如雪山崩塌后的隆隆声响,三层瑰丽张弓在空中张开,冰冷的蛮荒气息将蛟龙完全镇压。
楚虞手勾起,龙箭盘踞于长弓之上,近乎实体的冰蓝色长龙散发龙威,它的鳞甲泛着剔透光泽,向天长吼。
天塌地陷般吼声后,山体动摇迸裂。
箭雨穿透了蛟龙的躯体,细密如春雨般的箭自天而落,带着残忍神罚。箭在蛟的鳞片上炸开冰花,锋利长刃刺透他的爪,鲜红血液立刻向外漫开。
楚虞落回树上,龙弓在空中碎裂,他刚低头,突然发现蛟的额头出现一个纹路。
楚虞当即色变。
“你说化蛇在任雀所属区?你怎么不早说?!”
监控室里的白泽猛地一拍桌子,红色警笛逐渐响彻所有裁判监控室,无数数据爆表的检测站发出警报,白泽盯着屏幕中的爆体开来的化蛇,对通讯器破口大骂。
“崔花呢?!还有谁在佘山附近?赶紧去救……!”
砰——!
轰隆——!
监控器中,万千山体同时爆开,山体塌陷,如世界末日一般,尘土如海浪般向下奔涌,山顶涌出一股水柱,紧接着,化蛇张开双翼冲入天空。
“任雀……”
白泽站在警报声与红色光影间,无力地撑着桌子,望向生灵涂炭的佘山。
千疮百孔的蛟蛇倒在山体中央,随之而来的是外壳脱落,血雾爆开的同时,一个黑色身影慢慢从尸块中拱起,遮天蔽日的黑色双翼猛然向上,他飞入空中,身影在楚虞的眼中不断放大。
楚虞仰着头,瞳孔彻底倒竖,冷酷的冰霜气息从他身上蔓延开来,剔透蓝光覆盖着他的鳞片,彻骨冷意几乎冻结了周围的血雾。
是化蛇。
化蛇腾在空中,他朝天空勾了下手,身后高山顶突然涌出大片水柱,仿佛将天戳穿了一个洞。滔天洪水倾泻而下,暴雨转瞬而来,雷云呼啸,狂风四起。
如海啸般降临的洪水,从山顶扑来。
楚虞回头,看了眼山下。
他似乎看到了羲和的光芒,生生流转发动前,许和涛将羲和火种保留在了他们分开的地方。
“楚虞,我知道让最强的你面临险境很没道理。”
“但我们得去救姚桃,我不能置换自己,只能靠你了。”
“你要活着回来!”
许和涛似乎还没说过如此严肃的话,那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羲和后人……
楚虞闭上眼睛,洪水如龙吟虎啸,将天地吞没。
黑暗天地中,一道冰花骤然绽放。
天真正开了一个大洞,海潮般打浪的的漩涡向内流转,暴雨雷云被全数吸引,梵鸟巨大的身躯在天地腾起,梵音仿若从天顶传来。
任雀化翼,他穿梭在电闪雷鸣之间,梵阵还未展开,便见头顶漩涡开天,宛如吸引,地面的洪水突然浮起,崩裂的山石、晦暗尘埃、甚至连雷电,全部涌入漩涡中。
任雀望着天空,突然在闪电深处,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俯冲下来,冰翼抖动,又在滔天水浪中消失殆尽,任雀眼前一花,暴风席卷了他。
“哥哥,好久不见。”
男人压抑狂妄的话语落入耳边。
任雀惊异地抬头,又被一条巨大的人鱼揽入怀中,骨骼仿佛被冰冻凝结,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又透着许久没见的陌生。
“楚虞?”
第74章 芙蓉帐暖铃声脆
是真正成年的楚虞。
他身量变高,修长而富有爆发力,长卷发倾泄而下。雷鸣为伴,竖瞳藏着怀念而压抑的目光,他逐渐收紧手臂,在任雀惊愕时缓慢道。
“哥哥,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他斩钉截铁,语速虽慢,却一字一字烙进任雀心里。
“你成年了。”
任雀恍然顿悟,耳边话语魂牵梦萦,人鱼特有的婉转腔调,空灵后藏着极度偏执,任雀心口一痛,有什么在发酵。
他第一时间感应到,这是真的楚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