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照着规矩问:“何人问路。”
拦路的人想了想,给自己拟了个名字,随夫姓,化作明月二字。
他说:“明月仪。”
山神又问:“所问之人与君何干,可有凭信?”
拦路之人犹豫许久:“是……亡夫,结发之人。”
山神并未听说灵曜仙君有过结发,闻言更加疑惑:“结发?”
在拦路之人拿出那缕交缠的青丝时,山神愣住,因为青丝上残留的莲华气息,历年在赤鹿山外参拜尊者的时候都能受到莲华普照,他迟疑着,紧接着他看清拦路之人的长相。
一张原本宝相庄严的脸,被高高在上供奉了数万年,波澜不兴,而今……山神愣住,许久才哑然出声:“尊上?”
拦路之人毫无反应,依旧问:“灵曜在哪里?天上地下,为何本座寻不到他?”
山神未敢言。
尊者何事不晓?天下怎么会有他寻不到的人?
寻不到,自然是因为,不在了。
“尊上……”山神没敢说完,因为他看到明光尊者眼眶中落下一滴泪。
数年前灵曜仙君被罚往赤鹿山栽花,听说那百年间灵曜仙君与尊者多有不合,后来灵曜肆意妄为于尊者决裂,二人更是两不相见,尊者更是听到这两个字就要拧眉。
如今,尊者在为那人落泪。
兴许是因为尊者心怀苍生吧?
山神方才想自己是不是该恭维两句尊上大仁义,转瞬又记起这位尊上说,他在寻他的结发。
“他们都说,灵曜死在了赤水畔,可本座也未在赤水畔寻到他。”尊者面无表情流着泪,没有瑕疵的平静逐渐崩裂:“求你,告诉本座,灵曜在何处?”
谁敢当尊者一个求字?
山神闪避着不知所措,路岔口的纸钱冒着星点火光,从来俯视众生的人忽然落下无止尽的泪水,为一个对他不敬的小仙。
想明白眼前人身份那个瞬间,青衣小鬼犹如五雷轰顶。
他从前可没听说过明光尊者有什么仙侣,更没听过有谁得来过这位尊者青眼,能与他结发。
还有什么?谁抛夫弃子?还能叫这位尊者为他服丧?害的这位尊者入魔?还有……弃子?
明光尊者跟一个男人,有孩子?
灵曜吓了一跳,疑心自己掉入了什么乾坤颠倒的幻境,听了一耳朵戏言。
作者有话说:
好长好长好长的一章……任务完成,存稿去了,晚安!!!
第44章 养不熟
跨出结界的瞬间青衣小鬼被迎面来的鬼气差点冲散,明月仪站在了他跟前帮他挡了一下,青衣小鬼走神走地心情复杂,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关心一下这位——到底是谁这么有本事,能跟明光尊者结发,还抛夫弃子?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胡思乱想了,粘稠漆黑的暗色中悄无声息、万籁俱寂,好像刚才听到的声音都是幻觉,但风吼声明明就在耳边。
眼前出现一口深井,底下有什么东西活动的声音,四周是层叠的格子间,里面有羽翅伸展和不知名的簌簌声。
“这是……”青衣小鬼觉得附近的气息极为熟悉,迟疑着:“像是……玄门?”
明月仪静静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灵曜说完又否定;“也不像,玄门不会出这种低等的东西吧?可是实在是……”
他刚要说什么,想起身边这人的身份,不知为何忽然就噤声了。
原本是想说,这里残留的咒术气息很像玄门中的一支,但总觉得这话此时说出来不合时宜。灵曜回头看了明月仪一眼,那人面无表情,腰上三色丝绦无风自动。
听说明光尊者神通天地,天下之事无有不知,就算自己不说他应该也知道吧?再说了,玄门傀儡也不是什么禁术或歪门邪道,是窃天运之人中唯一被天道认可的一派,说出来应该也无妨?或许他还能为自己解答一二?
然而想要询问的嘴几次三番都不能张开,总觉得问了就是灭顶之灾,明月仪也像是没有发现他的欲言又止,安静站在一旁。
算了,总之这地方邪气弥漫,也并不像是玄门。青衣小鬼刚收心,忽然一个格子间的门开了,里面飞出来一只巨大昆虫,没看清是什么他先召出一团真火,那虫子湮灭在真火中渣也不剩,烧完他才想起身后这人也是邪魔,于是回头颇有风度问:“用真火对尊上有影响吗?”
明月仪注意到他的称呼转变,没多言,灵曜觉得大概没影响——他眼都没眨一下。
收回目光,他又小声说:“本来是有佩剑的,但不知道掉在了何处。”
话音未落,又是三五个格子间打开,里面扑出来奇形怪状几只虫子,这次有准备了,在动手之前灵曜先注意到这些虫子中隐匿的凡人残魂,怨气深重。
但都是碎片,没救了,烧完虫子他念了几句超度亡魂的经,念完觉得不对——他怎么脱口而出往生咒?不是应该诵太上救苦吗?手里的莲花诀不自在地收起来,他心虚往后看了一眼。
师门要是知道就该将他扫地出门了。
正胡思乱想着,迎面一阵疾风,罡风扑面而来,真火还没出手,他被一道白色衣袖框进袖口,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只听到一句别走神。
心忽然被重击一下,灵曜脑子里出现一点儿不属于自己、很怪异的记忆,很熟悉的一道声音,揶揄道:“别走神。”“灵曜仙君要是溺死在莲塘,说出去多丢人?”
青衣小鬼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那人声音怎么跟这位这么相像?
怎么他会叫自己?怎么自己会溺死在莲塘?溺死在莲塘说出去确实叫人笑话,到时候不管是谁来都免不了自己被师父扫地出门的命。
正想着,那山呼海啸的鬼哭声又来了,那么多声音交织在一起喊着惨,可灵曜看不到外面,他在满目素白的衣袖里翻腾:“尊上?外面怎么了?放我出去吧尊上?”
甫一落地就看到四面八方攀爬而来的虫蚁,无一例外身上都附着乱七八糟的魂魄碎片,灵曜恍惚觉得这一幕在前不久刚见过,看到这些他想起一种东西。
“是……伥鬼?”说完也不太确定,因为没听说过凡人被没有灵智虫蚁啃噬之后能变成伥鬼,何况眼前这些也不能称之为伥,顶多算是残次品。
确实像是玄门横插一手,但是太拙劣了,玄门养傀儡生死无忌,但要么是纯粹死物,要么是有灵智的灵兽,养虫子的不是没有,可从没有人养出来这样的三不像——难不成是玄门中哪个不成器的弟子下山来害人了?
脑子里迅速思考,手上也不落后,三两下处理掉了眼前那些恶心的东西,随后下意识回头:“没弄脏您吧尊上?”
明月仪不置可否,灵曜却觉得不对劲,他方才的语气是否过于熟稔?他们见过不过半天,说了没几句话,甚至自己都没有跟这人自报家门。
灵曜有些讪讪,不过明月仪处变不惊,他又想,这人活了那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兴许在对方眼里自己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生,放诞几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明月仪不知道听没听见青衣小鬼复杂的心声,只望了一眼他手里散掉的青色焰火,灵曜扭回头环顾四周,动作间金铃叮铃响了几下,这点动静终于引来青衣小鬼的注意,他这才发现自己通身打扮都不太对劲——这是哪门哪派的衣服?还有自己的头发,怎么参差不齐?
一直以来被忽视的细节从细微处迸裂,没细想,某个方向传来惨叫。
小叫花子毒发了,痛的在地上抽搐,嫣嫣伏在地上不安地扭动,而另一边,容宣的剑架在容安脖子上。
而奚容安半跪在地上闭口不言,咬着牙隐忍痛苦。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吗?”
容宣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他听到奚容安自言自语说要杀了阿元,又听到他说奚岚纪也是他杀的,从迷雾里找到二人就看到奚容安的手掐在阿元脖子上。容宣这会儿气红了眼,而且容安居然一点儿都不争辩,甚至刚被撞破的那一刻还想对自己动手,打斗间更是甩出来一条赤练蛇。
看清那条蛇,容宣更加失望。几年前的春祭,天子召大公子代自己前去,可在春祭前,他被毒蛇咬伤不能如期参加祭典,春祭错过吉日,那年柏朝多地风雨不顺,天子因此对他发了很大的火。
那是大公子头一次被天子那样严厉地苛责。后来没多久,容安被天子惩处,他当时不明所以,今天才知道为什么。
“当年,是你害我?”
容安好不容易从邪佛幻境中捡回来半条命,睁眼就听到这么一句话,他看了奚容宣一眼,还有旁边痛苦的小叫花子。
不用怎么细想他已经想明白了如今的局势,嫣嫣踟蹰伏在地上,竖瞳并不敢与自己对视——冷血的东西,和自己一样,果然是养不熟的。
奚容安扯了扯唇角:“是啊,王兄,是我害你。”
第45章 久仰,灵曜(捉)
说话间唇角落下来一丝血线,喉间腥甜。
奚容宣握紧佩剑,不得不相信人赃并获和眼前自己关爱十年的弟弟亲口的承认,他愤怒又无奈,只能质问他自己究竟哪里对他不好。
“容安,我待你不薄!”
地上跪着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兄长发怒,闻言也只是晃了晃勉强撑住自己不要倒下去,头晕脑胀之间看向痛苦挣扎的小叫花子——方才差点儿就犯了错,没分清楚邪佛和阿元。
那是奚岚纪最疯的一年。
苏阳和梁将军死的第五年,梁国公病逝,临死前向王都求旨,敕封英年早逝的长子和不幸遇难的儿媳。他说,他们夫妻感情深厚死后大约也不愿相离,恳求天子允许苏阳遗体迁回洛安,将二人葬在一起。此前,苏阳的尸骨被迎回王都,没有安葬回梁家而是放入王陵。
朝中多有微词,但天子我行我素,对此,民间有许多捕风捉影的猜测。
梁国公不忍自己长子死后还要被天下议论戳脊梁骨,死前求旨,请天子奉还苏阳尸骨。
梁家那边只要一个说法,人都死了那么多年,随意送回去一具白骨也没人知道是不是苏阳。可奚岚纪这才发现有些人不止活着得不到,就连死了都不是他的,名义上和事实上都是如此。
——就算死了,蓁蓁也还是梁家人。是他亲手相让,赐婚下去的。
与此同时,螽斯馆里的事情也毫无进展,嫣嫣吃不了容宣,他想要复活蓁蓁的事情至今没有进展。奚岚纪这才后悔当年为了逞一时之气杀了那个孽种,早知道该让他饲蛇试试看,那条蛇原本很中意那个孽种。
可梁元已经死了,饲蛇的人要血统尊贵,还要血亲,放眼大柏,再尊贵,就只剩下一个人了:他精心栽培的继承人,大柏的储君。
恰好极星告诉他,借来的天运要还了,之后的许多年,天灾人祸都将降临,柏朝都不能安定了——奚岚纪赌上了一切:寿数、人心、王位,乃至国运,能够献祭的东西都随着他拜倒在松雪台下,向未知的可怖力量交换来一场盛大的疯癫。
他为他的爱子安排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罪名送他进螽斯馆,等着爱子春祭之后天灾人祸,他被逼无奈只能将不诚心的爱子送入螽斯馆——
计划被打乱了,春祭前一日,容宣被毒蛇咬伤未能主持春祭。
“时至今日你还不知悔改吗?”容宣想不通,他本以为容安只是表面上难以亲近,只是因为他幼年不幸才对周围人抱有敌意。可他没想到,没想到容安居然歹毒至此:“我哪里做的不对,要你这样害我?阿元又如何惹你不快,叫你对他下毒?”
奚容安强撑着欲起身,冰凉剑刃刺破皮肤,嫣嫣吐了吐舌头蠢蠢欲动,他闷闷笑着,不屑开口:“容宣啊,你自然没有哪里做的不好,我就不能单纯只是嫉妒你,单纯是本性如此吗?至于小叫花子,你的阿元,我不喜欢他,早在第一天你就该看出来了,对他下手还需要什么理由?”他重重咬着“你的阿元”四个字,告诫自己,提醒容宣。
抬眼的时候,阴鸷的眼睛里居然有单纯的笑意,他单纯笑着,说出来的话恶毒无比,毫无悔改。
容宣失望至极:“这么多年的教导,你究竟……”
不等他说完容安便笑了,极为不屑:“自然是没听进去——哥哥,你那些君子仁义有什么用?你教我这些也只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长兄风范,太子威仪,为了叫我感恩戴德吧?”
奚容安少有的几次称呼他“王兄”“哥哥”,每一次都叫人心里发寒,由根底对这个人失望。
他的话刻薄到了极点,将奚容宣的真心踩在地上狠狠碾了几脚,丝毫没有将他多年来真心实意的回护放在眼里,甚至恩将仇报不知悔改。
容宣气的发抖:“你这样难以教化!要是早知道……”
容安嗤嗤笑起来:“可我就是这样难以教化的人啊,容宣,人的本性是生来就有的吧?我天生……就是这样一个恶毒的小人啊!”
正如眼前这人天生就高高在上,他们各有各的命,各自吃着难以下咽的苦,还都以为彼此过的比自己顺心。奚容安嘲弄笑着,一点都不在意容宣看他的眼神有多失望和痛恨。
——总好过似真似假的虚伪关怀吧?
奚容安嘲讽地低下头,觉得自己很多余——要是当年没有插手叫他的好哥哥去春祭,或许如今他们三人就能面对面抱头痛哭,一起探讨一下在螽斯馆里的感想了,当然,前提是容宣得活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