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跨县调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安泽文只能选择在漫长的时间中焦急地等待着,可他等来的却是一通只有四个字的电话。
“我怀孕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如同一颗落水的石子,彻底搅乱了以后的日子。
张文佳。
——安警官,你不是让我忘记过去,向前看吗?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摸摸他......
——安警官,你有孩子了。
——反正你老婆也生不出来,不是吗?
——安警官,你觉得我不漂亮吗?
——安泽文,你给我站住!
——安泽文,为什么?!为甚连你也不肯帮我?!
——安泽文,你和那些人一样!都是禽兽!禽兽!!
——我要杀了你!
或许是谁听到声音报了警,好像还有人冲过来拉架,紧接着警笛声呼啸着响起,安泽文脑海中闪过的第一反应却是,不能让自己单位的同事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地与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纠缠不清。
他是一个警察,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了逃跑。
回过头,那双映着手中明晃晃匕首的眼眸,在自己转过街角的一瞬间漫起了水雾,落进了正择路而逃的安泽文眼底。
张文佳被带去派出所进行例行询问。
一开始,她呆滞地坐在那里,任凭问什么都一言不发。
天黑了,张文佳忽然抬起头来,一边笑着一边流泪。
她说。
警官,我自首,我是个杀人犯,我已经杀了七个人,他们分别埋在......
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审讯室。
王海波重新被带了过来,一看这回审讯自己的警察换成了两个生面孔,他脑子一白,顿时明白上次那个警察说的什么赵伟华被抢救过来了果然是骗他的。他松了口气,一双呆滞的眼睛也兴奋起来,甚至还从喉咙里迸出几声令人牙酸的尖锐笑声。
只要赵伟华死了,只要那个害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赵伟华死了,只要那个霸占了自己妻子的赵伟华死了,一切就都值了。
见他这样,唐延也没说多的,简单迅速地单刀直入:“王海波,把你杀害赵伟华的经过复述一遍。”
过了好一会儿,王海波渐渐平复了心情,他神色淡然的用沙哑声音冷漠至极地复述自己持刀杀人的细节和过程,而对于动机却一概忽略。
“赵伟华确实背信弃诺让你坐了三年牢,或许还让你在牢里生不如死,但是你老婆孩子却不是跟他跑了。那个男的叫赵卫华,是南边一个做水产的生意人。”
对视的一瞬间,谢展发现王海波在听到唐延这句话的时候,脸瞬间涨得通红,鼓起眼睛直瞪瞪地盯过来连面部肌肉也一下子僵住了,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棍似的大张着嘴,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谢展当即看了支队长一眼,在得到对方默许之后,一边起身走到他面前一边拿出他老婆的照片,轻放在他手里,冷冷地补充道:“王海波,你们并没有离婚,在法律上你依然是她的合法丈夫。没错,赵伟华是骗了你,但唆使你杀赵伟华的人,同样骗了你。”
王海波只觉好像有针一下扎进了耳朵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整个人一副半痴半呆的模样一边频频摇头一边发出无意识的呢喃。
“我不信。你们又骗我......我不信......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真的......是赵伟华,就是赵伟华干的......他和方文博都是......都是黑警,都是!都是......”
说着说着,他情绪激动地哭了起来,通红的眼里透露出几分悲恸,也不知是在悔恨还是因为忽然明白自己即将面临的难以承受的处境。
毕竟,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就算之前有再强烈的去报仇的心,但真到了要面对死亡时,才会发觉如蝼蚁一般活着也比生命的倒计时要强。
等他哭得差不多了,唐延问道: “王海波,你认罪吗?”
木头人一样地愣了很久,他终究还是在麻木般地咽了两三口唾沫之后,点了点头:“我认罪。”
“唆使你杀赵伟华的人,是谁?”
“我不认识。”
“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王海波机械地摇摇头:“我只知道,是个女的。”
眉心忽地沉了下来,一瞬短暂的思索后谢展随即反问道:“女的?”
“女的。”
“其他的呢?年龄大约多少岁?有没有什么其他特征?”
“......穿了一双银色的高跟鞋......四五十岁......”
Z省省会平州市,省公安厅,副厅长办公室。
张文佳就这样被抓了,直到站在被告席上她都压根儿没说过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似乎困扰安泽文的一切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
随着张文佳入狱服刑,时间也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三年,当安泽文自己都要忘记还有调动一事的时候,师父忽然告诉他,调令已经下来了。安泽文记得很清楚,就在那一天县公安局接到报案,莲子村发生一起灭门惨案,现场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当时,师父还语重心长地劝他,这案子是个难得机会,只要破了案,你在双山县公安局甚至是在安南市,就一定会前途无量。
心神不宁的安泽文打开办公桌上的台灯,从抽屉里随手拿了一盒烟出来,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支点燃,然后静静地看着它慢慢燃烧,任由往事如光影般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安泽文其实犹豫了,他甚至还跟着队里一起去了莲子村的案发现场,可当他看到那个在灭门惨案中幸存的孩子时,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自从被诊断出终身无法生育后患上抑郁症的妻子。
最终,他没有选择留下,他带着那个孩子逃一般地从双山县调回了妻子的故乡,云中县。
曾经逼迫自己忘记的片段,如今即使想拼命回想起来,似乎也只能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拼图,残缺不全。
就如同现在的生活,看起来阖家美满,或许早已满目疮痍。
只是,安泽文每每回想起这段破碎的往事,他都不禁扪心自问,那时的张文佳是有多绝望才会亲手杀了那七个人。
抬头看向文件柜旁的保险箱,安泽文起身,打开,拿出一盒纸盒,放在办公桌上,揭开盒盖。
一件七二制式警服。
微颤的手,自上而下缓缓落在警服上面,正中,少了颗黑色纽扣。
想起徐子轩说那枚黑色纽扣上面提取到了半枚指纹,安泽文的手条件反射般地悬着,浑身更是冰凉不已,僵直的身形久久没有动一下,直到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忽然响起。
来自“赵伟华遇害案”的专案组组长董健国,短信内容很简单。
安厅,王海波交代,是一个穿银色高跟鞋四五十岁的女人指使的。
第48章
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支队长办公室。
结束了对王海波的审讯,大家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稍微轻松下来,相反,徐子轩的情绪还有点低落。
“这案子和去年的‘黄辉案’‘家暴案’‘汪隆案’一样,都是经由牧羊人一手策划让当事人亲自复仇的。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牧羊人’组织原本就要杀赵伟华副局长,只不过选了个和他有仇的人来具体实施。”
唐延很理解徐子轩的心情,虽然赵伟华副局长的案子看起来算是侦破了,但“牧羊人”组织为什么要杀赵局还一头雾水,而王海波交代的那个“穿银色高跟鞋四五十岁的女人”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太靠谱,说不定就是“牧羊人”组织随便找的人利用他老婆和他坐牢的事情刺激他报仇罢了。而且,尽管赵伟华副局长和王海波之间的纠葛很难用简单的对或错来评断,但确实是因为他执念的因种下了王海波选择复仇的果。
“所以,方媛之前和你说的,赵局口中已经火化了三十多年的骨灰到底是什么鬼?老徐,你说爸会不会知道?”
自从那天从法医室离开后,徐子轩心里就对于方媛“安厅说谎了”这个结论一直压抑的难受,此刻听到安灏禹这话,心里不禁掀起了一阵虽然细微但却不容忽视的波澜。
该怎么和他提起这事呢?还有唐延,要不要和他说?
正当徐子轩内心纠结之时,这段时间基本就住在单位的方媛敲门后进来了,一见她从前光滑白净的脸泛着油光,鼻梁上因为长期戴口罩形成的压痕甚至有破皮的迹象,怕是面膜都没法敷了,三人就知道她肯定又在法医室熬了一宿。
唐延伸了伸脖子:“方主任,有发现?”
方媛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在意那天徐子轩的忽然离开:“三位领导,这段时间残肢的解剖一直没有进展,我想起安南市公安局的法医室主任是我师兄,就让他拍了魏操的那个黑色绵羊纹身给我看,结果发现......”
说着,她把打印出来的几张高清图片依次递给了三人:“还是你们先看看再说。”
接过瞪大眼睛看了半天,安灏禹觉得自己也没看出什么来:“这上下两张图片难道不是一样的?”
见唐延、徐子轩也摇头示意没看出差别来,她只好指着图片解释着自己的发现。
“一开始我们都看不出来。于是,我去找了个专业的纹身师帮我看,人家一看就笑了,说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纹身手法。你们看......”
边说,方媛边把图片放在台灯的光照之下。
“纹身一般有两种方式,现在的纹身师最常用的就是这种,用电机带动不同颜色的针刺入皮肤;而还有一种是以前毛利人流传下来的,要用鲨鱼的牙齿或是动物的骨刺捆上木棒在蘸上墨水,最后用小锤敲击让颜色渗透进皮肤。这两种方式最大的差别就是,电动刺入的颜色均匀、颗粒感细致,而用动物骨刺进入的颜色会有重叠,如果用手去摸还会有细微的凹凸不平的感觉。这样,你们试着用台灯的光透照过图片再看,看到区别没?”
徐子轩按照她说的这么一照,果不其然上下两张图片上黑色绵羊的颜色、质感、深度都不一样。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
“李俊这截手臂上的黑色绵羊纹身是用动物骨刺纹出来的,”面对唐延的问题,方媛飞快地用十分肯定的口吻回答道:“虽然我还没见过魏操纹身的实物,但从现在这颜色上看,给他纹身时用的就是现在最常用的电动刺入法。”
安灏禹还是不太明白这个发现对调查“牧羊人”组织有什么作用:“那这不同的纹身手法说明了什么?”
徐子轩被这孺子不可教也的人气得翻了个白眼:“这说明,李俊的黑色绵羊纹身具有一定仪式感,而魏操的则很随意,甚至可以说很敷衍。”
唐延抱臂靠在办公桌上,接着往下分析:“也就是说,李俊才是‘牧羊人’组织的成员,而魏操并没有得到他们实质性认可?”
“那为什么组织要杀魏操灭口?”这么说安灏禹就更不明白了。
......
“当然,当然......”看到自己无意中的发现让三位领导开始了热烈的分析讨论,方媛连忙泼了盆冷水:“我现在只发现了李俊和魏操的纹身,没有第三枚纹身,不能进行有罪推定的分析,这太不严谨了。”
“这样,方主任,虽然我们还没有发现第三枚纹身,但你可以去安南市一趟,魏操的尸体就在他们公安局躺着呢。你去确定一下,这两人的纹身到底是不是来自不同方法。”
“太好了。我过来就是想来请示这个事儿的。”
“方媛,先等下。”
徐子轩连忙喊住她,略微沉吟了片刻之后转身征求唐延的意见。
“唐支队,能不能让肖明、小墨和方媛一起去?”
这个突如其来又完全没必要的建议让方媛愣了一下,可还没等她表露出任何反对的意思,唐延却似乎看到徐子轩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妙神色,连忙点头附和道:“一起去一起去,小明、小墨这几天也累坏了,国庆假期一天都没能休息,刚好去安南市也能好好放松放松。”
Z省云中市,原县公安局家属区,徐子轩家。
或许是因为知道下午市局要召开表彰大会,对抓获王力这个全国A级通缉犯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予以表彰,一大早太阳就出来了,照的人身上暖洋洋得格外舒坦。
徐子轩难得亲自下厨说早餐想吃糯米圆子还不让人打下手,于是要获奖的人自然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等,当和他视线对上的瞬间,徐子轩看到他因为嘴里含着糖而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身边这个小家伙冷不丁凑到自己唇边,然后嘴里忽然就多了颗糖的时候,徐子轩完全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有点不知所措。
是继续吃糖,还是吐出来,亦或是还给他?
“子轩哥哥,口哨糖好吃不?”安灏禹眨着眼,一脸期待地问:“可惜只有这一颗了,我尝了下好甜呀,你也尝尝。”
糖果安静地躺着,在嘴里一点点慢慢融化成蜜汁般的甜液。
看到徐子轩点头,安灏禹冲他笑了起来,嘴角咧成了一弯好看的月牙。
“现在又该我尝尝了。”
笑脸越来越大,徐子轩条件反射般闭紧了嘴,伸挡住他。
“灏禹我重新给你买过......”
“这是我的糖!子轩哥哥,还给我还给我,这是我借给你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