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明月仪冷淡地看了那东西一眼:“是伥。”
此前见了很多了,可灵曜依旧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人将人间帝王养伥?所以那跟前的东西是被养的?这么大的茧房,里面该是个什么东西?
似乎听懂他心中所想,明月仪说:“是他自己。”
这便更加令人惊愕:一个帝王,用自己养伥。紧接着灵曜又疑惑:“尊上是怎么知道的?”
明月仪拖着他闪开一团忽然扑过来的黑雾,偷袭失败的怨气桀桀怪笑,他慢吞吞为青衣小鬼解惑:“或许这位仙君察觉到了这是什么地方吗?”
灵曜闻言疑惑,想了想,这里时空错乱,种种异象之外灵气匮乏,迟疑着猜测:“是幻境?须弥?”
明月仪没否认,又有许多黑气攻击,灵曜这回自行闪避,同时戒备起来身边的明月仪——要是须弥,这人怎么会在其中?
有什么须弥能够困住明光尊者?还是入魔的明光尊者?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问什么都回答,须弥中的东西会有这么好说话?照理说不都应该是执念不散的穷凶极恶之徒吗?
或许听到他心中所想,明月仪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灵曜吓了一跳慌乱退开,明月仪也并不在意。
“是本座的须弥。”
第47章 皈依么
他是须弥之主?灵曜更觉得棘手,金铃在漆黑中紧张地颤动,四周的漆黑并不能阻止明月仪的视觉,他这样戒备,明月仪却并不生气,依旧似笑非笑。
“你问我怎么得知?自然是因为这里的凡尘,本座都踏遍了。”看尽了所有贪嗔痴怨,对于此间的来龙去脉他自然一清二楚。
灵曜从这样轻飘的话语中窥得更多的不同寻常,欢喜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中闪着令人不安的诡异红光,灵曜疑惑开口:“既然踏遍了,尊上怎么还困在这里没能解脱?”
剑影穿破粘稠夜色刺穿水面,地下那个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似乎惨叫几声,不知道还活着没有。灵曜没看清剑影从何而来,头顶忽然罩下来千钧重负像山岳压顶,侧倒在水中的欢喜佛猛然之间巍峨起来,仰视不到尽头。眼前一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七零八落的邪佛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压?灵曜艰难站稳,却听明月仪嘲弄开口:“什么是解脱?”
解脱自然是逃出须弥重获自由。
当年赤水被割裂,赤水这岸被天地封印,成了无名之地,他被卷入其中成了无名之地的主人,随恶鬼一起被困在其中。要出去说起来也不难:只要化解其中恶念。
他若真是明光尊者,既然踏遍了须弥中的凡尘,怎么会不度化恶念?说不定到时候天道还会因为他的功德为他洗净金身,许他重回三宝。
灵曜心中心思纷杂,到底想不明白——再不济,他都入魔了,以他的本事,杀完须弥中不肯皈依的东西以杀证道未尝不可,何必困在这里索然无味活着?
又是密密麻麻撞过来的剑影和黑气,欢喜佛妖冶的红光逐渐化为实质般压在肩头,灵曜负担着千斤重担一边闪避一边还要时刻注意着明月仪以防他做什么,一心多用之下一不留神滑了一脚,这下被红光镇住动弹不得,转瞬被压在了莲座下。
明月仪面无表情走近,三色丝绦垂在腰上,尾端被潭水濡湿。
“这是他的埋骨地。”出去又能去哪里?天下何其广阔,凡人一世才能行多远?这么多年,外面沧海桑田也早变了样,可通通都与他无关。
灵曜浑身发疼,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惨叫,原来欢喜佛下镇压了那些惨死伥鬼,这下怨气找见了出口,一股脑扑过来准备蚕食外界投来的这点儿新鲜食物。灵曜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被朝着无数个方向拉扯,疼的发昏,可惜他是个残魂,不能真的昏过去。
听到明月仪的话,他心想,怪不得不愿离开。
原来是他仙侣的埋骨之地。
听这位尊上说,他的仙侣也是位大义仙君,殉道而亡。
所以明光尊者守在这,是为了守丧?
身上蚀骨钻心地疼,灵曜渐渐地无法分出心思来胡思乱想了,他记起来起来,自己似乎就是这么死的。
他记得自己死的那天彗星袭月,天地失色,是大凶之相。
明月仪冷冷站在他跟前看他疼的打滚,一片阴影罩下来,灵曜觉得他跟欢喜佛一样,转瞬之间遥远巍峨起来。
红光映在泪痣上,菩萨目低低垂下来,波澜不兴的瞳孔之下掩藏着疯狂和恨,他轻声问:“疼吗?”
明明是魔相,却宝相庄严,让人止不住想要膜拜。
百鬼噬心的疼渐渐变得遥远,不是因为不疼了,而是因为他的虚弱感知迟钝,尤其明月仪问完,灵曜觉得那些疼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可紧接着空荡荡的胸口发疼,起初闷闷地,很快成为无法忽视的剧痛,起因是明月仪轻飘的这句问话。
他怔怔回答:“疼……”
明月仪依旧高高在上,声音遥远仿佛从灵山传来:“可你并没有告诉我有多疼。”
他看着眼前扭曲的鬼影,透过他此刻的表情遥想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被撕扯,扭曲地死去,最后上天入地,什么都没剩下。
他抬手指着青衣小鬼的额心,以指为剑,汲取他身上的痛觉与他感同身受,同时抵着青衣小鬼的命门:“皈依么?向我?”
这些疼,似乎也并不比水汀上的阵法过分,要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要是只有这么疼,那么还能原谅。
他差点被这样温和的语气吸引,怔怔点头。
最后时刻之所以迷途知返是因为灼热的额心。灵曜心想,朱砂印大概融化了,成了岩浆,否则怎么会这么滚烫?
又是一阵蚀骨剜心,他仿佛被撕扯成了无数片碎片,背后压着欢喜佛,面前立着曾经的明光尊者,佛法森严,世界狭小之中,灵曜喃喃:“各行其道……”
逍遥道是对邪魔外道包容最广的正派仙门,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都不会斩尽杀绝,只不过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扰,然而这样宽泛的约束,修逍遥道入魔的人却少之又少。至少灵曜还没听过。
他今日要是答应了,他大概就是头一个向魔道俯首的,师父要是知道,恐怕又要说宗门不幸。
说完这话,山岳轰然崩塌,石塑传来清晰的碎裂声,被镇压的伥鬼更加躁动,太疼了。
明月仪又问了一遍,这次更加威严:“皈依吗?”
神志不清的人这会儿还有闲心打趣,暗想不愧是明光尊者,这话问出来就像是坐在宝殿,问下首的善男信女皈依否?
然而现在明明是他强逼着信服,让人难以拒绝。
心口被猛然撕扯开,疼的撕心裂肺,金铃和他主人一样激烈震荡。灵曜心想,不如答应了吧。
从此做他的鹰犬,还能免了烟消云散之苦——反正他早都作古,也没人知道他在外丢了什么人,说不定师父也能体谅他为了求生的权宜之计。
明月仪也是这样打算的,自他发现时序身上的业火痕迹开始他就在想:要不要将这人彻底变作厉鬼?
让他向自己俯首,重新信奉自己,言听计从地做一只恶鬼。
好好地出了这口恶气,也彻彻底底讲他留在身边。
“留下来。”彻底做个恶鬼,陪他在赤水上无边无际地煎熬下去。
当年黄杨道场的最后一关是弥蓝渡幻境,灵曜在其中遇险,曾丢过一片魂魄不知散落何处,数年杳无踪迹,他还以为随着赤水之战一齐烟消云散了,没想到居然还在,甚至还能在他眼皮底下寄存在那个废物身上,在他不在的时候冒出来。
外面那个废物也是,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转生,可他魂魄残缺,注定只有没有来生的一世。
凡人草草几十年,若这是上苍对他的怜悯……
明月仪仓惶一笑,没人看到。
时序托生而来,大概是因果报答,要渡他重新成佛。
可他何须这么一点聊胜于无的怜悯?他何须这几十年慰藉?
——说到底,还是一场幻觉罢了。甚至不如在水汀上一枕黄粱,至少醒来他还能明白重逢只是幻影,不必再撕心裂肺恨一次。
挥手就散的因果太浅薄了,不够。不如将他拖进赤水,跟赤水底下那些恶鬼永生永世地纠缠下去。
灵曜点了点头,被明月仪眼中快要无法压抑的疯狂震慑,终于经受不住诱惑答应。
他觉得入魔的明光尊者对他提出了一个不容拒绝的要求,对此他没有一丁点儿反抗之力——他终于发现自己不能拒绝这人。
第一块石塑终于碎裂坠落,紧接着石块接二连三坠下来,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藏匿在四处的阴暗生物终于无处躲藏,慌不择路乱撞起来。
第48章 怪物
小叫花子在逃命。
身后有很可怕的东西追赶,跑着跑着忽然撞到一堵墙壁,抬头发现是容宣。
容宣被他撞得后退几步,捂着胸口咳嗽着问他:“阿元,你怎么了?慌慌张张?”
“容宣哥哥,后面有怪物!”他上气不接下气,抓住容宣的袖子想要带他一起走,容宣忽然冷下脸:“你要玉玺做什么?”
猛然回神,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在客栈的床上,手被容宣反握控制,容宣正严肃看着自己。
支支吾吾还没解释出来所以然,门忽然打开了,奚容安站在门口阴沉着脸:“倾盖如故……原来是这么一个倾盖如故?”
小叫花子脑袋一疼,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抓住他!”
“奉欢!”他尖叫出声,在场三个人都愣住了。
容宣疑惑看过去,奚容安表情更加阴沉,小叫花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叫谁。
寂静一瞬之后,他连滚带爬向奚容安过去:“等一下,你等一下!”
他还有话没说完,还有话想说。
奚容安沉着脸,满脸怒容看着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一个蛾子的形状,残翅张开也能遮天蔽日。
“小心!奚容安!小心!”他的尖叫戛然而止,面前出现一双猩红的竖瞳,赤练蛇粗壮的身躯绞在身上勒地他快要气绝,可他却下意识回头看向容宣。
奚容安最怕自己的丑恶嘴脸被容宣哥哥发现了,他放了这条蛇出来,该不会被容宣哥哥看见吧?
可他回头却没看到容宣,那两个人应声消散,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了他和赤练蛇。
地板慢慢起伏成为泥潭沼泽,拱起来的地方连起来成片粘腻黑暗。
“我还以为,你这个杂种早就死了。”
阴森森一句话,小叫花子打了个激灵。
山崖上也是这个人,一句话逼死了他的母亲。
他问:“苏阳要去哪里?”
怪物隐没在黑暗里,只能听到声音,桀桀怪笑,说自己被骗了。
“他骗我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他骗我蓁蓁能回来!他骗我!”
小叫花子挣扎起来,拿着匕首扑过去想跟怪物同归于尽,还没靠近就被看不清的残影甩出去了。
“朕成了一个怪物!可蓁蓁没能回来!”
“那孽种!孽种!他敢将朕推下虫坑!竖子敢尔!”
“是你,杀了我的母亲!”小叫花子吐出几口鲜血,再次扑过去,依旧被打倒。
“你的母亲?”怪物暴怒:“那是朕的!朕的蓁蓁!”
小叫花子被摔的七荤八素,怪物终于从黑暗中探出几分真容:“吃了你,朕就能解脱。”
将伥替鬼,这杂种做了虫伥,他便能活。
“朕的天下!朕的!这一切都是朕的!骗子!都是骗子!”
小叫花子终于看到了半张骷髅面和扇动的虫翅。怪物裸露的骷髅面嘎吱响着让人疑心他的下颌骨随时要掉下来,一只前足伸出来将他吊起,腐烂的嘴角凑到了颈边,小叫花子再次扬起手。
可是,匕首还是被打掉了。当年和今日,他一样无能为力。
赤练蛇嗤嗤吐着芯子伏地游过来,怪物正要张嘴,被忽然窜起来的赤练蛇咬在天灵盖,小叫花子砸在了地上又是几口鲜血,鲜血夹杂着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一声脆响,他侧眼望去还没看清楚,紧接着又被赤练蛇裹住,托着他往水下走。
行动间,一块莹润白玉掉了出来,怪物看清楚那个东西更加暴躁:“孽子!都背叛我!你们都背叛我!”
那是容宣赠予小叫花子的长命锁。
地板终于被沼泽腐蚀陷落,小叫花子听到了数年前的一场噩梦。
他的母亲在低低啜泣,说求陛下放过。
那夜,他被忽然出现的极星吓到,匆忙逃走,并不清楚里面在发生什么,现在他知道了。
梁世子勾着手指想去拿自己的匕首。
“你这个,卑鄙无耻之徒!”“你还我爹娘!”
赤练蛇没拖住叫他挣脱,小叫花子红着眼睛扑过去,被怪物轻而易举压倒,捏着脖颈险些闭气过去。
“什么你的母亲?若不是朕赐婚,梁家有什么资本能够尚公主?还不是朕?”
小叫花子接近气绝,还扑腾着想要手刃仇人,可怪物过于强大,他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无耻!”
在他窒息的前一刻,一把长剑穿透怪物胸膛,剑光凌冽照进昏暗的角落,天光从窟窿中透过,一滴血液挂在剑尖,逐渐汇集。
剑的前端停在鼻尖,小叫花子的啜泣停了一下,那人的脸从怪物身后逐渐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