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亭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是示意听书将桌上的三盒返魂香都拿走。
那眼神却好像是在问他,怎么,你想反悔么?
“你真的是那个人?那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五岁时冬洲村里发生了什么?”
话题急转直下,格外突兀。
“宁时亭,你的战友,照顾你的仙民全死了,你一个人活了下来,为什么?”
罗刹王双目赤红,甚至要直接扑过来拽住宁时亭,但是被听书敏捷地挡住了:“干什么你!说什么呢!”
小仙童敏锐地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挥手就造出了一道隔音仙障,将他、宁时亭、小狼和罗刹王封死在其中。
宁时亭顿了一下,抬眼微笑道:“我与罗刹王未曾谋面,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罗刹王猛地将脸上的黑玉面具扯下,露出了一张沧桑俊秀的脸:“你不认识我了?你十五岁时做出了却死香,那时……那时我的亲兄弟是你的战友!他死在了那里,全城……全城人都死在了那里,就你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回家时,他们都不在了,门楣破落,你把却死香给了我,让我用它谋求生路,可以得到万贯家财……那时候你说,说却死香不是你要的……你记得吗?”
宁时亭还是淡静地说着:“您认错人了。”
“是你不会错。那年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宁时亭:“您认错人了。”
罗刹王眼里燃烧着怒火,表情也越来越狰狞:“宁时亭,晴王是把你从鲛人海岸边捡了回来,但是你追随他这么久,殊不知心都跟着黑了!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你一人独活,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会做噩梦吗!你的兄弟们,战友们,你就不会因为他们梦魇吗!”
听书听不下去了,怒骂道:“你发什么疯!合着我们家公子该死一样?我跟在公子身边两年了,战场上也相伴左右,可也未曾听说什么死了一城人的事情。你有病就回去治,何必来膈应我们家公子!”
这小仙童气性极烈,见不得宁时亭被人污蔑,当即挽住了宁时亭的胳膊:“走了,公子,我们不与这种人多费口舌。”
又回头警告黑面罗刹:“再敢来烦公子,我让你晓得冰原蜉蝣一族的厉害!”
顾听霜猝不及防,就被听书抱起来塞进了宁时亭怀里:“小狼乖,保护好公子。”
顾听霜:“……”
他靠在宁时亭胸前,刚趴好,却楞了一下。
沉沉心跳透过胸腔,传入他敏锐的耳中。
宁时亭心跳的很快,指尖也在微微发抖。
顾听霜用灵视探测了一下,或许是因为离得近的原因,宁时亭的感受瞬间传达到了他的脑海中。
如同他读取了小狼的记忆一样,他在这短短一瞬间,接触到了宁时亭的回忆,宁时亭的梦魇。
那是碎片一样的场景和人的言语,音容笑貌,折旧了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喏,给你带了只兔子回来,兄弟们给你留的,都没舍得吃。”
“跟毒鲛一起泡一池水会中毒吗?哎呀,不管了,你跟我们来,我们找到一处好冰泉。”
“小公子,那我们过年后再见啦!下回就是我娶亲了,你一定要来吃酒。”
“你说跟着晴王有什么好?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起,雪山里多好玩啊。”
他看见比现在更年轻、稚嫩的宁时亭微微有点害羞地低下头,轻声说:“我还是……”
“想跟着晴王么?哈哈哈,瞧你这出息! ”
……
那是怀念、痛苦、与茫然,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他在那回忆中感受到了汹涌而来的温柔与暖意,无比明确地感受到——
这是宁时亭最鲜活、明亮的一段回忆。
而他同时也知道,这段记忆已经彻底埋葬在某个无声的雪夜。因为这段记忆中塞满了无能为力的绝望。
随后,顾听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宁时亭和听书一起出了仙长府。
看宁时亭脸色不好,听书很难过地说:“公子,要不我们先不回府了,就近找个地方歇息吧,您现在坐车驾也坐不动了,我担心你。”
宁时亭大约也是累了,没有提出异议。
一行人就就近找了个仙居客栈,住了下来,打算明日再回府。
宁时亭早早洗漱了,被听书伺候着退下了。
顾听霜也被听书抓了出来:“公子洗澡呢,看什么看?别以为你是只银毛畜生公子就能宽纵你偷看他沐浴这种事,公子终究还是最疼我的。”
顾听霜一早看这个小屁孩不顺眼了,张口就要咬他,被听书躲过了。
宁时亭洗完澡后,跟听书叮嘱了一句:“小狼放进来吧,我想抱着小狼睡觉。”
顾听霜于是又不情不愿地被抓了过去,隔着被子裹成一团送了过去,跟凡人被皇帝召幸似的。
宁时亭抱着它,倒是很喜欢的样子。
房里的蜡烛灭了,宁时亭翻个身,清香吐息就拂过顾听霜眼前。
他没睡着。
鲛人的眼睛在夜里还是一样的亮,亮晶晶的,总觉得是哭了,因为感觉有水光。
再仔细一看,却没有。
“小狼。”
宁时亭轻轻说。
顾听霜懒得动,也不大想搭理他,但是他被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被他抱得紧紧的。
这鲛人分明知道一只狼不会说话,找他说话干嘛?
可是宁时亭的声音传过来,他也躲不开。
宁时亭躺在床上,闭着眼,轻轻地说:“我想杀一个人。”
顾听霜睁开眼,耳朵也竖了起来。
杀谁?
可是宁时亭又没说话了。
又过了很久,久得顾听霜以为自己要睡着、宁时亭也睡着之后,鲛人清雅的声音响了起来。
“晴王,我想杀了他。”
顾听霜在困倦中,依稀收到了极大的震动,觉得自己恐怕是听错了。
他打起精神望着宁时亭,可是宁时亭这次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散发着幽微的香气。
第23章
顾听霜总觉得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这鲛人今天在外奔波劳累了一天,所以脑子不太清醒。
宁时亭跟在顾斐音身边多年,听说连这条命,都是顾斐音在鲛人海边捡回来的,他会想要杀他?为了入府,宁时亭连西洲非议都能忍受,还放下身段来当他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小娘,实在没有道理要杀顾斐音。
黑暗里宁时亭安静地睡着,很规矩地把小狼抱在怀里。
他稍微一动,宁时亭就会在睡梦中下意识地把他箍紧一点,感觉到小狼的呼吸快要喷到自己的脖子、脸上时,也会多开一点,怕它碰到。
除了这一点动静之外,宁时亭睡着的时候很安稳,一动不动,估计他一个人睡的时候,头天晚上是什么姿势,隔天早上起来也是什么姿势。
顾听霜眯了眯眼睛,他也困了。
他现在尚且还在第三阶段初期,本来控制小狼的身体就比较费神。他今天也跟着宁时亭一路在外,中途更是有好几次放开灵识探查事物。
本来还不觉得,看见宁时亭睡着后,不知为何困倦和疲惫就一涌而上。他虽然过了四年灵根折损的废人日子,体质也退化得跟凡人一样,但是他硬生生给自己选了去欲修心心法,对身苦、心苦、七情六欲都嗤之以鼻。
偏偏每次到了宁时亭这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由此可见,毒鲛……的确是毒性不浅。
昏沉间,他收回了灵识。
一城之隔的世子府,灵识回归,一直静坐不动、双眼光亮大盛的少年也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葫芦、菱角两兄弟帮他沐浴洗漱,修剪头发,好好地打理了一遍,又让人送来了宁时亭刚入府时就订下的新衣。
可能是以为他在修炼,也怕有妖魔鬼怪趁虚而入。做完这些事后,他们把他送回了房间里,让他坐在轮椅上,旁边还做了一个简单的护身法阵。
他房里没有镜子,也看不见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轻松舒适,清爽了不少,散发着清净好闻的沐浴香。
顾听霜看了看,刚巧看见窗外飞过一只鸟儿,于是勾了勾指尖。
这一刹那,灵识猛然放出,压制住了鸟儿的灵识,同时占据了它的身体。
他操控它在窗边停了下来,拍拍翅膀向里看去。
拾掇精神的少年人坐在轮椅上,脊背挺立,眼神锋利。
他快要十五了。
顾氏男儿向来生得挺括高大,尽管他今后都只能在轮椅上生活,但是从清瘦的、正在逐渐变得宽阔的肩和修长的腿、整个人的轮廓看去,他依然以不属于任何人的英气飞快地成长着。
他十岁以前,每年的生日,王妃都会为他风风光光地操办。
仙界世家子能者众多,也要从小开拓眼界、广结人缘。那时候的王府尽管顾斐音不在,年年也是热闹、繁华的,每年他生辰宴会,都会在西洲出尽风头。
顾听霜一向对容貌不怎么在意,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像谁。
他不像他母亲,但是他几乎也没见过他的父亲,别人总是说晴王世子和晴王相像,偶尔他也会厌憎这副面容。
和他长得很像的父亲抛却家庭妻子,一别数年,总是匆匆去,草草归。四年来顾斐音没回来过,纵然在以前,他回来时也不会看望他们。别人年幼时伏在父亲膝头,被父亲扛在肩头,他却早早地立了誓,要成为九洲最优秀的儿郎,护他母亲一生平安无忧。
他借用鸟儿的双眼看了一眼自己,随后灵识回归。
夜已经深了,他费力爬上床榻,扯过被子,自顾自闭上了眼。
那一刹那,他习惯性地侧了侧身,感觉身边空空,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从小狼的躯壳中回来了,宁时亭不在他身边。现在也听不见鲛人安稳的呼吸,闻不见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他睡了一个好觉。
一大早起来,葫芦、菱角服侍他洗漱、用餐。
两个侍从昨天被他吓了个半死——一整天一动不动,也不眨眼的样子,非常像是魔怔了。现在看见他回魂了,都非常高兴。
顾听霜辟谷,一向不吃饭或者吃得很少。
今天早膳的点心是他一直喜欢的琼花绿豆糕。
他看了一眼,拿起来后又放下了,往外推了推,没什么起伏地说:“这个换掉,我要吃冰皮雪花酥。”
“是,殿下。”
葫芦赶紧记下,端着盘子出去换了。
顾听霜眼睛眯起来:“他还没回来吗?”
他当着别人的面提起宁时亭的时候,永远都是说一个“他”,没有昵称,也不叫名字。
一边的菱角迅速心领神会:“公子今儿早晨回来的,好像是挺累的,又回房去睡了,这会儿估计还没出来。”
“外边的消息呢?”
顾听霜问道。
菱角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路:“啊?什么外面?”
顾听霜说:“去仙长府的事,猜香会要是赢了,让听琴、听秋他们几个记得先前的赌注,东西送到我这里来就好。”
他说这话时,菱角总觉得他眼里有一些踌躇满志的笑意。
他们大约知道世子殿下前些天就宁时亭香会一事,跟几个下人侍女侍卫打了赌。
这事儿府里都传遍了,后面宁时亭生病了,都以为他不会去,所以这赌局自然也没了下文。
菱角嘀咕着:“公子出门不是为去找回截下的诏书的事情么?香会又是怎么回事?不是不办了么?”
他听了顾听霜的命令说要出去打听一番,顺便让顾听霜将之前宁时亭让人做好、送来的衣服都试一试。
菱角说:“公子说,殿下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裳多备个几十套也不要紧。若是殿下觉得哪些形制不喜欢,或者裁剪不合适,就告诉奴才们。公子喜欢哪样的,也可以直接跟公子说。”
他一早做好了顾听霜说“都不喜欢”的准备。
之前宁时亭过来给他看改造法案,顾听霜一手把几十张纸都丢进了池水里,后面还是他们这群人下去捞。
但是这次顾听霜沉默了一会儿:“都拿来我看看。”
菱角楞了一下,接着大喜过望,把精致、崭新的衣服都送了过来,扶顾听霜回了房里。
宁时亭的眼光很好。
他自己喜欢穿红衣、月白、淡色,喜欢精致的,但是给顾听霜送来的衣服都大气华贵,每一件都是按照他世子身份品级制造的。连常服也费了很多心思,用料高级,穿起来舒适、威严,用色也都是他喜欢的。
顾听霜都看过一遍后,只有拿不准大小的几件拿出来试了试,当中只有一件,因为有好几重外衬,最里面一蹭稍微小了一点。
他说:“这件送去改改吧,其他的都收下。”
“哎,好的,殿下风姿无双,怎么穿都好看的。”菱角喜形于色的同时,不忘拍拍马屁再走。
中午的时候府里热闹了起来,外边为了许多上门拜访的人,听说是晴王府宁公子调出了上古返魂香,也是现今九洲之中唯一的返魂香持有者。
数不清的修真商户、医者香师都过来了,但是统统被听书礼貌地拦在了外边。
宁时亭还在睡觉,回来前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场面。他将三盒返魂香中的两盒交给了听书,叮嘱他遇到为家人亲朋求医的,可送出返魂香,其余的一律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