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亭听罢,眼中的诧异才收敛了下去。
他还是那样笑着,只是眼里却没了平常的笑意,有些微微的怅然:“震檀却死可以让人续命,返魂香也的确能够使枯死的腾柏复生。但我试了试……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不能让死去多年的人回到身边,也没有办法再看见他们的魂魄。本来我还以为……返魂香会有用。”
“你又不是凡人,自然知道仙者魂魄往生后去哪里,造化好的下辈子还是仙身,次一点的为人,再往地下就是无灵畜生道。”顾听霜嗤笑道,“你这么大人了,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这回宁时亭没有再说话了,他继续低头看着手里正在燃烧的返魂香,神情像是有些微微的难过,还有茫然。
平常冷静自持的样子也没有了,让人想起昨日贴近时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还有那近似梦呓一般的低语,说他想。
顾听霜感到自己胸腔中的无名烦躁越来越明显。
这种烦躁从宁时亭进府之后不久就开始了,一直闷着没有发作出来,而今看见宁时亭这样柔柔弱弱的样子,更觉得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
他说:“死了的人就死了,生者替他们安顿家人,我娘跟我说,凡事要向前看,不能回头。与其寻求死人复生之法,不如替他们积功业福德,好来生平安。”
宁时亭轻轻说:“嗯,我知道。”
顾听霜心底的烦躁更甚:“那你就别摆出这副脸面给人看!”
“啊?”宁时亭被他凶得措手不及,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顾听霜憋了憋,一时间有些说不清的后悔——刚刚他的语气的确不太好。
他平静下来,冷声说:“你也大可不必失望。我修灵识,返魂香只能使积贫积弱、快要消散的灵火复燃,而那些死去多年的,灵火完全散去的则不管用。你如果这么闲,大可以试试,返魂香不是完全的。普通仙者的灵识,是看不见事物体内的五行活动和灵能的。”
大约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宁时亭有些意外:“是这样吗?”
不等他回答,又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这一匙返魂香慢慢烧尽,宁时亭从旁边的木盒里拿出香布轻轻擦拭,也将剩下的香料收了起来。
青烟随着他动作带起的风轻轻飘散,沾在衣服上时化成水雾,渗入衣衫和肌理,彻骨清香。
顾听霜看了他一会儿,又问:“小狼告诉我,遇见你在百草园找人。下人说,你要把那只冰蜉蝣送走?”
宁时亭说:“嗯。”
“那你是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好,还是因为返魂香的事情心情不好?”
不假思索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顾听霜简直想扇死自己——他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宁时亭的情况了?
宁时亭轻轻笑了:“或许都有吧。”
他收起香盒,从廊下起身,看向顾听霜。
顾听霜眯起眼:“所以我说你虚伪,明明舍不得,还要往外送。明明是为名与利嫁进来,却要在人前显得高风亮节。”
宁时亭微微一怔。
顾听霜眼中带上了一点笑意:“不如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如何?你我联手,除掉我父亲。晴王府的名与利给你,我要他的命。”
“……”
宁时亭的微微睁大眼睛。
顾听霜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宁时亭昨晚那句“想杀晴王”,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最终能想到的,只有宁时亭此人并不爱他的父亲。
入府当小娘,晴王一死,能拿到手的只有名、利。“晴王续弦”的名,继承整个晴王府的利。顾斐音从来都不喜欢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情,他要死,身后事也只会交给宁时亭去办。
顾听霜从不嫌弃爱名利的人,名利是好东西,心有这二字的人,往往办事更得力。
他厌恶的是追名逐利却不肯承认的人,诸如宁时亭这种虚伪的人。
既然看穿了他这层心思,顾听霜忖度着,也不妨退一步,跟宁时亭合作一把。
至少他们眼下的目标是相同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宁时亭“噗嗤”笑了出来,眉眼弯弯。
刚刚还停留在眼里的阴霾与悲伤一扫而空,像是听见了什么很高兴的事情,笑得肆意爽快。
他这样不端着,反而透出一种又洒脱又媚的爽朗来,眼里星光璀璨,银杏继续在他身上洒下金黄的影子。
顾听霜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他:“怎么?”
宁时亭收敛了笑意,温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饮冰。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听见了,昨天你对我……你对小狼说,你要杀了我父亲。”
顾听霜问道,“你就不怕我捅出去?”
“世子不会。”宁时亭安静地说,像是又有点无奈,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似的。
“我要的不是这个……或者说,不止是这个。”宁时亭轻轻地说,“您不用担心,我会站在您这一边。殿下,您以后就懂了。”
这一年的顾听霜,尚且没有遭逢他人生中的大事。
他其实对他并不了解,上辈子顾听霜起兵逼宫,带领群臣废摄政王,用的名号是很正经的“靖难勤王,铲除妖邪”。
这样的口号年年都有人喊,他其实并不清楚,真正导致顾听霜弑父的动机是什么。
他知道这孩子恨顾斐音,也知道他天性暴戾偏执。
但他同时也知道,顾听霜本来不爱权力,比起坐稳江山,他从来都更愿意与群狼和明月作伴。
和人虚与委蛇、权衡各方势力,这都是顾听霜所憎恶的东西,因为这让他想起他父亲的油滑与奸诈。他更不会委屈自己,而这条路又注定了,所过之处都是漫长的蛰伏,漫长的委屈。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最后那样,这辈子重来,他也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化解一点他身上的戾气与偏执。
至少不用再走一次前生那样惨烈、孤独的路。
宁时亭俯身把小狼抱起来,摸了摸后,走过来放在顾听霜怀里。
“世子今日过来,是担心我么?”
他还是那样弯着眼睛,带着很温柔的笑意。
顾听霜一个“滚”字还没有说出口,就感到鲛人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发顶。
“谢谢你。”
“世子今日很好看,这衣服的颜色配得上世子的气度,若孤松之独立,如玉山之将崩,整个西洲,再也找不出比殿下更英气俊秀的小郎了。”
他注意到了他改头换面,浑身上下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指尖放开,从他发端滑落。
宁时亭与他擦肩而过,然而就在鲛人背对他离开的那一刹那,顾听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扑通扑通。
第25章
听书赌了一两天的气,到底还是被宁时亭哄好了。
哄好之后也不是不再生气难过,而只是懵懂中知道,这件事是无法逆转的。生气、哭闹都没有用,所以只能乖回来。
因为有了宁时亭,听书不再在乎自己原来可能会拥有的家人。更何况,百里鸿洲这个人的身份也是“哥哥”,挤占了宁时亭的位置,他却必须因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脉,因为所有人约定俗成承认的“血浓于水”,而回到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身边。
他想不明白。
可是宁时亭说:“事世应该是这样的。总有……一些你不愿意做,但是不得不做的事,听书。”
听书说:“我不想要应该,我只想我喜欢怎样,就怎样的。呆在公子身边很好,公子肯定也很喜欢我,为什么要改变呢?”
宁时亭轻轻地笑,也不说什么,只是伸手去摸他的头。
其实早在听书跟在他身边之后,他就该想明白。他一辈子出生入死,是刀口舔血的命,但是这孩子却是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的。
上辈子就算不为他死,日后也可能被卷入各种各样的风波之中。
某种意义上,听书的性格跟他如出一辙,只不过听书眼里看的是他,而他上辈子眼里只有晴王一人而已。
这一刹那,宁时亭眼前浮现的反而是今天下午,在那充满药香的院落中听见的话。
——所以我说你虚伪,明明舍不得,还要往外送。
好像眨眼间就能看见那轮椅上的少年,坐在轮椅上,挺立在秋阳中,眉梢眼角都是少年的锋利与鲜活。
最近几天,他和顾听霜的关系好像有所缓和。
至少现在肯主动跟他说话,比起以前,拒绝他好意的时间也少了一点。
每天黄昏,顾听霜还是照常出来散步,带着他的小狼。
小狼因为跟宁时亭和听书都混熟了的缘故,在这边也会多停留一会儿。
宁时亭则会给顾听霜准备冰皮雪花酥和一壶茶,就放在院外。顾听霜想吃的时候就自己拿,他要是不吃,等他走后,会有人送进房里,宁时亭就吃掉了。
偶尔宁时亭在查阅西洲志的间隙,也会溜出来伸伸懒腰,或是搬一张躺椅出来小憩片刻。
顾听霜过来的时候,他要是被惊醒了,就会睁开眼,轻轻软软地说一声:“饮冰,你来了。”话语中带着惺忪睡意,随后又放心地闭上眼,呼吸绵长。
有时候没有醒,顾听霜就停在院中,翻阅宁时亭留在桌边的杂集小传,一不留神还容易看忘记时间。
耳边是庭院里轻小的萧萧风声,小狼在地上打滚、咬法器玩具的咔啦啦的声响,还有鲛人近似于无的气息。
余光中就是一抹人影,时而穿红,时而穿淡蓝。
穿红的时候像一枝冬日的红梅,雪是肌肤的颜色,天光是眼神与柔软的发的颜色;穿月白的时候是海岸边的溪水,淡色的、微蓝的,清透温柔,闲惬地撞进人眼中。
宁时亭从香会回来后第十天,府上收到了一批神秘的钱财。
都是换成仙界灵药、灵识的保值货,好多东西总是是晴王府,也不免要花上经年的功夫才能得到。
这天顾听霜散步路过,就看见宁时亭在那儿低头琢磨,跟听书讨论着:“是谁送的呢?”
听书异想天开:“说不定是我那个没见过的哥哥送给你的,用来买我。”
宁时亭用手里的笔轻轻打了一下听书的手背:“这些话出去就别再说了,我已经给你恢复了身份,你不再是我的书童,而是百里家的小少爷了。”
给听书定名这事儿也是这段时间做的,宁时亭给他挑了很多个名字,但是他自己都不要。
选来选去,还是选了“听书”这个名字,全名就叫百里听书。
又因为府里其他跟着听书一批进来的下人,也取了类似听风、听秋之类的名字,宁时亭宠着听书,把其他人名字里的“听”字都拿掉了,改成“画”字。
听书说:“可是会有谁送的呢?公子也不认识其他人啊,难道是王爷赏的?”
“他没工夫赏我这些东西。”宁时亭似乎也是觉得有些疑惑不解,刚要回头让人把东西收走的时候,迎面撞见了顾听霜。
顾听霜垂下眼。少年人总是透着几分漠然的视线在这堆物件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淡淡地说:“修罗刹道的人送来的,我用灵识看,上面有罗刹鬼印。”
“罗刹?”
宁时亭愣了愣,而后很快想到了什么似的。
这大约是原来的返魂香主送来的,是他在香会上碰到的人。
“他和你关系很好?”
顾听霜直接问。
他的态度太坦然,就是十分明确地告诉他:他知道他出门之后的一切事情。
宁时亭原来也怀疑过,他所说的“小狼告诉我的”,究竟能够细致到什么程度;但是再想到《九重灵绝》的修炼之法,他想一想也就信了。
这种功法的第一重就是操控灵识与万物互通,不然顾听霜也没本事回回都从灵山上活着回来。
宁时亭思索了一会儿,又听见他问:“那个人找的人就是你吧,你为什么不承认?”
宁时亭轻轻说:“我和他并不认识,只是我十五岁那年……随晴王殿下离开冬洲,离开之前配出了震檀却死香,不是我要的,所以随手送给了一个战友的家眷。那之前在冬洲发生的事情,晴王命令我们绝口不提,我是听从殿下做事。既然你这么说,这些东西可能是他送过来,还当初一纸香料的情分。”
说得好像呢喃着要杀晴王的人不是他似的。
他每当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沉默。
顾听霜想起那一晚电光石火间读取到的宁时亭的记忆,也知道这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但是他的性子是这样,也不打算多问,就这样径自离去了。
这天宁时亭打点府上事物的时候,也并不在平常他看书、理事的庭院,而是在府门前。
这是偏离他每天的散步计划的。
如果说顾听霜是跟着小狼来的,那么这一点也不成立。
府里所有人都清楚顾听霜对那条小狼是怎样的教育方法——那种严苛、缜密的服从训练,好比训练一个真正的人。从来只有小狼瞎玩跑远之后,哭唧唧地回头来找他,没有他驱动轮椅去追这只畜生崽子的份儿。
等宁时亭回想起撞见顾听霜的这件事的时候,陡然有了一个意识——这是顾听霜在消沉了整整四年之后,第一次靠近晴王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