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间听到这话，正伸长脖子看桌子上照片的张小墨不禁抬头与安灏禹面面相觑，心里更加疑惑了。这些照片是谢展拿来的？还是专门拿来证明秦姗清白的？谢展作为平城区养老中心万有德案的嫌疑人，竟然是秦姗......当然还有张文佳，是他们一手策划的？这么说的话，冷藏车断肢案也是他们故意把警方引到了A级通缉犯王力那里。当时，在案件侦破过程中大家都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现在看来，就是他们无疑了。
　　而同样一脸茫然的安灏禹也没想到，大家一直推测纹身店老板中毒案的报案人应该是张文佳，没想到竟然也是秦姗。其实，安南市派出所说报案人是个中年女人，张文佳都已经那个年纪了，就算保养得再好也不可能是“中年”，从年龄上讲十有八九就是秦姗。
　　“只是为了......”秦姗把这个四个字在嘴里又过了一遍，然后有点好笑似的挑了挑眉毛：“如果不这样，就凭你们找得到黄石水？就算最后找到，也不知猴年马月去了。在这期间，你知道有多少人会被‘捕蛇人’掐住命门？有多少人会被‘牧羊人’驯服而露出隐藏的獠牙？又有多少人心甘心愿成为躲在厚厚云层后的‘风筝’而为所欲为？”
　　“你说什么？风筝？”安灏禹大惊失色，他下意识地去看徐子轩，发现对方也在听到风筝这两个字的一瞬就紧紧蹙起了眉，那是他不动声色忍耐时的表情。
　　秦姗噙着嘴角，淡淡地重复了这两个字：“风筝。”
　　“你知道风筝计划？”与其说是在问，倒不如说徐子轩是在很笃定地陈述一个事实。
　　“不。”
　　秦姗沉默了，一时间他看起来像是个迷失了方向的人，那双原本充满不屑和戏谑的眼睛也渐渐有些失焦变得空洞起来，徐子轩抬手制止了张小墨心急如焚的追问，示意大家再耐心等等。
　　秦姗低垂着脑袋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而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里竟然透露出浓烈的追悔之意。
　　他说。
　　“我参与过风筝计划。”
　　他说。
　　“是。是我杀了邱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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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审讯室。
　　“我在监狱里唯一庆幸的事情，是认识了张老师。除了双喜，她是我认识的人之中唯一从真正尊重我的选择的人。只可惜，她和我说的话，出狱之后我便忘得一干二净......”
　　出狱后，秦姗回到了故乡安南市，在找工作的屡屡碰壁中艰难地继续生活，而这时邱彬早已经营起一家超市连锁店，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刑释人员，秦姗打了人也泄了愤，邱彬挨了打但也把人送进了监狱，按理说八竿子再也打不到关系，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然而，世事难料。半年后，秦姗开起了出租车，某个晚上邱彬和他的朋友意外地坐上了他的车。他们看起来喝高了，东拉西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而秦姗听到了陈双喜三个字和紧随其后夸张的大声嘲笑。
　　“我一直以为那场火灾是意外，报纸、新闻、废品收购站周围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我只能感叹她命运多舛，但也没多想。”
　　秦姗深吸了一口气，交叉放在审讯桌上的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是邱彬。他原本不认识双喜，但我入狱后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和双喜在一起过.......是他经常去羞辱双喜，还把她打残，他死之前亲口承认，是他放的火，原本想吓唬吓唬双喜，没想到.......双喜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打翻了屋角的一桶油，火势蔓延......”
　　原来，从某种意义上，陈双喜和秦姗的二哥秦运一样，是“自杀”的，也是被邱彬杀死的。邱彬害死了两个无辜的人，却没有任何损害的好好地活在这世界上，灯红酒绿、醉生梦死。
　　“决定杀邱彬之前，我做了很多准备，但其实也一直没有真正下定决心。一想到会因此再回到监狱，我就犹豫不决。那里，和他们给我做的铁笼子一样，都不是人呆的地方，尤其是像我这种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把我当人看的人。”
　　秦姗杀人前的准备引起了“牧羊人”的注意，一次恰逢其时的“偶遇”，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一个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告诉他，只要他愿意，既可以报仇又可以永远逃脱法律制裁。
　　前提是，完全按照“牧羊人”说的来做。
　　“我心动了。”
　　“牧羊人”告诉秦姗，只要过了邱彬这一关，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成为一只风筝，放风筝的人有能力让他们越飞越高，也有能力让他们隐藏在云层之后，不为人知，What It Is That We Do。
　　按照“牧羊人”的教导，秦姗事先弄坏了邱彬小轿车的刹车装置，然后就在车里等着，在邱彬上车之后用一把仿真枪威胁他开车上了高速，一路上，秦姗逼问出了陈双喜火灾案的真相。
　　“‘牧羊人’曾告诉我，知道真相之后，杀不杀邱彬都我是的自由，也完全取决我的意愿。”
　　只要一想陈双喜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结束的生命，秦姗无法遏制的愤怒便油然而生，他命令邱彬把车速提起来，然后突然抓过方向盘冲下了高速路护坡，与此同时，在安全气囊弹出来之前秦姗按住邱彬的脑袋一把将人拍到了方向盘上。
　　“我的力气本来就很大，那时又一心想要他死，下手更没有一丝留力。我上车之前做了准备，衣服里面穿了可缓冲碰撞的护件，在确认邱彬已经死了之后就第一时间离开了。”
　　“这方法，”张小墨长出一口气：“和你制造的冷藏车的车祸如出一辙。”
　　秦姗点点头：“是。”
　　果不其然，这案子和“牧羊人”预测的一样，虽然也有疑点，也一直没有结案，但始终没人怀疑到秦姗的身上。
　　除了另外一个人。
　　“或许这还是血缘的关系吧......秦强问我是不是我干的，他确定就是我干的。说来也真是好笑，我在监狱五年，他没有来探视过一次，可为了邱彬，他竟然跑来质问我，甚至说要去举报我，还说我这样的人就该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
　　秦姗瞬间失去了理智，一拳接着一拳狠狠打在秦强的脸上，打得他鼻血横流，然后又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给我去死！秦姗像头野兽般在嚎叫，他的力气远在秦强之上，此刻脑海中又全部都被年少时那些积压的愤怒和怨恨所占据，完全没有一丝理智的只想要和秦强拼命，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已经被完全制伏的秦强，除了在这个家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给他带来的绝望之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死死掐住秦强脖子的双手用力之大甚至都绷起了条条青筋。
　　这么多年了，秦姗终于要亲手斩断血亲这条最后的纽带，他终于要亲手为自己讨回公道。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秦强奄奄一息的眼睛，那里面的人不是我，那是一个浑身凶杀之气的恶魔，不是我.......”
　　秦姗松开了手。
　　“在差点杀死秦强后，我去探视了张老师。”
　　原来，秦姗还险些杀死了秦强。徐子轩不禁和安灏禹对视一眼，知道他终于要说到关键之处了，都不约而同地直了直身子。
　　“她对我说。三哥，你不是只想杀邱彬，你是想杀每一个在街上朝你翻白眼、吐口水的人，想杀每一个但凡对你露出不屑的人，想杀每一个看不起你的人，想把他们都杀了。”
　　张文佳的这句话，让秦姗明白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放出了心魔，如果再不把恶魔关起来就会变成真正的恶魔。
　　这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张文佳竟然不是对“捕蛇人”、“牧羊人”和“风筝”们“传道受业”的那个人？
　　她到底是什么人？
　　“牧羊人就这样放过你了？”极力按捺住心中翻涌的复杂心情，徐子轩疑惑道：“就没再找过你？”
　　“这是他们的聪明之处，更是他们的成功之处。从不勉强我们做什么，因为一切都是我们自愿，每一个成为捕蛇人、牧羊人和风筝的人，都是百分之百自愿的，没有一丝强迫。哪怕是像我这样做了一半的人，他们也完全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有我杀了人的把柄在手中，他们心知肚明我一定会缄默不言，哪怕是半个字都不会对人说。”
　　是啊，这还不是普通的把柄，是一桩桩命案，一旦透露，都是死刑。而且，就算碰到一根筋的人也不怕，像是“黄辉案”中的张均、郭强，他们为了女儿的遭遇而犯下了三起残忍的命案，可哪怕被捕，也只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会对这个“组织”交代一个字。
　　“也确实没什么可交代的。这是一个蛛网形的组织，管理严密又全部单线联系，单独安排做事，每个牧羊人手下所驯服的人都互不相识，也不能相互打听情况，只有极少数牧羊人或捕蛇人之间才可以有简单的联系，而且禁止赌博、禁止吸食任何毒品，因为赌和毒是最容易让人开口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一旦发现，捕蛇人的任务也就来了。”
　　“你是说......”安灏禹问道：“捕蛇人不止是杀挡路的警察，既要为一些失败的任务当清道夫，还要负责除掉那些违反规定的人？”
　　“就我们这些年观察，应该是这样。”
　　安灏禹仍然不解：“照你这么说，这些人都是自愿的，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放火烧天使福利院的档案室？”
　　秦姗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一旁沉默着略有所思的徐子轩。
　　感觉到他的目光，徐子轩失笑出声：“幌子。是幌子，是让我们误以为调查的方向是正确的幌子，然后我们一错再错，一错到底。”
　　说真的，徐子轩真是五味杂陈，他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沿着一条错误的路错误地调查了这么多年！而且，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当了一辈子刑警的爸，他调查出的风筝计划里的那些人，只有极少出自孤儿院，而他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孤儿院这条线完全迷失了方向，却不想这个组织绝大部分主力确实自愿加入。
　　“这么说，倒还是你和张文佳抓住问题的关键了？”安灏禹脱口而出了一个听起来十分好笑的问题：“看来这个张文佳不仅是救赎你的神父，你的心魔也已经被她化解了，而且你们还十分好心的充当着自愿者一直在帮我们警察做事？”
　　果不其然，秦姗一听，不禁失笑：“仇恨是凝聚人心最便捷的方法，放下仇恨却没有任何有效办法。而且，一旦走错了路，就很难再走回来了。”
　　说着，他盯着徐子轩那双被蒙上了迷雾的清冷的眼睛，认真地发问：“你们是不是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2005年的时候，你们的赵伟华副局长曾在安南市交流挂职，任的是安南市市中区公安分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
　　“......”
　　忽如其来的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横在了所有人的脑海中。
　　张小墨的表情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显得有些扭曲，而同样反应了过来的安灏禹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了徐子轩冰冷的声音。
　　“这才是赵伟华真正要死的原因。”徐子轩眼神冰冷地瞪着他。
　　秦姗抬头，迎着徐子轩对峙的眼神，回答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对。这是他要死的原因，之一。”
　　空气突然安静得如同凝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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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审讯室。
　　“为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张小墨啪地拍桌而起，他的高声质问如同一颗冲出枪膛的子弹，瞬间划开了审讯室里几乎静止不动的空气。
　　“为什么？......我也想问他为什么在双喜去报案的时候不帮帮她？我也想问他为什么要让双喜看清自己的问题？我也想问他在火灾后为什么没有对案子提出一丝质疑？为什么，为什么......”
　　秦姗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呛出了眼泪。
　　泪眼中，他仿佛看到2005年的那个严冬，被打到瘸了一条腿的双喜，艰难地从派出所里走出来，没有立案，没有帮助，没有安慰，她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她不敢去看水里映出的那个“不伦不类”的自己，她怕自己会绝望，虽然她也从没有任何的希望。
　　别傻了，双喜，没有人愿意帮你，甚至没有人愿意看你一眼。
　　所以你才由着邱彬放了火，所以你才自己打翻了油桶。
　　对吧？
　　“你们的判断大多都对，除了罗涛。我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他曾经在双喜的案子上做过证，我没有杀他。”
　　说完这一句，秦姗缓缓闭上了眼睛，徐子轩知道再也从他口中无法问出一个字了。
　　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徐子轩一头仰在了沙发靠背上，他只觉头疼欲裂。
　　从警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还没遇到过秦姗这样的嫌犯，整个审讯过程，无论是之前安灏禹主导的问话，还是自己介入后的问话，其实都在秦姗的掌握之中，他说出了需要警方知道的一切，却对关键问题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