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和菱角也说:“殿下这几天去的地方确实也多了,那天还听人说去了药房附近,殿下现在虽然还是不太爱出门,但是出来待的时间也多了很多。”
宁时亭问:“功法上呢?世子这几天有好好吃饭休息吗?”
葫芦说:“都好,送来的饭菜都按时吃,也是每晚入夜时休息,白天练功。小狼也跟着每天吃三顿,长得越来越壮。”
宁时亭说:“这就好。”
青鸟从五湖四海传信过来,一页一页、七零八落地拼凑起来,成了他替顾听霜收集的最后半卷《九重灵绝》。
宁时亭花了点时间编纂好,把自己拿不准的地方用活绳吊着串起来,打算让顾听霜这个真正懂行的自己整理。
理清楚的那天下午,宁时亭还是提着一包点心,一包清心药材去了世子府。
顾听霜这回照旧在练功,也照旧把他挡在门外不允许踏入。
不过这次还是开口说话了,问他:“找我干什么?”
宁时亭好几天不过来,世子府池水里的荷花长了起来,院子里的风也轻快了许多。
他说:“《九重灵绝》的后半册我已经整理出来了,有些地方有些拿不准顺序,还要你自己多琢磨琢磨。”
顾听霜的声音懒懒地透过府门传来:“先放你那儿吧,我这里有前四卷,姑且够用。”
他是真的觉得够用。
顾听霜废了四年,在意的无非是这双腿这一方窄小的天地。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抛却尘世中的追求与观念。这一生,与灵山群狼为伴,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宁时亭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记忆里的上辈子,顾听霜正因为久不入世,最后决定夺权时走了不小的弯路。他能体察人心,有灵识在身,洞若观火。
但是世人不承认他。如果说顾听霜尚且能在晴王府找到一方安身之所,因为他有父亲母亲二人的庇护的话,那么他后面搬出晴王府、与晴王断绝父子关系之后,天地间就真正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没有亲人朋友,没有势力,没有让人信服的功业。上古白狼让人闻风丧胆,却没人肯相信,他一个羸弱的、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真能将这群横跨神魔两道的生灵操控住。
他自己是跟着晴王过来的,清楚要从一无所有发展到后面那样壮大的背景,需要付出多少血汗。
“那我还是将点心放在世子桌上。”
宁时亭把书本揣进袖子里,回头时看见有一只蝴蝶从头顶飘过,落在了桌边,一时间也弯起了眼睛。
“今天天气好,我一会儿或许会出门挑一些香料,世子有兴趣跟我一起出去逛逛吗?”
没有声音,看来这次顾听霜不屑于说“滚”。
既不承认自己厌弃接触世人、迈出王府,又不肯解释,却对这个话题很敏感,显得他自己畏惧“出门”这件事似的。
见他不回答,宁时亭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给他把点心放下了。
这天之后,顾听霜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出门。连黄昏的散步也取消了。
宁时亭又去看过几次,但是每次见到的也只有一只蝴蝶。
他来的时间也没什么规律,好像是闲下来了就来一次,或者有空的时候每天来好几次。
有的时候给他送完点心就走,大部分时间是雪花酥,有时候会坐下来跟葫芦、菱角聊一聊西洲的事情。
从市井八卦一路说到天宫秘闻。
顾听霜坐在修心苑里,被隔着大门透进来的声音闹得耳朵都要起茧。
练功的间隙,也免不了听近一些在耳朵里。
什么现在仙帝虽然对晴王起了疑心,但是更忌惮听书的亲哥哥百里鸿洲啦……什么仙帝又纳了妃子,帝后并不和睦啦……
基本都是两个下人在说,他们对宁时亭很恭敬,是尊崇、仰慕的那种敬意,谈起这些话题时也很认真,希望能给宁时亭一些帮助似的。
可宁时亭太沉默了,基本不说什么话。
只有一次,菱角建议“既然百里家也遭忌惮,听书小公子又这样喜欢公子,不如留下来得了”的时候,宁时亭轻轻“啊”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公子,怎么了?”葫芦很紧张的声音。
随后是一声淡淡的笑,仿佛能想出鲛人轻轻抿起嘴唇,眉眼写上笑意的样子。
“光顾着听你们说,我把送过来给饮冰的冰皮雪花酥吃光了。”
又像是自责,又像是无辜和讨饶。
顾听霜在另一边静静听着,唇角也不自觉,慢慢地、慢慢地勾起了一点弧度。
第26章
第二天,顾听霜一大早醒来,看见桌上已经有了一盏点心。
盒子还是宁时亭平常专用的那个,黄梨仙木做的两层,上面一层是冰皮雪花酥和莲子饼,下面是小罐子封好的肉脯和果干,有时候还会有一小碗爽口的粥。
提起来沉甸甸的一大盒。府上所有人都知道,世子府的点心供应虽然从没怠慢过,但是宁时亭还是坚持尽量过来送。
今天宁时亭来送得早,他还没起身时就走了。
顾听霜坐在床头,低头看菱角恭恭敬敬地替他穿靴,问道:“他又干什么去了?今天来的这样早。”
菱角说:“殿下,公子今天在外边贴了告示,府上的民事堂也要设立起来了。从今天开始,就要慢慢地帮乡民处理事情了呢。”
“这么快?”顾听霜说,“他西洲志看完了?”
菱角想了想:“听书房那边的人说,公子看了三遍,分了策论、税制、灵药资源等等好些个册子,全部写满了。公子不外出的时候,成天都在书房里做这个事情,您也知道,公子不是修炼之人,体质也不像平常仙者那样好。前些天才生了大病,到现在又忙起来,好像一直都没有好全。还是经常头晕嗜睡。”
葫芦捧起顾听霜今天要系的雪犀腰带,插了一句嘴:“但是公子也说,的确是看仙民需要主事的人,仙长府那边未必处理得周全,所以才这么急匆匆地做了这件事,公子心肠好。不过我们都猜测,大约跟王爷命令也有关系。王爷做事总是雷厉风行的,公子是他的身边人,自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菱角笑了:“你这什么破比喻,也拿出来在殿下面前丢人现眼?外边的桌椅擦了没,赶快去。”
顾听霜却冷冷地说:“人心不足,帮外面那些蠢货做事做什么。”
葫芦和菱角都噤声了。
他们为他穿戴好,给小狼梳理了毛,就像平常一样退避去了院子外打理附近的花草池塘。
这个时间一般是顾听霜练功的时候,不喜欢他们走来走去的在身边打扰。
不过今天顾听霜倒是没有去后边修炼,他招呼了小狼,淡淡丢下一句:“今日后辟谷两天,晚上的饭食不用给我准备。”
“是,殿下。”
目送着顾听霜驱动轮椅的背影消失在府门外,菱角好奇地问葫芦:“殿下现在这么早,是去哪里啊?”
“是去找公子的罢?”
葫芦点了个法术,裁出小纸人来帮自己擦桌,小声嘟囔着,“公子心好,殿下心其实也好。以前公子每次来,殿下还叫他滚,现在是饭不吃,点心都要吃干净了。”
菱角又凑过来问他:“那不是挺好,那为什么每次公子问殿下要不要跟他一起出门的时候,殿下都不愿意出去呢?”
“你忘了?当年王妃的葬礼是仙洲人帮忙操办的,事后好些人趁着守灵偷了好多上供的东西,其中还包括王妃棺木里随葬的遗物……你说外边那些人真是……后面我们到处去查,挨家挨户地搜,都没能完全把东西找出来。当中有一串王妃生前常握在手里的佛玉珠,梵天五树六花千年凝成的各色珠子,护命用的,到现在都没找回来。”
菱角一拍脑袋:“哦哦,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你不用说了,我都想起来了,后边殿下就不出门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殿下也是挺可怜的,王妃当初也没留下多少东西吧,唉。”
晴王府的民事堂荒废已久。虽说算起来,主事的女主人去世才四年,但是王妃在时,仙民爱戴她,上门有事相求都不用走公堂。
能帮忙的,能调解的,晴王府都会帮上一把。
那时候王妃有时候贪懒,想和自己的小姐妹们出门偷闲几天,也会把事情丢给顾听霜做。
那时候他五六岁大的一个孩子,已经对仙洲税制、各种仙药法器资源、各类神族有了基本的了解。有时候碰到复杂一点的情况,比如仙药年产收成扯皮的、地盘扯皮的,他会一个人捧了西洲志,熬夜算一算,钻研一下。
他是全西洲最聪明的孩子,大人在账本里拉扯的那几分斤两,看一遍就能知道个一清二楚。
民事堂不在晴王府内。
按照原来的设计,是在晴王府的外围另外圈出的一个三进的院落,就坐落在晴王府正门旁边。
顾听霜刚行至前院,就听见了外边热热闹闹的声音。
府上的仆从里里外外地跑着,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点心和茶水。
间或有人招呼着:“快点,快点,外边人是越来越多,公子叮嘱过了要格外注意一些,还没排到的都拿纸笔记好了,不是大事的就直接交给听书小公子处理。”
没过一会儿跑来一个下人问:“画秋姐姐,外边有个说家里被三昧真火烧了的,有只小灵兽还在里边,外边人不敢进去,这算是大事还是小事啊?”
画秋摆摆手:“小事,公子一早召了几个水灵根入府,派他们过去就是了,记得登记啊。”
小狼不怕人,也喜欢热闹。
看见外边这么多人之后,立刻兴奋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圈,嗖地一下冲出去老远,然后又乐颠颠地回来找他,看起来快要压不住内心的欢喜了。
但是顾听霜没有要动的意思。
他抬起眼看朱漆的大门。
整个西洲再也找不到这样巍峨阔大的府门了,顾氏家纹是某种兽类,工匠按照古书上的记载,用岫山玉和九天金打造,做成门环和门扣。
不过具体到底是什么神兽,就没人知道了。这个家纹流传已久,中间顾氏连续寥落了七代,差点沦落到仙根都没有的地步,如果不是顾斐音以一己之力重振家族,恐怕连这个门环都要被扣下来变卖了。
这纹章似虎似犬,不过一般认为是犬类的样式,和顾氏的印玺也是一样的,应该是仙帝先祖赐给顾家的纹章。意在告诫顾氏应该如同犬类一样服从于帝王,保持忠诚。
顾听霜是跟群狼打交道的,素来看不起充满奴性的犬类,他盯着着府门看了一会儿,眸光冰冷地移开了视线。
\"我的天,那边那个人是谁,是世子殿下吗?\"
与此同时,守在门边的侍卫们也发现了他这边的异样。
顾听霜坐在轮椅上,脊背挺立,整个人贵气而冷漠,和传说中的世子殿下一模一样。
再加上在旁边乱窜着扑蝴蝶的小银狼,这位的身份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这也实在不怪他们没个准备。
顾听霜在府里经常去的也就那个地方,前院从来都没来过。驻守前院、府门,来去换班的这一批侍卫和家丁,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位殿下的真容。
只听说世子殿下四年不出府门,性情桀骜孤僻,前几天才把一个忤逆他的下人活活扒皮抽骨,不是个好惹的主。
只不过……现在看这位主子的意思,是想要出去么?
行走往来于民事堂和大门之间的仆从侍女都是走的一边的小过道。
王府的规矩就是,只要主人通行,必须开大门,这才是礼仪。
宁时亭早晨就是开了大门出去的。
顾听霜不动,不说话,只是盯着大门看着,眼眸沉黑,谁也说不清他在想什么。
外边的人声是这样清晰。
街市喧闹,家长里短,仙民排着队彼此谈论西洲的奇闻异事,他甚至能听见队伍末端有个身形佝偻的老者,手里提着一只扑腾的仙鸽,那鸽子挣动的时候,翅羽剐蹭出轻轻的声响。
那一刹那仿佛置身于他年幼的时候,王妃带他去仙市。
身前有人开路,身后有人随行,他娘亲将他打扮成女娃娃,眼里带着温柔,又有点促狭的笑意:“你之前一直不肯同我一起去挑脂粉香料,那今日咱们不是母子俩,是娘儿俩,你可以跟我一起逛香铺了。”
他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堵着气,脸蛋鼓鼓的,像一个红红的大苹果。
别人的声音,街市上的喧闹声,孩童的嬉笑、奔跳声,都是这样明晰。
小狼显得很想跑出来玩一玩的样子,晃着尾巴绕着他的轮椅跑圈儿,爪子踩得哒哒的。
后面看他久久不动,大概也意识到了今天是不被允许出去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
顾听霜看了一会儿大门口,漠然地收回视线,伸手拂上轮椅,打算掉头离去。
“走了,小狼,他也不用我们操心。鲛人爱管闲事,随他去。”
外边却在这时闹起了更大的一阵骚动,隐约能听见是一个女人哭叫的声音,陡然一下从前面冒出来,惊散了府里一棵树上的鸟雀。
那哭叫声音虽然大,但是模糊不清,带着歇斯底里的气音,一时间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是看热闹的声音也跟着一下子大了起来,众人议论声很快掩盖了府里侍卫维持秩序的呼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