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几人脚步声去得远了,子执才重回过身,向天候再施一礼:“请苏先生明示……”
轻推房门,释然将身慢慢探进房中,他正待开口,却被突然冲过来的凝香一把推去,若不是身后还有几个师兄弟在,他险些栽倒阶下——“小师妹,你这是干什么?”释然好容易稳住身体,有些生气地质问起面前插着腰、堵着房门的凝香。
“我还要问你们呢?”凝香自不示弱,厉声言道:“你们没听苏先生说,大师兄身体甚虚,不宜多见生人吗?”不待说完,凝香便作势要关上房门。
“我们几个怎么会是生人呢?”几人闻听,都生气起来——个子最高的田敏则更是一个健步走上前来,用手停住了门。
“你们……”凝香正待发作,却听得身后有人叫她;回过头,猛然发现月明已走到了自己的身后,“凝香,别闹了!”月明虽然脸色仍旧有些苍白,精神却显得比早上的时候好了一些——她将凝香轻轻拉到身侧,将门再次拉开,低声言道:“你们几个进来吧!你们大师兄已经醒了——说要见你们呢……”
“子执,你也别站着了!”天候向子执摆了摆手,招呼她在自己旁边坐下,沉吟了一下,终于言道:“我且问你,自你师父他过世以后,你大师兄的饮食起居都是谁来料理的呢?”不等子执回答,天候又急急补上了一句:“你可要对我说实话呀!”
“子执自会知无不言!只是……”子执一愣,想了想才说道:“自先师过世之后,大师兄的饮食起居都是我们师兄弟几个共同料理的——大家都知道大师兄的身子自来不好,所以都是小心谨慎,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可……”说着,自执不禁低下了头,神情也跟着没落了下来,“大师兄的身子仍是一日不如一日!苏先生,”子执猛抬起头,恳然言道:“请您一定要救救大师兄!如果他有失的话,恐怕……”
“恐怕那‘上君谱扇’再难回归这‘上君门下’吗?”天候突然面露嗔色,“啪”地拍了一下身旁的八仙桌,“真没想到,这天下闻名的‘上君门下’也只是些‘势利之徒’——我还道你们对明雨关爱有加是出自同门之谊;却不成想,你们也只是为了那把劳什子的‘上君谱扇’!”说着,天候拍案而起,几欲离去!
“大师兄!你的身子好些了吗?”一直躲在后面的井子雄慢慢地探出身来,低声地问着靠坐在床上的明雨——他看上去也不过十二三岁,一脸的稚气未脱;见明雨向自己招了招手,子雄便慢慢地走到了床前,抬起手,摸了摸明雨的额头,子雄突然愉声言道:“还好!还好!大师兄你不发烧了呢!”
“是呀……子雄说的不错,我已经不发烧了!”虽然脸色苍白,声音无力,明雨还是向众人笑了笑——伸出手,拉子雄坐到了床边,明雨慢慢环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一干人等。本就不甚宽大的屋内,此时竟满满地站了六七个人,自是显得有些拥挤了——而大家都是满脸的关切,注视着病榻上的明雨。
“让大家为我担忧了!可我……”明雨收回了视线,垂下眼睑,低声言道:“可我却仍旧无法拿回‘上君谱扇’……”说到这儿,明雨又不禁一阵心痛,再次咳嗽了起来。
“大师兄!”众人一惊,都关切地叫出了声——立在床头的月明更是面露忧色,轻轻地抚了抚明雨的背,凄声言道:“大师兄,你别说了……”
“大师兄!”沉默了片刻,站得较远的释然和敏则竟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两人同时一愣,随即便对视了一下,不知该谁先说了;才刚止住了咳嗽的明雨慢慢抬起了头,看着面露踌躇的两人,低声问道:“你们两个想说什么……”
“大师兄,你还是不要再为此事操心了,先好生调养你的身子才是——至于那,那‘上君谱扇’……不要也就罢了!”站在前面的释然终于先行开了口,而他身后的敏则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说到此处,房内的几个人竟都纷纷点头称是——站在最前面的凝香更是来了精神,拉了拉明雨的胳膊,大声说道:“对呀,大师兄!那把扇子就送给姓高的那厮好了!反正我们留着也无甚大用……”
“凝香,不要胡说!”凝香说得正高兴,却被身旁的月明一声喝住;转头看到月明正紧皱眉头看着自己,凝香便立时没了声音——匆匆低下头,凝香偷偷抬眼看了看身旁的众师兄弟,却发现大家也全都缄口,不敢造次了。
“苏先生,请您暂且留步!”子执不大的声音却让已踏出门槛的天候不禁一怔——停下脚步,天候虽未回转过头,却也立在门口不敢轻动了。
款步向前,子执在天候身后飘然一礼,恭声言道:“请苏先生权且留步,听子执一言!”看到天候收住了脚步,站定在门口,子执便继续说道:“苏先生,子执如有什么冒犯之处,请您见谅——但您方才所言,子执实不敢苟同!”咽了咽口水,子执的声音愈发地低沉:“这‘上君谱扇’乃是我‘上君门下’的传代信物,且先师在离世之时也嘱我等取回谱扇——我等又岂敢不尊师命!只是……”子执再次向前一步,来到了天候的身后,“比起这谱扇来,我等更是希望大师兄能够无恙才好!若不是只有大师兄能够取回谱扇,我等又怎会让他以如此的身体前去对局呢?”说到此处,子执的声音不觉有些哽咽了,“所以,子执在此处再次恳请先生,请您一定要救救我们的大师兄!”说罢,子执竟双膝跪倒,俯身叩首!
“子执……你这是……”看到子执竟然跪了下来,天候也不禁一时慌了手脚;急急走上几步,天候俯身相搀,却发现子执竟死活不肯起来——垂泪低语,子执的声音确是凄然:“苏先生……若您不肯答应,我便……我便长跪不起……”
“子执……我……”天候正在为难之处,却突然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过头来,却见刚刚抱明雨进来的白衣少年已然站在了身后,天候倒像是寻得了救星般地说道:“狄公子,刚刚你也全听到了吧?你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疑问了吧——”再次伸手搀扶面前的子执,天候却像是仍在与身后的白衣少年交谈,“就请你——说明一切吧!”
“苏先生,这是……”听了天候的一席话,子执不禁一怔,也便顺着天候的搀扶站了起来——抬起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子执皱起双眉看向了天候身后的白衣少年,“还未请问……”拱手欠身,子执的声音里突生了一份警惕,“公子是何人?”
“在下狄馨林,乃是‘九子圣贤’狄行止的门下……”馨林向前一步,拱手言道——子执闻言,突然脸色大变,疾步上前,抬手便狠狠打了馨林一个耳光——馨林本是一无防备,这个耳光不但使他立时语顿,更是在嘴角挂上了一条血丝。
天候大惊,赶忙上前拉住了子执,惊声问道:“子执,你这是为何?狄公子他……他是……”
“苏先生……您不知道……”被拉住的子执仍是一脸的怨怒,声音更是有些发抖了,“那……那个高冉之也是那‘九子圣贤’的门下呀!”
轻轻合上书页,高缓之不禁一声长叹,将书卷放到桌上,缓之起身来到窗前——一树丁香几将凋去,满院馨香却未消散,徐风微凉,却生就了这诸多的凄然;再次叹了口气,缓之实在是在房中待不下去了,便转身出了东厢,向正堂踱去。
庭院里竟不见了那几个平日总是跑来跑去的下人,显出了不同往日的清静——缓之本是早就烦了他们,此时倒是得了这赚来的清静,可心中不禁有些纳闷,觉得奇怪,便不禁加快了脚步。到了正堂,果见管家安泰昌正在向几个下人分派任务,便上前问道:“安大哥,你们在忙什么?”
“缓之!你来了……”泰昌一愣,有些慌张地转过了头,他边向那几个下人摆了摆手,边向缓之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让他们把那几间空房间收拾一下……”
“收拾房间……干什么?”缓之瞥了一眼那几个匆匆离去的下人,皱起眉头,逼问起来:“是什么人要来吗……”边说边四下看了看,“冉之哥哥呢?他到哪里去了?”
“冉之他……”看到缓之已有了怀疑,泰昌倒是一时乱了方寸,结巴起来,“他……他出去了……”避开缓之的视线,泰昌想要转身离开,却被缓之一把拉住:“安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告诉我,冉之哥哥到底做什么去了?还有,究竟是谁要来呀……”突然一怔,缓之仿佛惊醒,他慢慢转过头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冉之哥哥他……他真的要‘请’馨林师兄过来吗?”
“你说什么……”听了子执的一席话,天候愣在了当场,不经意间松开了拉着子执的手——子执却未再向前,只是低头啜泣了起来——慢慢转过头,天候发现嘴角挂着血丝的馨林竟仍旧拱手而立,不怒不惊;咽了咽口水,天候低声问道:“狄公子,刚才子执所言之事可是真的?”
“是的,”一直垂着眼的馨林轻抬眉睫,朗声回到:“高冉之确是在下的同门,且和在下有着十余年的兄弟情谊,”说到这里,馨林抬起手,一下擦去了嘴角的血丝,“正因如此——在下才贸然前来,希望……希望能够……”馨林突然语顿,身体也像在一瞬间被冻住了似的——大睁着眼睛,馨林有些僵直地回转过头——身后的阶下不知何时站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无比惊讶的表情,而站在中间竟是面如白纸的明雨……
翻身下得马来,冉之将手中的缰绳丢给了身后的一名随从;微微抬头,冉之眯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那两扇朱漆大门——大门上方高悬一匾,靛底金字却是醒目:“上君门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连日风雨的侵袭,无论是大门还是匾额都显出了几分寥落——嘴角带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冉之迈步走上了台阶。
第三章·孰是孰非
“大师兄!”一脸惊愕的凝香突觉手中一沉,不禁叫出声来——本是扶着明雨的双手也猛地被向下带去,让她几乎拉不住了;身旁的众人闻声也都一下回过了神,七手八脚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明雨。
“诸葛兄!”馨林见此状也是一惊,赶忙向阶下迈了一步,想要看看明雨的情形如何——面前却登时闪出数人,而且个个怒目相向。
“你们究竟还要怎样?”最前面的释然一个健步便挡在了馨林的面前,声音中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怒气,“你们还嫌害我们大师兄不够吗?”说着便握紧了拳头,向馨林挥来……
“释然!”子执的一声断喝让释然的拳头停在了空中——而馨林却仍是不躲不闪,不怒不惊,只是怔怔地望着众人身后、月明怀中已然有些昏昏沉沉的明雨,久久无语。
“哼!”释然负气地收回了拳头,转过身去,走回了明雨的身边,却仍旧狠狠地瞪视着馨林,一副怒不可竭的样子;而他身旁的几个师兄弟也都是同样的表情。
“狄公子……”子执的声音仍旧低沉,却显得已经平静了许多,她慢慢地从馨林的身后走了过来,立在了他的身旁,微微垂首,低声言道:“狄公子,刚刚多有得罪,请你见谅!只是……”子执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只是我们这‘上君门下’实在禁不得公子的大驾,就请——狄公子自行离去吧!”
“你不能进来……”门口的一阵嘈杂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看门的李伯不知被什么人推了一下,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上——“李伯,你没事吧!”站得最近的子雄赶快跑到近前,扶起了跌倒的李伯;抬起头,子雄不禁失声叫出:“高……高冉之……你……你来干什么?”
却只见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黑衣随从闪过了屏风,显然刚刚推倒李伯的就是此人——而那人身后所站的正是神情傲然的高冉之!今日的冉之竟也是一身白衣,却像与馨林的装束如出一辙——只是他腰束皂带,而馨林腰束靛带罢了——慢慢地走到屏风之前,冉之的神情倒甚是悠然:垂下眼,冉之瞥了瞥面露惧色的子雄,嘴角的笑意更加地昭张起来。
“你……你要干什么?”李伯见状,闪身将子雄护在了身后,一面慢慢地后退,一面大声说道:“你已不是‘上君门下’的客人,请速速离去……”
“我不是!”冉之一面抬手拦下了身旁又欲逞凶的随从,一面冷笑言道,“那他是吗?”抬起手,直指正堂台阶上面色凝重的馨林——说话间,冉之不退反进,竟快步走过了李伯和子雄的身旁,直向众人簇拥的明雨走去。
“姓高的,叫你走你没听到吗?”本站在馨林与明雨之间的释然、雁雷和敏则都一下子冲了过来,挡在了冉之的面前,释然更是一把抓住了冉之的领口,挥拳打去!
冉之却不慌张,抬起左掌,一把便擎住了释然的拳头,再用右手一搁,便让释然松开了自己的领口;雁雷和敏则见状,也欲上前,却被冉之身旁的黑衣随从挡住了去路;冉之翻转手掌,一把抓住了释然的手腕,再一用力,便将释然的胳膊别转了过来,直贴到了他的背后——一阵剧痛,险些让释然叫出声来,但他咬紧牙关,生生地将那声音咽了回去,额上却不免渗出了冷汗……
“七师兄!”原本和月明一同扶着明雨的凝香不禁叫出了声,刚要上前,却发现有人拉住了自己——定睛一看,却不禁一惊,拉住自己的不是别人,竟是面色惨白的明雨;“大……大师兄……你……”凝香立时停住了脚步,却不知何去何从——却见明雨向自己摇了摇头,随后便强打精神,勉强稳住了身体,缓步向前,咬了咬下唇,用尽力气大声说道:“高冉之!你……闹够了没有?”
“这是哪里的话……”听到明雨的声音,冉之不禁一怔,但他随即又把那惯有的冷笑挂回了嘴角——轻送掌力,冉之顺势在释然的背上推了一把,便将释然推向了旁边的雁雷和敏则;装模作样地向明雨拱了拱手,冉之的声音满是戏谑:“在下又怎敢在这堂堂的‘上君门下’胡闹呢?”
“那你……来此作甚?”明雨轻轻推开月明和凝香,向前一步,将众师兄弟全数挡在了身后——双眉紧皱,明雨的表情甚是庄正,一脸无惧。
“我……”看着面前摇摇欲坠,却又一脸威严的明雨,冉之竟不禁语顿——不过,他随即便高声说道:“在下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此次前来,是要……”说到此处,冉之不禁一顿,抬眼看了看明雨的身后——不知何时,馨林已步下了台阶,走到了明雨的身旁……
“真没想到,那个狄馨林竟然是那个高冉之的师弟!我本来以为他是要来帮我们的呢……”凝香一面为右腕青紫的释然敷药,一面不禁小声地抱怨;抬头却见释然将手指竖在嘴唇上比了又比,便马上住了口——他们的旁边,几个师兄弟都站在那里,面色凝重,一言不发;而他们的面前,天候坐在正座之上,蹙眉看着他们。
“子执,事到如今,你便向我们大家说明一切吧!”天候将头转向一直低头不语的子执,声音却似请求,“不要再作隐瞒了!”他边说边将手放到了桌上,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苏先生,子执本也无意隐瞒!但请苏先生能不能先向我等说句实话——”一直垂着眼的子执轻抬眼睑,眼中充满了难抑的愁思,“大师兄他……”声音不知何故哽咽了一下,子执好像是想将想说的话全部收回——咽喉轻轻地起伏了一下,子执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是真的无药可救了吗?”
“三师姐,你在说什么呀?”子执的话刚一出口,却像在滚油中落入了水滴——前堂中霎时乱成了一团……
“请吧——”冉之慢慢走上了台阶,在大门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抬手向着大门的方向做了个“请”的动作,嘴角挂上了一丝有些轻蔑的微笑,“……馨林师弟!”
馨林抬起头,望了望面前的朱漆大门,不经意地抿了抿双唇,并没有向前移动脚步——右手中仍紧紧握着缰绳,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