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晴王府新入主的晴王“恩人”宁时亭是个毒鲛的消息也在不胫而走。
也有人开始打听,北海鲛人现在是否还有毒鲛存在。但是等这些人打听到的时候,才会发现北海鲛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绝灭了。鲛人本来就稀少,毒鲛是稀有中的稀有。有记载可查的是最近二十年中一共有三只毒鲛,其中只有一只雪鲛活到了现在,也即是宁时亭本人。
昨日在座的所有人也都看见了,返魂香中最关键的一位香,就是宁时亭的毒鲛血。有些人也不免对晴王府这位侧目相看。
宁时亭补觉到中午才醒来,听书也打发了大部分来客,两盒返魂香只剩下了很少的一部分。
听书心疼,宁时亭却说:“没事,香可以再调,现在能救人就好。”
听书迟疑了一会儿:“可是这个香要您的血去调,您身体又不好,怎么能……仙长府真可恶,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公子的血是宝贝,以后指不定要怎么盯上您。”
宁时亭摇了摇头:“这倒不是关键。我身为药鲛,本来就是被人豢养入药的,不过我恐怕的是……有人会因为我这个例子,再去搜罗北海神族,饲养药人。”
听书睁大眼睛。
“还有……仙长府摸清楚了我的底细,日后恐怕还多有磋磨。晴王也必然会因为我的身份受到弹劾,仙帝本就不信任晴王,一旦知道他手里有我这样的奇绝毒器,会更加提防王爷。”
听书听得下巴都要掉了:“那,那不是对王爷不好么?”
宁时亭笑了笑:“是啊,估计我会被兴师问罪呢。”
听书有点疑惑。
他看着宁时亭的神情,无法揣摩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无所谓晴王怎么样,晴王府怎么样,更无所谓江山主人是谁的。他的命是宁时亭捡过来的,宁时亭喜欢谁,他就追随谁。
以前的宁时亭恨不得事事为晴王布置周全,挨个清算潜在的敌手。顾斐音磕破个皮,他都要特意调制香药帮他熨贴伤口。
更不用说现在涉及到晴王在朝堂上的地位,左右为难。
昨天那个疑似认识宁时亭的黑面罗刹,联合仙长府一起,看样子是想要把宁时亭的毒鲛身份卖出来。
他一早就清楚宁时亭在制香上的本事,也清楚他一旦见过了真正的返魂香,必然能够将此香复刻出来。
他等的就是宁时亭发现最后一味香,是毒鲛血的那一刻!
听书想起下半场香会开始之前,宁时亭就已经轻轻说过:“不知道一会儿他们知道我是毒鲛,又是什么反应。”
或许他从那个时候起,就知道了黑面罗刹和仙长府的计划了吧?
但是他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呢?甚至没等黑面罗刹提醒,就先尝了秋毫蛊,直接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想不明白,也是一如既往地不再想。
他抬眼认真地看着宁时亭,说:“公子做什么事情,一定都是有理由的。我会一直站在公子这一边。”
宁时亭摸了摸他的头。
那一刹那,鲛人眼里浮现出一些别样的情绪:“我不要你站在我这一边,我要你有自己的生活,好好过下去。”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上辈子的事情如在眼前,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那些他错过的人、对不起的人中,也有听书的名字。
听书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宁时亭轻声说:“这次来西洲的大将军百里鸿洲,是冰原蜉蝣族人,他是你的亲哥哥,我想送你回他的身边。你再不愿意也要去,这一次……要听我的话。”
第24章
听书跟宁时亭生了气。
府里有人发现这件事的,稍微一打听,知道是宁时亭准备把听书送回家人身边。
听书跟宁时亭犟着不愿意,自己躲起来哭了一场,还跟宁时亭生气了闷气,闭门不出,府里的事情也不管了。
葫芦和菱角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都笑,听书虽然身手出众,平时也冷冰冰的,管起下人来厉害得很,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葫芦感叹道:“到底是公子当成小少爷在宠的,若是换了别人家,别说下人跟主子置气了,平时说错一句话,恐怕日子都会非常难过。”
菱角唏嘘道:“那也是真的对他好啊,公子还去哄呢。不过看那个样子,你说公子到底是对听书更好,还是对世子更好一些啊?”
“说什么呢?”
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虽然远,但是冷冰冰的,能把人吓得一个激灵。
葫芦和菱角赶紧回头问安:“殿下,您出来了。”
顾听霜一顿早饭吃了两个时辰不止,也不动其他的,就拿着换回来的冰皮雪花酥慢慢吃,另一只手拿着《九重灵绝》残卷,格外安逸。
小狼中途也屁颠屁颠地跟回来了,很是依恋地蹲在他脚下。
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顾听霜才从房里出来。
转动这轮椅刚出房门,就听见这两兄弟在悄悄讨论八卦。
顾听霜很是看不惯听书这个为虎作伥的小屁孩。他在仙长府时听见了黑面罗刹和苏越的对话,知道这次从西洲路过的带兵人,就是听书失散多年的亲哥哥,这个时候要把他送回家人身边,似乎也无可厚非。
葫芦和菱角也不敢瞒着他,一五一十地把这件小八卦跟他说了。
菱角说:“听书小公子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哟,可是公子心狠也是真心狠,听书上午赌气,公子大中午的就把身契和信件写好了,听书小公子估计要气死了。”
“就这点事?”
顾听霜听完后,一脸兴致恹恹的模样。
他不以为意。
下人无非是个下人。来来去去自有定数,实在不值得为这样的事情伤春悲秋。
“你们下去吧,我带小狼出去转转。”
小狼兴致勃勃,趴在他脚下扭了扭屁股,那是询问他要不要用它的身体出去跑着玩玩。
顾听霜摇头,自己推着轮椅走出院外。
小狼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出了世子府,一人一狼还是按照原来的习惯,先从世子府外的莲池与亭台边走过一条长路,而后拐进百草园。
小狼撒开欢儿跑,顾听霜控制了一只蝴蝶追随在它身边,一起嬉戏打闹。
日光照耀林间,拂过小狼闪闪发亮的毛皮,蝴蝶翩然飘飞。今天虽然没有下雪,但是还是有点冷,小狼熟门熟路找到了宁时亭上次去过的温泉池,扑通一声跳了进去,顾听霜也停留在水面,随着滚滚热气缓慢盘旋、停驻。
泉池水流缓慢流动着,水底咕噜噜作响。以顾听霜现在的视角来看,地面和天空都在眼前伸展开来,一小片池水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深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带着药香的旋涡。
所有的一切都被放大了许多倍,包括声音。他听见海洋的呼啸声,感受到了蝴蝶体内的震动,明白是有一阵风呜呜吹过树梢头。
接下来是轻微的地动。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小狼猛然抬起头,顾听霜停在它耳尖,让它抖了抖。
“听书?你在里面吗?”
是宁时亭。
鲛人出现在另一侧,神色有些焦急地看进来。显然是听见了这里面的响动,以为是某个闹了脾气的孩子。
可是宁时亭走过来的时候,发现是小狼在这里游泳玩。
小狼一看他来了,也从池水中蹦了出来,湿哒哒地跑去找宁时亭。
到了宁时亭跟前,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哗啦啦抖了抖毛,抖落宁时亭一身水。
宁时亭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闭上眼,小狼就很过意不去地用爪子轻轻扑他的膝盖,用自己的湿漉漉的脑袋蹭了蹭他。
不过宁时亭没有怪它。
他蹲下来问:“小狼,你看见听书了吗?就是今天抱你回来的那孩子。”
小狼诚实地摇了摇头。
冰蜉蝣形影无踪,因为是天生可控的通体透明,不属于仙法范畴,所以真要找起人来也费功夫。
宁时亭有点失望:“这样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隔着袖子拍了拍小狼的头:“那没事了,你去玩吧。今天你过来,是和世子殿下一起出来散步的吗?”
小狼回头看顾听霜,嗷呜了一声,点了点头。
宁时亭也看见了它身后飞来飞去的蝴蝶。他知道这时节温泉池旁边常有过来取暖的蝴蝶,也没有在意,只是轻声说:“好好玩,我先走啦。”
小狼摇了摇尾巴,很乖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目送他走出百草园。
它显然是想追着宁时亭一起走,只不过因为顾听霜在这里,还等他指示。
顾听霜飞到上空看了看,望见宁时亭离去的背影。
还是一个人,没有听霜的陪伴,就这样走着。他有些清瘦,也因为总是带着一点病气的原因,这时候看上去还有点可怜。
小狼望着头顶的蝴蝶,苍色的狼眼里写满了迷茫。
然而下一刻,蝴蝶就突然发生了什么变化,然后扑扑闪闪地飞远了。
小狼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主人已经不在那蝴蝶身上,于是扭头往回狂奔,去找坐在轮椅上的顾听霜。
跑到百草园入口尽头,顾听霜对它招了招手:“走,我带你去找他。”
小狼就欢天喜地地扑进了他怀里。
他刚刚看到了,宁时亭去的方向不是他住的书院,而是北边一个偏院,也是晴王府的药房和香料室。
这个地方有点偏,他和小狼也从来不去那里,但是顾听霜知道,这个地方偶尔也是宁时亭的地盘。他调香的时候,会让下人退避,然后在里面呆上一天半天的。
他驱动轮椅过去,小狼窝在他怀里,趴着不断地舔着他的手指,被轻轻一巴掌打开后,就改去舔顾听霜的脸。
他这才想起来,今天他这身衣服是宁时亭那边送过来的。送来之前去曝衣楼熏了几天,香估计是宁时亭配的,闻起来和他身上常常带的那种香气一样。所以小狼也特别喜欢。
顾听霜被小狼舔烦了,拎起来轻轻往地上一丢:“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小狼仿佛知道他这不是真的生气,还是很皮地跳了回来,不过这次乖乖地没有再舔他。
如顾听霜所料,宁时亭去了药房。
常年打扫药房、负责整理的药童显然在宁时亭授意下退出了院落,只是远远地在院门外看守着。
看见顾听霜过来,他们有点慌张——这里偏远,顾听霜也从来没来过这里。
陡然出现,他们起初是没认出来,后面又想到府里坐轮椅、带银狼的人会是谁的时候,一下子也紧张了起来。
侍卫伸手想要拦住他,舌头几乎打结:“殿,殿下,公子在里面,说不准任何人进去……”
顾听霜淡淡一瞥,那眼里冒出的寒光就让他们闭了嘴。
“你们最好弄清楚这府里到底姓宁还是姓顾,王府上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说准不准。”
小狼看他语气不善,也跟着凶猛地嗷呜了一声。
那两人也就不敢再拦了。
顾听霜推着轮椅进入院子。
药院里的地很软,和其他地方都不同,没有铺金碧辉煌的岫山玉阶,是最普通的东山仙土。
但是所有分拣、炼化后的药渣子,都会统一倒在土里埋住,久而久之,整个庭院养出了深厚的灵气,一踏入就是浓郁的药香。
种种香气中,还包含着顾听霜昨天闻过的一味香。
清透彻骨的返魂香中,满院的草木、砂石仿佛都有所感应似的,藤蔓摇荡,簌簌生长。
宁时亭坐在廊下,身边是一株参天杏树,树叶在他身侧投下金黄的阴影。
偶尔有一阵风吹来,就吹动他银白泛蓝的发,还有手上的香。
宁时亭的神情很出神,单手托腮,静静地看着手里缓慢燃烧的异香。
日光透过银杏金黄的碎影照在他的面颊上,让他的脸颊边缘带上了泛着光的、微微透明的金色,看起来温暖又精致,还有那么一丝不容人察觉的落寞。
顾听霜突然就想起昨天,他低头对听书讲述返魂香传说时的话。
——返魂香,听说能使黄泉下的人闻而复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能去腐生肌,也能让往生者的亡灵归来。
——此香本是神物,不知为何也有流入凡间的,被用作给帝王的贡品。凡间也有传说,有帝王登基十年后思念故去妃子,点燃返魂香,在香中见故人一面……
顾听霜推着轮椅,走过松软芬芳的地面。
直到那穿过银杏叶的缝隙,照在宁时亭颊边的暖阳,也照进了他深沉的眉眼的时候,宁时亭才恍然惊觉院子里来了别人。
轮椅上的少年看着他,问道:“你想见的人是谁?不会真以为这香能生死人肉白骨吧?”
小银狼欢快地窜去了宁时亭怀里。
宁时亭怔忪片刻,而后低下头笑了。
“是个传说而已,我觉得有趣,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以前……认识很多很好,很善良的人,可是他们都死了。”
“所以你先做了震檀却死香,再来研究返魂香?”
顾听霜问。
他话音刚落,宁时亭就抬起了他沉黑泛青的眼,很亮,带着微微的诧异。
顾听霜:“……昨天的事,小狼都告诉我了。”
小狼不满地嗷呜了一声,用来抗议他的撒谎。这小畜生机灵得很,生怕宁时亭因为顾听霜的话觉得它是一只打小报告的小狼,后面就不理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