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爽的秋风毫无征兆地袭来,吹得街旁的树叶哗哗直响,也吹得花白的短发飞来舞去,这让张文佳不免心烦意乱起来。
“安厅长,你们警察,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找一个变态连环杀人犯要线索?怎么?是罪犯的圈子里总会有些不为人知的耳语吗?”
“张文佳,你是罪犯,是连环杀人犯,但你不是坏人,更不是什么变态,这些都毋庸置疑。何况,你已经受到了惩罚。”
听到这句话的张文佳有些不知所措,她逃避似的抬手理了理头发,而看向安泽文的眼睛里却没有焦距。
“当年也一样没有证据,如果那时你能帮帮我,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我......”
“李俊曾经去G省第一女子监狱。”张文佳冷漠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她不想再听什么对不起,既挽回不了什么也弥补不了什么,更何况如今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了。
“女子监狱?他探视的人谁?”
“袁丽,我那时和她住就在同一监舍,平时她也只和我能说得上几句话。李俊想说服袁丽向袁萍、汪隆复仇,但那个时候她已经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于是,他把目标转移到了袁丽的弟弟袁毅身上,袁丽在监狱自杀后,一心想为姐姐报仇的袁毅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便毫不犹豫地成为了他的驯化对象。”
“李俊,就是那个让袁毅报仇的牧羊人。”
第43章
“对。我猜测,袁丽自杀的那只铅笔也是李俊通过监狱里的关系给她的,为的就是激怒袁毅复仇杀人。后来我看过那只铅笔头,根本不是监狱里平时使用的牌子。这或许也是监狱为什么会以处分监区长梁华德为代价赶紧结案,因为如果继续深查下去,就不是管理疏忽的问题了。”
说这些的时候,张文佳眼里有着意味不明的神色,说不清是鄙夷不屑还是寒心失望,这让安泽文不禁后背发冷。
“可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安厅长知道我出狱的时候,是谁来接的我吗?”
张文佳几乎没有一丝停顿的反问让安泽文赶紧空气正在逐渐沉寂,像是要把这满城秋意凝固。
他不知道她会出狱,他以为她会在监狱里呆一辈子,他也以为用三十多年的时间来遗忘,一切就都过去了。
“捕蛇人许岚、牧羊人李俊、以及被李俊驯化的家暴案凶手宋杰,是他们三个恶魔。那个户籍警察姜薇因为跟踪宋杰无意中拍到了我们几个在监狱外的照片,当许岚把她U盘那些关于我当年被捕的新闻拿给我看时,我才知道她已经被灭口了。安厅长你看......”
张文佳轻轻摊开了手,她嘴角的笑、眼角的皱纹和不再如满天星光般耀眼的双眸,都让人看着心酸:“我的人生就好像是一个轮回,入狱之前、出狱之后,总是依存在恶魔身边。”
“你怎......”
你怎么还这样?!安泽文生生咽回了后面的话。
他知道,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批判张文佳,偏偏自己永远都没有这个资格。他也知道张文佳停不下来了,自从那个唯一的孩子不在了之后,她就已经失去了一切。
似乎是感谢安泽文没有对自己说教,张文佳苦笑了一下继续道:“我们跟踪李俊的时候发现他被魏操所杀,于是在垃圾站的工作人员处理尸体之前,截下了他纹有绵羊纹身的小臂。”
原来,马爱萍连同黑色行李箱一起处理掉的那三具男性尸体中,就有一具是李俊。
“安厅长,我们不知道魏操为什么要杀李俊,也不知道魏操究竟为什么会被灭口,只知道他绝对不单单是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变态,原本以为警方......可惜你们在安南市对李俊被杀案的调查还是慢了一步。”
第二次听到她说“我们”这两个字,是谁在和张文佳深入虎穴试图以暴制暴?除了王力口中的那个神秘三哥,还有其他人吗?望着不远处的刑释人员技能培训基地,安泽文不由陷入了沉思。
“别查什么风筝计划了,难道你还要让你的儿子也重蹈赵伟华的覆辙吗?就交给我吧。”张文佳微微垂首,初秋西下的夕阳映照得她的双手如同被血染了一样,红得赤目。
她条件反射般闭上眼睛,赶紧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然后满不在乎地冲安泽文笑了笑。
“你放心,如果有消息或者发现了什么证据,警方会知道的。”
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审讯室。
犯罪嫌疑人双手双脚被拷着坐在桌前,站在审讯室外的唐延和徐子轩正透过单面玻璃观察着他的神色和小动作。
从被带进审讯室到现在差不多半小时的样子,他一直垂着脑袋,闭着眼睛,两人能感受到他的颓废,但却不觉得他在紧张,这个情况和他站在信访接待室外敲门时表现出的木讷如出一辙,就连刑侦经验极为丰富的赵伟华副局长也被这幅表情给骗了。
这时,肖明拿着一叠资料进来向两人汇报道:“犯罪嫌疑人叫王海波,Z省律和市人,已婚并育有一女,今年四十七岁。唐队、徐队,这些就是他的基本情况。”
2016年,王海波因为犯参加黑色会性质组织罪判有期徒刑两年,犯寻衅滋事罪判有期徒刑两年,犯非法拘禁罪判有期徒刑十个月,三罪并罚后被云中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王海波跟的是一个叫向德光的人。向德光常年混迹社会,并在2003年、2005年、2009年因为实施了一系列违法犯罪活动而先后三次被判刑。2009年刑满释放后,通过招募、介绍、笼络友等方式纠集一些社会闲杂人等和吸毒人员,使用诈骗、拘禁、威胁、恐吓、贿赂等犯罪手段,在律和市迅速壮大形成了一个叫“鑫和会”的黑色会组织。该组织于2016年在省公安厅直接督办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中被抓获,组织成员全部落网,涉案人员也全部被判处刑罚,王海波就是其中之一。
但由于他加入该组织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犯罪情节较轻,在犯罪中作用小,加上认罪态度良好,且抓获后还积极为公安机关提供了其他犯罪嫌疑人的线索具备立功情节,因此即使三罪并罚也得到了法庭的从轻处罚。半年前,监狱批准了王海波保外就医的申请,没想到他在这期间因为涉嫌故意杀人罪而被再次刑拘。
“徐队,现在就开始审讯吗?要不要再多晾他一会儿。”
“他已经做好了被判死刑的准备,”徐子轩眉头轻皱:“只怕不会轻易开口或者露出什么马脚来的。”话音刚落,手机提示音便一下接一下地响了起来,他微微撅了撅嘴唇对唐延道:“小墨动作还挺快,应该是把网上流传的视频全部都找到了。”
说着,他逐一将视频挨个点开,这些都是赵伟华副局长遇害时围观群众拍了之后传到各类社交媒体上的,长的五十多秒,短的还不到十秒。由于信访接待室摄像头的角度是对着办公室门,因此之前大家在唐延办公室看到的监控赵伟华基本都是背对画面,徐子轩这才让张小墨把之前流传的视频全部找到,看看不同角度下的案发情况。
“你们看。”徐子轩将其中一段画面反复播放。
屏幕里,赵伟华虽然已经被保安从地上扶了起来,但因为失血过多濒临昏迷,他艰难地抬了抬手紧接着无力垂下晕了过去。
对此唐延、肖明都有些不明所以,又见他似乎一直没有去审人的打算,唐延不禁问:“你是还在等谁?”
“安灏禹。”
嗯?唐延刚想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我塞狗粮,安灏禹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徐子轩盯着他眼神一凝:“夏雪查得怎么样了?”
“老徐、唐支队,现在网络上流传的主要有四种说法,一是赵局是律和市原黑色会组织鑫和会的保护伞、二是赵局和王海波有金钱往来、三是王海波的妻女长期被赵局包养、四是......”安灏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恼怒。
“四是说,赵局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在省公安厅有后台。”
即使知道家人会被牵扯进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亲耳听到的时候就算是徐子轩也不能保持心平气和,清隽的脸上瞬间像是涂了蜡似的难看至极。
肖明也听得明白这流言所指,不由冷哼了一声:“后台?怎么不敢直接说就是安厅。”
“经过小墨目前查到的情况来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所谓‘王海波的妻女长期被赵局包养’这事是捕风捉影而来的,王海波的妻子是在王海波入狱后带着女儿跟一个叫赵卫华的做水产生意的男人跑了,一字之差被有心人故意利用,说得跟真的似的,网上那些吃瓜群众信得人可不少。至于这后台嘛......”他耸了耸肩,安灏禹扯起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就算真有,那也得把赵局这案子查清了才能继续往下挖。”
唐延眉头紧皱,抿着嘴唇没有说话。赵伟华副局长不仅是安厅一手提拔起来,而且省内公安系统的人都知道他还是安厅第一个且唯一一个徒弟,就算后来的天才博士谢展也只能算半个。这样亲密的关系,就算两人素来行得端做得正也很难不会被人说闲话,更何况这次对方还是有备而来,不管是处心积虑的要抹黑,还是处心积虑的曝光,总之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已经显出些许不耐烦了:“不过呢,赵局是鑫和会的保护伞这事儿估摸着就纯属无中生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鑫和会的案子确实是在咱们云中市法院审理的,然后网上这些人就说是赵局收了王海波的钱却没帮他。”
正揉着太阳穴若有所思的徐子轩瞟他一眼:“怎么不说说金钱往来的情况?”
“这......”安灏禹虽然把眼睛鼓得挺大,脸色却有些冷:“是查到了一些,但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这表情加上这话一下把肖明给说紧张了:“查,查到什么?”
抬头一看家里的领导和单位的领导齐刷刷四只眼睛瞪过来,安灏禹这才瘪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纸,甩手塞到肖明怀里,恨恨道:“2016年王海波入狱之前,他们确实是有一些账目往来,但金额都不大,两位支队长你们自己看。”
两人一瞧,这账目的往来频次、金额大小确实都如安灏禹所说,两个账号都是实名,而王海波的那个账号每收到一笔款就会立即被转走。
“行。”徐子轩点了下头:“小明,我们走,会会这个王海波。”
唐延问道:“怎么样?”
朝还有些神情恹恹的人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嘴角,徐子轩扬了扬手里的账目表:“带来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第44章
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审讯室。
看到终于有人进来,王海波在禁锢间费力地扭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是在让自己的姿势能稍微舒服一点。
“姓名。”
“王海波。”
“年龄。”
“四十七岁。”
“籍贯。”
“Z省律和市渠单县毛家沟镇。”
“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吗?”
“知道。”
“为什么?”
“警官,我认罪。”
与肖明对视了一眼,徐子轩奇怪地问:“你认什么罪?”
“杀警察。”
一直在外面关注审讯动向的唐延和安灏禹,里面所有的对话自然都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里,当听到王海波这语气就像说的是杀了只鸡似的稀松平常,两人不由怒从心生。
就连肖明也不禁火气直窜,徐子轩却似乎没什么反应一样,他放下手里的资料悠然地翘起了二郎腿,身子靠在椅子上,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直视着他。
紧接着,审讯室外抱着胳膊的两人看到了诡异的一幕: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是徐子轩说了句什么但耳麦里却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王海波脸色陡然大变,原本瘫在镣铐里的双手也紧紧捏起了拳头,正在记录审讯内容的肖明不敢置信般地盯着徐子轩脸上越来越大的笑容,十指颤巍巍地悬在键盘上方敲记也不是不敲也不是,王海波则就像是那天在信访接待室拿刀刺向赵伟华一样,忽然面目狰狞冲他们大吼大叫起来。
“这不可能!你骗我!!”
“怎么就不可能?”
捏着耳麦,徐子轩好笑又冰冷的声音清晰地灌进肖明的耳朵,听得他汗毛直竖。
而同样听到反问的王海波脖子上鼓出了一大片青筋:“不可能!这不可能!你骗我!!!”他的嗓门越提越高,几乎到了嘶声力竭的底部,仿佛是在将内心压抑的情绪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口沫横飞地冲着徐子轩大喊:“你们都骗我!!你骗我!”
“赵伟华把你扔在监狱不管不问,甚至巴不得你死在里面才好一直霸占你的妻女......”徐子轩却不为所动,依旧皮笑肉不笑地睨着他:“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他压根儿没认出你来?”
“他该死!赵伟华、方文博都该死!他们都该死!都该死!!”
“方文博......”
徐子轩轻轻放开捏在耳麦上的手指,这让审讯室外的两人终于听到了他意味深长的呢喃,却再次大眼瞪小眼。
方文博!
刚走出审讯室,安灏禹就把人堵在了门口,万分不解地盯着他道:“老徐,你是在干嘛?你在里面到底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