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了他们三百年的枷锁在这一日消失,俞瑕自由了。
俞彰想做的事情终于要做成了,他昏迷中眉心也松动下来,终于放心了。
三百年,自由和解脱就在眼前,可狎鱼伏在地上悲鸣。
这是他的大人用性命换来的。
府君出现时,狎鱼似有所觉,微微抬头。
看到时序怀里气息微弱的人,兽眼中的巨大瞳孔震颤,他艰难移动庞大又沉重的身体,想靠他的大人近一点。
一如当年无定河边初见,察觉他身边气泽喜人,不自觉便想亲近。
那日狎鱼离家出走,看到了无主之河,狎鱼因为血脉不纯在家中常被兄弟姐妹奚落,就连比他小五百岁、修为差他一大截的弟弟都有了水府,唯独他处处 被排挤,他路过晋州看到此地水府居然没有河神,暗想大概是上苍漏了山野中的福地——岂不正是给他的?
于是扎进无定河划土封王,自封为无定河神,殊不知此地无主并不是因为被遗漏了,恰是因为福泽深厚,与焉支海相连,是归水君管辖之地。
当了不久山大王的狎鱼被天道制裁,天雷劈得他东躲西藏,狼狈之际被路过河边的少年所救。
少年正是俞彰,他来无定河测绘做水文图,看到石头缝里瑟瑟发抖的狎鱼,起初以为是什么罕见的爬虫,看他受了伤就将他带回家中治伤,夜间屋里悉悉簌簌,起身看到窗户开着,捡回来的小爬虫小心翼翼伸出去一只爪子,外面立刻亮起一丝雷电。
小爬虫立刻窜回他找出来的小匣子里闷头藏起来,天雷消失了。
雷火亮起的瞬间,他看到小爬虫急剧收缩的竖瞳。
俞彰起身,看到窗棂上的鳞片,查阅古籍,在一本书上找到一种异兽。
狎鱼,鱼身四爪,海中异兽,善兴风作雨。
他读出来,匣子里的小爬虫探首出来口吐人言:“你认识我?”
他说了人话,俞彰并未过于惊诧,拿着书籍插图给他看,狎鱼看到书上将他画成了一条丑泥鳅,气滚滚跳出来撑着腰:“老子如此威武!”
俞彰忍不住笑了,狎鱼更加恼火,也顾不上掩藏:“老子威武!”
“威武的这位狎鱼,你有名字吗?”
“老子本来威武!”狎鱼呲牙咧嘴跳过去要啃烂那本胡乱写的书:“老子真龙血脉!堂堂神兽!”
这人间的书怎么说他是妖兽!他是神兽!神兽!真龙血脉!
小爬虫说他叫瑕,至于姓氏,小爬虫撇着嘴,不想说族中不承认他的身份:“没有!”
跟在俞彰身边能不被雷劈,发现这件事之后的狎鱼粘上俞彰了,日日跟在他后面,劝说他陪自己去无定河里住。
俞彰好奇:“我一个凡人,怎么跟你去水里住?”
狎鱼心虚,不好说自己是想将无定河占为己有,俞彰又不愿意跟他去河里,为了躲避那烦人的天雷,他只能赖在俞彰身边不走。
直到有一日,仙人入梦,说他沾上了水君福泽,有化龙的机缘了,只要好好侍奉水君,施恩布雨,等来日功德攒够了,说不准就能做无定河之主。
俞瑕欢欢喜喜告诉俞彰这个消息:“以后不用你罩着我了,将来做了河神,我罩着你!”
俞彰笑意敛起:“那你以后还来我家中吗?”
俞瑕摆摆手:“当然会来,咱们可是好朋友,不过不会像现在这么麻烦你啦,这些日子多谢你!”
然而俞彰画完水文图就上京赶考去了,一走就是五年。
再来的时候,已经得了神官点化,奉天承运,是将来的水君。
俞瑕想,从头到尾都是他乘了俞彰的东风,到头来还要这么拖累他一遭。
第19章 安有遗憾?
时序扶着府君,将府君放在了狎鱼脑袋跟前,他们靠在一起了,狎鱼伸出粗粝舌头舔了一下府君。
他终于感受到俞彰几乎快没有的体温。
“对不住。”时序抱歉看着狎鱼,莫名有些愧疚:“帮不了你们了。”
狎鱼摇摇头,用最后一点力气化作人身,接住坠落的府君一起瘫坐在地上。
“已经很好了。”他语气释然,扶着府君缓慢动作,在地上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定,而后将府君靠在自己肩上。
两个人互相依靠着,像城东那两座坍塌成同一堆废墟的庙宇,一起破败,不分你我。
“我以前喜欢黑衣服,因为黑衣服威风霸气,而且终有一天我会乘风化龙,黑龙多霸气!”俞瑕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年少轻狂的话,只让人觉得心酸。
他说话间吐出几口鲜血,胡乱擦掉鲜血,白色锦衣早就被各色脏污和血迹染地乱七八糟,洇开在花纹中像是一朵又一朵鲜红的花,血丝沁入纹案,时序这才发现俞瑕衣服上的暗纹是木芙蓉。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那些绽开的血花,低声说:“他说要我自由,他很少骗我,很少有答应我的事情做不到。”俞瑕抱着府君,两人依偎地更紧,从彼此身上汲取最后的温暖。
话说的有点急,像是怕时间不太够——这些话憋了很久,好不容易有说出来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一个人会听,他再不说,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有多喜欢府君了。
俞瑕接连不断、絮絮叨叨说着,时序安静听着。
太阳要落山了。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那事情之后他总觉得对不起我,于是用各种方法弥补我,可他何曾对不起我?我后来其实很后悔,不是因为救了晋州,其实我也不怨恨,我知道他们也很为难,要是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救晋州。我只是后悔,要是我没去见他那面就好了。”
俞瑕的单纯三百年前后如出一辙,他单纯希望自己被喜爱,单纯希望天下人都好,尤其府君——或许比起化龙,他更想要的是被很多人喜欢,在被家族不承认之后,他迫切想要被承认,被父亲,被宗族,被天下,被苍生。
不是为了香火功德,仅仅因为想听人说他是个有用的人——后缀是人或仙君、神兽或妖兽,其实无甚重要。这是在俞彰屋顶上想明白的,第二天他就因为触犯天条被缉拿了。
可俞彰告诉自己,他燃香寻来的时候,念的是敖瑕之名号,明明家中无人这么称呼他,他以为自己铸成大错,更是不会再有人承认家中有他这么一个没用的人。
时序没忍住说:“就算你没见他,他也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找到你的。”
“是啊,我知道了。”少年低头轻笑,分不清是难过还是释然:“所以这样的宿命我接受了,既然大人要疯,那我就陪着他一起疯好了,他要生要死都好,我都会陪着他。”
天边光芒大盛,西边泛起红彤彤的火光,天河不断倾泻,越来越多的人在洪水中丧命。
“或许公义正道还是在的,只不过我们运气不好,天道没有偏向我们过,我们输了。”鲜血越流越多,俞瑕有些愧疚道:“对不起啊道长。”他在为府君最初的打算而道歉。
时序平静点头:“猜到了。”
“对,道长很聪慧,自然早就猜到了,但……还是对不起啊。”
狎鱼起初为功德而施恩,后来明白因果始末,听了俞彰的话,安心修行不求回报,做了生平最大义凌然的事情,可不成想,最后怨念缠身的却成了俞彰。受难的是狎鱼,却是俞彰下了地狱。
时序说没关系,俞瑕眼睛闭上了。“谢谢道长。”
不知道在谢什么,时序又点点头。
俞瑕没力气坐着了,他扶着府君,一起躺下去,幕天席地里,两人安然闭眼,安然像是休憩。
狎鱼眼角有一滴眼泪。
风云感知狎鱼眼泪,于是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被晚霞天火映成红色,像血一样滴落,在水中绽开,又成了美艳的花——他呼风唤雨的能力回来了。
伤口在愈合,黯淡无光的鳞甲逐渐流光溢彩,可狎鱼要死了。俞彰要死,狎鱼不欲独活,也放弃求生意志,生机变成星星点点的萤火,在黄昏的无定河上浮动。
“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都谢谢道长。”
“三百年前?”
时序不记得他们三百年前有见过面。
“跟道长说了这么多,我很累了。”
时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点零碎片段,也是在莲华中拾得,是俞彰的回忆。
俞彰满脸疯狂恨意,说要晋州付出代价。
那人身着玄青道袍,簪着看不清是什么花纹的木簪,对俞彰道:“我本该开解你,可到了今日转念一想,自己也深陷其中。怨气不消终是祸端,你们还有来日的际遇,你便再等等,三百年后,再见之日,或有转圜。”
俞彰于是等了三百年。
等来了风水轮转,可却搭上了自己跟俞瑕两条性命——他死了,狎鱼并没打算独活。
何苦?
时序晃晃脑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到这样没头没尾的片段。
那是……
时序想起来俞瑕的谢,忽然有些别扭,心想他恐怕谢错了人。
小雨渐歇,俞瑕也逐渐失去生息。
时序不忍再看:“你们还有什么心愿吗?”
府君手指动了动,将俞瑕的絮絮叨叨也听了些许,这么久之后才听了俞瑕的心意,虽然很迟,可也无妨了。
俞瑕说:“没有了,今日与大人葬于此,安有遗憾?这是三百年里,我最幸运的一件事。”
时序眼看府君手指抽动几下,又渐渐平和地放下去,彻底接受今日恶果。
青红两色的萤火交缠在一起浮动在河面,府君自己散了最后的生息自戕,没叫弑神的因果落在活祭上,天火于是逐渐熄灭了。
最后时刻,他放过了晋州,同三百年前神兽庙前接近入魔时的选择一样——只要一点回旋,或者心念稍动。
俞彰何曾是个迁怒苍生的人了?呕心沥血治书十五日,若不是果真满怀抱负,又怎么能感化上苍?
凡人修行到最后,求的到底是什么?
狎鱼最开始想飞升成河神,后来却自甘放弃,被锁缚龙台,也没有怨恨过晋州,只是期盼他付出的善意能有回应。
府君飞升前,求国泰民安。
十五日作书,书成那日,他功德圆满,可那天之后他满心筹谋并不为天下千千万人如何,甚至他恨起天下人。
恨到最后,他又放过了晋州,因为俞瑕说起他们的从前——后来他曾恨过自己,何必告诉肆意的俞瑕慈悲和道理?那些慈悲救得了所有人,却唯独害苦了俞瑕,可俞瑕时至今日竟然还以此为傲。
慈悲人人都会说,写在纸上,念在心里,真诚有几分,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偏偏俞瑕却十成十地信了,而今看来单纯到令人发笑。
不过,也算了。
时至今日,不必一错再错。
失力的手腕掉下去,落在了污水中,四散的萤火中,莲华亮起,安安静静飘到了时序掌心,他捧着莲华,心情复杂。
这便是人间憾事罢,无人有过错,只不过是不可得。
第20章 乘风化龙
向淮也来送俞彰。
他受仙人报答前世的落笔之恩,才有了来世功名,当年榜首本该是他,不过来人是俞怀济,因此他处处低他一头,也本该如此。
——他们的前因,他生来就知道。因为知道,所以更恨,恨天地不大公正,有人生来就是好命,有人天生高人一等。
恨到头又恨回自己身上。
为什么没有好出身?为什么再刻苦也比不上对方?为什么心思阴暗?
——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仰慕一个仙人?成一段佳话?
仙人为什么要垂首看他,轻抚他发顶?
又为什么,转世还没忘记他,当年一面,因缘际会之后为什么还记得,又在来世一眼就认出他?
所以越发想要看他跌落泥潭,越发想看他狼狈不堪。
他曾想过要是这一世,俞怀济也是个凡人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大概就会会怀着感激报答仙人,平静了却前世因果,而不是变成今日善妒卑劣的小人。
可俞怀济见他第一眼,那个稍显温和的眼神。
怎么能甘心?
“他会回上界吗?”向淮问。
时序转身,见向淮仰头,看着府君和狎鱼,脸上扭曲遗恨难掩,爱恨难以分明。
府君和狎鱼的善缘说多也多,可善果却很少,在他们这里,善因善果像是不灵光了,他们总走在令人惋惜的狭路。
他收起剑和莲华,望了一眼逐渐熄灭的天火,天谴彻底消失,水君大概烟消云散了。
他冷声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谁没有了?
向淮想抓着时序问清楚,时序侧身避开他的动作,不欲理会他。
“你不是说,心诚就能应验?”他疯了一样质问时序,问他怎么骗自己,俞彰不是神仙吗?怎么会躺在这里比一个凡人还不如?为什么神仙也会死?
“你心诚吗?”时序想起白卷上的名字,‘老陈’两个字下一点微弱痕迹,似乎说明有人曾在那里书写过,但最终没留下什么。
“我心诚过!我今日求他平安,也是心诚!”
前世曾真心为那个给他一碗水的人祈祷过,只不过现世妒火中烧,烧光了理智和良善。
见他这样,时序居然有点好笑和不忍心,人总是这样,不在恰当的时候醒悟,不能轻易跟自己和解,又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追悔莫及。