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娘呆住了,吓得脸色发青,只以为他在吓唬人,抖了一会儿后怒斥道:“你凭什么?仙帝都不敢草菅人命,你一个残废凭什么——”
这声尖利的怒骂被吞没在一声低沉的狼嚎中,小狼看见有人对顾听霜摆脸色,气得浑身毛炸开,平常小小一团的身体也随着蓬起来的银毛一起伸展开来,凭空变大了四五倍,足有两人高。
它凑得是这样紧,獠牙一亮,直接一爪子摁在了阿青娘的脖子上。
周围一片惊呼,好些姑娘险些吓晕。这一爪子下去,不知道人呼吸还在不在。
顾听霜淡淡地说:“一般来说,残废都会稍微不正常一点,还有些不同寻常的嗜好。前些天我瞧见一个人腿骨不错,做骨刀正好。给你两个选择,杀了你女儿,证实你所言所想非虚,第二,留下你的喉骨,我赏你这喉咙一个用处,就做成骰子。”
口吻冰凉,如同毒蛇盘旋游动在耳旁。
小狼在他的示意下退了回来,但是仍然喉咙咕噜噜地凶着阿青娘。
妇人已经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双眼呆呆的,在小狼仿佛具有人的智慧的锐利眼神之下,颤抖着跪下来,费力想要将这把剑拾起来。
阿青瞪大了眼睛,声音凄惨绝望:“娘——”
随着阿青娘一步一步走近,她的眼里慢慢盈满了泪水,从悲伤、痛苦,再转为绝望的无奈。
妇人哽咽着:“你不争气,一身金灵根没了,日后也是个拖油瓶。但是你几个弟弟……他们以后的路还长,我不能当哑巴,阿青……”
说着,她颤抖着举起长剑,但是捅下去的力道却没有丝毫颤抖!
与此同时,听书接到了宁时亭的眼神示意。冰蜉蝣形影如风,瞬间就格开了这一刀。
刺耳的金属碰擦声响令人牙酸,铮然长剑就此脱手弹开,被小狼扑过去叼着接住了。
“扑通”一声,阿青颤抖着从轮椅上摔了下来,跪在了众人面前。
孱弱苍白的女孩挣扎着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殿下,宁,宁大人,我不是……我不是今天想来的,我娘,我娘她非要我来,说是多讨一些返魂香回去,这样就能让弟弟妹妹们一路修行无忧了,好让我还掉家里人给我治病的债,请宁,宁大人和殿下饶过我的命。我会洗衣做饭,我会喂灵兽裁衣裳,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不想死!”
她重重地叩首,整个人爆发着一种极度惊惧之后的紧张与激烈的求生意志,最后只剩下了无声的哽咽。
宁时亭压低声音吩咐人将少女带回府内。
小狼叼回顾听霜的剑。顾听霜仿佛对“别人碰过这把剑”感到很嫌恶似的,随手拿过桌边一盏枸杞茶,顺着剑身浇了一遍,又唤人拿来绢布,仔细地擦拭起来。
这时候他又显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宁时亭看了他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那么,今日帮你们的家务事也断了吧。阿青从今以后就是晴王府的人了,与你们再无瓜葛。”
没等妇人发声,顾听霜又慢悠悠添了一句:“从今以后,返魂香不出晴王府。谁来求都没用。”
“这个……”宁时亭有点迟疑。
少年人一挑眉:“怎么,你是我晴王府的人,要忤逆我的话么?”
宁时亭说:“不敢。臣是您的人。”
“……”顾听霜怔了一下,而后挪开了视线。
“剩下的事情你打理,我歇息了。”
立刻就有下人过来帮忙推顾听霜的轮椅,引他去堂后歇息着。
小狼很聪明地没有跟着他,而是继续留在外面,震慑众人。
在后面,也依然能听见宁时亭清清淡淡的声音:“闹成这样不好看,以前也见过为返魂香胡搅蛮缠的,也该有个结果了。从今日起,当庭闹事者,下狱治罪。返魂香从今日起不出晴王府,概不外用。”
外面一片哀嚎之声,夹杂着隐约的痛斥:“都怪这女人!好不容易有人研制出了返魂香,不收钱给咱们治病救命,现在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往后可怎么办呐!”
还有人苦苦哀告:“请公子三思,请公子三思啊……”
宁时亭摆了摆手,示意今天先到此为止。
周围的侍卫仙童立刻齐声唱道:“散堂了!”
……
众人如潮水般退去,议论纷纷。
还有人在原地恓惶徘徊着,久久不去。
听书看着那一两个不肯离开的人,问道:“公子,真的不再给返魂香了吗?”
宁时亭摸了摸他的头:“当然不是。世子心好,只是对外这么说,真的到了绝境,最需要返魂香的人,自然不会因为一纸通告就放弃,会来府上继续找我们的。遇到这种人,我们再给返魂香也不不迟。”
听书一下子就懂了:“原来是这样!”
宁时亭点了点头,说:“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跟世子有些话说。”
小孩就跑走了,其他仙童、侍女也都纷纷退避。
小狼变回原来的大小,上来就往他怀里跳。
宁时亭笑着接住了,而后向后面的房间走去。
顾听霜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杯茶,手里的书页沙沙翻动。
正是宁时亭放在这里的洲志纪录。
“如果只是想道谢,可以滚了。”听见他走近,顾听霜头也不抬。
宁时亭轻笑着说:“只是想问,世子还要不要那人的喉骨?”
“怪恶心的,人长得丑,骨头做成骰子之后也应该是个成日乱滚吱哇乱叫的骰子。”顾听霜抬起眼看他,微微眯了眯,“最好找个像你这样的人,话不太多。”
宁时亭继续笑:“因为安静吗?”
“倒也不是特别安静,不出声,但是能惹事。”顾听霜说,“好在它的主人是虚伪之辈,大抵做成骰子之后,还会发出一些阿谀奉承的声音让人高兴。”
说完又看了一眼他的喉头,好像真的在思考要不要将他的喉骨取出来似的。
宁时亭的喉结小巧,藏在白皙细长的脖颈间,任何一丝微小的弧度都显得格外完美。
“……也挺漂亮。”他低声说。
宁时亭歪歪头:“殿下是说我的骨头漂亮吗?”
说着又笑了起来,这鲛人好像很容易哄,也很容易被逗笑一样,“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夸我。”
顾听霜抿着嘴,没说话了。
他唇边的线条崩得很紧,从某种角度上来看,甚至有一点他父亲的影子。高傲、漠然、孤僻。
但是顾听霜身上没有顾斐音那种极端的野心与欲望,顾听霜整个人很“淡”,有一种翩翩君子的感觉。
“另外,返魂香,我记得原来有三盒,你送了这么多出去,怎么现在只剩下半盒了?”
顾听霜问。
他耳力好,听见了听书刚刚跟宁时亭的对话。
宁时亭说:“我……也有一点私心。”
“什么?”顾听霜没听懂。
“返魂香虽然确实对于已经损伤的灵根脉络没有用处,但是它的静心、宁神、护命的效果最好。殿下修习九重灵绝,功法上比其他人更加容易走火入魔。”
宁时亭眼光清透,看向他,“我留了一盒,是给……世子你的。”
第29章
被接进府的阿青没有正式的姓名。
因为这小姑娘已经十六了,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随便起个小字昵称。
宁时亭问她:“给你取个新名字可好?还是你想用原来的姓名呢?”
阿青说:“前缘尽断,单凭公子做主。”
小姑娘不敢抬起眼睛看他,眼睫垂下去的时候,颊边也浮上一抹薄红。
宁时亭思索片刻后,说:“你如今行动不便,法术也欠缺,如果不嫌弃的话,可跟随我学习调香。我以前曾拜的师父是梵天明行化身,蓬莱步苍穹,修剑道与香道,我承了他的香道,这一脉尊‘焚’字,学字是两个字‘焚心’,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取‘青’的字义,往后就叫你‘焚绿’可好?”
阿青有点不敢置信:“我真的能……跟着公子,在公子身边学调香吗?”
宁时亭说:“可以的,我听人说你原本的灵根属金属木,香平日里也就是跟金与木打交道,对修行也没有太高的要求,肉体凡胎亦可修习此道。等你身体再好点了,我就教你调香之术。”
少女被安置在百草园附近,和世子府很近。
宁时亭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顾听霜一个人停在世子府外,看着外边亭台风荷。
“你师父也真够俗,制香的学字里就带个焚字,修剑的是不是要带个斩字了?”顾听霜说。
宁时亭低头笑了笑:“倒不是这个字,但是我学剑道的师兄师姐们,大多数学字里带个‘舞’字。”
更俗了。斩字好歹听着还威风勇猛。
“你的学字有什么讲头么?焚心,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字。”
顾听霜手里捏着半块酥皮糕点,一点点掰碎了洒落在池塘里,鱼群嗅到气息,一股脑儿游过来。
水声浮动,池水底部一片绚烂多彩。
宁时亭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起刚拜入师门的时候。
那个白眉高颧的老仙者在椅上盘踞得如同一只猴儿,手中的拂尘丝像是活了一样地窜了过来,将他浑身上下轻轻笼住了。
“唔,好毒,好毒,哎哟我的拂尘可惜了……我看看,你啊,短命,童年凄惨,少年心苦,青年苦心,最后下场凄惨,这是你的因果,救不了,救不了咯。”
他那时候对拜师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他过来,只是因为顾斐音让他学香,学用毒,因为他不能空有一身剧毒,否则“和废人没什么区别。”
步苍穹是天下第一香师、剑客,他过来只是碰碰运气。这个不收他,他照样可自己学习制香。
却没想到老人对他一笑:“这么惨的命格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不过正巧我缺一份大功业回天登仙,若是能帮你逆转这份命格,那也是我的福报。你今后就留在我座下学习香术,因你此生免不了业障劳心,一颗真心放在别人那里,是要一直豁出命的,我就赐号焚心。你顶了这个名字,多少也要记得看淡一些,别总是让自己吃这么多亏。”
他得了这个名字,却只在他跟前修行了不过短短半年。
后来他听从顾斐音命令来到西洲,觉得有愧于师门,向步苍穹辞行前交还了名牒。
和当初拜师时一样,老仙者拎起拂尘往他身上一扫,这次只说:“你是我香道亲传弟子,日后必将四大上古神香重现于世。我现在拦也拦不住你,你在外时,不许说是我的学生。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愿意为别的事情活了,再来我门下吧。”
师父没有收走他的名字,唯一留给他的,也只有这个名字。
宁时亭一直不敢再用,也不敢再在别人提起来。
然而上辈子,他这位师尊到底也没算准全部。他如他所说,一生劳心,下场凄惨,但是终他一生,也只调出了震檀却死香。
调出来了,也没能让自己想见的那些人复生。
剩下的三味上古神香中,返魂香是他这辈子调出来的,剩下的还有一味都夷香,传说中能让仙者闻之不饿不死不灭,加固本元、强塑躯体;还有一味是仙家情事中所用,是一味九死帐中香。
这个香的话……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好意思去调帐中香的。
看他发呆,顾听霜随手让小狼叼来一粒小石子,轻轻地往他脚边一丢。
宁时亭回过神来,轻轻地说:“是我师父当初觉得我太偏执,总是为事焚心,要受一点苦。所以给我定了这个名字,让我时时警醒。”
偏执?
顾听霜看着眼前人的样子,有点难以想象,宁时亭这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偏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师父可曾给出给你改命的解法?”
宁时亭摇摇头:“因果哪里是这么容易就逆转的,是我自己不争气,丢了他老人家的脸。这样也好,免得他年事已高,还要为我的不懂事奔走操劳。”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平常在他面前端出来的大人样子,像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学生,在谈论自己最尊崇、敬仰的老师。
宁时亭笑:“我师父那个人……虽然有时候说话毒,脾气也跟个小孩子一样,但是他很厉害的。说是剑修和药、香三修,但是他各种偏门的修行办法都会,且不是浅尝辄止,而是精通。你的《九重灵绝》就是他早年参悟的。”
顾听霜说:“上天让我比他晚生这么多年,我未必比他差。”
宁时亭还是笑:“会的。殿下今后会成为九洲中,最厉害的人物。”
顾听霜别过视线。
他到底还是有点少年心性,口出狂言,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他人生的前十年,是看过众山小,也窥过苍穹高,却依然能将一切阻碍踩在脚下的人。
他是天之骄子,民心所望,所以他如何骄傲,如何优秀,都是可以的。
这样的日子,今后都不会再有了。
这几天,焚绿经常来找宁时亭。
他叫她安心养病,但是她自己闲不住,自己找了香料相关的记载,日夜研读。
每次攒了两天的问题后,就去找宁时亭一次,认真请教。
偶尔在院子外撞见了顾听霜,少女也会恭恭敬敬地从轮椅上俯身示意。似乎是经历过生别离苦后,焚绿的心性也刚强了许多,她不像府上其他人那样害怕顾听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