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知其中缘由的徐子轩简单和支队长解释了几句,便问张梁:“他以前来反映过问题吗?”
“没有。”
看他回答得很肯定,唐延问:“那么多人,你都记得住?”
“不是。赵局被送去医院没多久,刑侦支队的谢警官就来问过我,我查了电脑里的登记系统,昨天确实是他第一次来访。”
“信访室只有正大门一个出口,你冲进去的时候犯罪嫌疑人有没有试图反抗或者逃走?”
“没有,我一下就把他撂倒了,办公室门口也有人在大喊杀人了快报警。”
回头看了眼办公室窗户上安装的防护栏,再看看不到一米宽的办公室门,徐子轩此前在医院时产生的疑问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答案。比如为什么没有检查出犯罪嫌疑人随身携带了危险物品,是因为赵伟华副局长长期以来都不同意对来访群众进行人身检查;比如犯罪嫌疑人选择赵伟华副局长作为目标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有预谋的谋杀;再比如,犯罪嫌疑人在行凶之后,也不是不想逃走,而是当时保安已经冲了进来,外面等待的群众也已经围在了门口,而凶器还插在赵伟华副局长的腹部,没有武器的他应该知道插翅难飞了。
想到这儿,徐子轩却自顾自地轻轻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第三点推断。
一场如此精心的谋杀,不仅一刀致命,而且随即生出谣言,凶手难道不会事先策划好如何逃走?
除非,他从来就没想过要逃走。
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办公室。
即将否定徐子轩在信访室推断的还有此刻屏幕上播放的赵伟华副局长接访录像。
专案组成员在唐延办公室的沙发上挨个坐满了一排,每个人的身体都绷得笔直,没有人说话,空气凝重压抑得仿佛要使人窒息。
2018年9月30日早上8点47分,一身秋季警服的赵伟华副局长如往常一样夹着他的公文包,拿着他的不锈钢茶杯走进了信访接待大厅,或许从穿上警服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短短数小时之后生命就将戛然而止。
彩色监控画面十分清晰,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鞋带散了他都没发现,而是径直走进办公室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上午很清静,没什么人反映问题,他便让人把放在副局长办公室的几摞资料拿了过来看,通过放大画面看到卷宗上写着“冷藏车断肢案”突击行动几个字;中午的时候他离开了一会儿,应该是去食堂吃了饭,然后就在信访接待室的三人沙发上眯了会儿,下午从上班时间就开始有点忙了,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波人。
时间来到16点26分,大家似乎不约而同都将呼吸摒去了似的,凝神贯注地盯着画面——因为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的犯罪嫌疑人就站在接待室门外,他他穿着件脏兮兮的黑色衬衫,袖子笼着露出一双枯黄干瘪的手臂,深卡其色的长裤皱巴巴的,脚上的帆布鞋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
这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个老实巴交受了欺负的小市民,而不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混黑社会的歹徒,甚至还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听到敲门声的赵伟华副局长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来,估计和大家一样对这人的身份产生了误判,他随即起身走到门口亲切地拉着人进了进办公室。
赵伟华拍了拍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他坐,可这人却畏畏缩缩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低着头指了指沙发,赵伟华也不强求,便与他隔着矮茶几面对面地坐着。
监控安装在办公室门对面的窗户附近,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到赵伟华的表情,只能通过他的肢体语言判断出或许是在问有什么困难,可这人垂着脑袋也不说话只是一直舔着嘴唇。于是当时间走到16点29分时,赵伟华起身去给他倒水。
这时,这人稍稍抬了抬头,当赵伟华背过身的时候忽然伸手摸向了矮茶几的底部,紧接着一把单刃匕首在眨眼之间便以抄手的姿势藏进了他的袖子里。
看到这里,大家不禁目目相觑。
原来,凶器并不是犯罪嫌疑人随身携带而来,他坚持不坐办公桌前的椅子,很显然是知道凶器藏匿的具体位置。
16时30分,赵伟华副局长弯着腰将手里的热水放在了他面前。凶手缓缓抬起头来,脸上不再是迷茫无助的胆怯神情,而是在目露凶光的一瞬间将藏在袖中的单刃匕首精准无误地狠狠刺入了毫无防备的赵伟华腹部。
16时31分,听到了动静的保安冲了进来,张梁猛地扑了过去将犯罪嫌疑人撂倒在地死死按压在了地上,那把只露出个刀柄的凶器还插在因痛苦不堪而翻到在地的赵伟华的腹部,鲜血已经把天空蓝的制式衬衫染成了黑沁沁的一片。
从进门到杀人,犯罪嫌疑人自始至终没有和赵伟华副局长说一句话,而在他被保安擒住之后,却如同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冲着所有人开始疯狂控诉:赵伟华!你个伪君子!你tm的王八蛋!你答应我什么了!!你收了那么多钱还翻脸不认人了!凭什么去坐牢的是我?!凭什么!!去死吧你!
对,不是冲着赵伟华副局长,而是冲着办公室外围过来拍照摄像的群众。
接下来,画面陷入了一片混乱,几分钟之后,救护车赶到将赵伟华副局长抬上了担架送往医院。
都说生命有着最强大的韧性,可有的时候人却好像是这世界上最脆弱的动物,谁也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因何种原因,身边熟悉的人已经站在了倒计时的悬崖边,然后一眨眼的功夫就忽然不在了。
信访接待室的监控录像定格在了最后一秒钟,办公室里仍然没有人说话,在又一次不约而同地垂首默哀后,支队长唐延率先开口。
“赵局尸骨未寒,犯罪嫌疑人虽然在押,但前因后果、行凶动机我们都还不清楚,整个案子还像是一个看不清真相的巨大谜团,大家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在座所有人与赵局共事的时间都比我长,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憋着气都在伤心,虽然不用再强调但我还是要把丑话先说在前面,散会后都和你们手底下的兄弟们说一声,全体暂停休假,已经批了的立即取消,所有人马上到岗。如果哪个部门、哪个人在这时候掉链子,不用我这个外来的空降兵出面,大伙儿的沫星子也得把他给淹死!别等到追悼会的时候我们都没脸去告慰英灵!”
第42章
“唐支队说的对。”
虽然一开始因为支队长职位的问题谢展一直看不惯唐延,可好几个案子接触下来觉得他其实并不是那种只知道钻营的人,对他的敌意渐渐消失,不仅偶尔愿意和他说说话,工作也不再只出工不出力了:“之前,我去检查了赵局的办公室、家里和他在局里的宿舍,可是都没有什么可疑发现。唐支队,现在除了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我们手里还没有任何线索。”
安灏禹余光瞥了眼徐子轩,见他似乎还沉浸在情绪之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转头问谢展:“能不能查到凶器是什么时候放到办公室茶几下面的吗?”
“很难。”谢展摇头:“昨天下午我专门问了保安,信访接待室里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因此大门没有安装防盗装置。监控的话,局领导接访的办公室每个月只在接待日那天打开,外面接待大厅虽然工作时间会一直开着,但一下班就关了。”
夏雪清楚地记得,当年实习的时候就是赵伟华副局长亲自带着她来到支队,毕业后对是否留在这里她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当时也是赵伟华局长语重心长地说要勇敢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可如今......她强打起精神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面对现实,默算着领导们的接访排班表:“局领导是一月一轮,上一次赵局的接访日......是今年二月份。”
“接访排班表一直贴在外面的公开栏里,长达七个月的时间跨度,根本查不到凶器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放进去的。”张小墨狠狠地说着,忽然眼睛一亮猛地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窗户边指着外面道:“唐队、徐队,那把凶器是管制刀具,平时如果进入信访接待室保安们都要拿金属探测仪检查,所以工作时间混进去的可能性较小。所以只有趁下班时间,虽然没有室内监控,但我们市局外面这条街的道路监控可从来都是正常运转的啊。”
原本刚刚听到张小墨说查不到的时候唐延还想说查不到也要查,紧接着又听他这么一分析,不由点点头:“你说得对。而且,匕首是用胶布粘上去的,茶几底部凹凸不平,时间太长有掉落的风险,所以放进去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加上撬门和进出时间,可以在监控里重点排查。”
“那我这就去。”
“小墨,”徐子轩忽然喊住他,又看向夏雪:“还有网络上的那些传言。夏雪你和小墨一起把每一条都查清楚,我们必须知道哪一条是无中生有,哪一条是捕风捉影,又哪一条是确有其事。”
“是。”夏雪立即领命。
没注意到唐延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的肖明也站起来:“唐队、徐队,我想申请审讯犯罪嫌疑人。在刚刚的监控视频里,当保安张梁朝他扑过去时,他完全可以用束手就擒来形容,他是做好了被抓的充分准备,甚至那些话都像是早已经在心里背诵了无数遍一样。”
肖明这些话说到了大家的心里,唐延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好,对犯罪嫌疑人的审讯就由你来配合徐支队。”
“好。小明,你先去准备。”
看大家都去各忙各的了,而徐子轩说完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安灏禹也站着没动,唐延有些奇怪地挑了挑眉毛难道这两人还有什么事要私底下说的?
“唐支队,您来云中时间不长,或许会觉得我们支队有些抱团。是,我们的确是有些抱团,但绝对不是抱我的团,更不是抱我爸的团。”
重返工作岗位后,徐子轩遇上了冷藏车断肢案,可还没查两天就去安南市调查李俊,一回来得知赵伟华副局长遇害,算起来和唐延还没有真正共事过。因此,他觉得大家有必要打开天窗把话说明白,尤其是昨晚在医院老爸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和安灏禹拉到一边交代了半天,今天一大早省厅果然直接让董健华主任担任了专案组组长,紧接着董健华主任半分钟都没耽搁就进行分工,案件侦破工作由支队长唐延主抓,自己配合,而他则会全力提供所需的一切支持。
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老爸在为掩饰赵伟华案背后的隐情而故意做的安排一样,所以当听到自己让张小墨、夏雪彻查那些网络传言时,唐延才会觉得有些惊讶。
说着,徐子轩抬头看向墙上秉公执法四个大字,又看向他,声音里充满了尊敬和尊重:“云中市刑侦支队的所有人都和您一样,唐支队,我们都坚定地站在公正这一边。”
“唐支队长,您刚刚训话的样子那叫一个帅!当然,我家老徐那是玉树临风天生气质斐然,谁都没得比,只能便宜我这只毫无底线的颜狗。”
说话时,安灏禹已经蹦跶过去紧挨着徐子轩,一边用自己强壮的手臂亲昵地箍住对方,一边给了唐延一拳:“所以啊,唐支队长您如果再说自己是什么外来的空降兵,就是没把我们两个当兄弟了。”
这是什么鬼逻辑?
不过,这两人一个郑重其辞一个插科打诨,说的唐延是一会儿感动不已一会儿又啼笑皆非,只觉自己当初选择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云中市是来对了。
“好。”他伸出了右掌。
徐子轩和安灏禹相视一笑,也同时伸出了手。
“好。”
“好。”
三只手紧紧叠握在一起,就像最牢固的三角形一样,无论谁冲锋,谁打头,谁殿后,都会一往无前,无坚不摧。
Z省云中市,刑释人员技能培训基地,附近。
坐在宣传栏的长条椅上闭目养神了许久,安泽文终于等到了如约而来的人。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你不是为了避嫌回省城平州了吗?对,这就是你一贯的作风,对人对事只会逃避,三十七年前是这样,到了现在也是这样。除非于自己有利,不然任何事情都只会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普通人也好、亲儿子也罢,谁也不能阻止你平步青云,或许这正是安大厅长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最大原因吧?”
一见面就是劈头盖脸的嘲讽,安泽文清楚她说的不仅仅是当年自己那句“这种事现在根本找不到证据,也离不了案,姑娘你还是忘了过去向前看吧”,也不仅仅是当年出事后求师傅把自己从安南市双山县刑警大队调往了云中县任职,她说的还有当年自己亲手把那个作为一生污点的孩子交给了别人却最终导致他车祸夭折。
安泽文无法反驳,因为张文佳所说都是实情。收养安灏禹、领养徐子轩,或许都是潜意识里想要弥补当年所犯错误而留下的终身遗憾。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张文佳毫不留情地冷哼:“你还想问什么?”
“李俊。”赵伟华已经遇害,自己再也不能置身事外让别人去涉险,活了大半辈子,有些事情还是必须自己由亲自了结。
“谁?”张文佳转过脸像是没听清。
“冷藏车司机王力拉的那一车冻得都是新鲜残体,而李俊的断肢至少有三个月了,消失在车祸现场的三哥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警方查封涉嫌非法器官买卖的突击行动现场?你又是怎么知道行动地点?到底是谁在引警方去安南市调查李俊案?魏操到底知道牧羊人组织什么内幕而被匆匆灭口?赵伟华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目光从她脚上那双银色高跟鞋上收回,安泽文缓缓抬起头,补充了一句:“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推测,并没有任何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