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展默默叹了口气,情感内敛的人内心细腻之余也都非常敏感。师兄也是这样,注定会承受许多额外的伤害,世界本就世俗无情,除了自己承受,又有谁能为你的鲜血你的伤口流泪呢?
好在还有安灏禹那个臭不要脸的话痨。
想到这儿,谢展一边万分不情愿地承认这个早在自己还是毛头小子时那两人就木已成舟的无情事实,一边无奈地拿起桌上的卷宗指着其中一段问道:“小林,云中市中院出具的判决书上说,王海波因犯罪情节较轻,在犯罪中作用小,认罪态度良好,并积极为公安机关提供其他犯罪嫌疑人的线索,具备立功情节.....这里面‘提供其他犯罪嫌疑人的线索’具体指的是什么啊?”
“我说展哥,我一个管档案的怎么知道案子的具体情况?”小林困得眼睛都已经睁不开了,趴在桌上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能不能让自己先眯会儿:“这个问题你们应该去律和市公安局找当时的办案民警了解呀......或者还可以直接去云中法院问问嘛......虽然这些事情不会记录在案,但他们......肯定知道的。”
可真是糗大了,怎么一想到师兄这脑子就转不过弯来了?谢展讪讪地扯了扯嘴角,附和道:“对哈对哈,明天我们再去问问。”
“方文博。”
伴随着一阵蛋炒饭的香味越飘越近,谢展惊喜地抬起头,可当他还以为来人是自己的师兄时,提着几盒夜宵的师父就笑呵呵地站在门口用三个字回答了他刚刚那个问题。
第46章
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法医室。
墙上挂钟的针指向了后半夜,徐子轩把忘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揣回兜里,看到法医室还亮着灯,隔着一叠厚厚的卷宗只能看到方媛脑袋上套着的兔耳朵发带。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方媛头也不抬“嗯”的一声,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在徐子轩脑海里嵌出了“多管闲事”的意味。
沉默片刻,徐子轩调转已经走出了好几米的步子,站在法医室门口提高了音量:“方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有些愕然地从堆积如山的资料里抬起头,脸上熊猫图案的面膜险些吓了对方一跳,方媛闭了闭倦极的眼睛:“徐队,您这话容易让别人产生误解啊。”
伴随着轻飘飘的调侃,徐子轩看向她身后解剖室工作台上堆放得整整齐齐的从冷藏车案现场运回的一块块残肢,目光又落回到她一眼分明的憔悴上,犹豫片刻他还是问:“好几天了,除了那天在医院手术室外看到你,我们就没说过话。”
“这话就能容易被误解了。”抬手推了下因为最近繁忙的工作而一直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方媛俏皮地四处看了看笑道:“安大队长这会儿该不会正躲在哪里观察我的反映吧?”
“方媛。”
徐子轩喊她的名字,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示意自己是认真的。
方媛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然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却透露出了她此刻内心的波动。沉吟片刻,她终于在伸了个懒腰之后从办公桌前撑起身,向徐子轩走了过来。
“赵局遇害的三天前,他曾来过法医室。”
徐子轩瞳孔轻动,就听方媛继续说:“他问我,火化了三十多年的骨灰不能做DNA鉴定是不是绝对的。”
DNA提取存在于细胞之中,只能以血液、体液、毛发、指甲、软组织等作为检测样本,尸体火化之后的骨灰已经是无机物了,是根本不能进行基因检测的——赵伟华副局长作为一名干了几十年刑侦工作的老刑警,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基本常识?
方媛取下眼镜,把快干了的面膜扔进垃圾桶里:“我也是这么回答他的。可他又问我,国外这几年有没有一些新技术?或者是还没有面世尚在实验阶段的尝试。”
徐子轩揉了揉太阳穴,迅速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
“这说明,赵局是想通过骨灰来做NDA筛查。”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媛点了下头:“只是不知道他是已经有了特定的人选,还是只是想在信息库里进行比对。”
徐子轩皱眉,压下心里隐隐的焦躁不安:“不管是哪种情况,但他口中早已火化了三十多年的骨灰应该是赵局手里唯一可以查的线索了,否则他不会来问你个答案明显是否定的问题。”
“还有......”方媛张了张嘴,半晌却缓缓摇头。
徐子轩没有接话,却是紧紧地盯着她。
“真没事,或许是我想多了。”
“方媛,电视剧里就经常就这么演。”徐子轩挑了挑眉毛,盯着她的眼睛也弯出了一道笑弧:“一般说自己想多了到最后都会被打脸。所以,你最好还是别立flag了。”
“你......算了,真是说不过你。”方媛举手投降,却忽而轻笑出来,让这段时间一直紧绷着的情绪也变得缓和:“徐队,我发现你变了。”
闻言摆出了以往倨傲色的徐子轩随即问道:“变好还是变坏?”
方媛想了想:“是变轻松了。”
想着这会儿安灏禹指不定在值班宿舍里怎么念叨自己拿个手机竟然这么长时间,徐子轩有点忍俊不禁:“现在可以说了?”
方媛眼神平静,犹豫片刻还是低低开口。
“所以,那天在医院的时候,安厅说谎了。”
徐子轩愣住了,一时之间没明白“说谎了”是什么意思。
“你和安队问,赵局这段时间有没有在调查什么,他回答说没有。”
徐子轩瞬间敛下的睫毛挡住了他眼里令人不寒而栗的神色。
对啊,怎么自己没有想到?赵伟华副局长明明就在调查什么三十多年前火化的骨灰,可是爸他为什么会说谎?
徐子轩当然可以立即向方媛解释出许多看似合情合理的答案,比如这只是赵伟华副局长个人的调查行为爸确实不知道,然而他却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沉重的呼吸,掩饰般地抬起手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不想他发现怎么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
说了句“完了,我忘记宿舍里还煮着面”,徐子轩转身匆匆离开,他虽然走得不快,但步子却迈得很大,不知道是否给方媛留下了慌不择路般逃走的感觉。
Z省省会平州市,省公安厅,档案中心。
一听有吃的,原本还是哈欠连天的档案保管员小林立马跳了起来,勤快地把副厅长亲自带来的宵夜一一摆放出来,铁板鱿鱼、小炒肉、青椒土豆丝、时蔬汤,当然还有谢展以为是幻闻的蛋炒饭。
别说,还挺丰盛。
安泽文一边给三人满满盛了一碗一边笑道:“这都是你们沈姨做的,小谢知道,蛋炒饭可是她的拿手绝活,赶紧趁热吃吧。对了,还有这个......”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整条娃哈哈放在桌上:“听说你们还在加班,苗苗把自己仅剩的娃哈哈全部贡献出来了。”
想到苗苗拿出娃哈哈时忍痛割爱的表情,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谢展很想立即问师父刚刚提到方文博,是不是说王海波当年举报的人就是方文博,但看到眼前令人食指大开的饭菜,还是决定一切等填饱了肚子再说。
等吃饱喝足收拾了桌子,小林识趣地留下三人说事情,自己则回到了档案中心值班室。
“王海波举报的,确实是原津和市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方文博。”安泽文随手翻看着桌上的卷宗:“组织上原本已经准备对他展开调查了,但就在专案组出发的当天,方文博却跳楼自杀。”
“方文博真的是‘鑫和会’的保护伞?”
看了眼自从平调去云中市刑侦支队后就越来越较真的唐延,安泽文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点点头:“我不知道。但从我了解到的情况看,方文博应该确实存在很严重的违法乱纪问题,那几年各种举报信不断,省厅也查过,只不过都不了了之了。只是......”
唐延又问:“只是什么?”
谢展目光平静,他推了推金丝边眼镜,不咸不淡地蹦出一句平铺直叙般的话来:“只是赵局不愿意相信吧。”
“对。对于伟华而言,方文博不仅是他的师兄,更是他一直引以为傲且不断与之看齐的榜样。一个人之所以会有榜样,要么是因为正在通过自己努力去成为那样的人,要么是明白自己永远也企及不到那样的高度,从而把他当成指引自己不断前进的启明星。”
“方文博之于赵伟华副局长,便是后者。”
“你说的对。”安泽文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小谢你应该是能明白。”
谢展默默颔首,他确实能明白,因为徐子轩之于自己,便是这样。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王海波最后仍被处以了刑罚。
因为,即使举报的内容都是真的,即便社会上的传闻也是真的,但赵伟华副局长也希望方文博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法庭上,接受法律对他的制裁,而不是选择一跃而下去证明什么,或试图去掩盖什么。
原本一直照亮前路的启明星幻灭,原本一直仰望的美好愿景破灭,赵伟华副局长不仅把所有不甘和所有痛心疾首全部发泄在了举报人王海波身上,他拒绝提供账目信息导致王海波虽然有立功表现却仍被判了三年,他甚至还打开了内心幽暗的角落,在监狱找人“好好照顾”王海波。
唐延此时也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的脸色立即僵住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来面对早就对赵局与王海波之间渊源一清二楚的安泽文副厅长。
只有谢展还在淡然地陈述:“赵伟华副局长没想过王海波会出来,甚至是提前出来,加之两年多在监狱里受到的折磨让他整个人都变了形,这也是为什么在信访接待室的时候赵局没有认出他的原因。”
或许也是王海波举刀行刺时赵伟华没有反应过来的原因。
谢展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只是默默琢磨着自己那后半截话,心里却想,如果换做是师兄陷入了内心的恐惧无法自拔甚至越过那条底线,自己是否也会如赵伟华副局长一样失去道德与恶念的制衡?
这个问题谢展没有答案,但他却知道,如果是换做安灏禹,他会一边回答那我陪你一起成魔,一边紧紧拉住师兄的手为他引航到阳光照耀着的地方。
这或许,也是自己和安灏禹的截然不同之处了。
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值班宿舍。
当繁杂的思绪从方媛那句话里剥离出来的时候,徐子轩发现某人挨自己已经太近,近到连两人的发丝都勾扯在了一起,当然还有正在缓慢升高的热气此刻就萦绕在彼此的呼吸间。
耳尖发红的徐子轩立即伸手去推,不想却推不动,于是只得认命般倾身过去浅浅地吻他。
“适可而止啊,这里可是单位。”
低声的嗔怪不知是在提醒对方还是在提醒自己。
“明明是你主动的。”含咬着他的耳垂,安灏禹口齿不清地笑了。
第47章
Z省省会平州市,省公安厅,副厅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虽然窗外有寡淡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但依旧显得十分昏暗,如同一座终年不见天日的深井。
年逾半百的男人已经枯坐了很长时间,他微微垂首,更显的那张明暗不定的脸有种难以言语得幽深阴沉。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无力地放在办公桌上,在他指尖微微颤抖的位置,赫然放着一个小号的透明玻璃瓶。
这个玻璃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应该是以前医院里用来装药粉的瓶子,大约十毫升的样子,瓶口的密封还是用的木塞子,里面装着大半瓶青灰色粗细不均的粉末。
男人抿起薄削的嘴唇,紧缩着的眉头和黯然的双眼里让他脸上渐渐漫出了追悔莫及的神色。
那时,他刚刚破获了一起重大案件,一时间风光无限,先是冷漠地拒绝了她立案调查的请求,待到冷静下来想到或许还有调查的方向,于是又跑到镇上找她——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无可挽回了。
“安警官,你怎么过来了?我还正说去找你呢。”
接过她递过来的橙汁,闻着就很甜,安泽文刚想放在一边又觉得毕竟之前自己过于心浮气躁,态度也过于生硬冷淡,他还记得当时她是用一种怎样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想着还是得先缓和缓和关系,安泽文仰起头一口气把杯子喝了个底儿朝天,抹了抹嘴:“你也说来找我?有什么......”
等到从一片混混沌沌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床上那一片狼藉,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什么打碎道德底线的味道。
无论安泽文和妻子分床了多长时间,他也不会判断错自己的味道。
等他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来,张文佳穿着一件宽大的衬衫就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发尖上的水珠顺着那张宛若天使般精致的脸庞滑落。
直到这时,安泽文才注意到张文佳长得有多漂亮,身材有多好。
“你不是说没有证据吗?现在有了。”张文佳抬起手。
她手里拿了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是一条穿过的女士内裤,而上面那些醒目的斑斑点点如同道道利剑直刺安泽文茫然失措的双眼。
下意识转过头想要逃避,却在下一秒看到了丢在地上的七二式警服。
再熟悉不过的警号无情地摧毁了安泽文最后一根神经。
他确实太年轻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师父,求他帮忙把自己调离了双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