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宣不会……
“醒醒吧,傻孩子,天下是谁的天下,梁元是谁的良缘?”
谁的天下跟他没关系,阿元是谁的……阿元……
奚容安捂着头,心想,阿元应该是他的。
阿元……不,阿元是他自己的,阿元要走地远远地,离这些恶心的人都远远地,离恶心的自己也远远地。
不,阿元是他的,他们自小相识,一样地可怜,他们才该依偎在一起!
那些人,害了自己,害了阿元,害得他们没了娘亲,没了好好的一生。
“你看看你,恶人全是你做了,有什么用吗?没人知道的,更不会有人感谢你,你死了,容宣最多也就是叹几声,说早的时候不知道,你原来走了歪门邪道。”
“你的阿元也不会知道你做的那些恶事都是为了救他,他会跟着你的好王兄一起去洛安,带着他的王军一起回王都,风风光光地做他的王孙。”
不,阿元本就是风光王孙,容宣本来就是储君,他们天生就高高在上,天生就受人羡艳,高坐金台。
邪佛问:“凭什么呢?你不也是王孙吗?他们凭什么什么都有?”
奚容安抱着头混乱。
“你看看,该还的恩情早都还清了,何必学什么君子呢?”
邪佛眼里闪着猩红的光:“君子,像你的好王兄那样,蠢兮兮被所有人蒙在鼓里,做个小人多好?”
做个不顾伦常的小人又如何?奚岚纪不就是这样吗?
“看看我。”欢喜佛勾引着容安睁眼,他长着小叫花子一般无二的面孔,邪佛眼中红光一闪,奚容安心里的邪念无所遁形,被那道红光吸引深陷。
“阿元……”
他们一起落入水中,欢喜佛低声耳语:“对,我是你的阿元……”
结界中,锦鲤潇洒翻了个身,险些撞上粗壮的青碧枝杆。
退开一点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莲花杆,只不过格外粗壮。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有点娇小?
头顶莲叶碧绿,莲花飘香,身边池水清澈,生活在这里的鱼应该很悠然。
池边坐了个人,因为他的渺小,那道身影看上去便格外巍峨,高山仰止难以企及。
锦鲤不由心生怯意,觉得自己过去恐怕会打扰他,可那人目光先投下,巍峨高山便平和下来,俯视着水中那尾小鱼,不动声色等他上前。
锦鲤小心翼翼靠过去,离近了才发现这人赤足跣发,像是在哭。
令鱼新生敬畏的山峦顷刻便值得同情起来,小鱼跃出水面,却没能落回水中,出水,他化作了一道半透明的青色影子,落在一片莲叶上。不自觉摆出一个人间风流潇洒的公子哥儿玩世不恭的姿态,盘腿落在莲叶上,一只手撑着下颌,只觉得手中缺了一柄潇洒折扇。
“这位神君不高兴吗?”
出水了才发现这人并没有哭,他以为的泪珠不过是他眼下悲悯的一点泪痣,垂眼的时候便像是在哭。
神君看了他一眼,罕见地平和,因为没到破境的时候,他的记忆落在了奚容安那里,所以时序此刻什么都不记得,只有一些不知道哪一世残留的潜意识。
明月仪慢吞吞开口,话里隐着许多难明的意味:“确实,不大高兴。”
对着这个时序,明月仪的态度罕见地温和,或可说有些纵容,即便这种话也一点都看不到阴阳怪气或者冷嘲热讽,只像是寻常过往,寻常提起。
“神君怎么不高兴?与我说来听听?”他记得自己修的是逍遥道,于开解人这一件事情上面大概很有心得才对。
青衣小鬼坐在莲叶上摇晃,翘着脚想晒晒太阳,抬头却看见万里明空没有一点日光,但是天上明空万里。
这地方可真奇怪,云也一动不动。
不过他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并不想细究自己怎么从一尾鱼变成个少年,又是从何而来到哪里去,更不要说天上没有太阳这样的小事了。
这些细枝末节,在眼前这人跟前全都不值一提,灵曜如此想到——他记得有人叫自己灵曜。
青衣小鬼心里发痒,十分想动一动神君脸上那枚痣,但他觉得这样的行为太放浪、太轻薄。这位神君长成这副样子,一看就是清冷孤高一株高岭之花,他要是上了手恐怕太冒犯。
可那枚痣实在是好看。
明月仪轻笑,略带嘲弄:“本座前些年岁,遇见一个骗子。”
“什么骗子?”
青衣小鬼觉得那人十分过分,这样不沾尘世的神君,怎么能下得去手行骗?不知道这位神君被骗了什么?
明月仪说:“是个生性放浪的小人,仗着几分宠爱为非作歹,骗本座与他结发。”
原来是骗色?青衣小鬼愣住,心想,这位神君看上去不惹凡尘,居然也有仙侣?还是被骗了才有的仙侣?
他气愤起来:“什么人!敢这样欺骗神君?”
简直无耻至极!
明月仪沉沉看他一眼,眼底有些莫名颜色,看地青衣小鬼背后发凉。
“神君怎么不说话?”
明月仪低低笑了:“是啊,什么人,敢这样骗本座?”
他声音苍凉,青衣小鬼没忍住凑近了一些,问:“神君方便说说他是怎么骗人的吗?有些人生性险恶,又以哄骗人为乐,专爱挑些模样出众的人来骗色,神君这副模样,想必是被小人蒙骗……”
他发尾的金铃在明月仪眼前晃荡。青衣小鬼正色起来,认真宽慰这位不慎被人欺骗的神君来。
“是啊,却是如此。”明月仪说:“我与他相识百年,结发三年,某日,那人忽然失踪,留下我与幼子在深山,再见已是百年后了。”
青衣小鬼不由气愤起来,捏着拳头:“竟还抛夫弃子?世间怎会有这样薄情的女子!”
骂完青衣小鬼又疑惑,那位仙子到底是怎样姿容才能与眼前神君相匹配?
“倒……不是女子。”明月仪顿了顿,深深望了青衣小鬼一眼,青衣小鬼愣住,问:“不是女子?”
“是啊,听说也是位大义仙君呢。”明月仪略略嘲弄一笑。
肯抛下他的逍遥,为了天下毅然殉道。
听说?
这两个字有些耐人寻味,既是仙侣,又怎么会是听说?
灵曜还没从“不是女子”但“抛夫弃子”这样的事情里回神——等等,不是女子是哪里来的子?
见他苦思冥想,明月仪又说:“抛夫弃子那百年之间,听说他游戏人间,游戏江湖,极为快意。”
“这样一个薄情汉……”青衣小鬼更为眼前神君不值当:“既然他这样薄情,神君何必为他不快?”
目光下移,看到神君手中折扇,青衣小鬼觉得那扇子十分面善,像是认识一样。
见他盯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指节稍动,扇骨错开一些,烫金边展开一些,扇面中的图案显露出寸缕些许,是莲花。
青衣小鬼目光随着扇骨错乱,明月仪说:“本也不想为他伤怀,可听闻他殉道,结发数年,总要缅怀他几日。”
青衣小鬼这才注意到这位神君从头到脚一片素白,他就说,无端做什么穿一身惨白?原是新丧。
可怜眼前的神君,一看就是位重情重义的好神君,那人抛夫弃子神君居然还肯怀缅他,还为他服丧。
“既如此,斯人已逝,神君还是不要多感怀了。”青衣小鬼想也不想,道:“那人死后往生,想来也是命定,生前不积德,死后也要赎罪,神君这样想,大概能解气一些?”
明月仪嗤地笑了。
“他生前未尝不积德。”
折扇收起来了,青衣小鬼抬眸看他,明月仪说:“他积了大功德。”
“啊……”虽然愕然,不过青衣小鬼很快自圆其说:“那倒也合情合理,许多大能于私情上总有些叫人不齿的行径,神君一看就是会修行圆满的命格,沾染那些尘缘反而拖累修行,他既然殉道,也是天命,神君哀痛几日也就是了。”
“或许吧。”明月仪说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像是不在意,可他又为那人着素衫。
青衣小鬼一时之间吃不准他待那骗色小人究竟是什么态度了。紧接着他发现眼前的神君身上魔气流转。
看走眼了,居然是位入魔的神君。
他心里觉得可惜,联系前言,又觉得许是因为那段令人唏嘘的结发。他心想遇见了就是缘分,若能开解这位神君,也算是日行一善了,遂开口,道:“神君,私情不过过眼云烟,人心易变,你与你那结发情好时他未必不是真心欢喜,不过世间事总是无常,何况人心?”
人心易变,种种都是过眼云烟,情关难过,不过跨过去也就是了,凡人一辈子弹指一瞬,期间许多年都要被亲朋爱侣的七情六欲纠缠不能解脱,他们这些修者要是也如此,那么漫长的生命中烦恼要更加多。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明月仪重复了一遍,青衣小鬼又说:“是啊,如今他才死没多久,自然令人唏嘘,可神君余生还长,天地无终老,过些年神君自会忘了他。”
明月仪想了想,已经许多年了。
须弥中岁月静止,可他已经见过了三千个尘世,依旧没能忘记。
“世人总以为本座厌烦极了他。”明月仪嗤笑开口:“他在本座山门百年,将本座的清修之地弄得乌烟瘴气,离山前又与本座决裂。”
青衣小鬼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这个“他”说的大概就是眼前入魔的神君的那位结发。
他静静听着,明月仪说:“本座也确实厌烦极了他,可本座与他到底也有几日结发的恩情,故而听闻他的死讯,本座便下山,打算……亲自去超度他。”
青衣小鬼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位神君实在是宽宏大量:“神君仁义。”
明月仪嘲弄一笑:“本座仁义……大概吧。顾念他怨气缠身恐怕来世不幸,好心去渡他,可他却卑鄙至极。”
卑鄙至极?
结界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青衣小鬼吓了一跳,莲叶倾斜他差点儿掉进水里,他慌忙跳到岸边,撞在了明月仪身上。
“哎呀!实在抱歉!神君见谅……往日里我胆子没这么小的!”灵曜不好意思笑着:“实在是因为今日不知怎得出现在此处,神魂只有一点残片,神君见谅……”
明月仪轻轻嗯了一声。
见他理解,灵曜松了一口气,挨着他坐下,接着问:“神君方才要说什么?您那结发怎么了?”
“他……”明月仪看到自己衣袖被青衣小鬼压在了身下,稍微垂眼:“他心思阴暗,下深渊也要带着本座,本座如今皆是为他所累。”
青衣小鬼叹了一口气:“神君怎能被这样的人拖累?”
还怀缅他?为他穿丧为他不快?仁慈也不该这样无怨无悔吧?
明月仪看着神色不虞的青衣小鬼:“怎么这种表情?”
“神君,聚散有时,缘聚缘散。”灵曜为眼前不慎入魔的神君惋惜:“既然这样收场,大概不是什么好缘果,神君若是能放下,或许还能重新修行圆满。”
外面山呼海啸的哀嚎结界逐渐挡不住了,青衣小鬼终于不得不注意起来,他看着外面粘稠的暗色:“神君,外面似乎有邪祟作乱?”
明月仪点点头。
青衣小鬼站起来:“说来不怕神君笑话,其实我原本也是个正道仙修,虽然如今神魂残缺法力低微,但总也不能看凡人受难,神君且坐,我去看看外面。”
明月仪说:“本座与你同去。”
灵曜看了明月仪一眼:“神君这样,出去恐怕会被邪祟扰乱心神。”
眼前的神君入魔了,外面似乎有惑人心智的邪魔,他要是跟出去,也许很轻易就能变成更可怕的东西,到时候岂不是更棘手?
明月仪说:“无妨,不会。”
青衣小鬼讶然:“神君听得到我的心里话?”那他在心里同情这位神君,暗自咋舌这位神君居然是个断袖的事情岂不是被他听的一清二楚?
紧接着他又想起来听了一段叫人唏嘘的故事,他还没有讨教这位神君的名讳,这位神君虽然被那样一个小人拖累,但是看着也不是一般仙家,说不准他从前还听过。
“与神君说了这半天,还没问过神君仙号?”
明月仪说:“明月仪。”
“噢……”灵曜想了想,以前没听过这个名字,可看着这位神君又觉得不应该,于是他又问:“神君出自哪座仙山?”
“赤鹿山。”
“赤鹿山?那不是明光尊者修行的地方吗?”灵曜讶然。
“本座正是在赤鹿山修行。”
在赤鹿山修行?可赤鹿山没听过有谁叫做明月仪的,再说眼前这位神君看上去并不像赤鹿山的小沙弥,赤鹿山除了小沙弥,剩下的不就只有……
不知道听没听到青衣小鬼心里闪过的疑问,要是听见了,也许他也会想一想这个名字有什么由来,不过大概也不会说出来。
当初的心境已经寻不回来了,他只记得问四方山神是要横路烧纸拦下山神,他得说清自己问的鬼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与自己是何关系,自己又是什么人。
是凡人问神的法子,通常是凡人寻死在他乡不能归家的亲人,引他们魂魄归来。
被拦住的山神一时间未能认出问自己的人是谁,只见他披头散发,问他:“灵曜在哪里。”
灵曜仙君?
那位在哪里,天下皆知——死在了赤水之战中,被无常鬼撕成了碎片,肉身魂魄丁点儿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